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其實你們可以找找銀行,信貸股陶股長人挺好,讓他同工廠打個招呼,幾千塊錢的事誰也不敢不掏。」

  說到陶股長,袁圓就不作聲。龍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袁圓憂傷起來。

  「那天你走後,我突然起了想嫁個男人,過安穩日子的念頭。剛好又碰上了姓陶的,就想試一試。」

  「要想過安穩日子,就別找有錢、有權和有才的人。這些人多數靠不住。」

  「如果讓我同一個平庸的男人成天呆在一起,我也不願意。」

  「婚姻的事講個緣分,沒有那份運氣,就只能窩囊一輩子。」

  「我同姓陶的大概沒緣分,今天一早起來便沒有一點興趣了!」

  說話時,兩人都歎了一口氣。袁圓向後一仰,躺倒在沙發上,將目光彎成一隻鉤子鉤住林茂。林茂輕輕一搖頭,那鉤子就不見了。

  袁周爬起來就往外走,到了門口才回頭。

  「明天我一定要來看看她,讓自己長長見識。」

  袁圓走了不久,龍飛就回來了。他還帶來了張彪,準備四個人一起,邊打撲克邊等肖漢文。張彪說自己是聽說袁圓在這兒詩意趕來的,他一直無緣見到這位紅粉佳人,沒想到今天又錯過了。林茂問起他說自己要坐牢是怎麼回事。張彪輕鬆地笑著說,有人在導演一齣戲,讓他當主角,他覺得挺有趣,導演還許諾明年一定給他記個三等功,他見他們這麼講義氣,將全部底細都說出來,自己便同意了。林茂真正關心的是反貪局的人到農機廠的原因,前面這話只是串臺詞。他將張彪恭維幾句後,便轉到正題上。張彪說他已經打聽過,可能有點事,但不是大問題。張彪教他一個辦法,只要問清楚反貪局的人在廠裡都同誰接觸過,就能大約地估計出到底是什麼事。林茂覺得這辦法的確不錯,他有些坐不住,就拉張彪一起到農機廠去。

  出門前,他拐幾步到雅妹將要使用的屋裡掃了一眼。忽然間,林茂看見桌上那束鮮花中多了兩支紅玫瑰。他心裡怦怦地跳了一陣,儘管他明白這是龍飛幹的,可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車剛到農機廠大門,張彪就收到局裡的傳呼,BP機上的留言是:乾兒子又到了。張彪說這是他們自己慢慢形成的暗語,是指發生了盜竊案。幹孫子是指強姦,幹老子是指搶劫詐騙。林茂讓龍飛將張彪送回去。

  進大門時,門衛室裡沒有人,他叫了幾聲,看門的老頭才從大門附近,進城打工的農民自己搭的小棚裡鑽出來。

  林茂繼續往辦公室走。隔著窗戶他老遠就看見李大華抱著電話不知同誰在說什麼。走近了後,他從那表情上馬上判斷出來,同李大華通電話的一定是個關係不一般的女人。林茂沒有打攪他,轉身往車間走去。

  除了裝配車間以外,加工、鍛造和維修車間裡都有人在上夜班。加工車間裡的人最多,幾乎所有車床後面都站著一個人。從當車間主任起,林茂就非常喜歡看車工們上夜班的樣子,他站在大門內的一堆半成品工件後面,看著工作燈下全神貫注地操作的車工,確實有種勞動的美感。工作燈光之外的黑暗掩蓋了工廠內的所有油污,甚至車床上那些在白日裡顯得很難看的斑駁與肮髒的地方,也在高速旋轉的卡盤和工件攪得飄忽閃爍的燈光中,煥發出許多美麗來。林茂在黑暗中站了半天,他想聽到一片機器響的車間裡,有人突然亮出嗓子唱出半首歌來。還在當車間主任之前,他只是一名維修工時,就常常在車間裡聽見車工們在車床處於目動走刀時,出其不意地唱起歌來,這種歌聲總是從一首歌的半截開始,可大家聽時,都感到前半截的旋律早就在心中響起。

  林茂一直在等,歌聲總不見響起,車間裡的氣氛有些問,他往前走了幾步,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的歌聲響起來了。所有車工都在同一時間裡將向日葵一樣的臉,朝向最後排的那台高大的專用車床。

  歌聲持續了兩分多鐘後,又突然消失了。轟隆隆的車間裡頓時有一種寂寞在彌漫。在林茂當廠長之前,廠裡的勞動紀律中規定不准在上班時間唱歌。林茂當廠長之後,將這一條取消了。他對這歌聲有一種刻骨的欣賞。

  他在車間裡走了一圈,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在那唱歌的車工操縱的車床面前站了一會兒,一隻直徑達一米二的法蘭在舒緩地旋轉著。一把小巧的車刀劃著螺旋線,將灰黑的鑄鐵均勻地剝下來。他問最近一段鑄鐵質量怎麼樣。那唱歌的車工說馬馬虎虎。他等著那悠揚的嗓門主動說出話來,但他一直沒等到。他走向車間後門時也沒有人同自己打個招呼,這和三年前當車間主任時大不一樣。

  維修車間和鍛造車間裡上班的人很少,有幾個陌生人在車間裡等著,準備隨時將加工好的工件拿走。林茂一看就知道是車間自己攬的零活。

  再次經過裝配車間時,他聽到漆黑的屋子裡有響聲,就喝問了一聲。他又聽了一陣,見沒有動靜,便以為是老鼠在竄動。

  回到辦公室,李大華還在用先前的那類表情對著話筒說話,林茂忍不住一推門走了進去,李大華匆匆說了幾句後,連忙將電話壓上,他告訴李大華,這個電話總共打了七十二分鐘。他將電話機上的重複鍵按了一下,接著聽見了九下響音。他又說,還是打的長途。李大華有些不好意思。林茂叫他別較真。

  「當個廠辦主任,用這點權不要緊,只是別讓其他人知道。」

  「我知道,就這一次。」

  「該打的電話還是得打。下午反貪局的人都同哪些人說過話?」

  李大華對林茂的突然詢問顯然早有準備,他告訴了林茂一大串人名。林茂對這一串名字琢磨了半天,越琢磨越不理解,除了一兩個人以外,其餘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工人,他們不可能知道任何準確的內情。而那一兩個人也只是屬￿愛猜測愛起哄的一類,造造輿論而已。

  這時,電話鈴響了。林茂抓起話筒,正是王京津打來的。他說肖漢文的車隊終於上到渡輪上了。林茂要王京津告訴肖漢文,三個半小時後,他在酒店裡為他們接風。

  林茂松了一口氣,回頭又考慮反貪局的人來廠之事。李大華請他到會客室去躺一會。林茂想起四川來的客戶,就問李大華怎麼安排胡廠長他們。李大華說他將三百塊錢都給了胡廠長,由他們自己去安排。結果胡廠長有些不高興,說他們明天一早就走。林茂不以為然,說他早就不想要這萬把塊錢的合同了,說要貨便都是急件,搞得車間裡生產都沒法正常安排。

  河南那邊客戶的電話還沒打通,李大華留在辦公室繼續打電話。

  林茂一個人呆在充滿空調冷氣的會客室裡,人也冷靜了許多,特別是一想到雅妹時,腦子裡豁然開朗起來。他拿出手提電話朝江書記家裡打。接電話的正好是江書記,兩人閒聊了幾句,江書記問他有什麼事。他不知為什麼一轉念將張彪對自己說他要坐牢的事告訴了江書記。江書記問他還知道什麼。他說張彪說自己是個演員。江書記就叫他別往外說,工人打警察的事總得處理,不然以後遇事就難以收場。林茂說完後,又給羅縣長打電話,他告訴羅縣長、肖漢文送的貨馬上就要到了,但自己不明白反貪局的人為什麼偏偏趕在這時來農機廠。羅縣長答應馬上去問一問。

  不到十分鐘,羅縣長就將電話打過來,說他已經問過了,反貪局的人只是到廠裡去隨便轉轉。他想起張彪說手提電話正在被監聽,靈機一動地對羅縣長說,自己還是覺得反貪局的人是在盯著羅縣長的表弟肖漢文。羅縣長要他別在電話裡亂說,就是自己的親弟弟,若犯了法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林茂聽到羅縣長開始打官腔,一邊暗笑一邊更認定張彪那話是真的。

  李大華進屋後一屁股坐下,說河南電話打通了,客戶就換了一個供應處長,上任就要重新審查所有先前超五十萬元以上的高額合同。對方建議林茂親自來一趟,並將新來的處長打點一下,李大華說,這叫敲山震虎。

  林茂一下子受到啟發,他想到反貪局的人也許同樣在搞敲山震虎,甚至是引蛇出洞,幻想某人有問題,就會沉不住氣,搞轉移什麼的,從而被跟蹤。

  他忍不住冷笑一聲。

  李大華有些詫異。

  「林廠長為什麼笑?」

  「要我們上門行賄,那我們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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