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十九


  「還有你林茂。我那晚在街上吃夜宵時,一眼就看出你會是我的一個好夥伴。」

  「不是說現在能撈到錢就不傻嗎?」

  「那也得看怎麼撈。收紅包、拿回扣這還說得過去,因為這是一種沒有合法化的正常交易手段。得到它的人仍得用同樣的手段將其花掉。但貪污和接受賄賂就不一樣了。第一,這種錢是黑錢,你無法讓它明明白白地流通。第二,你無法向自己的孩子說明這筆財富的來歷,哪怕自己的錢來路不正,但你絕對不會希望孩子將來也這樣去掙錢,因為當財富越多時,一個人就越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正正當當地成為一個出色的人物。第三,這樣的行為會讓你永遠感到良心不安,在心理上形成無法彌補的殘缺。而我們這樣的人,根本目的是要成為影響國家前途的中產階級分子,心理上的缺殘會削弱自己說話時的號召力與影響力。」

  「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但你的行為已具備了這樣的效果。」

  「你是不是也這樣同羅縣長說了?」

  「那是對牛彈琴。而這也是對的,一個健全的穩定的政漢,就應該是中產階級的木偶娃娃。」

  「羅縣長聽了會傷心的。」

  「他應該傷心,因為在他手下居然會有像你這樣不動聲色地、合法地將國有財產轉化為私有財產的人才,而他竟不能察覺也不能制止。」

  「你別瞎說,八達公司正兒八經是國家的。」

  「你比別人高明就在這裡,牌子和資金都是國家的,賺的錢卻是私人的。正大光明得讓人都不敢亂想,這是現今時節最好的本錢。不貪污一分,不受賄一角。但要什麼有什麼,這就夠了。在家裡藏那麼多黑錢有什麼用,還記得前蘇聯和俄羅斯嗎?到時候國家將舊票子一廢,然後每人限定用舊票子兌換新票子的數額,再多的得有有關證明才給兌換,不然就成了一堆廢紙。可八達公司不怕,它是在國家的帳本上,什麼政策都得想到它。」

  林茂這時只剩下笑的份,他聽到肖漢文繼續說,現在誰能不動聲色地將國家和集體的財產控制在自己手裡,誰就能成為未來的主宰。肖漢文聲稱自己是經歷過兩個世界兩種社會的人,他已經看到現實先伸哪只腳了,雖然還未動,但神經已經在作反應。待肖漢文說完後,林茂提醒肖漢文別太自以為是。肖漢文說這是自信。林茂則再次告訴他自信和自以為是是以人生滄桑為代價的。

  王京津將合同拿來了。兩個人各執一份仔細地看過,肖漢文還將林茂手中的一份也要去看了一遍,然後才點了點頭。林茂先在合同上簽了字。肖漢文沒有要林茂的筆,他自己從皮包裡拿出筆來。簽完字,又開始蓋章。

  兩個紅圈圈挨在一起,一個叫八達公司,一個叫四通公司,王京津說這才真是四通八達。林茂和肖漢文只是對視了一下,目光中有一絲驚訝。王京津一出門,肖漢文就將一隻鼓囊囊的信封放到林茂的辦公桌上。林茂什麼也沒說,用手一撥,信封嗖地滑進抽屜後不見了。

  林茂伸出手。

  「半個月後見。」

  肖漢文將林茂的手握住。

  「晚上我請客,到藍橋夜總會。」

  林茂推說有事,肖漢文搬出羅縣長,說是到時羅縣長會來陪他。林茂只好答應下來。時間還早,兩個人在辦公室說著閒話,都是些輕鬆的內容。肖漢文說他有四個情人,廣州、長沙、杭州和成都各一個,都是二十幾歲的姑娘。肖漢文問林茂有多少,林茂搖頭說自己還沒有這個習慣。肖漢文不相信,等到相信了他就說林茂這樣活,太沒勁了。他告訴林茂,年輕的姑娘是男人最好的強壯補品。林茂說有機會給他介紹一個本地姑娘。肖漢文馬上說他來的第一個夜晚,在藍橋夜總會碰到一個叫雅妹的姑娘,很討人喜歡,他問林茂能不能現在就想辦法將她找來。聽到雅妹的名字,林茂心裡響了一下。他沒有馬上告訴肖漢文自己家正好與雅妹隔壁,而是推說等他下次送貨來時再說。

  這時,王京津進來告訴林茂,剛才廠裡打來電話,加工車間的銑工石雨上班時暈倒在機床旁,現在正在醫務室搶救。林茂沒料到一談到雅妹,就傳來她媽媽的壞消息。他讓王京津立即將電話掛過去,找李大華說話。等了十分鐘,王京津將話筒遞給林茂。李大華在那邊彙報說,石雨已經沒事,醫生分析說是營養不良,打了一針高糖後她就緩了過來。現在何友諒正在醫務室裡負責張羅。說到何友諒,李大華馬上壓低聲音,說本來一開始工人們還沒當回事,過去也有過夏天裡工人暈倒在車間的情況。

  但何友諒介入後不久,工人們就說起怪話來,一會兒將發的降溫費同廠裡的招待費作比較,一會兒又將車間惡劣的條件同八達公司的空調辦公室作比較,得出的結論是現在的領導越來越貪婪,越來越不顧工人的死活。林茂叫李大華找個事將何友諒調開。李大華說他試過,沒有用,何友諒說他主管工會工作,這時候哪兒也不去。林茂說不說這個了,他要李大華馬上寫一張告示貼出去,叫全廠工人明天下午下班時到廠部領取降溫品,至於發什麼東西,明天上午上班時再商量。同李大華講完後,林茂又給家裡打了電話,要趙文馬上打個電話到農機廠,就說跑跑出了點事,要何友諒趕緊到家裡去看看。趙文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林茂說何友諒正在廠裡拆他的台。

  放下電話,林茂還在生何友諒的氣。

  肖漢文上來拍著他的肩膀,勸他別同下級慪氣,他說每年暑假是男人的性春天,一群群十八九歲的高中女生畢業,像花兒一樣擺在社會公園的大道兩旁,等著男人去采去摘。

  林茂突然問肖漢文的孩子有多大了,什麼時候高中畢業。

  肖漢文笑著開導他,現在這個年月,最怕的就是認真二字。

  11

  石雨對自己的突然暈倒,在心裡早有準備,她一連幾天都是勉強完成生產定額,為了不欠產,她幾次藉口銑刀不行,將定額偏高的傘齒輪壓在一旁,而專門加工比較容易完成的普通齒輪。普通齒輪加工完了,今天一上班就面對清一色的傘齒輪。在工作燈下閃爍的錚亮銑刀與工件,映得她滿眼不是金花就是孑孓,她不得不在中途關上機器閉上眼睛休息一下。下午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她還有五分之一的工件沒加工完,按車間的規定,工人一次沒有完成當班定額,當月獎金就扣除三分之一,兩次扣三分之二,三次就取消獲得獎金的資格。

  這個月因為雅妹參加高考,她已經有過一次沒完成定額的記錄了。雖然固定獎只有二十元,就這點錢,她是計劃每月買肉給自己和女兒改善生活的,而從工資裡實在無法擠出哪怕半分錢來,那都是定死了的基本開支,少一點日子就過不去。她望著工作臺上那些原封未動的坯件,心裡一急,先是虛汗出來,還沒有揩乾淨,眼前突然一黑人就倒了。醒來時,人已躺在醫務室裡,手臂上插著大號針頭。

  胡樂樂在一旁心有餘悸地告訴她,如果她倒下的地點再偏半尺,整個頭部就將捲進相鄰的那台刨床的電動機皮帶中去。石雨心裡想說那樣一死了之反而更好,免得為錢日夜著急。但她見到何友諒鐵青著臉對醫生說,要他們將橙汁魚肝油和口服葡萄糖給她一些,帶回家去吃時,有些不好意思說這種明顯是埋怨廠領導的話了。何友諒還對胡樂樂說狠話,要她注意自己良心的位置,別以為自己不做定額當了脫產的車間幹部,就會一輩子不到第一線上去,石雨忙說胡樂樂對她不錯,一向挺照顧她的。何友諒馬上頂她一句,說他比誰都清楚農機廠的情況。

  何友諒要胡樂樂親自將石雨送回家去,自己則到車間去將石雨沒幹完的活幹完。李大華來報信說跑跑出了事,要何友諒回家去。何友諒沒有理,只是給林青打了個電話,要她回娘家去看看。石雨看在眼裡,心裡很感動。何友諒還要李大華安排龍飛用車子送送石雨和胡樂樂。

  石雨更感動,在場的工人都說只有何友諒還將心放在工人身上,關鍵時候替工人著想。石雨上車時,李大華正在往牆上貼告示,並大聲地叫大家明天記著帶袋子來裝降溫品,大家反應很冷淡,私下裡說這是林茂牙齒縫裡掉下來的牙屎。石雨在車上對胡樂樂說,她想退休,讓雅妹接班。胡樂樂說,不到五十就退休,廠裡當然歡迎,但她估計雅妹不會幹的,雅妹身材相貌那麼出眾到廠裡來掙苦力錢也太委屈她。石雨閉上眼睛不作聲,胡樂樂以為她又不舒服忙捏住手腕掐著脈搏。

  富康轎車進了黃陂巷,卻停在石雨家門口,巷子裡的人有些好奇,都站在自家門口看。等到胡樂樂扶著石雨走下車時,許多人都圍過來。早有人將還在屋裡睡覺的雅妹叫醒。雅妹有些慌,裙子也沒套上,就穿著短褲,打著赤腳沖出來。石雨見了也顧不上自己的頭暈,連忙將雅妹往屋裡推,嘴裡一連串地說著自己沒事。四周圍著的都是閑在家裡的爺爺奶奶加上放了假的中小學生,他們看雅妹那兩條修長均勻的大腿和豐潤的臀部時,眼裡只是透明的亮。龍飛不同,他是人群中唯一一個有異樣目光的人。石雨對龍飛看著雅妹的神情顯得很慌亂,她連連叫龍飛將車開走,說林廠長一定在等著要車坐,龍飛稍慢了些,她竟要上去推那車子。

  頭暈倒地的事在這條巷子裡是常有發生的,大家熱鬧了一下便分頭散去。屋裡只剩下石雨和雅妹時,石雨沉默了一陣,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是真放心不下你,不然我早走了。」

  見石雨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雅妹也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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