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分享艱難 | 上頁 下頁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後,縣裡的領導趕來了,趙衛東也坐著他們的車子趕回來。一見面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他在心裡還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裡去組織救災的後勤保障工作。這時,天已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裡沒有休息好,白天裡一急一累,外加太陽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他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時,突然一陣暈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早有醫生上來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的,一搭腔才知道他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嫖妓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那幾個人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交待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什麼。洪塔山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有點惱火了,他生氣地質問洪塔山說,你是不是還想我去給養殖場當拉皮條的乾爹!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這全鎮財政頂樑柱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面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好不好!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還正好去幹個體。

  洪塔山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覆,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脖子的幾個客戶,實際上也在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有個辦法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

  他告訴洪塔山,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它法,假如這個連環計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結果。

  西河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只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洪塔山將那幾個客戶領上山時,孔太平也不失時機地將黃所長叫到身邊,藉口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萬一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孔太平正在點頭,洪塔山他們走攏來了。幾個客戶嚴肅的面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正向黃所長說,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年紀稍大一些的姓馬的客戶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塊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位姓馬的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作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萬,他們身上沒有帶太多的現金,當場一人寫了一張欠條給洪塔山,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他們回去以後馬上將錢匯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信得過他們,所以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孔太平見他們正按自己預計的去做,心裡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並且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幹部群眾作了宣佈。受了災的那些人更是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大家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一樣。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悄悄地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這些人心裡也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儘管這幕戲只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說,王八案子取消,放他們一馬。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給黃所長。幾個客戶也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到派出所去將身份證拿走,交代材料當面在派出所毀掉。

  他們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站在樹蔭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好久,黃所長先找到話題,他說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瞭說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連忙作了一番解釋,說自己這樣作也是窮怕了,明裡是一級政權,可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只好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黃所長說,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只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孔太平歎氣說,我也說實話,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幹,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幹了也得有個體面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黃所長說,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幹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一分,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黃所長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裡有個底。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譜,但別的你可不要找我。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了。黃所長問他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他後面的話是在試探,因為百分之百有問題的領導,在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裡的人探聽,以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聯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黃所長告訴他,許多案子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作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裡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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