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分享艱難 | 上頁 下頁


  孔太平沒有還手,他小聲說,你應該感謝我讓你出了名,他們說了,這條新聞可以上省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另外上地區和省的日報一點問題也沒有。黃所長說,你不該設下圈套讓我鑽。

  孔太平說,我這也是沒辦法,鎮財政太窮了。

  黃所長說,只怕是有些事到時候我也沒辦法。

  捐款儀式一結束,黃所長就走了。這時,校長們已知道民辦教師轉正通知完全是編造的,惹得他們一個個有喜有憂。喜自然是拖欠的工資可以到手了,憂則是回去沒法向民辦教師們交代。肖副書記只對結果滿意,但對過程提出了批評。孔太平說,如果縣裡給他們鎮一百萬,他絕對負責一切都照黨章和憲法法律辦事。他說正確路線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批評歸批評,肖副書記也明白基層幹部的難處,他說自己在理論上是絕對不支持這種作法。正經話說完以後,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給他當演員的勞務費。孔太平聽到大家都跟著肖副書記喊他孔導演,不由得苦笑幾聲。

  大家一一告辭時,何站長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書記他們都走了,孔太平將何站長叫到辦公室,當著老柯和小趙的面,他要何站長將十二萬塊錢中分出四萬塊錢給鎮委會。何站長有些不情願,他覺得教育站將各方情意都領了,不能只得打折的好處。孔太平不說話,只是陰著臉坐在那裡。小趙和老柯不停地勸何站長,要體諒孔書記的一片苦心,沒有孔書記這破釜沉舟的一招,這拖欠的幾個月工資可能再過一年半載也沒錢發放。何站長說這錢本來鎮裡就是要給的,現在名義上給了十二萬,可實際上只得到八萬,這之間的虧空,教育站實在沒辦法背負。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長還是不鬆口,孔太平火了,他指著何站長的鼻子說,老何,你別給面子還不知道要。十二萬都給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錢,我要四萬自己也不敢都貪污了,就這樣定了。就現在,你數出四萬給趙主任。說著他一甩椅子到院子裡乘涼去了。

  他剛坐下,孫萍就將自己的躺椅搬過來。兩人相距不遠也不近。孫萍告訴他,鎮裡對今天發生的兩件事反響很強烈,群眾都說孔書記真有水平,一天時間就將當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難纏的人都擺平了。孔太平問孫萍還聽說其他情況沒有,孫萍說別的沒有,就只看見趙衛東趙鎮長在街上攔住肖副書記的車,似乎是回縣裡去了。孔太平心裡又有些不爽,趙衛東同肖副書記是高中同學,關係不同一般,兩人這一路同車,也不知會說些什麼對他不利的話。孔太平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開口問孫萍在地委組織部有沒有比較好的關係。他以為孫萍會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孫萍只說了她有一個校友在組織部當幹部科科長後,就沒有下文。幹部科正好管著孔太平這一類幹部的升遷,孔太平對孫萍一下子重視起來。

  這時,小趙走過來,說何站長已答應了,但他希望孔書記表個態,在鎮裡財政收入情況好轉以後,採取某種形式給教育站增加四萬塊錢。孔太平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沒門。過了一會兒,他又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先例不能開,黨委和政府不是個體商店可以討價還價。小趙回屋不久,何站長一個人提著大提包出來了。他有些垂頭喪氣地同孔太平打了個招呼。孔太平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將他叫住,然後又叫起小趙和老柯過來,他要小趙和老柯護送何站長到銀行去,將錢存起來,以免出現意外。何站長苦笑著說,別人搶劫偷盜我都能對付,我只怕你孔書記,大家都以為孔太平要發脾氣,誰知他竟哈哈大笑起來。

  老柯從銀行裡回來後,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兩人說了一通悄悄話,老柯告訴孔太平,趙衛東這一陣在鎮裡放風說孔太平要回縣裡去當商業局長。孔太平心裡響了一下。鎮委書記去當商業局長,看起來是平調,實際上是降職使用。這種類似的職務一般只給鄉鎮長,書記則大多是到人事、財稅、公檢法等要害部門,或者到大委大辦去,否則就有問題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來時的冷清場面,一定是這個原因,他沒有責怪老柯不及時通風報信,老柯有老柯的難處,與他太親近了,萬一趙衛東當了鎮委書記,他的處境會不妙的。他原諒了老柯還因為今晚的氣氛已發生了變化,大家公開地說西河鎮唯有他孔太平才能鎮住,別人都不行。他對後面這句話感到特別舒服。但他心裡還是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讓趙衛東出一回醜,殺殺趙衛東身上的那股邪氣。他將小趙叫來,問他知不知道趙鎮長現在在哪。小趙這次真算見識了孔太平的厲害,他不敢說假話,如實說趙衛東晚上才回去,整個白天趙衛東都在財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趙說趙衛東是擔心鎮裡今天有事萬一用得著他,才沒有走的。孔太平心裡清楚趙衛東是怎麼個想法,趙衛東一定是打算出來收拾殘局的。他沒有將這一點戳穿,他心裡在擔心趙衛東將財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鎮裡分工,他管人事幹部,趙衛東管財政金融。他在內心作檢討,今後對趙衛東分管的這一塊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天上的星星此時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小時的河灘乘涼時有人喊狼來了的情節,他覺得如果現在能找到這個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過後,孔太平朦朦朧朧地感到有人用什麼東西往他身上遮蓋著。他以為是孫萍,睜開眼睛一看,是婦聯主任。他沒有作聲,又將眼睛閉上。剛剛睡著,忽然有人將他搖醒了。搖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訴他,派出所將他的那幾個客戶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問為什麼抓他們,洪塔山說是因為有幾個姑娘陪他們玩。這話讓孔太平一下子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從頭到尾細問了一遍。為了招待那幾個客戶,洪塔山專門從省城請來幾個公關小姐,昨晚沒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養殖場四周圍牆上架有電網,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來,居然像特務一樣剪斷電網,從圍牆上爬進養殖場,又用麻醉槍將幾條大狼狗放倒,順順利利地鑽進客房裡,將那些男男女女光著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說他們事先還專門請派出所全體人員吃了一頓,明明白白地請黃所長高抬貴手給企業一條活路,黃所長已答應只要不太出格,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洪塔山斷定他們出爾反爾只是為了報復鎮委會和鎮政府,因此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調解不可。

  洪塔山的養殖場提供的稅收占全鎮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時竟達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這幾個客戶又保證了養殖場銷售額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這一招實際上是沖著孔太平的咽喉而來,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涼嗖嗖的寒氣在彌漫,轉眼之間渾身上下又有了一種火燎火燒的感覺。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煙,吸了半截讓人恢復冷靜。他要洪塔山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對養殖場內部的人要把話說絕,誰將此事告訴第二個人,就立即開除出場。對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暫時誰也不要說。而且他估計,派出所那邊也不會將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樣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

  洪塔山當即回場處理內部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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