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分享艱難 | 上頁 下頁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車的前排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車上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快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平咬緊牙關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臺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退毛。孔太平知道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裡奇怪,小許模樣這麼白淨,怎麼也會生出這許多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過去吃錯了什麼藥。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他馬上又聲明自己在這方面當不了冠軍,洪塔山才是鎮裡的十連冠。孔太平笑起來,說洪塔山那身毛沒有兩擔開水泡他幾個回合,再鋒利的刀也退不下來。兩人說笑一陣,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撲面而來。吉普車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孔太平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

  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吉普車忽然顛簸起來,孔太平趕忙將車門關好。小許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孔太平卻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孔太平知道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說,緩和緩和氣氛。他掏出煙,一次點燃了兩支,並將其中一支遞給小許。

  小許抽了一口煙後,馬上告訴孔太平這是假的阿詩瑪。小許說,這煙是縣城南邊金家坳的農民做的。

  孔太平說,金家坳是我縣唯一一個有希望進入億元級的村子哩。

  小許說,若將那些假煙一查禁,恐怕同我們西河鎮的情況差不多。

  孔太平說,是該查禁,不然國家的事就全亂套了。

  小許說,昨天我聽人說了一副對聯:富人犯大法只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賓館;窮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監牢。

  孔太平想了想,覺得這副對聯有些意蘊,他問小許說,你還聽見什麼沒有?

  小許說,洪塔山近期內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忽然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

  小許說,縣公安局還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

  孔太平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

  小許說,那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

  孔太平正要再問,迎面一輛汽車亮著大燈撲過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刹車讓吉普車停下,然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破口大駡起來。那輛車駛近了停在小許的身前,孔太平認出是一輛桑塔納。他馬上猜測可能是鎮裡養殖場經理洪塔山的座車。果然從桑塔納車門裡鑽出來的那個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機。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的外殼,說那司機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鎮裡亮著大燈會車。那司機分辯說,是因為小許沒關大燈他才學著沒關的。

  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西河鎮能亮大燈會車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許正要抬腳踢那桑塔納車燈,孔太平大聲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車後,那司機趕忙上前賠不是。孔太平支開話題,問那司機去哪兒。那司機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平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桑塔納開過去。桑塔納走後,孔太平又說了幾句小許,他擔心那車內坐的是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那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副妖豔的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數說小許了。倒是小許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來,書記鎮長卻只能坐破吉普。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讓他太囂張。

  小許的話說得孔太平煩躁起來。這時,吉普車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讓小許停下來,打開車門時,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車消失在鎮子裡,四周突然靜下來。被太陽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醺醉了,滿面一派桔紅。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面,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叫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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