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村支書 | 上頁 下頁


  方支書將村裡近來發生的大事從頭到尾評說了一遍,單單落下文小素抗稅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聲提醒他,他則小聲回答,這事還得壓一壓。然後,他就說目前雖然在忙於抗旱,但必須作好防洪抗大汛的準備,這是中央田副總理的一貫指示,咱們村的那座水閘是個重大隱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時候了。他說:「我個人的意見是,動員全村人民,每人損資五元,搶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閘。」

  方支書說完後,屋裡雅雀無聲。好一陣,才見二叔說:「咱們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點麼?」二叔這一句話響了一下沒有回聲。又過了半天,還不見動靜。方支書覺得有些反常,一緊張,剛緩和的胃又劇烈地痛起來。他強忍著,嗓子顫顫地說:「大家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時,有個人站起來說:「方支書,你還記得八〇年分田時不。那時,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這間屋裡,你要黨員發揚風格,將好田讓給普通群眾,大家聽了你的。你用心過過目,那畈田中有哪一塊是黨員家的。現在要修水閘了,卻要旁人跟著出錢。打個譬喻:如果用中國的錢去幫美國修水庫,別說我們,連總書記也會想不通。」方支書一怔,發現自己竟將這麼重要一點考慮掉了。他想了想說:「在座各位跟著我這沒能耐的頭頭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幹了,可你們又再次選我,讓我連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只知道辦事憑良心——」不知是胃痛還是動了情,方支書哽咽起來。說話的那人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說:「方支書我不是怨你,誰想你誰出門遭雷打。」有人接著說:「吃點苦是應該的,誰叫我們是黨員呢!」

  小林見氣氛變好了,立即大聲說:「大家都表個態吧!」小林剛說完,村長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我不說什麼了,要捐就捐吧,不過捐多捐少得自願。會計,你記上我的帳,我捐人民幣5分整!」村長的話讓全場一派譁然。

  方支書實在沒料到村長會來這一手。開始他還以為村長回家自己想通了,改變了態度。他氣憤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將一個朝指指著村長,許久說不出話來。小林氣憤地說:「村長,你說這話像個黨員幹部麼?」村長陰陽怪氣地說:「我就算不像黨員,可也不像一隻騷狐狸。」小林當場哭了起來,這時,屋子中間,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撥開眾人走到村長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屆支委開會時推你做村長候選人。我本來不同意集資修水閘,是你教育了我。會計,我家十二口人,應交六十元,我就是賣兒賣女,不會拖到後天。」二叔這一說,黨員們紛紛表態支持集資。

  方支書自己卻改了主意。他說:「這座水閘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夠了,錢就不用大家籌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級,說什麼也要討五千塊錢回來,為村裡謀點利益。」村長打斷他的話說:「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錢,我個人就捐多少。」方支書沒理他,讓小林宣佈散會。

  回到家裡不見媳婦,聽母親說她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書讀了兩把胃準備出門去接一接,母親忽然問:「兒呀,媽本不當犯你的紀律,問你黨內的事,可你的腳步好重啊!」方支書說:「沒事,媽,會開得從未有過的好,只是你的兒子好像不大稱職了!」他剛走到門外,媳婦就回來了。他要接擔子,媳婦不給,說:「你多當心自己的胃吧,天要變了!」他抬頭一看,月亮果然長出許多毛了。

  月亮長毛,大雨濠濠。

  半夜裡,方支書被雨驚醒了。媳婦太累睡在床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輕輕地起床出屋,來到田裡挖開放水缺口,再轉到菜地將蓄水的土坡一道道弄平。返回時,他一路將別人田裡的放水缺口都順帶扒開了。剛到垸邊,就見自家屋裡有亮,推開門才知道媳婦也起了床,正在給他燒熱水洗澡。他很感動地說:「你起來幹什麼,淋點雨沒多大事。」洗澡時感到心裡一陣陣熱燥,身上水沒擦乾,他就拉媳婦回到被窩。黑暗中,媳婦說:「你身體不行,別太費勁了。」他嘟噥了一句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後來,兩個都睡死了。

  再醒來天已大亮。方支書坐在床上對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媳婦說:「二叔這人還真不錯!」他頓了頓,本來還有幾句評價二叔的話,但他覺得跟小林說最合適,跟媳婦說一點用也沒有。方支書重新對媳婦說:「二叔身體不好,你把會計送的兩瓶罐頭帶上,代我去看看他。」媳婦一直不說話,直到吃早飯時才忽然開口:「送一瓶不行麼?二叔又沒生病,送那麼多幹什麼,留下一瓶將來還可以送份人情。」方支書說:「這樣也行。可就是東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裡屋一陣咳嗽聲傳出來,母親喚了一聲兒,要他們兩個進去說話。母親說:「媳婦伢,你男人是支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做事就罷,做了,再難也要做像樣些。就按男人說的,兩瓶一起送。上一回,我這裡還有瓶麥乳精呢。」媳婦嗯了一聲,說:「我聽媽的。」回到飯桌上,方支書對媳婦說:「媽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進城找醫院聯繫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媳婦說:「你要出門?」說時眼睛直掃外面的雨。方支書說:「要修水閘了。我到縣裡去要點錢。」說著飯吃完了。

  他從牆角推出一輛破自行車,村長說的專車就是指的它,它是行署派下的一個工作隊帶來的。工作隊走時贈給方支書作為紀念。從他披上雨衣到蹺腿跨上自行車,媳婦沒說一個字,只用一對濕漉漉的眼睛送著他。方支書自然發現了,也不作聲。他知道媳婦擔心他的身體。小林也擔心他的身體,小林說過:方支書的身體垮不得,他垮了讓村長掌權把舵,不出三年咱村的人都得出門討飯。他批評小林言過其實,說哪個當一把手都不會存心將工作搞差,將村裡搞窮,將人心搞散,只會是方法不對頭而已,走錯路罷了。咱們村前後四十年總有百多人當過幹部,真正算作壞人的也才一個兩個,村長現在鬧只不過是對我不服氣,真等他當家時,就不一樣了。他一邊騎著車一邊想,半路上他聽見好像有人喊了一聲方支書,是從一輛客車上傳下的,回頭看時,只見到車窗裡有一隻手在擺動。

  三十裡路,他騎車走了近兩個小時,進城時已是十點整。他把車子直接騎進縣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鎖牢,便去找人打聽先前幫村裡設計水閘的張工。一樓辦公室每個門都緊閉著,門的質量非常好,攏了幾扇門都找不到一道縫,好不容易發現一道破綻,從縫裡一瞧,屋裡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織毛衣。敲了敲門,見那女的沒反應,就伸進半個頭問道:「同志,張工在家麼?」女人本著臉反問:「什麼張工?」他不解,又問:「就是姓張的那個工程師,你們不這麼稱呼了?」女人說:「你管稱呼幹什麼?你是找防白蟻的,還是找修水庫的,還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知道張是中國一大姓,咱們這幾張工多得很,就像這——」女人把桌上的算盤珠子撥得七零八落。方支書說:「就是從前管修水閘的那位!」女人將一顆算盤珠子找得叭地一聲歸到原位,「他呀,守大壩去了。」方支書問:「犯錯誤了?調動了?」女人不耐煩地說:「連這個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裡長了十幾個肉砣子。上個月的事。」方支書不敢發愣,繼續問:「那修水閘的事找誰合適?」女人說:「還有誰呢,找局長唄!」「腸長在哪裡辦公?」他下決心問最後一句。女人告訴他:「看門上,門上有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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