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劉醒龍作品集 | 上頁 下頁
去老地方


  窗外的樹葉一陣籟籟響後,沒有關嚴的窗戶縫裡傳出嗚嗚聲。正在沙發上閑坐的楊一忽然想到,二季稻一割完就該搞冬播了。他記起自己從前在大隊裡當團支部書記時,總盼著冬播,因為冬播結束後,總會放幾天假,好好歇一歇。過了一會兒,楊一又想到,已有兩天沒人來通知他去開會了。他覺得情況有些反常,因此在心裡斷定,最遲在今天下午肯定會有人來送會議通知的。

  楊一剛剛這麼一想,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他瞅著電話人卻沒有動。電話鈴響了七八聲,辦公室秘書小洪從外面走進來。

  小洪拿起話筒說,喂,我是文化局辦公室,請問你找誰?

  楊一聽見耳機裡的那個聲音在說找楊局長。

  果然小洪將話筒遞過,說,楊局長你的電話。

  楊一不接話筒,說,問問他是誰,有什麼事?

  小洪對著話筒問了幾句後,說,他說是你的鄰居,姓方,有急事請你幫忙。

  楊一說,就說我有事,讓他半個鐘頭以後再打來。

  小洪依楊一的話說了,放下話筒退出屋子。

  楊一的鄰居中姓方的只有一家,是個個體戶。他們平時幾乎沒什麼往來。這倒不是二人之間有什麼芥蒂,主要是大家都在忙,楊一忙著開會,個體戶則忙著做生意。個體戶買了一部七成新的吉普車,出出進過總揀寬處走。楊一家的後門有條小路直通文化局辦公樓,路兩旁環境很幽靜,他喜歡一個人從這路上走著上班,走著下班。所以,他們雖是鄰居卻很少見面。

  楊一不明白他有什麼事要找自己幫忙,琢磨來琢磨去,他才斷定,極有可能是在做黃色書刊生意時被查獲了,來找自己求情。

  他走到走廊的另一頭,推開虛掩著的門。屋裡兩個人正在下棋,見了他,那兩個都不免尷尬起來。

  楊一說,汪股長,怎麼不下了,這棋還沒有分出勝負來呀!

  汪股長說,我們正在商量下一步掃黃工作如何搞,覺得累了,才下盤棋散散心。

  楊一說,比分多少?

  汪股長說,三比三,平--

  汪股長意識到什麼,突然不說話了。

  楊一推開窗戶,望著院子裡的一群麻雀說,我小時候最喜歡用石子打烏,不知現在還有沒有那時的那個準頭。

  楊一說著,隨手抬起桌上的一隻車,朝著一隻麻雀扔去。沒有碰著。麻雀也不飛,只是跳著躲閃一下。楊一又扔了幾顆棋子,依然沒有砸著麻雀。

  他說,你們也來試試,比比賽。

  汪股長他們沒辦法,只好拿起棋子往外扔,三下兩下就將棋子扔光了。

  楊一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汪股長,最近有沒有黃色書刊案子?

  汪股長說,沒有大案,只有小案。

  楊一說,什麼樣的小案?

  汪股長說,有兩個書販子賣了十幾本裸體畫冊。

  楊一說,叫什麼名字?

  汪股長說,一個叫陳勝,一個叫吳廣。

  楊一笑起來,說,老汪,你這是在鎮壓農民起義呀!

  汪股長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他們真是叫這兩個名字。

  楊一想了想說,怎麼這麼巧,簡直像是一種兆意。

  楊一沒有問出姓方的人來,便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汪股長,棋子都在院子裡,你們去撿回來吧!

  他沒有回頭,只聽見身後有一種不知所措的嗯嗯聲。

  半個鐘頭還差五分鐘時,電話鈴又響了。

  楊一沒等小洪進來接電話,自己將話筒拿起來。他聽見對方說,喂,文化局嗎,我叫方繼武,請問楊局長回來沒有?

  楊一說,我就是,老方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方繼武說,我現在在文化局門口的電話亭裡,我馬上過來和你當面談。

  楊一放下電話,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剛看了幾行,方繼武就進來了。

  方繼武坐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紅塔山扔給楊一,嘴裡說,楊局長天庭發亮,紅日高照,是不是又要高就了?

  楊一說,老方你說話也不看個時辰,縣裡黨代會、人代會剛開完,該升的都升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裡還有我的位子。

  方繼武說,那可不一定,時運來了鋼板也擋不住。

  楊一說,你越說越神了,我不信時運。你還是直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方繼武掃了一眼楊一面前的文件說,楊局長忙,那我就不好多占時間,只有直說了。

  方繼武咳嗽了一聲,繼續說,我在七一路裝修了一座酒樓,現在什麼都搞得差不多了,可這名字還沒有取好。沒名就辦不來營業執照,真是把入急死了!

  楊一說,店名還不好取!找幾本舊時的書,比照上面的茶館飯店來一個就是。

  方繼武說,這法兒有人教過我,只是現在餐館酒樓太多,將那些現成的店名都用了。

  楊一說,你找我是要我幫忙取店名,

  方繼武說,沒辦法,你是老鄰居,又是老文化,這事對你可是小菜一碟。

  楊一說,不過雖說事小,真要取好也不容易。

  方繼武說,那是那是,像武漢的音通城、北京的全聚德,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楊一說,我看老通城、全聚德的名字並不一定好。它們是因為豆皮和烤鴨做得好才響起來的。時下的飯店酒樓與它們不同,哪家也就是那麼兒樣菜。說興扣肉時大家都做扣肉,說幹偏泥鰍好吃又都一齊上幹編泥鰍,一家做酸菜魚大家便知道往魚裡攪酸菜,一家賣啤酒鴨大家又都往鴨子裡倒啤酒。倒是店名一個比一個新鮮,連凱撒大帝和伊麗莎白都用上了,光圖個虛名。

  方繼武說,楊局長說的話很有道理,我這家店子就是想在特色上下功夫,至少要時常保持三五樣全城別處沒有的菜。至於店名,不管怎樣還是得有點新鮮刺激感,讓人過目也好,人耳也好,都不能忘記才行!

  楊一說,真要讓人不能忘,我倒有個主意了,不如乾脆在門前用一隻鱉和幾隻雞蛋做個廣告牌子,店名就叫王人蛋酒店!

  方繼武連忙搖頭擺手說,楊局長這意識太超前了,小縣城裡的人哪能懂這種大幽默。

  楊一見方繼武有些不高興,忙說,老方你可別多心,我只是隨口說句話,沒有別的意思。

  方繼武正要回話,楊一大聲招呼外面大辦公室的小洪端杯茶上來。很快,小洪就給方繼武端了一杯茶,並隨手往楊一的杯子裡添了半杯開水。

  方繼武呷了一口茶說,楊局長怎麼還用這種玻璃杯子,別的局長最少也用上了磁化杯,好的都有了不銹鋼真空杯。

  楊一將玻璃杯拿在手中玩了幾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文化局是清水衙門。

  方繼武馬上說,楊局長若是將我這店名取好了,我送你一隻不銹鋼真空杯。

  楊一說,我可不敢要,端著那杯子看是好看,可心裡不舒服。我在臺上講話作報告,話筒邊放個不銹鋼真空杯,台下人就不會聽我的話了,而在議論這個林子到底是誰送給我的,我又給了誰什麼好處。

  方繼武說,要是別的領導這樣想,那還開不開會,工不工作!幾十萬一台的小車都沒有人說了,何況這幾百塊錢的杯子。再說,你這店名若取出特色來了,過來過去的人就會打聽是誰的傑作,那時我順口替你一證明,這杯子不也就成了按勞取酬的一部分了!

  楊一不由得笑了起來,說,老方,你這活我就接了。什麼時候要?

  方繼武說,我巴不得現在就要。

  楊一說,現在可不行,我還得研究研究,諮詢諮詢。

  方繼武接著楊一的話說,楊局長,這些都行,只是別考察考察!

  楊一一愣,跟著就明白過來,他說,行,公事和私事不一樣,這考察就免了!明天早上你來我家取店名。

  說著話二人都笑了。

  楊一將方繼武送到大門口後,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將他送出這麼遠。按平常標準,自己起身離應走幾步,將送的意思表達出來就可以了;再重視一點送至自己辦公室門口便十分足夠了。眼下這樣有些失身份了。他心裡明白,自己是太想有一隻不銹鋼真空杯了,這是第一次有人開口說要送一隻真空杯給自己,他有些不能自持了。

  楊一回到辦公室,喝了兩口水,然後將小洪叫進來,要他馬上到圖書館去借幾本旅遊指南之類的書來。小洪擱下手裡的工作,馬上騎著自行車去了。

  小洪剛走,電話鈴就響了起來。

  楊一等它響了十幾聲,才伸手拿過話筒。一個女人問小洪在不在。楊一聽出來是小洪的女朋友小鳳,立即客氣起來。小鳳來過幾次文化局,每次見到楊一,臉上的笑意都溢滿著青春的美麗,讓楊一心裡也很激動。

  楊一說,你是小鳳吧,小洪出去了,馬上就回。是不是有急事?有急事我幫你轉告一聲。

  小鳳在電話裡說,不麻煩。他去哪兒了?

  楊一說,他去圖書館辦點事。

  小鳳說,那我打電話到圖書館去。

  楊一問小風知不知道圖書館的電話號碼,小鳳說知道,然後甜甜地道了一聲謝,放下了電話話筒。

  楊一不知為什麼竟有些發征。過了片刻,他拿起電話撥了圖書館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圖書館館長老侯。

  楊一說,老侯,怎麼幾天沒見到你的人影。

  老侯說,有兩件事,我正準備明天來局裡彙報呢!

  楊一說,什麼事,你現在說吧!

  老侯說,還是明天親自來彙報好。

  楊一說,是不是電話裡說不方便?班子鬧不團結了?和群眾吵架了?

  老侯說,都不是,當面說好,可以和局長加深感情。

  楊一說,老侯你可真是猴子。我有個事和你說一說,你先別壓電話,等一等,我去拿筆記本。

  楊一擱下電話後,並沒有去找筆記本,他拿上一張《中國文化報》坐下來,慢慢地從第一版翻到第四版。他一看表,才過了十分鐘,便用手指在電話壓簧上輕輕按了一下,話筒卻依然擱在一邊。

  話筒裡傳出一聲接一聲的忙音。他知道,老侯這時一定在拼命地撥著文化局的電話號碼。他暗笑了幾聲後,忽然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自己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同小洪吃什麼醋,不讓小風將電話打到圖書館。楊一臉上有些發燒,他站起來,走到走廊上的水池邊,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擦了一把臉。

  楊一往回走時,聽見汪股長在辦公室裡自言自語,難忘了將電話機放好!楊一不作聲,也不看他,徑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他剛坐下,電話就響了,他聽汪股長說話的口氣就知道是老侯。果然,跟著汪股長便大聲說,我看看楊局長在不在辦公室。隨後,汪股長走到門口來,小聲問,老侯的電話,接不接?

  楊一說,不接。

  汪股長轉身對著話筒說,楊局長出去了,你明天上午再打電話來吧!

  楊一將汪股長喚進自己的辦公室,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包阿詩瑪隔著桌子扔給汪股長,嘴裡說,你拿去拍吧,免得在我這兒擱久了,壞了。

  汪股長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嗎?應該是我給煙局長你抽才是。

  楊一說,都是為黨為革命工作的人,哪個抽哪個的都一樣。

  汪股長坐下來自己將煙點著了。

  楊一說,老汪,你這幾年一直在搞掃黃工作,你說說那些書裡面都有哪些新鮮東西。

  汪股長說,其實那些東西看多了便千篇一律,就像好東西吃多了發膩一樣,沒有一點味道。

  楊一說,不過這種書有些地方往往特別講究,譬如飯店酒店的名字。

  汪股長說,這也不一定,外國人就很隨便,什麼阿拉斯加,曼哈頓,都是些現成的名字。

  楊一說,恐怕是中國人寫的外國書才這樣,外國人做什麼事總尋個刺激,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表現自己的機會。

  汪股長一愣,說,局長這一說我倒真的像是開了竅。外國人的確是這樣,我記得有本書上寫的店名,幾乎全是動物,什麼火雞、猩猩、眼鏡蛇、毒蜘蛛等等,一個比一個嚇人。

  楊一說,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有意思的店名。

  汪股長說,局長今天怎麼有這樣的雅興?

  楊一說,搞文化嘛,什麼知識都得貯藏一些。

  二人正說話,小洪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

  楊一揮手讓汪股長走了。不一會兒,小洪抱著一提書走進來。楊一說了句你辛苦了後,拿過一本書就看起來。翻了幾頁,他又抬起頭來,沖著門口說,小洪,剛才小鳳來過電話找你,我讓她打到圖書館去,她找到你了嗎,

  小洪說,沒有。可能是占線了,老侯抱著機子死打,外面的電話怎麼進得去。

  楊一不再作聲。在他埋頭翻書時,他聽到小洪在外面不停地打電話,撥通一個號碼他就問一聲小鳳在不在,問了七八次後,他才歇下來。換了平時,楊一肯定要出面干涉。文化局的電話沒有交電話費被卡了兩個多月,上個星期總算弄了一筆錢將電話費交了,電話這才又響起來。因此,楊一在會上反復講,任何人再也不准用辦公室的電話說私事。楊一忍著沒說,只是將一本書往桌上重重地放了一下。外面屋裡,小洪不再打電話了。

  翻了半天書,竟沒有一個中意的。旅遊書上標的盡是些星級飯店賓館,那些名字口氣太大,不適合小地方,容易讓人產生高消費的聯想。

  半個鐘頭下來,楊一就厭倦了,他將那棵書一推,開口叫小洪進來,問,圖書館就這麼幾本書?

  小洪說,只有這幾本。

  楊一說,每年撥了那麼多錢,老侯他不買書都拿去幹什麼了!

  小洪說,老侯剛才還在叫苦,說明天要來約你一起到省裡去要錢,回來買一批圖書。

  楊一說,我不聽他的,他要錢是想給職工搞福利。

  這時,電話鈴響了。小洪看了楊一一眼,楊一役作什麼表示,小洪便轉身去接電話。

  小洪喂了一聲後,那口氣就變了,楊一馬上明白這一定是小鳳打來的。他以為小鳳會在電話裡同小洪爭吵幾句,誰知小鳳的甜言蜜語一點一滴都從小洪的回應聲中漏出來。儘管小洪將聲音壓得很低,可楊一還是清楚地聽見他說的話。

  小洪說,就這樣,七點半鐘,老地方,不見不散。

  楊一心裡禁不住反復呼叨,老地方,老地方是什麼地方呢?

  他隨手拿起一支筆,在玻璃台板上一遍接一遍地寫著老地方,老地方,也不知寫了多少,玻璃台板上幾乎都快寫滿了。他從最下面的一隻抽屜裡拿出一包開過封的餐巾紙,抽出一張,劃著圈將玻璃台板上的字跡一圈圈地擦去。純藍墨水像夏日的天空春天的湖水一樣,漾起一道道波紋般的東西。楊一有點出神,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那段無邪無慮的青春年華。

  怔了一陣,楊一忽然站起來,一邊鎖好抽屜一邊對外屋的小洪說,我有點事先回去了。

  小洪應了一聲。楊一出門時也沒有來得及看他一眼。

  家離辦公室不遠,一會兒就到了。楊一看見自己家門敞開著。他沒有先回屋,而是走到方繼武的樓下,大聲叫道老方在家嗎?

  一個女孩從陽臺上伸出頭來說,方老闆出去了,一會兒就回「。

  楊一說,他回來後你讓他來找我,我住那兒。

  女孩說,我知道,你是楊局長。

  楊一沒有多說,轉身進了家門。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打毛線,見了他就問,你怎麼也提前回了?

  楊一說,我找老方方繼武有點事。你呢?又是收完了稅就先回了?

  妻子點點頭,起身給他泡了一杯茶,然後挨著楊一坐著。楊一喝了一口水,放了茶杯後順手摸了一下妻子眼角的皺紋。妻子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笑了一下。

  楊一說,你還記得老地方嗎?

  妻子說,什麼老地方?

  楊一說,年青時我們見面的地方。

  妻子說,你說河邊的那棵大柳樹呀!

  楊一說,那時我在柳樹下等你將心都等碎了。

  妻子擱下手中的毛錢說,那時也真有意思,見面時從不說愛情,總是談工作,談如何當個先進工作者。

  楊一說,也不知現在的年青人見面時說什麼!

  妻子說,反正不會談工作。

  說著話,妻子將臉貼到楊一的臉上。楊一稍一動,兩個人就吻到一起。不一會兩個的身子就都有些顫抖。楊一起身特門閂上,然後一彎腰將妻子抱起來,便往房裡走。他覺得自己好多年沒有這麼衝動過,而妻子那模樣也是好久沒有過的。他將妻子放到床上,剛剛解開兩粒扣子,外面的門就被敲得哈哈響。

  方繼武在外面喊,楊局長,楊局長在家嗎?

  妻子小聲說,別理他。

  楊一一下子從興頭上跌下來,他喪氣地說,我們有事要商量呢!

  楊一打開門,方繼武見了他忙說,楊局長,怎麼樣,是不是有了?

  楊一說,有是有了一個--

  方繼武忙說,這樣,站著說話不方便,還是上我家去說吧!

  說著也不管楊一推不推辭,就在前面走了。楊一跟著方繼武上到他家二樓,他努力不去看方家那些豪華擺設,坐在那裡等著方繼武敬條上煙。

  楊一說,我取了一個店名,既高雅又通俗,叫老地方酒樓。

  方繼武像是愣住了,好一陣才說,老地方酒樓?這名字誰不會取?誰不會說?

  楊一說,可就是誰也沒有往這上面去想。從藝術規律來講,這叫人人心中所有,個個筆下所無。

  方繼武說,這麼大老實的店名,究竟有什麼妙處好處你先給我解釋一番吧!

  楊一說,首先這名字好記;其次它是獨一份;第三它給人一種親切感,哪怕是頭一回光顧,也像是來過許多回一樣;第四它還有一種愛清氣氛,人家訂好酒席後通知客人說是去治地方,那感覺還不是跟去和情人約會一樣;第五--

  方繼武高興起來說,楊局長,你別說第五了,光這四條就夠打動我了,行,就叫老地方酒樓。

  方繼武起身到隔壁屋裡去了,一會兒就聽見他叫道,水蓮,那不銹鋼杯子你放到哪兒去了?一個女孩應遵,還不是放在老地方。楊一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起來。

  正趕上方繼武回到屋裡,見他笑就問為什麼。楊一就說他在笑那女孩在替他的酒樓作廣告,方繼武不由得也笑了起來。他打開牆角上的一隻立櫃,現出一排光燦燦的不銹鋼真空杯。楊一正欲數一數有多少,方繼武取了一隻後將拒門關上了。

  方繼武送上林子說,一點小意思。

  楊一說著玩笑話,我看你的小意思還不少。

  方繼武一副無奈的樣子說,一共十隻杯子,只怕還不夠打發呢?

  楊一心知這些杯子將要作什麼用途,他沒有再往下問,低著頭將亮鍍銀的杯子反復玩了一陣。禁不住說,這杯子實在好。

  方繼武說,用這杯子的人都不會自己掏錢。不過,楊局長你是例外,這是你勞動的報酬。

  儘管有方繼武補充的這話,楊一臉上仍然不大好看。方繼武察覺了,連忙合開說別的。他要揚一幫人幫到底,索性將「老地方酒樓」這幾個字幫忙寫了,他好去找人做一個大招牌。楊一謙虛了一陣後還是答應下來。方繼武轉身去弄筆紙墨視。場一以為他是上街去買,便說不用買他回屋裡去拿。方繼武卻說他有現成的。方繼武去了一陣,果然拿來一堆書寫的東西。

  楊一很奇怪,說,你家裡怎麼有這種東西,

  方繼武說,做了這多年生意,才發現文化太重要了,文化差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胸中墨水少一點都不行。我準備日後酒樓走上正軌了,自己就開始練練書法,從中參悟一些從別人那兒學不來的東西。

  楊一當即表態說,真要學我可以幫你!

  說過之後,楊一便鋪開紙,正要寫才發現沒有氈於。方繼武愣都沒愣,轉身就抱了一床毛毯來鋪在桌上。楊一朝夕心中有不少感慨,但他沒有作聲,提筆蘸了濃濃的一筆墨,便在紙上寫開了。

  楊一寫了七八張紙,還沒有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他又寫了三張,最後一張總算讓自己露出一絲笑意。

  他一撂筆,對方繼武說,就這一張。說著將其它的都攏到一起讀成一隻大紙團。

  楊一拿上不銹鋼真空杯回到家裡,女兒文文已放學回來了。文文一見到楊一手中的杯子,馬上說,爸,你也搞起腐敗來了!

  楊一說,我什麼時候腐敗了?

  文文說,同學們都這麼說,凡是用這不銹鋼真空杯的人,都是搞腐敗的。

  楊一說,別瞎說,起碼我是用勞動換來的。

  這時妻子過來打圓場,吩咐他們洗手吃飯。

  吃飯時,文文已將杯子的事志光了,高高興興地說她們班上的女同學這個星期天要去老地方搞野炊。妻子問她老地方在哪兒。文文說那是她們的秘密,不能告訴家長,免得大人們知道了跑去干涉。妻子便威脅說文文若不說明,她一分錢也不給她。文文一點也不怕,說她們不要一分錢,全都到野地裡去找。楊一心裡感覺到了什麼,可又說不出來。

  晚飯後,文文到學校上自習去了。楊一看罷新聞聯播,又拿起節目報查找晚上的電視節目。正在看時,妻子一身皂香地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在他面前溫情脈脈地站住,然後說,早點睡,好嗎?

  楊一點點頭,可他分明覺得自己已沒有多少情緒,身上也沒有力氣。

  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將該做的一一做過之後,楊一就提著包準備會上班。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將不銹鋼真空杯拿上,這才走出大門。

  到了文化局,辦公室門還鎖著。若在平時楊一會一直這麼站著到別人來打鎖開門,今天楊一心情不一般,他一會也沒待,掏出鑰匙開了門,接著又拿起電熱壺到走廊頭邊盛了一壺涼水,接通了電源,然後就在一邊聽著電熱壺裡的滋滋響。

  小洪來時,水還沒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路上碰見圖書館的侯館長多說了幾句話,來晚了!

  楊一笑眯眯地說,恐怕是昨晚在老地方樂得太久了吧!

  小洪瞼刷地一下紅了。

  楊一不管他,繼續說,還是你們這種年齡好,再過幾年就會被社會污染!

  說著話,水開了。小洪趕忙去淚水。楊一見小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就有意不跟進去。眨眼功夫小洪就在裡屋叫起來。

  小洪說,楊局長,你也搞到這麼漂亮時髦的杯子了!

  楊一說,什麼搞到,你這話不對。

  小洪說,我一直不相信文化局長為什麼就低人一等,用不上這不銹鋼杯子,楊局長這可是為文化局爭了光了!

  楊一說,這可是我自己勞動得來的。

  這時,文化局的人陸續到齊了。楊一趁機將這杯子的來歷說了一遍。說完後,大家輪流將這杯子把玩了一番,一致說,這杯子雖然資,但感覺的確不一樣,有一種貴族味道。

  正在說話,老侯從外面進來。他接過林子看了一陣,說,在電視新聞裡,我總是看到這東西,今天算是第一次見識它了。老侯一邊說一邊就打起趣來,他說,我原想弄這麼一隻杯子來巴結一下楊局長,這下子可得想別的辦法了!

  他剛一說完,老汪就帶頭聲討起來,他說,老侯,你別盡賣假屁眼,幾時見到你從身上拔了一根毛下來。

  老侯說,你別冤枉好人,我若是真的結點好處,文化局怕是沒人敢要。

  老汪說,老侯,你這傢伙只會搞手淫的名堂!

  老侯說,手建好,只要心意到了就行。如果我真的送點什麼給楊局長,那還不等於坑他害他!這時節,膽小也是一件好事。

  楊一一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就煩躁起來。他說,都忙各人的去,少說些無聊的話。

  大家都散去後,老侯一個人走到楊一的辦公室。

  老侯說,楊局長,我找你有點事。圖書館的經費太緊張了,想到省裡去要點錢。

  楊一說,這是應該的,你去就是。

  老侯說,可有些關鍵人物還得你去疏通一下。

  楊一說,老侯,你安排工作很具體呀!

  老侯連忙賠笑說,哪能呢。為了工作,請楊局長多包涵。他壓低了嗓子繼續說,我原來真的打算這回一起去省裡時,給你弄一隻不銹鋼杯子。

  楊一正色說,老侯,你應該知道我的人品,你若是來這一套,過了年你就該考慮讓賢了。

  老侯忙說,好好,算我放了一聲臭屁。換個角度吧,不管怎樣,圖書館總是你屬下的一個單位,文化館、劇團、新華書店、電影公司,你都出面幫他們要錢,未必就單單落下我這一家,圖書館又不是小夫人養的。

  楊一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慢慢地品了一陣,放下杯子時,他笑起來,說,老侯,你這一說,我們反倒親近了,這樣,你找個要錢的理由,寫個報告。先別打印,我們一起推敲一陣後再說。

  老侯忙說,行行,我這就回去辦。他頓了頓,說,還有一件事請示一下,縣政府辦的政通公司星期天開張,給我們發了請柬,我們去不去,要去帶什麼賀禮。

  楊一說,不是說不難黨政機關辦公司嗎?

  老侯說,名義上是駐深圳辦事處辦的,實際上是政府辦公室直接管。

  楊一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不過若是我,我會裝作出差去了,不知道這事。

  電話鈴忽地響了起來,待響聲消失後,小洪在門口小聲說,政府辦公室的王主任要你親自接電話。

  楊一拿起話筒後,才知王主任說的正是政通公司開張的事。王主任要各局一把手屆時務必到場,同時還開玩笑地讓他吩咐二級單位,別送匾來,匾多了不好處理,乾脆送點現金省事。

  楊一放下電話忍不住說,縣政府真會做生意。

  老侯這時想開溜,楊一喊住他,說,沒辦法躲不過了,你回去準備點現金吧!縣政府的面子誰敢不買。

  老侯一副無奈的樣子,說,估計得送多少?

  楊一想了想說,送單數肯定不行。雙數最低是兩百,你先按雙數兩百準備吧!

  老侯走後,楊一便給教育、體育、農業等幾個窮局委打電話,問他們的打算。後來,計量。水產、宗教等局先後打電話過來問文化局打算送什麼送多少。楊一有點生氣,因為這些單位都是副局級而沒有一個正局級單位主動打電話過來問的,好像文化局也是一個副局級單位。楊一吩咐小洪再有別的副局級單位打電話來問,就說沒收到這樣的通知。

  他剛吩咐不一會兒,工商銀行許行長竟打電話過來詢問。楊一馬上明白,工商銀行是把他們當作了最窮的單位來摸底細的。於是他故意說準備送一千二百元現金。許行長在電話裡笑了一聲,便將話筒壓下了。

  鬧了一上午,大致摸清了,一般單位都打算送兩百塊現金。楊一就正式讓小洪通知下屬幾個單位,一律按兩百的標準送。

  下午快下班時,小風又來電話約小洪,小洪又說七點半老地方見。

  楊一想起方繼武的酒樓,下班後就繞了幾步,走到七一路上一個人慢慢地通。過了一個街口,遠遠地看到許行長在前面走,他連忙緊走一陣,眼看就要追上,許行長一轉身拐進街邊的一座酒店。楊一路過那道門時,聽見裡面一片喧嘩聲。走了不到兩裡遠,酒店就見到好幾家,只要是聲音大一點的地方,他總能聽出一些熟悉的人來。

  楊一有點不想去方繼武的酒樓,可走到這地方只有一條路可走,若往後回家則繞得太多。楊一只得繼續向前走。不一會兒就看見那酒樓了。

  方繼武正在樓下指揮幾個人安裝那酒店的招牌。他一回頭正好看見了楊一,連忙說,楊局長來得正好,你一會兒就能見到真面目了。

  楊一趕緊說,我只是順路從這兒走的。

  方繼武說,順路更好,這個樣子作專程來我還沒辦法接待呢!

  方繼武拖著楊一進了酒樓。酒樓有三層,越往高層越豪華,第三層全是一個個的小包廂,雖然還未打掃乾淨,可已經看出那種不尋常的味道來了。

  楊一問,這房子你花了多少錢?

  方繼武說,整整花了八十萬,包括裝修。

  楊一說,乖乖,圖書館那麼高一棟樓也才用五十萬,你這麼一座小樓竟花了八十萬。什麼時候才能將投資收回來?

  方繼武說,這就靠楊局長以後多多賞光了!

  楊一說,指望我,不用三天你就得關門。

  方繼武說,這我不擔心,政府裡面的大老闆多得很。

  楊一說,我可真是替你擔心。

  方繼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掏出一根鑰匙打開一扇門,說這一間已完全修好了。

  楊一進去一看,果然是沙發椅、卡拉OK唱機一應俱全,楊一拿起話筒試了試,一點聲音也沒有。

  方繼武說,你後天來吧,後天來就可以唱歌了。現在省裡的領導已不興跳舞了,都願意到包廂去唱歌。

  楊一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什麼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外走時,他告訴方繼武,縣政府辦了一家政通公司,星期天開張,肯定要大清一頓。若來得及,不妨將這筆生意拉過來。方繼武一算,時間是緊了點,但趕一趕完全沒有問題。方繼武要謝楊一提供的這條信息,從口袋裡掏出一整包紅塔山香煙,塞進楊一的口袋,還說這筆生意若做成了,另外還有謝禮。

  楊一回到家中,對妻子說起方繼武做一座酒樓花了八十萬,沒借一分錢的債時,妻子怎麼也不敢相信,像方繼武這種沒文化的人,怎麼會弄到那麼多的錢。

  晚上十點多鐘,楊一已經上床睡了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叫門。楊一聽出是方繼武,就吩咐妻子別開門。方繼武叫了一陣也就不叫了。楊一似乎是剛睡著又聽到有人叫,迷糊之中,他感到妻子起床了。楊一不耐煩地說妻子不該理他。妻子卻告訴他天已亮了。

  楊一穿好衣服走到客廳裡,方繼武連忙站起來,說,那件事成了。我昨晚找了政府辦公室的王主任,他答應了,星期天,十桌酒席全安排在我那酒店裡。

  楊一說,就為這你一大早來敲門?

  方繼武說,昨晚回來時,我就想告訴你,可叫了半天你們都睡著了。

  楊一說,我們是睡著了。

  方繼武說,起初正主任還有些猶豫,後來我將店名朝他一解釋,他就笑著答應了。

  楊一說,你那櫃子裡的不銹鋼真空杯是不是又少了一個?

  方繼武說,買回來就是準備送人的。

  方繼武走後不久,小洪匆匆跑來,說西河鎮修路時發現了一座古墓,有被哄搶的危險,鎮文化站帶信來,要縣裡趕緊派人去保護。

  楊一讓小洪趕快去讓司機備車,同時和公安局的聯繫一下,叫他們去兩個人,另外叫文物管理所也去兩個人。

  楊一匆匆吃過早飯,趕到文化局時,別人都已來了。只是公安局和文物管理所都只來了一個人。公安局是抽不出人來,文物管理所則是找不到人,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兒。

  楊一明著臉說,車上還空著一個位子,小洪你也去!

  小洪說,我不懂文物。

  楊一說,誰天生就懂,不懂就學。

  小洪不敢作聲,什麼行李也沒拿就隨車走了。

  伏爾加行駛到縣城旁邊的河堤上時,楊一發現小洪雙眼緊緊盯著一處地方。楊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白茫茫的沙灘上有一片綠草地,幾株纖弱的小柳樹散落在草地,晨風順河而下時,柳樹的擺動很迷人。

  楊一說,小洪,我看河灘上有張彩色報紙,很像是辦公室訂的《電影時報》。

  小洪的臉一下子紅了,好一陣才說,現在彩色報紙有好多家,縣團委訂的《青年人報·月末版》也是彩色的。

  楊一說,你這是怎麼啦,小洪,無緣無故地自己將自己搞成個心虛的模樣。

  小洪不再作聲。楊一卻心中有數了,他斷定小洪和小鳳一定是在這裡約會的。

  正走著,楊一忽然啊了一聲。

  小洪忙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楊一說他將一份有關文件忘在家裡了。也不用吩咐,司機就將車掉了頭,徑直開到楊一家門口。楊一開門進屋,將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只不銹鋼真空杯塞進提包後,又回頭鑽進車裡。

  古墓雖然是明代的,可沒有什麼東西。從墓的碑文上看,死者是一名七品縣令。陪葬的物件卻只有一隻陶罐,是用來點長明燈的,墓也不曾被盜過。大家想不出道理,認為這不符合明代的規矩,後來只好說死者是一名清官。

  處理完這事,楊一本來可以馬上返回,卻礙不過鎮上領導的再三挽留。而文化站也想借局長的到來請一請鎮領導,聯絡一下感情,便串通司機,說是方向盤出了毛病要修一修。幾下一湊,楊一就在鎮上留宿了一夜。

  鎮上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好在酒喝多了話特別多,就泡在一起瞎吹亂侃。大家都羡慕楊一手裡拿的杯子,說他手裡抱著的是一頭肥豬。楊一也醉醺醺地說,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喝茶,所以他死後,一定要用這杯子泡一杯上好的龍井放在他的墓裡,其它的什麼東西也不要。大家齊聲說,果真那樣,五百年後有人發掘他的墓時,也會稱讚他是一名清官。

  再往下說就說到女人身上了。

  中間楊一岔開話題,說縣裡新近有一家叫老地方的酒樓要開業,那是全縣第一流的,若去縣裡不可不去那裡開開眼界。

  大家剛吃過飯對酒樓沒興趣,異口同聲地要楊一坦白交待在劇團裡有沒有相好的。楊一被纏得沒辦法,只好說大家若有他也就有,大家若沒有他也就沒有。

  歇了一夜。第二天,楊一乾脆順路將幾個鄉鎮的文化站都檢查了一遍,直到天黑以後才回家。

  一進門,文文就叫嚷她正準備到電視臺去播尋人啟事。楊一由她撒嬌。

  文文說,你再不回,我和媽媽就打算離家出去。

  楊一說,我記得明天是星期天,你和同學們一起去野炊。

  文文說,我說真的,媽媽也要走。

  楊一說,你去哪兒?

  妻子忙解釋道,我能去哪兒呢,單位的方姐前年離了婚,現在又找了一個男的,明天結婚,要我去幫忙張羅一下。

  楊一松了一口氣,說,正好,明天縣政府的政通公司開業,中午請我們吃飯。

  星期天上午八點半鐘,楊一就帶著小洪來到政府會議室,王主任正指揮手下的人佈置會場,見了他忙上前來握手。

  王主任說,不是說好九點半鐘嗎?怎麼這早就來了。

  楊一說,文化單位窮,送的禮品少,跟在別人後面不好看,便想搶個先,用情來彌補不足之處。

  王主任說,楊局長你這個情我代表政通公司領了。

  說著,就招呼一個人過來登記,交了錢。楊一在一旁沒事,便東一句西一句地和他們閑址,剛打聽到李縣長要在開業慶典上講話,計量局胡局長也帶著他的辦公室秘書來了。計量局正在登記,水產局江局長又到了。

  先來的都是一些窮單位,說的話也和楊一說的差不多。楊一在旁邊聽了很不自在,同時心裡感到同這些副局級單位的局長在一起有些掉自己的份。他看了小洪一眼。

  小洪心領神會,馬上說,楊局長,我們是不是先去將那個事辦了。

  楊一點點頭。二人走出縣政府大樓,卻沒個去處,想了一下,楊一說,我們去老地方看看!

  小洪一怔。

  楊一說,就是我們中午要去的酒樓。

  老地方酒樓果然全部佈置好了,裡裡外外堂皇得很。楊一一進門就高聲叫喊,老方,老方呢?

  方繼武正在三樓包廂裡調試卡拉OK,聽見有人叫,忙跑下來。

  楊一笑著說,我們是來打前站的,看看中午李縣長用什麼標準來招待我們。

  方繼武說,王主任吩咐過了,兩百塊錢一桌,不包酒水。

  楊一說,我還以為至少不低於三百呢。

  方繼武說,開業時的兩百比日後的五百還強,我只打算保個本就行。因為來的都是各單位一把手,我只想留個好印象,以後真把「老地方」當作老地方。

  說著話,楊一走進廚房,他見滿地堆的是雞鴨魚肉。經方繼武提醒,楊一看見那魚是清一色的武昌魚。方繼武說這是早上三更跑到集貿市場上去守來的,今天全縣城沒有武昌魚,武昌魚都被他買來了。

  楊一說,你這店有多少個檯面?

  方繼武說,三樓五個,二樓五個,一樓散席還有七八個。

  楊一說,那今天中午怎麼安排,三樓包廂的檔次明顯高於二樓。

  方繼武說,王主任都安排好了,局長們都進包廂,其餘的在二樓。

  楊一說,這恐怕不科學,局長裡面有副局級的,二級單位裡也有副局級的,譬如劇團團長就和審計局局長是平級的。

  方繼武說,我不懂這些,誰坐哪裡由王主任親自安排。

  楊一說,你在政府門前開酒樓,不懂這個不行。

  方繼武說,這個問題對於我,真好像是關公門前耍大刀。

  小洪忽然提出要試試方老闆的卡拉OK的質量。三個人便一齊上了三樓。方繼武拿了一摞飛圖唱碟讓小洪挑,小洪挑了半天挑出一張。方繼武拿著走出包廂,他人還沒回來,電視屏幕上就出現了《晚秋》的圖像。

  小洪唱了幾句就停下來,說是要將混響開關調一下。方繼武不知哪是混響開關,正要到隔壁去喊人,小洪走到唱機前面一躬腰尋了一個旋鈕,擰了幾下,再唱時效果好多了。小洪仍不滿意,說回聲不行。他又躬身弄了一陣,然後叫方繼武將《晚秋》從頭再放一遍。

  楊一坐在沙發上看,一點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話。

  藍光一閃,音樂起來了,小洪嗓子一場,只一句唱下來就讓楊一吃驚不小。他不明白,這個小洪在劇團時唱黃梅戲唱得像鬼叫,不得已才調到文化局當秘書,怎麼這流行歌唱得如此之好。他一邊聽一邊琢磨,那個美麗的小鳳姑娘天天約小洪去老地方,一定是被他唱的流行歌曲迷住的。

  過了一會兒,楊一猛地想到女兒文文:若是文文聽到小洪這般地唱歌,一定也會迷上他的。文文和那幫女同學什麼都不迷,就只知道迷歌星。

  楊一想走,他看了一眼那歌詞又不願走。不知為什麼他也有些傷感起來。

  小洪一連唱了好幾首,但後面的都不如《晚秋》唱得好。楊一一看表,已到了九點半,便硬硬地說了一句,快開會了。

  走到外面,楊一說,怎麼樣,這老地方不錯吧?

  小洪興奮地直點頭,一點也沒察覺這話裡的雙關意義。

  再次來到政府會議室時,裡裡外外已擠滿了人,楊一走到登記簿前看了看,見大多數單位都只進了兩百塊錢,包括工商銀行也是兩百。

  楊一抬起頭來時,正好看見許行長沖著他笑。

  他一走攏去,許行長就說,你文化局好大的膽子,敢定政通公司的調子。讓大家都跟你學從一數到二百。

  楊一意識到這事的不妙之處後說,媽的,本想趕早,卻趕出鬼來了。老許你也是的,號稱全縣第一大財團,幹嘛也湊這個兩百的熱鬧呢!

  許行長說,現在不是時興見機行事嗎?跟著大家一起混最把穩不過。

  一邊談話,一邊看周圍的動靜,楊一發現王主任的臉色不大正常,雖然是在笑,但明顯的有些勉強,甚至還有幾分惱怒。

  楊一看了一會兒就看出名堂來了。不少單位都是先派個人來探聽虛實,看看別的單位送了多少,這才回去將在樓下等候的頭頭叫上來,所以弄得大家好像都約了一樣,一出手總是兩百。

  這時,老侯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使了一個眼色將楊一喚到一個角落裡。

  老侯說,楊局長,我剛才聽說王主任生文化局的氣,說是我們昨天到處打電話,約定今天只送兩百塊錢賀禮。

  楊一急了,說,這是哪個狗日的瞎嚼蛆!

  老侯說,王主任作了調查。他說別的單位雖然也相互問過,但最先打電話問的是文化局。

  楊一說,那我叫銀行送一千二百塊他怎麼就沒查出來。

  停了一下,他又說,我不怕,說了約了又怎麼樣,還敢為這事撤我的職,開除我的黨籍!

  老侯說,事情到此還是得想個辦法,文化系統還有文管所、劇團、文化館沒有來,不如你到下面去攔住他們,讓他們一家多送兩百,這樣說不定可以排除嫌疑。

  楊一開始還在強,等他轉過彎來時,那幾個單位已將賀物交過了,依然是不多不少整兩百。

  瞅著王主任那開始發青的臉色,楊一不由得有點慌。他一咬牙說,小洪,你快去找汪股長,讓他以文化市場管委會的名義,送一千塊錢來。

  小洪說,那點錢不是說好留下做過年福利的?

  楊一發狠了,說,讓你去,你就去。

  小洪辦事還算能幹,離十點鐘還差五分鐘時,他和老江匆匆趕來了。一千塊錢交上去,王主任總算沖著他們笑了笑。

  九點半的會拖到十點鐘才開。

  李縣長在上面講話時,小洪悄悄地告訴楊一,說方繼武剛才在路上罵大街,說連縣政府都說話不算話,訂好的酒席又不要了,逼得他只好將好不容易買到的東西,又拿到市場上去賣。楊一聽了心裡很不好受。

  坐在那裡,楊一聽見審計局胡局長和水產局江局長在小聲說笑,說今天縣太爺請客,他們一定要放開肚皮喝一頓。楊一心裡冷笑了一聲。

  李縣長講了半個小時,開始他還能忍住沒有露出政通公司政企一體的本質,講到後來就不時顯一下原形,要各單位以後大力支持縣政府辦公室將公司辦好。

  李縣長講完後,銀行、工商和稅務的頭頭都被請上去說了一陣祝賀的話。爾後,王主任又親自講了一通。王主任講完後就宣佈散會。

  楊一要往外走,但周圍的人都不動。他就開玩笑說,都十一點半了,未必你們還打算聽誰的報告。

  這時,王主任毫無表情地咳了一聲,大聲說,本來中午要留大家吃飯,地點都選好了。可是縣裡領導不同意,讓辦公室帶個好頭,所以只好將這頓飯取消了。

  會議室裡的百來個人一下子哄了起來。

  許行長笑著大聲說,王主任真會做生意,一開張就純賺兩萬多塊錢!

  王主任一點也不客氣,說,你要是覺得不該來祝賀,那我們就退還給你。

  許行長也不買他的帳,繼續開玩笑,他說,我有個主意准保你們穩賺不蝕。過十來天,你們將政通公司撤了,再成立一個政富公司,又讓大家來祝賀一遍;過一陣再撤了它成立一個政強公司……一個月成立一次,一年不就可以賺個二十幾萬。

  會議室裡的人都大笑起來。王主任也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說,老許,你就仗著自己是線上管的幹部,老和我們過不去。

  許行長說,哪裡哪裡,我還吃著縣裡的糧,喝著縣裡的水呢!

  大家一邊向外走,一邊小聲議論,這話只有許行長敢說,因為他的任免縣裡管不了。其實,不只是楊一,大家幾乎都明白,王主任是嫌賀禮進少了,才有意賴掉這一頓飯。

  下樓後,黑鴉鴉一群人站在大門口竟不知往哪兒走。文化系統的幾個二級單位的頭頭都在楊一後面跟著。楊一說,你們怎麼不回家吃飯呀。

  老侯說,跟家裡說好了,中午不回去吃,老婆沒有打我的米。

  幾個人都說他們也是這樣。

  楊一記起自己也沒地方去,就說,乾脆你們幾個選一個人作東道,我也跟著沾點光吧!

  大家都說這樣最好,選來選去,選到老侯頭上了。

  老侯說,我們圖書館最窮,你們別欺負窮人。

  楊一說,老侯你就瀟灑一回吧,平常有事總是他們幾個單位抬著。今天就這麼幾個人,每人來碗素面也行。

  老侯只好應下來,然後就開始沿街找餐館。一連看了幾家,都是些老一套的花樣,沒有什麼獨特的東西,大家都不滿意,繼續往前找。

  小洪不知為什麼老往回望。楊一就問,你望什麼,是不是發現小鳳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小洪說,我在看那麼多人怎麼沒有跟上來,莫不是王主任將他們留下了!

  楊一說,王主任有那麼傻,錢都塞到胯裡夾著了還會拿出來!

  又找了幾家還是不怎麼中意,大家正在猶豫,忽然看見方繼武踩著一輛三輪車,拖著一筐武昌魚在往回走。

  楊一叫了一聲,老方,這魚怎麼不賣了?

  方繼武看了他一眼,說,政通公司沒有請的客,都湧到店裡去了,我只好又趕到集貿市場,幸虧這魚只賣出去幾條。怎麼樣,你OJ也去吧,正好還有一個包廂。

  方繼武說著話,三輪車已駛出好遠。

  楊一說,怎麼樣,就去老地方酒樓,過過包廂的範。

  老侯一咬牙說,老地方就老地方。走吧。

  一行人走進老地方酒樓。二樓大廳已經滿了,果然都是開會的那些人。

  楊一走過去問,怎麼王主任改了主意也不通知一下我們。

  審計局胡局長說,屁,是我們當機立斷,自己可不能虧了自己。

  方繼武將他們引上三樓,開了一間包廂,坐下後,楊一便叫老侯點菜。

  楊一說,今天侯老闆買單,就由侯老闆作主。

  方繼武說,我出個主意,你們就別點了,就按先前王主任定的菜單,我呢,依然按王主任談的那份給你們優惠,這樣你們方便我也方便,可以避免浪費。

  楊一說,他們也是這樣?

  方繼武說,都一樣。

  楊一轉向老侯說,侯老闆,你說呢?

  老侯說,那就隨大流吧!

  菜一道道地上來了,廚師的手藝果然不同別處。楊一吃得高興,便叫小洪唱幾首卡拉OK。小洪第一首歌就點了《晚秋》。隔了好長一段時間,音樂和圖像還沒出來,/J『洪就叫來服務員問。眼務員說了聲對不起,再解釋說,玫瑰廳裡幾個客人都點了這歌,正比賽著唱。他們只有一隻唱碟裡有《晚秋》,所以只好請小洪稍候。

  小洪問,我們是什麼廳?

  服務員說,菊花廳。

  楊一插上來問,那三個廳叫什麼名字?

  服務員說,一個叫牡丹廳,一個叫山茶廳,一個叫紫穗廳。

  楊一說,你去將你們老闆叫來,我有話跟他說。

  服務員去了一會兒,方繼武就來了。

  楊一說,你這幾個包廂的名字取得不好,與老地方酒樓的店名顯得不協調,哪有將牡丹菊花作者地方的呢,老地方一般都是柳樹、樟樹、槐樹、桂樹和松樹下面。

  楊一用眼角唆了一下小洪,小洪眼睛裡有個亮點在閃閃發光。

  方繼武說,楊局長的話很有道理,我回頭就改過來。

  這時,玫瑰廳的門開了,服務員往裡送菜。一陣《晚秋》的旋律飄出來,那個男人唱得棒極了,實實在在比小洪強多了。楊一讓小洪過去看看誰在唱,小洪剛走到過道上,玫瑰廳的門又關了。

  過了一會兒,服務員來給他們上菜。小洪便問剛才玫瑰廳裡誰在唱《晚秋》。楊一聽到服務員說是李縣長時不禁大吃了一驚。

  聽說李縣長在唱《晚秋》,小洪就點了幾首別的歌。都是六七十年代流行過的,大家都會唱,可一開口又都說找不著調了,勉強唱下去後,又說自己唱得比以前差得多了。

  吃罷飯,老侯他們先走了,小洪陪著楊一慢慢地踱著步。很長一段時間,楊一都不說話。小洪有意幾次提起不同的話題,楊一就是不搭腔。小洪有些尷尬,正在找理由和楊一分手。楊一忽然開口要小洪陪他到城郊走一走。

  走了半個小時,楊一站在一段舊城牆上不走了。」

  楊一原地轉了一圈後,哺哺地說,誰把那棵大樹砍了?

  小洪知道楊一想起了!日事,不聲不響地在一旁站著。

  楊一又說,那時候一唱歌渾身就來了勁,現在成天酒肉穿腸過,人卻越來越沒精神了。

  小洪知道楊一這是在同他說話,然而他答不上來。

  楊一忽然扭過頭來,說,你今晚還去老地方嗎?

  小洪嗯了一聲。

  楊一說,那草地和柳樹真好,別用什麼彩色報紙來糟蹋它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