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乃堆拉山口

    到了西藏，到了世界的屋脊，到了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每一天，每一刻，我都
感到難以言說的激動：為遙遠，為遙遠的山，為遙遠的水，一切都遠到了天邊，遠
到了盡頭。「在大邊，在盡頭」的神秘和神奇，「在天邊、在盡頭」的空曠和博大，
還有，在走到了天邊。走到了盡頭所看到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常常會使我的眼睛
一陣陣潮濕。
    那天，去中錫邊境的乃堆拉山口，我們的車盤山而上，一直上升到海拔四千三
百米的高處。天氣晴朗，在國界。在邊境連綿起伏的山峰清晰得像畫。司機對我們
說，這樣的好天氣不多，山裡常常是霧濛濛的，他上山幾次都沒能看清山對面的錫
金。而一過十月，大雪就封山了，所以，駐守在山頂的邊防連，在十月之前就得備
好過冬的糧草。在報紙上，曾不止一次讀到過關于邊防戰士在深山。在高原保家衛
國的事蹟，可眼前，我已邁進了邊防哨所，我已見到了一個個穿著迷彩服的邊防戰
士，我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戰士聊起來。他告訴我，他老家在
河北，探親後回部隊，得從鄭州坐火車到西寧，然後，坐長途汽車從青海格爾木翻
唐古拉山到拉薩，從拉薩到亞東的車，從大亮開到大黑，再從亞東走一天山路才能
回到連隊。我問他：到離家這麼遠。這麼苦的地方當兵，你心裡怎麼想？他不假思
考地回答：當了兵後悔三年，不當兵後悔一輩子！他的話很實在也很哲理。因為在
西藏高原，因為在邊防哨所，這三年部隊生活的艱苦，非同一般：長年的吃不到新
鮮蔬菜，長年的與世隔絕，長年的只面對沉默的高山和冰川，冬天喝雪水，夏天喝
雨水，其他季節沒有水……當我知道，這位小戰士在今年冬天滿三年服役期將離開
連隊，離開乃堆拉山口時，我便問道：能夠回家了，很高興吧？戰士小聲說：「每
年十月份的時候，連隊就要開歡送會，一開歡送會，大家就忍不住眼淚，不捨得分
別，有感情了，三年不容易啊。」他低下頭，眼淚順著他黝黑的面頰緩緩地淌。我
的眼睛也濕了。我稍稍移開眼光，看到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凸現著一行鮮紅色的
大字：「同命運。共呼吸。心連心」，仔細看，這紅色的大字，是吃空的罐頭被埋
在山坡的土裡一個一個連接而成，在露出的罐頭底上再塗一層紅色的漆——我的心
為此一動，在這樣的深山僻壤間，嵌上這樣的一片紅色，確有一股奪目的。令人振
奮的力量，何況，空罐頭被利用得如此的充滿情趣。
    沿著那一行大字走下山坡，偶一抬頭，見蓋在山坡上的營房門口站著一排戰士，
而在戰士們中間有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穿一身棗紅色的套裝，胸前搭著兩根黑黑
的長辮。我又驚又喜，連連朝那姑娘招手。姑娘甜甜的一笑，飛跑著下山坡，遠遠
看去，她輕盈的身姿像一片花瓣隨風飄了過來。我們坐在通營房的石階上，她告訴
我，她從雲南來探親，路上走了十天，她在幼兒園當教師，她丈夫是這個邊防連的
副連長，跟她去年結的婚，也是雲南人，在西藏當兵十多年了。「他什麼時候可以
轉業回家？」我問。她搖搖頭，「不知道，聽領導安排。」我接著問：「他在這麼
遠的地方當兵，你怎麼會嫁給他的？」她紅著臉說：「是一個同學介紹的，我看他
人好，我被他感動了，和父母商量，父母說，這年頭，嫁人得找個可靠的……他們
在這兒當兵，真是很艱苦，他們在這兒從來沒見過女人，他們對我很親，叫我嫂子
嫂子，還開了聯歡會，我給他們唱了一首歌《望星空》……」我說：「戰士們一定
很感激你的歌，感激你不惜一切地肯嫁給他們的連長。」那姑娘點點頭。
    我和姑娘正談得融洽，只見一群戰士前呼後擁地圍著一個藏族小夥子，那個小
夥子背著個大大的帆布口袋，被戰士們連拖帶抬地送進營房。「他是國際郵政交換
員，在那兒，有個『國際郵政交換處』，就是那兒。」姑娘指著一問用石頭壘的小
平房告訴我，「他叫亞林，他每星期都得來這兒和錫金人交換郵件，捎帶著就把邊
防連的郵件一塊兒送上山。他是騎著馬來的。他有四匹馬，來回要走六七個小時的
山路。到了冬天，道上都是雪，馬走不了，他自己背著郵袋走上來，這樣就得走一
天。這裡的戰士最盼望的人就是亞林，所以，亞林進山的日子風雨無阻，他知道，
他能給山裡的戰士們帶來最大的歡喜。要不，你去看看。」我跟著姑娘進了營房，
戰士們全都趴在一張乒乓桌上找信，黑鴉鴉的腦袋把整個乒乓桌都蓋住了，有個戰
士一下子接到三封信，樂得直咧嘴。我站在一旁，感受著這時刻營房裡歡歡騰騰的
氣氛，使我想到曾在北大荒時等待家信的心情，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心情了，如今的
我，沒有了這份急切的盼望，仔細想想，沒有了盼望的日子，是多麼的平淡，雖然，
人在盼望的時候，常常會感到失望的痛苦，但是，有東西可盼的痛苦，總比沒東西
可盼的平淡要好。我不由對那個雲南姑娘說：「你要多給他寫信，在亞林上山的時
候，他要是找不到你的信該有多失望。」姑娘笑了：「他每個月給我寫好多信，我
都回不過來。」但是，這些靠通信抒發感情的日子，一定會是這個雲南姑娘一生中
最值得回味的日子。
    而就是這個藏族小夥子亞林為乃堆拉山口長久的留住這些「值得回味的日子」
默默工作。 我要求和亞林合個影， 背景就是蹲在乃堆拉山口的那個用石頭壘成的
「國際郵政交換所」。而在離開邊防哨卡的時候，我跑到山坡上搞了一些叫不出名
的野花野草夾在我的筆記本裡，作為對乃堆拉哨卡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