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信
翻閱自己的作品目錄,那成千上百篇文章,撲面而來的是各個時期的思緒。各
個階段的感慨,但奇怪的是,在這樣眾多的「思緒」和「感慨」中,卻很少有對北
大荒的記錄和議論,可我畢竟在那塊遙遠的土地上生活了整整十年——人一九六八
年秋到一九七八年秋一一這是最青春。最熱情的年華——為什麼我卻回避了自己的
這段經歷?沒有文字的記錄,那十年仿佛成了一片「空白」。而離開北大荒以後的
生活,真可謂日新月異。氣象萬千,於是,所有的「思緒」和「感慨」很自然地投
入了更新鮮。更複雜的生活。「北大荒」又離我很遙遠很遙遠了。
繁忙的接應和密切的關注新生活的一天天一年年如湍急的河,歲月飛速流逝,
恍惚間,便突然地接到這樣紛至遝來的稿約:下鄉三十年,你應該寫點什麼?我好
像被猛擊一掌而夢醒,一晃,竟然三十年過去了?靜心地回想,穿著沒有領章帽徽
的軍裝,在上海火車站和同學們合影告別的情景仍是那樣的清晰可見,這一切似乎
是昨天。是去年。
可終究是三十年前的往事。如何回顧?如何描述?用今天「閱盡人間春色」的
眼光和「充滿滄桑」的心境來描寫三十年前的自己,一定會篩濾掉。忽略掉很多東
西,未必能夠完全真實地。惟妙惟肖地展示一個三十年前的自己。於是,我想到了
在北大荒時和家人和同學的通信。在記憶中,那時候的我,如同一團烈火,如同一
張白紙,只有那時候留下的文字,才能「原汁原味」地反映三十年前的生活和三十
年前的我。問題是,三十年漫漫長路,誰不經歷過沉沉浮浮的變遷,誰不經歷了輾
轉南北的跋涉,誰會保存或珍藏這些很普通很家常的通信?當然,我不甘心,曾試
著問母親:我在北大荒時給你寫的那些信呢?母親搖頭。是啊,三十年前我們家在
一條「彈格路」上的老房子老家連同那條石子路早就「一掃而光」,更何況這些紙
紙片片的東西哪裡還會有遺跡可尋?但我還是不罷休,想再一次打電話問一位中學
的老同學。說是「老同學」,也很少來往了,他曾漂洋過海去了日本,十數年沒有
音信,天各一方,他會留著三十年前同學問的通信嗎?不妨問問。我問得很含蓄:
「我去北大荒以後給你寫過信嗎?」
「寫過啊,寫過很多。」
「那些信,都沒了吧?」
「怎麼會沒呢?」
我頓時激動了:「那些信你都留著?」
他的聲音很平靜:「當然都留著。」
「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那是你的東西,」他又半開玩笑地冒出一句,「你看了不覺得臉紅嗎?」
為什麼會「臉紅」?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在三十年前的信
上,我曾寫過些什麼。三十年前的我,仿佛變成了一個有趣的「謎」,使我迫不及
待地想破譯我自己。他還告訴我,他把那個年代和同學的通信都鎖在了一隻小箱子
裡,「箱子上的小鎖,那時候是用一角六分錢買來的,你來啟封吧!」
那是個陰沉沉的下午,我去那位同學那裡取信的一路上,止不住的心跳和隱隱
的興奮,隱隱的好奇,都為的是在小紙箱裡封鎖了三十年的「自己」。而當他搬出
那只有著一股黴味的小箱子並砸開那個生銹的一角六分的小鎖時,我的心在那一瞬
間不跳了。三十年,是長是短?那發黴的箱子。生銹的小鎖把時間和空間、把歷史
和時代都凝結在一處了。
小心地打開箱蓋,我一眼就認出寫在那一隻只印有毛主席語錄的信封上的我的
筆跡,而貼在信封右上角的一張張郵票,有「革命樣板戲」,有「毛主席去安源」
……我拿出我的一遝信,足有幾十封,我把它們裝進一隻大信封,如獲至寶似的立
刻塞進包包裡。告辭老同學,一坐上公共汽車,我就忍不住一封封拿出這些信,這
才發現,三十年前的這些信按照時間順序在信封背後被一、二、三地編上了號,我
可以按著編號,一一重溫三十年前我寫在信裡的關於到達北大荒後的第一天。第二
天,第十天等等的情景……車顛簸著,三十年前的蠅頭小字在一張張很廉價的白紙
上跳躍,那些白紙已經發黃了,發黃的白紙映現出一行行退色的藍字,而那樣的字
字句句大都是熱情洋溢的。口號式的敘述,但所有的「豪言壯語」,被寫得那樣真
真切切,那樣發自肺腑,真是「革命」得讓我自己都難過起來了,但我無法否認,
這就是三十年前的我!讀著這些寫在三十年前的話語,心一陣陣酸楚,眼睛一陣陣
的發潮,卻不知為什麼。從第一封讀到最後一封,好像並沒有讀到一句「臉紅」的
話,可那個年紀,是應該能夠說幾句「臉紅」的話的。
但我還是遵照信的編號選出部分的信作為對自己對時代的回顧。因為,這是最
真實不過的了,我們的人生之路就是這樣開始,並這樣走了過來。而這本關於「回
顧」的小冊子,我想應該有這樣一個書名:《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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