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臉 做母親十五年有零,兒子已經長成一個比我高出了一大截的小夥子,有時,看 他睡著的樣子,頭和腳幾乎頂著了床的兩頭,完完全全的是個大人了,可我完完全 全的還記得生下他的那一刻,他只有暖水瓶一樣的大小。他的成長仿佛在一晃之間, 有點像魔術:「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但細細想來,那幾千個日日夜夜的操心 和操勞,如同在建築一座沒有圖紙的「橋」,一石一石地壘,辛苦卻還在其次,讓 人惴惴不安的是,那初具規模的「橋」,一旦行路,一旦過車:「是否堅固?是否 通暢?」每當這樣捫心自問,我會突然的困惑——作為母親,能否把兒子真正撫育 成「人」?我深知自己,並不自信,而且,經常會有束手無策之感,總覺得自己對 教育兒子很不得法,有時過於寵愛、過於放縱;有時又過於苛求。過於急躁,很少 講究適宜和適度,所以,盡心盡責的做著母親的同時,我會時時地慚愧自己的「不 得法」,還時時擔心由於不得法遭致養兒的失敗。 就在最近,我又碰到一件挺讓我慚愧卻又挺有趣的事情——關於一張「破碎的 臉」。 十五歲的兒子今年初中畢業,馬上就要面臨升學考試。不言而喻,這一場「考」 像生死搏鬥,至關重要,因此我內心的焦慮更加不言而喻了。一個星期大,兒子提 出想買只籃球在緊張的複習之餘活動活動,作為調劑。我覺得這要求還算合理,馬 上陪他去買球。在體育用品商店裡,兒子轉悠來轉悠去,挑中一隻價錢最貴的名牌 球,美國「公牛隊」的。我當然有點捨不得,嘴裡嘀咕:「那麼貴,花幾十元買個 球玩玩就行了。」但兒子執意:「要麼不買,要買就買好的,你要是不肯,我自己 出一半錢。」為了不影響他複習功課的情緒,我只好滿足他,交換的條件是:有了 活動,調劑,功課要做得好上加好。兒子滿口答應,捧著「公牛隊」的球,興高采 烈地回家,狂傲一陣功課之後,他就開始在大房間裡玩球,讓這頭「公牛」對準牆 壁一下一下地撞,撞得我心煩意亂,但又無可奈何,因為,買球。活動都是我親口 答應了的, 只好忍氣吞聲, 在隔壁小房間悶聲不響地聽著砰砰的撞牆聲。突然, 「公牛」在「砰」的撞牆之後,緊接著便傳來一陣的「乒乓」的碎裂聲。我趕緊跑 進大房間看,掛在牆壁上的一個瓷石的工藝塑像,不僅躺在地板上,而且,她的邊 角落已經掉下了兩三塊碎片。我頓時火冒三丈。這個工藝塑像雖然不值錢,但我喜 歡她的造型,而且,我從北京搬來上海時,她千里迢迢的跟著我轉輾南北,到上海 後又多次搬家,每安頓下一處,我都要把這工藝塑像掛到新的牆壁上,所以,這塑 像對於我有著不一般的意義。當然,我的「三丈」火氣,其實,是從出高價買籃球 的時候就開始醞釀著了,而這個高價籃球又偏偏不爭氣,砸碎了我喜歡的塑像,於 是,我一觸即發,借題發揮的斥責,埋怨,數落,像急風暴雨,沖著兒子劈頭蓋腦 地潑去:不聽話啦,花錢大手大腳啦。做功課不用心啦,不愛惜家裡的東西啦,等 等,總之,平時所有的缺點,一一地被羅列。兒子不聲不響地拼湊著已經破碎的塑 像,聽我說得實在激烈,他小聲說一句:「我把她補起來。」我馬上反駁道:「補 起來還像什麼樣子?越補越看出破綻!」他乖乖地低著頭,滿臉是知道闖禍而特別 沉痛的表情,沒有了平時強頭倔腦的樣子。我意識到自己的脾氣發過頭了,這小題 大做的脾氣,顯然是積累的心緒——對兒子種種期待和理想沒有得到完全的實現而 產生的。我克制了自己,回到小房間裡做自己的事。 不一會兒,我聽到門外的走廊裡響起錘子的敲擊聲,「蹦蹦」的響聲把整棟樓 都震動了。我立即出門,見兒子拿著鐵錘使勁地砸那個破了邊角的塑像。我以為他 也大發脾氣了,馬上問道:「你幹嗎呢?」兒子答:「乾脆把這個東西通統敲碎, 我再用萬能膠把她一點點補起來,有了一道道不規則的破綻,肯定比過去的好。」 我好像隱隱想像到了兒子所說的「不規則的破綻」和「好」,於是鼓勵他好好地補。 又過了不一會兒,兒子把補好的塑像拿給我看,我驚喜了:在那張黑色的臉上 綴上一道道不規則的白色的膠,使原先光滑的臉粗糙了卻有了凹凸的立體感,並賦 有了內容和內涵,反而比完好時更藝術,更有味道了。兒子在塑像的底版上還寫上 了一行字:「破碎的臉——陳廈作」。他對我說:「你不喜歡,放到我的房間裡。」 我趕緊說:「我喜歡,比過去更喜歡。」兒子得意了。 現在,這個「破碎的臉」便掛在我房間裡,經常地提醒我一個事實:不要總以 為做家長的任務就是批評孩子。要求孩子。教育孩子,並為自己教育不好孩子。恨 鐵不成鋼而急躁。其實,孩子本來就沒什麼大不好的,真正該受教育的首先是大人, 我們的認識和覺悟有局限,缺了不少東西,這張「破碎的臉」就告訴我,我們認為 的完好,只看重光滑的表面,我們必須有所突破地提高一些覺悟,我們有提高了, 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和教育。其實,我們的孩子本來就有著不 少的特長和潛能,我們的孩子本來就有著高於大人的感覺和聰明,因為,他們畢竟 生長在開放的時代,比我們童年有著優越許多的社會環境,我們千萬要看到這樣的 區別, 千萬不要用我們的眼光和要求去抹殺他們的特長和潛能, 我們才能撫育出 「青出於藍勝於藍」的下一代。 我想,這個「破碎的臉」是很有意義的教材,也是兒子給我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