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踏廢墟 去找一位朋友聊天,坐七十一路車到美麗園下,走到拐角的三岔路口,我突然 決定先穿過延安路去看看我家的老房子。雖然,早聽說老房子要拆遷,所有的老鄰 居都一家一戶地搬走了,但我很想看看已經人去樓空的房子和沒人再過往的弄堂。 我家住過的那條大弄堂,掩藏在繁華的南京路的末尾,又近挨著延安路。但站 在延安路上,誰會想到,就在那些大馬路的大高樓後面,有著一大片如此簡陋的居 民住宅,被形象地稱為:「都市的村莊。」我七歲來上海,我家從天山新村搬進了 這個靠近南京路卻與南京路格格不入的「都市村莊」,說它是村莊,一點不為過, 有許多板房,房頂上蓋的便是黑色的瓦片,沒有廚房沒有衛生設備,附近有公用廁 所,弄堂口有公用的自來水,許多人家吃飯的時候,小飯桌就擺在家門口,過往的 行人眾目睽睽,他們卻旁若無人吃得津津有味,就像一些村裡人喜歡端著飯碗蹲在 大路口。「村莊」的生活就是這樣艱苦這樣落後這樣困難,但是,留在我記憶中的 那段日子,好像都是快活。直到那一天,我要離開上海去北大荒了,我在「村莊」 裡的家,坐滿了來為我送行的同學,從天黑坐到天亮。就在天亮時分,我毅然地走 出「都市的村莊」,走向了更廣闊的村莊。一晃二十年,像顆流星,離開從前的軌 道,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天地裡努力尋找自己新的軌道。那樣地尋找,難以想像的 艱難,有時,跋涉了很久,滾過泥坑,爬過山嶺,踏過荊棘叢生的溝溝渠渠,自以 為走出了很遠很寬的路,自以為能夠築起一條適合自己。保護自己。再怎麼走都不 用太費力的軌道,可是,偶爾一回頭,才發現自己千辛萬苦的跋涉,僅僅是兜了一 個圈,看起來已有著很長的路程了,其實,離最初的自己和最初的軌道並沒有本質 的距離——這是我真切的感觸。在二十年後又重新回到「都市的村莊」時,我才深 深體會到,我人生的基本面貌,已被這個困難的落後的「村莊」規定了局限了—— 它規定我必須具有不折不撓的意志和毅力,才能獲得一些對自己的刻畫和塑造,才 能有所希望地走出人生的距離。但是,這些「刻畫」這些「塑造」這些「距離」, 都離不開這個「都市的村莊」所給予我的基礎,這「基礎」就像構成不同事物的不 同材料,確定了事物的質地。我想,我是唯物的,我是現實的,我的心靈沒有翅膀, 我只叮囑自己老老實實地走,按原來的那個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別夢著飛翔。 既然,我是從「都市的村莊」裡走出來的,我想,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擺脫那最 初的生活在靈魂中注入的基調。 也許,是出於一種對自己的提醒,別在眼花繚亂的生活中走丟自己,所以,只 要走過靜安寺,我就會彎進那條大弄堂去看看老房子。而這一次去,老房子已經不 見了,連同四周圍的那些磚房板房都一古腦兒地不見了。我只看到一大片廢墟,滿 地的碎磚破瓦。我找不到我家的老房子了,只能感覺一個大約的方位。面對著那個 大約的方位,想像著從前的房子,我心潮起伏,湧現了許多對從前的回憶。所有的 回憶都是艱苦而又快活的情景。頓時,一股傷感的情緒籠罩了我,我的眼睛潮濕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傷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眼淚濡濕眼眶,要蓋新房子了,誰不 歡欣鼓舞,這是盼望了多久的心願?我無法解釋自己。於是,匆匆地踏著略腳的碎 磚破瓦離開了這片廢墟。 和朋友的閒談,我隻字未提已變成廢墟的老房子,談的都是身旁一些理不清剪 不斷的瑣事,似乎有著太多的困擾和苦惱:感情的。寫作的。兒子的,種種種種。 談著談著,我暗暗地叩問自己:究竟為什麼困擾為什麼苦惱?應該說,現在的自己, 無論哪方面,比及那個住在「都市村莊」的小姑娘要富有許多,起碼,我有了一套 設備完整的房子,有煤氣有熱水器有洗衣機,生活起來舒適了方便了,卻還是苦惱 還有困擾。從前,什麼都沒有,生活起來樣樣都艱難,可存在記憶中的只是快樂。 為什麼?我來不及細想。只是繼續地交談著這樣的苦惱和那樣的困擾。當然,談不 出結果,誰也解決不了誰的問題。離開朋友的辦公室,朋友對我說:「很抱歉,不 能安慰你。」我說,就是聊聊,有人聊就是安慰了。但走出辦公室,我果然覺得輕 松許多,畢竟說了不少的話,說話像流水總能帶走心裡的一些情緒,走出弄堂,走 到馬路邊的車站,我卻沒有停在車站上,突然地轉身,很衝動很執拗地再想去看看 已變成廢墟的老房子。我對自己說:不多看一眼廢墟,很快連廢墟也沒有了,取而 代之的將是一幢幢嶄新的卻完全陌生的高樓大廈。而嶄新與陌生都與我沒有了真切 的聯繫。而人的感情存在於深深淺淺的聯繫。而斬斷一種與命運與生活有關的聯繫, 哪怕是推翻這樣一些早該推翻的舊房子,我的心仍被觸動,仍隱隱傷感。 再踏廢墟,已是黃昏。我小心地踩著腳下的每一塊碎磚每一片破瓦,好像還在 固執地尋找屬老房子的一磚一瓦。我知道,這是無法區分無法尋找的,也沒必要 區分或尋找。即使在不久的一天,這裡豎起了高樓大廈,我相信,我對過去的記憶, 不會是廢墟也不會是高樓。而那些艱苦又快活的情景連同那些簡陋擁擠的老房子, 保留在我心底是不會磨滅的。無論如何,這些沒有苦惱沒有困擾的艱苦歲月,是一 塊早已奠定的基礎,我的人生就是從這裡開始,我的生活軌道就是從這兒出發的, 總有一天,我會帶著沒有苦惱沒有困擾的心情走回這裡。當然,過去的「這裡」和 將來的「這裡」,會有真正意義的重合也有真正意義的不同,因為,我畢竟走完了 一個圓,畢竟走過了好長的一段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