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照片 我完全記不得父親活生生的樣子,他在我五歲的時候病逝了。照理,對五歲前 後的事該有記憶的。為此,我時常慚愧並懷恨自己記事太晚,沒能存住最值得保留 在記憶中的東西。 好在,母親的一本舊相冊裡,曾有過幾張父親的照片,他很英俊,風度翩翩, 架一副琺瑯架眼鏡,目光安詳,略微地笑著,而且西裝領帶穿戴得筆挺。聽母親說, 父親在銀行裡工作,解放前,那是個體面的職業。看到照片時,我讀書了,懂事了, 能體會母親獨自撫養我們兄妹四人的艱辛與操勞。但母親樂觀,從不愁眉苦臉,只 有偶爾翻那本相冊,看著父親蹲在一輛白色帶篷的童車旁笑眯眯的,童車裡坐著我, 白白胖胖的像藕,這時母親會輕輕歎息一聲。父親走得太早太年輕,所以,我不知 道有父親存在的家庭生活是一種怎樣的氣氛和情景。至少會富裕一些吧?因為,父 親的那幾張照片都在陽臺拍的,那是一幢有鋼窗的洋房,而父親死後,母親開始工 作,收入微薄,只能讓我們住簡陋的小板房。這個明顯的比較,在我小時候的印象 中是對於失去父親最感遺憾的事。 可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看到不少同學的父親成了「牛鬼蛇神」,不斷 地挨批挨鬥,有的還被抄了家,我心裡便有了一種奇怪的僥倖:我沒有父親,我們 家安然無恙。我還想像,在解放前穿西裝打領帶的父親如果活到今天,總要讓人找 出些問題的。於是,對住小板房隱隱的遺憾和委屈埋在心裡,反而變成了最安全的 保障,「大革命」的風暴無論多麼波瀾壯闊,都不會涉及到我家的小板房,並且, 我能理直氣壯地參加紅衛兵。第一次投身「革命」的熱情,使我們個個都虔誠又瘋 狂。要掃「四舊」,這行動,從社會席捲到家庭,我當然不甘落後,但又看不出我 們家簡陋的小板房裡有什麼屬「四舊」的東西,搜腸刮肚地想,突然想到母親相冊 裡父親穿西裝戴領帶的照片——那是資產階級的。我奮不顧身地沖回家,很振振有 詞地向母親說明道理,不管母親是否同意,便堅定不移把父親那幾張照片通統地撕 了。母親只是默默地,眼光裡流露著深深的哀傷與惋惜。那時候的我,不會體諒母 親,只為自己總算掃出了一點「四舊」,幹了件比較「革命」的事而激動。以後, 我再也看不到母親翻動那本相冊;以後,我去了北大荒。事隔多年,我從北大荒探 親回家,有一天,母親整理衣櫥,搬出那本相冊,她才輕輕責怪我一句:你真不該 撕你父親的照片,現在沒有了…… 我捧著相冊,手抖了,抖得厲害。到了北大荒,我似乎淡忘了自己幹過的這件 事。但是,去了千裡外的北大荒,遠離了母親,我才第一次真正體味到母愛的深厚, 體味到家的親切和小板房裡的溫暖,母親把我們一個個拉扯大又一個個送走,天南 海北的,最後,小板房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如果有父親在,她會好過許多 呀!可是,連父親的照片也蕩然無存了……假期一晃而過,又要離開母親離開家門, 我心裡沉甸甸地裝滿了對母親難舍的依戀。想當初,自告奮勇報名去邊疆「幹革命」 的雄心壯志,不知在哪個時刻完全崩潰了;想當初,在一片喧天的鑼鼓聲中,我們 真是高唱著戰歌從上海開拔上路的。數年之後,又一次要走,儘管母親站在月臺上 仍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我卻不能控制自己,抱住母親大聲痛哭。母親這時才落淚, 搖著我。我不敢抬頭看她,我只想對她說一句道歉的話,我還要告訴她,當我青春 的感情在萌發出愛意的時候,內心便有了一個很強的願望:在她的愛情裡,最好還 有父親般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