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接到上海電視臺一位朋友的電話,他說十月九日是世界郵政日,「三色呼拉圈」 節目和市郵政管理局共同搞一個紀念活動,要我也去談談關於「信」。他還說,你 們作家的信件最多,一定有很多體會。我立刻推脫了,我不太願意到處去談話,像 個社會活動家,何況,要把「信」和「作家」聯繫起來,似乎也有點勉強。那位朋 友不甘心,讓我考慮考慮,晚上再來電話。我想,沒什麼好考慮的,談話和寫文章 一樣,總得有感而發,還要「發」得精彩,但關於「信」,我心裡好像沒有非要說 點什麼的衝動和感觸。可一放下電話,我眼前突然湧來一片白茫茫的霧,把一切都 遮掩了,那濃濃的霧如飄來紛紛揚揚的大雪。不,不是霧,就是雪。 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一些久遠的記憶被翻卷的雪花攪動,像五鏵犁正破開著 沉睡的土地滾出了一道黑油油的泥浪和一張黑黝黝的臉龐。那張黑黝黝的臉,是刻 骨銘心的,那麼年輕,那麼熱情,那麼漂亮,但她消失了,而她的消失就是為「信」 ——我永遠忘不了北大荒的那個冬天,棉絮似的大雪下個不停,整整一星期,滿山 遍野都被積雪封住,斷了電話,斷了交通,送信的郵遞員也來不了。不通車不通信 不通電話的日子,是多麼寂寞,尤其是在這麼遙遠偏僻的邊疆。我感到好像被拋棄 在孤島上望眼欲穿地想看到海面上有船影出現。有兩天夜裡,我睡不著了,想家想 媽媽想同學,想著在縣城的郵局裡一定有我好幾封信。離開家遠走高飛了,我才體 會到「家書抵千金」這詩句的含義,千真萬確的。我甚至想過,只要雪下得小一點, 只要趟雪能邁步,我就鼓動幾個人結伴去縣城取信。真的,大家都有點熬不下去了, 被封閉得心慌神躁。好在,第八天清早,雪終於停了,連隊要派車去縣城採購食品 用品什麼的。一聽說有車去縣城,大夥兒不約而同又爭先恐後想跟車去縣城的郵局 拿信。連長說,這輛車還要到縣招待所接人,駕駛室坐不下,讓我們再耐心等一兩 天,郵遞員肯定會把信和報紙送來的。還要等一兩天?真的沒耐心了,沒有人能夠 等了。我說,我去,我可以坐在車廂裡,就是冷一點,反正冷慣了,夜裡去北大河 拉沙子,我們都坐在車廂裡的。連長猶豫了。這時,她從我背後竄出,沖到連長面 前,仰起她那張黑黝黝的生動活潑的臉請戰似地央求道:「連長,我去,讓我去, 我順便給食堂買作料。」她回頭瞥我一眼,笑了,「你是連隊文書,很忙的,我去 吧。」我也會心地一笑。她去我去是一樣的。我們是好朋友,都是上海的知青,我 們倆都喜歡寫寫畫畫,我們一起負責連隊的黑板報。她跟車去了縣城,是吃過早飯 走的。而午飯以後,男宿舍和女宿舍幾乎都空了,大家都不由地聚到連部裡等待著 她取信回來。等到兩點多鐘,遠遠地聽到車聲了,所有的人都跑出來,迎在大道上。 車開得很慢,好像開累了開不動了。我拔腿朝車奔過去,心口突突地跳起來,跳得 有點慌亂有點奇怪。是因為盼信盼得太急切了嗎? 車停住。沒有她興奮的叫聲也沒有她活潑的身影。駕駛員跨下車,臉色慘白。 我的心跳加劇了,仿佛要跳出胸膛。我一把抓住駕駛員的胳膊,「她呢?」駕駛員 從包裡掏出一打信,信封都有點潮濕,是因為沾了雪沫,雪沫又化了?……我身後 圍起了層層疊疊的人,都感覺到什麼都沉默了。連長走到車前,駕駛員才結結巴巴 他說,她坐在一堆化肥上,經過二道河時,路坑坑窪窪的,把她從車上顛了下來, 她都沒叫出一聲,後輪就從她身上碾了過去。駕駛員嘴唇哆嗦,他說他一點不知道 這情況,是風卷著信飄到駕駛室窗口,他才停車的…… 我不相信這樣熱情這樣活潑的生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碾滅了!我捧著潮濕的 一遝信,像捧著一大塊冰,手被冰硬了,心被凍僵了。我後悔極了:為什麼不能再 耐心等等?只需等兩天郵遞員把信送來,一切就不會發生。我忘了我手裡的信是怎 麼分發給大家的。我只記得另一位上海知青安慰我說:想早點看到信是大家的心願。 在這樣的處境裡,信也是我們的命。 就是從那個時候,我真正體會到,郵筒郵箱為什麼是綠色的。綠色是生命的顏 色呀!而直到現在,我無論處在怎樣的境地,只要有一片屋頂有一隻信箱,我就會 感到我可以生活了並擁有了生活。晚上,電視臺的朋友很準時地來電話。我回答他, 我認真考慮了,我有話可講,我想講講北大荒的那個冬天那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