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窮人
有整整一年,我給自己的寫作只確定一個題目:老百姓寫實。
給自己出這樣一個題目,最初的用意,是出於一種情緒。這些年,生活中湧現
出越來越多浮華的東西,雖琳琅滿目,看得眼花繚亂,但不知為什麼,漸漸的看多
了熱鬧,看多了浮華,再仔細品味,心裡的感覺是一片混亂,努力除掉混亂,剩下
的卻是茫然,卻是空洞。
面對內心的茫然和空洞,我突然清醒:生活的根基畢竟是最樸實的那部分,這
是聯繫著任何時期,任何世紀的一部分。可以說,悲慘和困苦是一種永恆的社會現
象,應該關注,值得關注。這使我下決心到城市的最底層,去採訪那些生活艱難的
普通人。
很多年的習慣了,被選擇的採訪對象,一般都是名人。明星。英雄、冠軍,宣
揚他們的成績和成就,容易寫出好看的文章,洋洋灑灑的。可採訪普通人,尤其是
採訪一貧如洗的窮人,到底想反映什麼?難道,僅僅為了寫出艱難困苦來為民請命,
來引得一些同情和幫助嗎?
一九九五年初,冒著料峭的春寒,在破陋的棚戶區開始進進出出的時候,我還
不能夠回答自己的問題。而進出那些破陋的房子,聽那些孤苦的老人平靜地述說身
世,我的心被震動了。體會自己,我知道我的被震動不是為他們房子的破陋,不是
為他們身世的孤苦,恰恰是他們對待「破陋」對待「孤苦」的平靜。有一位名叫蘇
金鳳的老媽媽年高八十九了,孤單單地住在四平米的灶披間裡,每月只有十八元生
活費,這怎麼活?真是難以想像的。但是,我眼前這位精瘦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
聾,一頭白髮梳理得紋絲不亂,身上斜襟的舊棉襖洗得乾乾淨淨的。她告訴我,她
的十八元,八元是政府發的副食補貼,另外十元是過去的東家給的,她還告訴我,
她有兩個兒子,所以,她不能享受政府救濟。我馬上問道:兩個兒子為什麼不照顧
你?老太太毫無怨言地回答:我二十歲出頭就來上海給人家做傭人,兩個小囡都是
婆婆帶大的,我沒養大他們,所以,我不能靠他們,也不想靠。她的話如此簡單明
了:「不能靠」「不想靠」,這就是她做人的道理,做人的志氣,那麼自尊,那麼
獨立。我肅然起敬。雖然,她窮苦到如此地步,仍然不抱怨什麼人,也不指望什麼
人。儘管,她沒念過書,沒受過教育,可是,她一生遵循的這一點道理,是最基本
的,也是最高貴的,這一點「基本」和「高貴」,是許多有學問、有財富、有美貌
的男人女人所不具備的。
離開蘇金鳳老媽媽的灶披間,我才有所明白,採訪老百姓,寫實老百姓,使我
能夠獲得一次返璞歸真的洗禮。在追求新奇,追求耀眼。追求時髦。追求物質。追
求金錢的潮流中,我們在不知不覺地丟掉平凡和樸素。其實,平凡與樸素,同土壤,
同空氣,同糧食,是生命之本。老百姓的生活,就是回歸根本。在徐阿英和石阿玲
的家裡,我深深感受到了這種「連根帶土」的生活。這是兩個無親無故的勞動婦女,
一個是保姆,一個是東家為癱瘓的保姆請的保姆,二十多年來,她們生活在一起親
得如同同胞姐妹。徐阿英年近九十,石阿玲今年也六十三了,她們兩個靠東家六個
孩子共同負擔的二百多元生活費,維持著一份簡樸的生活。石阿玲對我說,東家的
三女兒在美國定居了,五年前為石阿玲辦好了護照,讓她去美國做保姆,但徐阿英
不捨得放她走,天天落眼淚,石阿玲很想說服她:到美國多掙錢寄回來給你用。徐
阿英只是搖頭:我不稀罕錢。說到這兒,石阿玲哭了起來:她就是不讓我走,不走
就不走吧。石阿玲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著徐阿英說:她身上的棉祆棉褲,腳上的襪子
鞋子,都是我給她做的,如果真要我走,我心裡真放不下她。坐在這兩位老人面前,
看到她們把貧困的命運安排得如此和睦。如此溫暖,我被她們的和睦和溫暖深深感
動了,而她們的和睦和溫暖在告訴我,人的需要,最重要的是安全,是依靠,是愛。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裡,她們儘管沒有享受到繁華,可她們享受到了一個很自然很本
質的自己。
在寫「老百姓寫實」的這些日子裡,我明顯地感到自己變得心平氣和了,因為,
面對著他們的貧困和平靜,我沒有任何理由再不滿什麼,再埋怨什麼;面對他們的
平實和樸素,我終於明白,這世上的窮人可以很富,這世上的富人也可以很窮,無
論窮人富人,關鍵是這個字——「人」。
直的,採訪窮人,我得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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