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河 我對家鄉海門鎮最深的記憶,就是家門口那條無名的大河,河面很寬,我常在 河的這岸眺望河的那岸,但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越寬闊的河面,從河的這岸到達河的 那岸。更令我好奇的是,泊在河上的一條條木船,有篷有艙的住著一家一戶,總看 見船上的女人在船邊彎腰淘米,船上的孩子光腳丫站在船頭玩櫓。我多想跳上船, 過一天船上的日子,或者,讓木船渡我橫過河面去對岸一遊啊!但七歲那年,母親 把我接到上海,從此,我離開家鄉一去不再複返,而那個深藏的願望,仿佛漸漸淡 泊以至淡忘。可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家鄉的那條大河,不知不覺地潛入我夢裡, 成為一個既定的夢境,常常在我睡夢之中閃現,並且反復不變。 那重複的夢境,既清晰又平和,沒有故事沒有情節,像一幅著色淡淡的水彩畫: 靜靜的河,飄泊的船,近處是白色的蘆葦,遠處是黑色的瓦房……起初,我不能解 釋,這畫面為什麼反復在我夢裡出現?起初,我以為這夢境只存在於我的生命裡, 但最近見到叔叔和姑姑,和他們談及家鄉談及往事,小姑對我說,她經常夢到海門 的老房子。 「還有家門口的那條大河?」我迫不及待他說。 「對,那條大河,河邊的豆地。」小姑也興奮了。她還告訴我,遠在山西工作 的三叔,有一年患重病,正在醫院治療時,卻向領導和親屬提出要求,無論如何得 讓他回家鄉一趟,看看南通的狼山,看看還留在海門的老房子,看看房前的那條大 河。三叔如願以償,上了狼山,見了大河。旅途的辛苦,不僅沒有加重三叔的病, 反而在回歸以後,三叔的病有所好轉了。我想,一定是家鄉的山水在冥冥之中給三 叔的生命注入了抗爭的力量。 有一天,我也突然地很想回家鄉看看。這想法一旦產生,便同火山爆發一般不 可遏止。而在離開海門以後的三十年裡,我好像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想法。我知道, 我的人生進入了特定的階段,需要回顧自己的最初和根本——那是與生命。生活必 定有聯繫的東西。 坐輪船再乘公共汽車回到海門,我一路心跳一路激動一路想像著常在我夢裡出 現的那條大河。也許,在我見識了很多的大海大江大河之後,再看家鄉的大河,會 覺得它很小很狹,可我不希望產生這種感覺,但願真真切切見到的河,比保存在夢 境中的河更壯闊更悠長。 揚著塵土的車,在一排破舊的瓦房前停下。陪我同行的叔叔指著瓦房說:「這 就是我們家的老房子。」我立刻跳下車,卻不見房前有河。「河呢?這裡的一條河 呢?」我急忙攔著一位路人打聽。路人回答:「河填了,喏,都蓋起房子了。」我 朝前看,過去是大河的地方,正熱火朝天地大興土木,有的樓房已見規模。而記憶 中房前的院子也變成汽車站的小廣場,有各種車輛來往。我呆立著,眼前所見的, 與夢境中的大河。小船。白色蘆葦。黑色瓦房,已迥然不同了。 家鄉變了。那幅古樸淺淡的水彩畫,真的變成了永遠的夢境,再也無處可尋。 我漫步踏上「大河」,很輕易地橫過「河」面到達了對岸。而這岸和那岸正有高樓 平地而起,我心情異樣,有驚喜有遺憾,為我們的小鎮有了高樓,又為我的家鄉沒 有了大河…… 可我還會夢到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