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看不清自己 我常常看不清自己。 我常常很盲目地活,因此,常常被困擾被挫折,直到如今,好像還是沒形成一 個清晰的「我」,沒固定一個成熟的「我」,似乎還在成長,還在生活的汪洋中掙 紮。飄流,還在東張西望地尋找燈塔,還在左顧右盼以儘快抉擇可讓自己停泊、依 靠的岸,包括寫小說當作家,仿佛也是很偶然地被一種命運所決定,而不是因為興 趣。酷愛,更不是由於天生的才情。但是,我卻一路寫過來,持續不斷的已寫了十 幾年,有了十幾本書的出版,還有了一些喜歡我作品的讀者。有時,我自己也驚訝: 生活把我改變得太多太大,生活的打擊與塑造,使我遠遠地走出了那個最初的我, 好像原有的一條軌道,被風雲撞碎把我徹底甩脫,使我像一顆不甘隕落的流星,在 漫無邊際的宇宙中不得不為自己重新劃出軌跡。我知道,就是這種「撞碎」與「重 新」的脫胎換骨般的經歷,以及經歷「撞碎」與「重新」時心靈的哀楚震顫,才使 後來的我漸漸地有所覺悟,漸漸地接近文學。可以說,我的每一篇小說,都是我每 一個時期的心靈的表述與傾訴。當心靈在向文學滲透的時候,文學也在潛移默化地 輔助滋養我的心靈。這十多年,我的心靈和我的小說相伴相輔,才使我還算穩實地 度過了這麼喧鬧這麼動盪這麼紛繁又這麼氣象萬千的歲月。這歲月,應該是出文學 出小說的歲月,因為,在這樣翻天覆地的歲月中,沒有一顆靈魂是安寧的,沒有一 顆靈魂不在經歷深刻的變化。 但是,要像樣地談論文學談論自己,我還是感到困難,說不出確切的道理,而 能夠做的,僅僅是回顧,希望能梢稍看清一些自己,以便形成自己,確立自己、擴 大自己——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作家。 真的,我真的沒想到自己這一生會走著文學的道路,即使在成了專業作家之後, 我還是覺得,幹作家的工作對於我是否勉強?最年輕的時候,我最高的理想,是向 往那種既艱苦又浪漫的建設者的生活,像蘇聯小說《勇敢》中的年輕人豪邁地去開 發西伯利亞,像電影《年青的一代》裡的肖繼業搞地質勘探奮戰在崇山峻嶺。那理 想是激情的是真誠的。後來,我果然去了邊疆,實實在在地接觸了貧困艱苦的現實 生活,我才體會到,現實生活中有著太多的複雜太多的無奈,是單純的理想是一味 的激情所不能應付的。何況,就在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我們的理想激情連同信仰統 統地被摧毀被否定,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重新認識人,重新認識生活,然而,不是 每個人都有能力適應「重新」的轉折,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有人迷惘,有 人苦苦地尋求,更多的人不惜代價地追求新的人生價值——那是七十年代未八十年 代初——那是些很可歌可泣的情景。就在那個時期,我才認真地沉重地寫起了小說, 盡情地表達那些特殊的經歷所帶給我們的特殊的感受和特殊的思考。那時的心情是 徹底的忘我的,寫作的熱情是蓬蓬勃勃的,短篇。中篇。長篇,一篇接一篇地寫, 一部書接一部書地出版,並不斷地聽到來自讀者的贊同和共鳴。在我看到了有自己 的書出版,在聽到了有讀者的贊同和共鳴,我才夢醒似的,意識到我在我的小說裡 在我的人物身上,附著了很多的心事心思,自己的。他們的。大家的。在寫出了這 些心事和心思之後,我內心的許多情緒仿佛被清水沖洗了,心,會有一陣寧靜還會 有一陣空曠,偶爾,還有一陣歡欣和安慰。回想起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的 寫作,好像又有了最年輕時的那股激情,那時的寫作,常常把寫作當成和朋友談天 交心,說些自己的喜怒哀樂,講點自己對社會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和經驗。 世界實在是很豐富很紛繁的,人生也是多舛多難的,何況,我們生活的時代風 起雲湧,我們駐足的社會正在改革,這使得短短的幾十年濃縮著幾個世紀的歷程, 這使得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每一層人際關係都面臨難以想像的分化和變化。作為一 個平凡的人,我也沒有逃脫這種「分化與變化」所造成的困難和困惑。作為一個作 家,面對著自己和許多人的「分化和變化」,我只感到思想與筆力的匾乏,而不能 把這些扣人心弦的「分化與變化」刻畫得入木三分,為此,我的寫作曾有過一段停 頓,似乎一籌莫展,好像有太多東西湧來使我反而理不出頭緒了。經過一段時間的 思考,我從自己的創作風格出發,選擇了著重刻畫婦女生活為自己創作的主要題材。 我確實偏愛描寫婦女生活,在寫著她們時,我很用心,我會情不自禁地傾注感情。 因為,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在普通的生活中體驗到了做女人的種種狀態種種處 境種種心態,那是很紛亂很紛雜的,傳統的現代的在衝突在矛盾在爭奪,並在分裂 著許多人的內心和靈魂。儘管改革了開放了,儘管自我恢復了,人性回歸了,但是, 我們立足的這塊土壤還是古老的,所以,思想的超前還不能馬上帶動我們的腳步一 起前進,這種潛在的不調和,隱藏在社會生活的深處,隱藏在人的心靈的深處,好 像看不見也摸不著,可時時處處的能讓人意會、神領。我把我意會到的神領到的一 切,再通過婦女的命運去反應去折射。在我筆下的這些婦女的命運,大都是有缺陷 的,有遺憾的,而缺陷和遺憾難免會使小說的色調有所改變。曾經有一個華東師大 的女學生對我說:你過去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都很堅韌。平和,但這幾年你筆下的人 物,好像都含著一種無奈的情緒,你認為,你小說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我想, 不能用好或不好來作這麼簡單這麼絕對的比較。我認為,我在人物身上流露的無奈, 是我們在某些困境中無力解脫自己時的歎息。人是有感情的,還有欲望,感情和欲 望會不知不覺地把人引人激流與漩渦之中,身不由己哩,但漩渦激流終究是一陣子 的自然現象,在漩渦消失激流平息之後,激流漩渦的慣性依然在帶動著人,我們還 會盲目地去追尋激流與漩渦,要掙脫這個慣性要走出這個盲目是困難的,這時,人 便無奈自己了。這種無奈,是生活本質的反應。所以,我在相當一段時期的小說裡, 總會寫到人的無奈,生活的無奈。當然,在我以後的小說裡,也許不再寫無奈了, 也許會寫到人戰勝無奈了,這叫此一時彼一時。 不過,此一時也好彼一時也罷,我似乎仍在經歷著變化,我還是常常看不清自 己,而那個看不清的自己,還在不停地寫著看不清的生活。寫小說寫文章,是否就 因為「看不清」呢?如果,生活是一汪澄徹見底的清水,大概就沒必要有這些舞文 弄墨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