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破譯 有機會和讀者交流,讀者們常有這樣好奇的擔心和疑問:「你會不會覺得寫空 了,再也沒什麼好寫的了?」我說:「好像不會。」他們不甘心地追究:「為什麼?」 似乎還沒有太成熟的想法可答覆別人,只是覺得,生活中幾乎每一個貌似平凡 的人其實都能進入小說,如果仔細破譯他們的內心,就會從日常的、司空見慣的現 象中透視出一個相當豐富。又相當複雜的世界——令人震驚。感慨。歎息。遺憾。 憂慮。沮喪,當然也有令人感動的。喜悅的、振奮的,還有發人深省的,或者無可 奈何的——所有這一切的發現與感覺,足夠你寫很多很多的小說,並且,來不及寫。 生活真是寫不盡的,單薄的紙和筆總是大有限的。 很顯然,關鍵的問題在於對人心的破譯,自覺不自覺?深入不深入?透徹不透 徹?敏銳不敏銳?這裡的差別的確很大。因為,有太多的人表裡不一,是有意,也 無意,還有不得不把一個真實的自己藏得很深,掩飾得很假,久而久之,他們便習 慣了那個虛假的自己;久而久之,他們自己也認不清自己了;久而久之,那個被藏 起來的自己漸漸消失,而那個扭曲、變形的自己漸漸確定。而破譯這個「久而久之」 的過程,破譯這種「以假亂真」的心理,破譯那些迷失了自己的自己,會自然而然 地湧現出一些生活畫面,各種人物的各種狀態。心態。處境。遭遇。命運,也會清 晰地展示,故事與情節便包含在其中了,甚至不用刻意編織。虛構,只需給一點合 理的想像,這些人物就會從你心裡躍然而出,栩栩如生地走進小說。 近幾年,我寫了一些關於婦女命運的小說。應該說,對女人的瞭解。把握,我 自以為有一定的準確度。女人有很多共同的心理,使她們在面對生活時,往往會有 很近似的態度,所以,我為自己的這些小說,取個總題為《天生是個女人》。但是, 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即使在本質上相同,而終究有著這個和那個的區別,終究有 著這樣或那樣的心事。心思、心理。不同的心事由於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思由於 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由於不同的素質。人,沒有一個完全相同的。前年,我去 一所工讀學校採訪,接觸了女生班的教師和學生。採訪的本意是反映工讀女生的問 題,可無意中聽說了一個女教師的故事:她年年評上先進教師,工作得非常認真負 責,一心一意教育這些失足的學生。她看上去也爽爽朗朗的蠻熱情,好像工作與榮 譽等都使她感到滿足。但隱隱約約地我知道了她的家庭生活很糟糕,丈夫有外遇, 是他的學生,相好很多年了,與她貌合神離地僵持著一份難堪的生活。她在單位裡, 在同事面前從不聲張她的不幸,反而表現出愈加好的情緒,愈加好的工作態度。我 採訪她時,她侃侃而談,目光裡沒有絲毫的憂鬱或陰影,我甚至懷疑那些「隱隱約 約的傳說」並不真實。在離開工讀學校前夕,這個「謎」始終沒破,我無法去調查。 去證實。出於好奇,也出於想像:如果是真的,那麼,這位並沒有多少特色的先進 教師的內心很值得破譯了。我考慮再三,與其拐彎抹角地分析,不如直言不諱地問 她。我作了準備:或者確無其事,或者矢口否認。無論如何,我得問,哪怕一無所 獲。臨走,我又找她一次。也許是十幾天相處我讓她感到可以信任,出乎意料,她 吐露了實情,驚人的坦率,而且痛苦得直哭,「我忍了多少年,沒地方可說,你反 正不是我們學校的,是作家……」 「為什麼不離婚?」我說。 「離了,我在學校裡怎麼為人師表?離了,兩個女兒怎麼辦?離了,讓那個女 人得逞?離了,好不容易分到的房子再一拆兩?離了,我也孤單,五十歲了還能嫁 人?我都習慣了,就這麼過下去吧,好在我有工作,學生轉變了能給我安慰。」 我不再多說一句。我理解她的這些考慮是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結果。我也理解她 為什麼能習慣這種淡漠的家庭生活。我也理解,在學校裡的她不完全是她自己,而 在家庭裡的那個她也不完全是她自己。那個真實的自己被生活悄悄磨蝕了。 時隔一年, 我寫了篇小說《在同一爿屋頂下》 ,發表在《上海文學》,還被 《中國文學》翻譯成英文、法文。我不知道外國的讀者是否懂得這個女教師的心理。 但我相信,中國的讀者會像我一樣地理解這個女教師的全部考慮和全部表現。當然, 在理解的同時,還有很深的感歎。 一篇小說無疑在破譯一份心思,而芸芸眾生,又有多少紛繁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