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紙店老闆娘 儘管上海有著很多繁華的大商店,但是,在我印象中,最熟悉。最親熱的,是 嵌在一條大弄堂裡的一爿小小的煙紙店。店面很窄的,總共四五步寬,供應的東西 卻雜七雜八的挺齊全,所以,住在這條大弄堂裡的家家戶戶,隔三差五的總得派人 去那爿小煙紙店買這買那,雖花不出大錢,可人人的採購都瑣瑣碎碎的,使得小煙 紙店門前,從早到晚的有川流不息的顧客,有正燒著飯急忙奔來拎瓶醬油的,也有 買了東西還磨磨蹭蹭不走的。無論對奔來的或不走的,煙紙店老闆娘都一視同仁熱 情耐心。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煙紙店的老闆娘長得眉清目秀的耐看,可惜,她左腳瘸 得厲害,一忙碌轉身,肩膀一高一低的傾斜,還經常一跤一顛地爬高鑽低。取這取 那。但是,她的「傾斜」「顛跛」都顯得極其靈巧,動作利索。乾脆,不論你買多 少東西,只要一樣樣地擺上櫃檯,她掃一眼,就分文不差地算出了價錢,加減乘除 的仿佛她心裡藏著把算盤。相比之下,她丈夫木訥得多,算的賬也常有差錯,對待 顧客又面無表情,因此,凡是來煙紙店買東西的人,都喜歡看到站在櫃檯裡的是老 板娘。可老闆娘除了站櫃臺還得忙家務。她有四個小囤,兩男兩女,都只間隔一兩 歲,有時看見她在廚房裡做飯,背上還得背一個,廚房就在店鋪旁用破磚破板子搭 出來的,面上苫兩塊油毛氈,有時看見她領著四個小囡吃飯,一張小圓桌擱在露天, 她一粗一細的腿上各坐一個孩子,這個喂一口,那個塞一勺,從弄堂裡進進出出的 人,或親切的招呼一聲:老闆娘吃飯嘲?或走近了瞄一眼:老闆娘吃啥啦?老闆娘 應得從容,吃得也坦然,雖然小圓桌上的菜總是很簡單。有人說,老闆娘裝窮,有 爿煙紙店,在舊社會算小業主,比一般人家總要富裕些。有人說,老闆娘真窮,賣 點小零小碎的,賺不到什麼錢,一家六口人要吃要穿的。我那時候還小,沒有富和 窮的概念,只是羡慕老闆娘的幾個小囡,以為他們嘴饞了,可以隨心所欲地拿出山 楂、彈子糖吃,而我難得有幾分錢零用,便欣喜雀躍的非跑去煙紙店花光才定心。 但一大,我走過煙紙店,只聽到店裡大哭小叫的,老闆娘揮著藤拍,很平均地把四 個小囡大大小小的屁股打得「啪啪」地響,一邊尖聲地教訓:我早就關照過,不准 自說自話拿店裡的東西吃,一粒彈子糖都不讓碰!養成壞習慣還了得?將來一家一 當都被你們吃光了!有鄰居竊竊私語了,——老闆娘真是的,小囡吃粒糖,不算罪 過的,我看她一年半載的就一瘸一瘸地跑銀行,就是存得再少,也是有錢存麼!從 這一天起,我才知道,老闆娘的幾個小囡比我還苦,連顆彈子糖也吃不到嘴的。 又過幾年,木頭木腦的老闆突然腦溢血死了,老闆娘頭上別一朵白花,一個人 忙了櫃檯裡的活,又忙廚房裡的事,兩隻肩膀一高一低傾斜得更加嚴重。但是,她 只要站在櫃檯上,還是笑眯眯的熱情耐心。她的一家圍著小圓桌吃飯的時候,桌上 的菜還似從前一樣簡單,只是四個小囤和我一樣長大了,成人了。不久,我下鄉去 了北大荒,每隔兩三年回上海來探親,只要走過那爿煙紙店,就情不自禁地要朝櫃 台裡獨自忙著的老闆娘親切地瞥一眼。小店和老闆娘一成不變,店裡還擺著那些最 基本的東西,老闆娘不再秀氣但也不顯老氣。惟一的變化是,四個小囡看不到了, 也讀書的讀書,下鄉的下鄉了。又過十年八年,我正式調來上海工作,偶爾好奇地 又去那爿煙紙店看看,才聽說,老闆娘的四個小囡都很成器,很出息,有兩個下鄉 後雖留在外地工作,但是都讀了大學,一個當了副總工程師,一個是醫生。另外兩 個,一個自費出去留學了,一個在上海教書。我在心裡想像著他們,同時聯想到那 根藤拍下四個大大小小的屁股…… 小煙紙店照舊,還是那麼小的門面,那麼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老闆娘也依然, 不再秀氣亦還是不顯得老氣,只是比起十年前胖了,肩膀一高一低地傾斜相應地平 穩一些。 可一晃,畢竟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