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也許,生活太多動盪的緣故,我很不理喻地害怕為人送行。可是,近來偏偏不 得已常常往返虹橋機場。一年前,送一個中學時的男同學去日本讀書打工,登機前, 他突然深情地對我說:「二十年前我送你去北大荒,現在輪到你送我了。」半年前, 送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去美國定居,她離婚後抱定宗旨不嫁中國男人。果然如願以償, 新丈夫比她大二十歲,美籍華人,儘管骨子裡還是中國人,但她很滿足。據說,在 美國東部西部都有他的工廠,別墅。但送她進「紅色通道」時,她猛地緊緊擁抱我, 囉嗦了一句,「我們都不是小姑娘了,別再相信愛情……」而輪到送弟弟的妻子去 澳大利亞時,情景更難忘。弟媳剛擠進三十五歲的年限,女兒才兩歲且因胯骨先天 脫臼,剛手術,打了石膏的兩條腿還固定在鋼架上,自然不便抱去機場。離開家時, 弟媳抱著女兒嚎啕大哭,女兒被感染著也哭,卻只知道「媽媽上班班去」。可那是 多遙遠的「班班」啊!在邁進機場候機室的大玻璃門時,弟媳一把拽住行李車,毫 不顧忌地放聲大哭,「我不去了,不去了!」她的哭聲充滿委屈、迷茫和一片深深 的恐懼。我立刻扭頭,不敢看她,淚水也酸酸地湧滿了眼眶。將近半年,她瘦小的 身影如同一股子旋風不知疲倦地奔忙:要上班,要抱女兒看病,要外出教鋼琴,要 一週五次地趕英語補習課,還要四處借錢,還要為能順利地辦簽證。辦護照托人。 送禮,而所有的奔忙只為一個目的:出國!但真的要飛去那個陌生的國度時,她卻 強強地凝固在候機室的玻璃門外了…… 已是晚上八九點鐘。機場前的小廣場比白天還熱鬧還沸騰,各式各樣的車排得 擠擠的,在車的間隙,如潮如流的人群喧喧嚷嚷。我故意站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被 推來揉去,想身臨其境地體會一下這股「出國潮」的力量。在我身後,有個小夥子 長得英俊,敞著牛仔服,很港派地露出拴在腰裡的錢包,而在他懷裡正摟緊一個裹 著繈褓熟睡的嬰兒。我跟上他,在快走近候機室的玻璃門時,他用力一低頭,臉埋 進繈褓,寬寬的肩一聳一聳地抽動……玻璃門長長的一排,明淨清亮,突然,我看 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馱在一個男子的肩膀上,小手張開在玻璃門上,淚流滿面地 喃喃,「媽媽,你別走呀,別走呀!……」那男子的背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像一 座雕塑。 我的心在抖。我知道,小女孩的哭喊,無法阻攔母親迫不得已的選擇,如同二 十年前的母親們在火車站月臺上難舍難別的哭泣,也不能挽留兒女們被風捲殘雲般 地拋入一種命運。說起來,二十年前的下鄉是「革命」,二十年後的出國是「扒分」, 但無論怎麼說,二十年前後這一個個送行的場面,攝留在心底,多麼耐人尋味啊! 在一片混亂與擁擠中,我弟弟的妻子被裹挾著不知不覺進了那扇憑護照才能出 入的玻璃門,她流著淚和汗向我們揮手,很吃力地獨自推著堆得幾乎和她一般高的 行李車,腳步滯滯的,澀澀的。出門時,她套進五條褲、六件羊毛衫,為減輕行李 的分量。幸虧她長得瘦小,還不顯臃腫。而兩隻大箱子裡的衣物,日用品,不厭其 煩地一件件稱過,怕超重罰款。她終於不見了。我們心焦地等在玻璃門外,但願她 手續辦得順利。不斷有人傳出話來,說磅秤壞了,所有的行李可直接由傳送帶捎上 機艙。我們僥倖地松了口氣,因為無論怎麼精簡,那兩隻大箱子還是塞得沉甸甸的。 離起飛時間不多了,廣場上送別的人漸漸稀少。我們叫來一輛「出租」正準備開拔, 只聽得一聲尖利又驚慌的哭喊聲:「小東,小東。」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頭,見弟媳 跌跌撞撞地奔來,「要罰……一千二百……硬說超了……二十八公斤……不讓進… …只剩我自己了……」她泣不成聲,「我不去了,已經借了四五萬……」 我們大家立刻湊錢,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寬慰她。既然四五萬都借了,怎麼也得 豁出這一千二百元。 再送她進那扇玻璃門,大家都沉默著。我已覺得兩條腿像枝條在風中不停地抖。 在我印象中,我弟弟的妻子活潑、能幹、要強,從來沒見她這樣不知所措地哭過。 她十五歲去安徽插隊,還自動報名參加講師團去西藏工作兩年。結婚後好不容易在 浦東分到一室一廳的房子,好不容易拿下兩張文憑,好不容易在三十二歲時生下女 兒,好不容易在工作之餘還找了份教鋼琴的差事,可以掙點錢添補家用。一切比上 不足,比下有餘,她卻遠遠地去了澳大利亞…… 一架飛機沖出跑道,機場寂靜的空氣被震盪了。我仰起頭,望著漆黑的夜空, 只感到四周那震盪的氣流把我的心也深深地震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