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危機 這幾年,我時常在想著一些關於女人的問題,也時常在寫著一些關於女人的小 說,並打算作為一個系列,長久地寫下去。其實,關於女人的話題,從古到今,已 被談論得很久、很多,而且還會深入地被談論,以至將來,以至永遠。但是,女人 的問題,無論怎樣被想著、寫著或談論著,她們的處境。命運在本質上卻很少改變。 我說,是本質上,而不是表面上。 看起來,中國婦女已經大大解放了,尤其城市婦女,她們大都走出家門和男人 同工同酬,在經濟上可以依賴自己的勞動生存了。但是,參加工作,獲得收入,不 完全意味著「獨立」與「解放」,還有觀念的,心理的。生理的、習慣的種種問題, 仍無形地網羅著婦女,使她們難以調整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今天的婦女,雖然不 再是奴隸,卻還是甘於、習慣於或不得不做著男人的依賴者。即使要求的「平等」, 也僅僅是工作了,有職業了,由此,她們便更辛苦,更操勞,而作為女人的處境, 並沒有得到什麼改善。但無論如何,她們天生是女人。從前,我為我小說中的女主 人公尋求出路,說得更直接些,我為我自己尋求出路,也簡單地歸結為「自強自立」, 滿以為。女人在事業上強大,在工作上成功,她就能有幸擁有地位、擁有生活、擁 有一切,這個世界就會對她刮目相看。可許多事實告訴我們,這不過是做女人的一 廂情願。生活不是一道一加一減便有答案的算術題。當然,女人能幹。強悍並有所 作為,就可以挺直了腰杆走路。可是,在這些「女強人」的背後,被點點戳戳的又 是些什麼言論?似乎沒有多少褒義。敬重和溫暖。「女強人」,反而成了一種諷刺, 一種貶黜,一種不討人喜歡又不言而喻的等式:女強人:不女人。這個莫名其妙的 「等式」,儘管沒有人公然地論說,卻被所有人公然默認。這使剛剛為自己。為女 人爭到一點什麼的「女強人」們,在心理上不得不籠罩上一層莫名其妙的自卑;這 使一個本來有著稱讚意思的名稱,莫名其妙地被篡改了含意;這使所有的女人,都 害怕接受「女強人」的榮譽和「桂冠」,反而有損於形象。 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冷靜地想想,不足為怪。女人強硬了,有些男人心裡自然不舒服,而這 個男人的世界也因為失去一點平衡就難免要興些風浪。不是麼,現在的不少報刊, 也在連篇累牘地宣講著「女研究生怎麼找不到對象」,而「大齡女青年又如何主動 徵婚」的故事。不否認,有些是善意,是作為社會問題,加以關注和憂慮。但是, 這樣反復的宣傳,客觀上加深了對「女能人」「女強人」的詆毀和歪曲。如今,社 會環境。社會氣候的確變了,男人對女人的審美要求也更加全面。更加高檔了,必 須美貌、溫柔。會玩兒。有味兒。他們並不需要她們能幹。拼搏。於是,不美貌、 不溫柔。不會玩兒的女人,最差勁了。於是,一些男人見女人強大了些,都有了這 樣一個設想:做了妻子的女人,最好回到一個安樂的窩裡,靜靜心心地照料孩子和 家務,讓做丈夫的一回到家,就看到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就能立刻擺開一桌美味 可口的飯菜。在他們眼裡,做著這種賢妻的女人,才像個女人。最好,她還能陪他 跳舞,陪他聽音樂,陪他海闊天空地聊。妻子若能做得這樣有滋有味兒,那才更理 想、更完美無缺。男人總是比較貪心的。這「設想」也可謂美妙。問題是,世界上 哪有「完美」?問題是,男人對女人的胃口好大,他讓妻子全心全意為他,而做著 妻子的一旦照料得太長久。太重複。太忘我,把他照料膩了,他又有了理論,什麼 「不志同道合啦」,什麼「沒有共同語言了」,什麼「情趣不投呀!」種種,種種。 所以,做女人的,就是做得再女人,似乎也沒有出頭之日,也不可能得到這個世界 的認可,她們還是苦惱。 做女強人不行,單純做女人也不行,左不好,右不好,好像女人無論怎麼活, 都能讓這個世界挑剔出毛病。而且,她們總是站在被「審判」的位置上給人評頭論 足。因為要寫女人的故事,我用心接觸了各個層次的婦女,聽她們談,我聽出了她 們內心共同的困惑:女人究竟該怎麼活?她們感到了一種左右為難的危機。她們要 事業,要使自己變得強大,又希望不失女性氣質而被這個世界認可。稱讚。在這種 內心的鬥爭中,她們似乎更看重後者,看重自己,看重眼前這一份最實際的生活: 家庭、丈夫。愛情。畢竟是女人。為守住這一點,她們不得不做出一些屈從。這屈 從,有的能換來幸福,有的卻適得其反,醞釀成為更深的悲劇。 我常常感到,面對千變萬化的社會形態,許多女人的內心都面臨著不知如何適 從又不知如何擺脫自己的危機。包括我自己。 為了使自己使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能擺脫危機感,我試著設計過種種選擇。而選 擇的結果,並不樂觀,她們誰都不可能超脫自己最初的起點,像在走著一個圓圈。 因為,這世界實實在在是個男人的世界。千百年來,女人們習慣了活在男人的眼光 中,天長日久,他們的眼光仿佛就是標準尺度。而男人們便心安理得地以他們為主 來相對而論女人。再仔細想想,所有關於解釋、理論女人的說教,有哪一條是平等 地從女人本身出發的?!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女人》中說,在十 六世紀,有個很少為人所知的女性主義者保玲久爾曾經很透徹地指出:「所有男人 寫的關於女人的書都應加以懷疑,因為男人的身份有如在訟案中,是法官又是訴訟 人。」 保玲久爾的話真是太好了,她使我們恍然悟到,女人們所以面臨危機,原因就 是她們總那麼心甘情願地做「被告」;總那麼自以為不是地聽著那些對自己「弱點」 的揭發;總那麼自覺地反省自己,仿佛這世界的全部缺憾,都是由女人的不足造成; 總那麼努力地想做得面面俱到,以一個完美的女性取悅男人。而這種面面俱到的努 力,其實很難使她們真的面面俱到。世界之複雜、生活之欠缺,實在不是女人單純 的努力所能彌補的。相反,主宰世界的男人們「很少有過對自己的反省,指責」。 蕭伯納曾幽默地形容說,「美國白人貶黜黑人到擦皮鞋的地位,結果這些白人的論 調是:黑人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會擦皮鞋!」同樣,這世界把女人壓迫到依附的地 位,使她們從生理上,心理上習慣於依賴者的處境,於是,無論他們怎麼橫加挑剔, 女人都因為最終擺脫不了依賴而不知所措。 由此看來,女人只有堅決擺脫依賴,從男人的眼光中奮勇地走出來,才能確立 女人自己,確立自己鑒別自己的標準。 其實,女人有許多天生的優越,她們充滿靈性,充滿堅韌,充滿女性的溫情和 母性的慈愛。而中國的女人,尤為刻苦耐勞,尤為溫良嫻淑。她們和男人一樣天天 擠車上班同工同酬著,又習慣地承擔著做女人的義務: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她們 大都超負荷地。竭盡全力地生活著,有作為,有成就,有業績貢獻於這個世界。她 們真是夠能幹。夠優秀。夠了不起的了,完全沒有必要再受制於那些苛求。更何況, 這世界只指望女人們更加出色,更加完美、更加稱職,那麼,這個世界究竟為女人 提供了什麼條件來促使她們出色。完美、稱職呢?!無論如何,女人的地位低於男 人,她們的境遇給她們更少的機會和可能性去發展,去實現自己,即使在發展,在 實現,也得付出加倍的力氣,克服加倍的困難,經受加倍的曲折。僅僅為「加倍」 這兩個字,做女人的,就足以自豪了。 自信。自豪,以及對自己充分的肯定,真是做女人尤其要具備的。作為人,男 人女人有著同等意義。世界應該是大家的,缺了誰也不行。我想,我們女人就要這 樣認識自己,注重自己,抬高自己,把自己從狹隘中開拓出來,從卑微中擴大出來, 從貶抑中昂揚出來,確確實實從心理上為自己爭取到「人」的自我,自由。而這種 爭取,要比爭取一份工作、一種地位、一張文憑更加艱難又更加重要。因為,前者 的爭取,似乎沒有具體的阻撓,但時時處處被阻撓著,更多的時候又恰恰是我們自 己在阻撓著自己。我們畢竟被傳統與習慣規範得太長久,被滲透得太深入。但是, 一定要爭取到前者,女人才能擁有力量保障和維護自己,不至於被這樣或那樣的命 運擺佈得手足無措,才可能走出困擾與危機。 為此,我主張女人和女人要互相鼓勵,互相稱讚,互相張揚,使女人們真正趾 高氣昂起來。面對世界,我們要同樣地充滿英雄感和功績感。女人真是功德無量的, 僅作為母親她們繁衍著人類這一點,就夠她們驕傲的,何況還有著別的偉大之處。 談論女人到極至,我真覺得,所以有「女權主義」,所以有「婦女觀」,所以 有種種關於女人的理論,都是因為,女人從來沒有和男人平等地共享過這個世界。 於是,女人們才想出種種理論呼籲自己;於是,男人們才炮製更多的理論來更嚴格 地要求女人;於是,理論越激烈,呼聲越響亮,似乎婦女們就被越加地解放了。其 實,只有到了那一天——取消了「婦女觀」——沒有了專門的理論來說教女人,女 人像男人一樣不是靠理論,而是作為人,自然而然地確立於世界——、只有到了這 一天,才是女人真正的出頭之日。 也許,這些話離題遠了。不過,人在困惑時,只有想得深遠,才能走好眼前這 一步。更何況,女人的目光容易短淺,不妨說遠些,看遠些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