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蹲在竹竿上的兩隻灰鴿又「咕——咕」地叫了,是表示贊同還是反對?肖白心 裡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她很少和別人剖心置腹地對話,總是自己和自己說,或 者象此刻,她對著兩隻紅唇的衣鴿默默他說。灰鴿不會懂得。誰能懂得呢, 丘曉玲和鄧大光走遠了。 「要遲到了。」譚佳麗匆匆奔出劇院,「看電影不看開頭,還有什麼勁!」, 聽說,《愛情的故事》片頭是奧立佛坐在網球場外一座臺階上的背影,和結尾呼應 著,調子哀婉。多棒!她撒開腿跑。都怪自己,怎麼睡著了?送走她母親,他回到 屋,躺在床上,兩手枕著頭沉思默想:真的退出劇組,集中精力攻日語?不到萬不 得已,不能這樣做! 什麼是萬不得已呢?!她繼續想,深入地想,想累了,想得睡著了。又被柳亞 明和唐大朋的「拳擊比賽」吵醒。好精彩。她懶洋洋地擠進勸架的人群,但一看到 柳亞明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頓時憤怒了。在灰樓裡,亞明的憨實是公認的,他為人 好,幹嘛要受欺侮!她幫著童浩安頓了亞朋,給他傷口敷了藥,才急匆匆去看電影。 一輛小轎車從佳麗身後呼嘯著超越了過去,好象就是停在劇院門口的那輛「皇 冠」。沒看清車裡是否有餘珊珊。「做人,最起碼的不能損害別人!」她就信奉這 樣一個準則。雖然,劇院上上下下有那麼多的閒言碎語在背後指責她。但她心裡坦 然,「我譚佳麗不做對不起人的事。」 關於做人,餘珊珊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有一次,她們還爭辯過。 「什麼叫損人利己,沒這一說。人活在社會上,時時刻刻都被人損害著,明的、 暗的,意識到的,沒意識到的。所以,你也沒法不損害人,有些是無意的,迫不得 已。人求生存、溫飽、發展,就是競爭著的,誰能拱手相讓,願意自己餓死?以此 類推,任何事都在你爭我奪中發展。再說,生活只承認有實際力量的人。你要作實 際的考慮,必然會涉及利與害的衝突,必然涉及到別的什麼人。要麼利,要麼害, 兩者必居其一。但是,人,不可能一味地去利於別人,而毫不為已。餘珊珊振振有 詞,「既然不能都是『利』,那麼一定有『害』。」她推理似乎嚴密。 打唇槍舌戰,佳麗不是珊珊的對手。佳麗不會頭頭是道地總結出自己的想法, 但也執著地不改變自己的觀點。 「反正,人都要遭報應,你坑了別人,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佳麗倔倔他說。 至於怎麼個報應,她沒有預見。這句話也是聽媽媽講的。 「其實,結果已經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過程中人的自我體現。」珊珊不知從 哪本書上找到的理論根據。 譚佳麗沒有理論,她憑直覺對待生活,是一種本色。 「皇冠」稍縱即逝,輕捷如飛。佳麗靠兩條腿奔跑,象頭小鹿。 胡同較長,黑洞洞的,只在與馬路的銜接處才豎著杆路燈。譚佳麗勻著氣跑得 挺歡,她的兩條腿線條很美,且有彈力。 「如果學跳舞,跳芭蕾舞,你更有前途。」戲劇學院「兒童班」去招收後,省 歌舞團也聞訊我到村裡動員她。 「不,我喜歡演戲。」 「如果這一次考不上?」歌舞團的人再三說服。」 「明年再考。」 有人說,佳麗脾氣太倔,吃虧。她自己不否認,倔強是真的,吃虧也不少,但 她常常「明知放犯」,改變不了。 快跑進燈光了,譚佳麗好象隱隱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注視。她的感覺太靈敏了。 「你……去看電影?」那個「黑影」從路燈後閃出。 「你管我呢。」佳麗不想停下,又不由地煞住腳。大概沒有星星,燈光顯得亮 了,她才看清那「黑影」,穿一身洗白的工作服,個子中等,肩膀很寬,厚厚實實 的,臉膛黧黑,鬍子拉碴的,好象不年輕了,但也不老。「你老在這兒子什麼?馬 路值勤的?」她冷嘲熱諷。 「我看了老舍先生的劇本《寶船》。」「黑影」沒在意佳麗的嘲諷,自顧自說, 聲調低沉,又很懇切,「你演什麼?」 「大螞蟻,爬的。」佳麗訕訕一笑。 「你應該演王小二, 你最合適。 你們灰樓裡的女演員,誰都不如你合適。」 「黑影」極其認真,那種口氣,儼然是導演在用心地審視角色與演員。 佳麗定睛凝視他:這「怪物」,哪來的,還真有點懂行。 「我說得不對?」 「對,也不對。對與不對,現在沒有絕對的標準。」佳麗喃喃他說,這是直覺 在告訴她。她不願和劇院以外的人,談論、《寶船》、王小二。他不瞭解劇院,不 瞭解演員,更不瞭解她。何況,她不認識他,一個神出鬼沒的「黑影」,何況,她 根本不可能演王小二。 B角已確定,最後一點希望都落空了。她又沮喪起來。趕去 看電影的那一點歡快,被這個不速的「黑影、遮沒了。 「不讓演,不等於你不夠格。」 「演員只有在角色中才能體現自己,」 「所以,你不要灰心。是顆珠于,蒙上了灰也是珠子。」 珠子,佳麗還沒有過這份傲氣確認自己是顆珠子。她只是喜歡演戲,也覺得自 己能夠演好戲。僅此而已。 「我得看電影去了。」她不想對「黑影」再多說什麼,但心裡還是感激他的一 點鼓勵。 「我能送送你嗎?」 「不行 「那麼再見!」「黑影」禮貌地伸出手。 譚佳麗遲疑一下,還是了草地和「黑影」握了握手,是為了「那一點鼓勵」?! 離開那盞孤零零的路燈,佳麗又加速地奔跑起來:大概是有了「那一點鼓勵」, 她的腳步稍稍興奮了,因而更快、更輕。 跑到電影資料館,電影已開演,她還是沒看到奧立佛哀婉的背影,心裡憾憾的。 好在,影片結束時,背影又出現了。佳麗想像著片頭。…… 「大光,明天排戲,不能不請假了……」丘曉玲靠著鄧大光的肩,她的頭只到 他的肩膀,恰好倚靠著。 「還是沒來?……」 「過十天了……」 「怎麼搞的!」鄧大光皺緊眉,狠狠拍著自己的腦袋。 「不怪你,真的。……」 「走得動嗎?」如果不是走在馬路上,大光能扛著曉玲,走多遠都不會喘氣。 「沒關係,、我想走走,散散步,」丘曉玲稍稍離開大光,獨立了一些。 他們身後、有一輛乘客塞得滿滿的電車,「呼呼」地開來。電影館散場的時間, 總有幾輛車要擁擠一些。 「怎麼辦呢?太蠢了,都怪我!」鄧大光極懊惱。看電影時獲得的一些美好的 感覺蕩然不存了。愛情不僅僅是甜蜜,還有無窮無盡的煩惱。 」我說過,你別管,我良己能承擔。」曉玲狠鎮靜。她已有了「一個多星期的 思想準備,充分的想,作了最壞的打算。一切都想定了,她才決定告訴大光,他反 而有些驚慌失措。「我身體吃得消,只是,萬一劇院裡知道了……」 「我檢查。」鄧大光挺挺胸脯,仿佛己走進院長辦公室,「我擔心的是,你還 要排戲。……」 「我可以一天也不休息。就請一天假。只要倆過這一天……」 「瞞得過嗎?」鄧大光的眼睛裡充滿憂慮。 「瞞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們是相愛的。」丘曉玲雖然瘦小,性格卻不脆 弱,還蓄有著堅韌的氣質。 「曉玲,我們馬上結婚,明天就去登記,不要什麼形式,只要法律承認。這樣, 一切都合法了。」 「那麼,不去手術?」 「你說呢?」 「大光,我們都太年輕了,什麼都沒幹成妮!」曉玲的眼圈紅了。雖然,她心 裡很痛借自己,但她不想表現出來,更不想讓鄧大光感覺到而增加壓力。「再說, 好不容易有戲排。 我演公主,這角色還可以,而且沒有B角,到時候不能參加演出 ……多可惜!」 「那你要吃苦了。」 鄧大光很理解,也很內疚。那天,他一個人去松竹餐廳喝酒,因為公司裡的一 些事鬧得不痛快,他想喝兩杯解解悶。誰知道,一個人:喝悶酒,才一兩半白酒, 就有些醉了,幸好丘曉玲找未,攙他去了姑媽家。她說,「別回劇院了,看你,醉 得象團泥,影響不好……」她還說了一些,他忘得乾乾淨淨了。一到姑媽家,鄧大 光吐了,丘曉玲只好留下照顧他。吐淨了,舒服了,大光才躺下。半夜,他清醒過 來,睜開眼,見曉玲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守著他。大光很感激,緊緊摟住她,吻她, 愛撫她,心裡又一陣陣難過。演不上戲,派去藝術公司幫忙。真是個「幫忙」的, 誰都可以使喚他。跑跑顛顛地忙採購,又不是個採購員。幾乎大天要賣苦力,幹那 些裝裝卸卸的活兒,到不如乾脆算個裝卸工,計件取酬,多掙點錢也認了。結果, 什麼也不是,整天累得腿肚,子攥筋,分獎金還比唐大朋低兩級。獎金的多少「本 來就不許互相打聽,給多少算多少,沒處去評理。這是公司的規定。鄧大光早不想 幹了,唐副院長又不肯放了他這個「棒勞力」。只有曉玲知道這一切,常常寬慰他、 陪伴他。他常常對他說,「真的,幸虧有你……」這是一句真心話。他需要安慰。 她給了。她愛他…… 就是這樣的一次。他們年輕,生命太旺盛,愛得太熾烈了。 「大光,什麼也別說了,有甜才有苦,有苦才有甜。」丘曉玲不覺得苦,只是 有點害怕,心裡還有點難受…… 大光摟住她,什麼也不說了。默默地走。路燈投射下的一雙影子也是默默的。 小灰樓睡了。 柳亞明床頭的小燈還亮著。他昏昏沉沉地睡著過,又昏昏沉沉地醒來。耳邊還 有「嗡嗡」的響聲,象一群蜂子追隨著、圍繞著,趕也趕不走,把思緒都攪混了。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衝撞是怎麼發生的, 腦袋很疼,好象要裂開了,還有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不能翻身,不能用 力喘氣,稍稍一動,渾身象被針芒刺著。而最痛苦的是腳口,是那顆受傷的心,一 切都被證實了,而一切又都是含糊的。他想不通,餘珊珊為什麼背叛他?相好了許 多年,就這樣結束了?!理由呢?他看不清她了,好象他們從來不曾走近過。「也 許,是我的錯。」他想,「錯在哪裡呢?」他又想不透。腦子仿佛也被打零碎了, 沒有了思辨力。看什麼都是混混沌沌的,包括看待自己。 門外有人走動,躡手躡腳的。接著,門被推開了。 「童浩,你還沒睡?」 「看看書睡著了,一覺醒來,好象聽到你在叫。怎麼樣,要不要再熱敷一下?」 「沒關係。明天就好了,還要去排戲呢。我們後天連排了。」亞明兩手撐著床, 把身子放端正一些。打掉了半顆牙,嘴裡還是火辣辣的疼,講話也有些吃力。但他 儘量把字吐清楚,不讓童浩看出他疼得太慘。 「還能去排戲?別逗了。導演問起來怎麼辦?」 「我就說實話,」亞明自嘲地一笑,「在那個劇組裡,大家都很友好,彼此能 通融。」 「休息一天吧,我幫你去請假。」 「現在一天也不能耽誤。」亞明感慨地看著重浩、「你也快考試了吧?」 「沒戲。」 「不能洩氣。」 「我準備孤注一擲。今年錯過機會,就過了報考年齡。我們都已經二十二、三 歲了,再這麼混下去真不行了。亞明,這件事,你也別耿耿於懷,也許是好事,痛 痛快快斷了也好。這一陣你無牽無掛的,好好兒演你的《紅房子·綠房子》」 「是啊!」柳亞明用紅腫的眼睛環顧了自己的小屋。窗上的自紗簾是她幫著縫 的,明天取下來。桌上的個鏡框也收起來藏好,還有牆上的兩幅畫是她送的、他也 不想再天天看著它們。總之,要搞一次大掃除,把所有留有她氣息的東西抬掇出去, 要清理屋子,清理感情,清理好自己的生活。當然,做這種「清理」,是件痛苦的 事,要把自己同過去徹底割斷,並不容易啊!但他想著《紅房子·綠房子》劇本裡 的一句臺詞:「每個人應該忍受自己的一份苦難。」那是誰也逃避不了的一份。 「好好睡吧。如果明天你一定要去排戲,我送你。 「謝謝。」柳亞嘰由衷他說。 童浩走了,亞明虛脫似地靠著床,閉上限。幻覺中,他好象回到家了,媽媽坐 在床邊,用溫精脈脈的目光癡迷地、看不夠地看著他,他真想念媽媽的目光。想家。 他真的想過,等《紅房子·綠房子》公演時,把媽媽接來。這是他畢業後第一次演 出一部自己喜歡的劇作。劇場已聯繫好了,連排後只要審查通過,就在「大舞臺」 公演。 那是A市第一流的劇場,有轉檯,有最先進的燈光設備。那塊幕布是金色的 天鵝絨,一打上燈光,整個劇場都被映得金碧輝煌。他想像過,只要一站到那樣的 舞臺上,再有佈景相襯,再有燈光渲染,所有的感覺都身臨其境了,他會全身心地 進戲,會有最佳最良好的發揮。對,一定把媽媽接來! 這是一個多好的想法。亞明竭力讓自己沉浸在這個想法之中,靜靜地睡去。他 還是感到慶倖,在這樣痛苦萬分、如躺針氈時,還有一個美好的想法陪伴著他。 星期一: 每星期的第一天,來劇院的人總要多一些,聽聽消息,看看情況,互相聊一聊、 扯一扯,沒事兒了再顛。只有《寶船》組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滿滿的,大概總要忙過 這一年。 練功後,方芸等把排練場打掃了,橫杆四周一向淩亂的椅子,被整齊地排列在 地毯正中,好象佈置了一個氣氛嚴肅的會場,那張放杯子、雜物的大桌子,也擦得 一塵不染。 「今天開會?」 「不排戲了?」 一走進排練場,大家都感覺到了異常。 九點。演員們基本到齊,兩位導演卻姍姍來遲,有人報告說:「哎,安靜,安 靜,頭兒們都在院長辦公室碰頭呢,一定在研究什麼重大決策。」 一排排地坐著、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有: 「大概是公司的事。上星期二,鄧大光和唐大朋不知為什麼事,在行政辦公室 裡大叫大嚷。」 「會不會為那場『拳擊比賽』的事?」 「聽說,院部向劇協通報了,要《紅房子·綠房子》劇組酌情處理。」 「處理什麼?是柳亞明挨揍了,唐大朋沒傷著一根毫毛。」 「那是人家拳擊技術高明,打了人,還得佔便宜。」 「恐怕不光是為打架的事。傳達室的人說,頭兒們七點半就紛紛來了。馬拉松 會議。」 「大概是研究長工資的事兒。人家劇團裡,都在議論呢,有普調、也有百分比。」 「我們也該長一長了,到劇院四年了,還拿四十多。」 「你們才四年,我參加工作都二十年了,就那次轉正,長了幾元。」 「算了,你又不指著工資吃飯。坦白吧,一月能撈多少外快?」 說實在的,還都搶著進劇組排戲,其實,到外面隨便找點活兒幹,不比演戲實 惠,長不長工資都無所謂了,加個十元、八元的,有什麼意思?」 「怎麼沒意思?這叫積少成多。一月十元、八元,一年就是一百多,十年呢, 這是『鐵的』,讓人心裡踏實。「 「嗨,你們都畫餅充饑呢?想著長工資?文件呢?」沒譜的事兒,還談得津津 有味!」 「還是說點實際的,讓院裡多批點補添。」 大家交頭接耳,喊喊喳喳的,比排戲還熱鬧,還多懸念。 九點半。唐功輝先推門進來,隨後才是藍院長、程琳琳。他們個個都不同尋常。 最明顯的是程琳琳,臉沉著,好象剛和人爭吵過,怒氣未消。藍院長雖然不常把情 緒溢於言表,但今天,他也不似平日單純來排戲時那樣輕鬆。只有唐功輝臉上仍微 笑著,卻也看得出,那微笑也很勉強。 「大家坐好,不要說話了。」唐功輝走到大桌旁開始主持會議,「在排戲之前, 有幾件事要象大家宣佈。本來,不想公開。尤其是不能影響《寶船》的排戲進程, 但院部考慮再三,認為排戲固然緊張,但思想工作不能放鬆,有些問題防微杜漸, 及時地抓,才能促進並保證我們劇組以更健康的精神狀態投入排戲。」講完開場白, 唐功輝略停頓幾秒,目光向一排排掃視,才胸有成竹地宣佈:「第一件事,關於柳 亞明打架鬥毆的事。」他清清嗓子,氣流似乎更通暢,語音更鏗鏘了,」我們向劇 協彙報了,談了劇院黨委的意見,我們認為品行惡劣的人,不配上臺演出。但是, 鑒於《紅房子·綠房子》劇組正在連排,他們的導演親自來劇院和我們協商,才同 意妥協一下,讓柳亞明寫份檢查,通過了才能參加演出。」他又提高聲音,「那天, 我可不客氣地對那位導演說清楚了,我們劇院風氣向來不錯,過去沒發生過打架一 類的事,你們排什麼紅的、綠的、現代派的,把我們的演員都帶壞了!這是個教訓。 現在,電影、電視的都來我們劇院借演員,演員一離開劇院,問題就多。前不久, 紅珠電影廠不就來人告狀了嗎?!……」 唐功輝長篇大論,說得激昂。排練場的氣氛卻是沉悶的,仿佛罩著一層閃動冷 輝的水銀,使人感到一種呼吸不暢的壓抑。 「第二件事,」唐功輝馬不停蹄地說,「明天,劇院發獎金。」他立刻不假掩 飾地加強了笑容,「不瞞你們說,這筆錢是藝術公司拿出來的。我們辦公司的宗旨, 就是為整個劇院謀利益,為藝術,也為大家。這次分獎金的原則,除了極個別的全 部扣除,其餘的不分等級。但下一次,我們就要有區別了,不僅賞罰分明,而且, 好壞也要分明。對藝術上有成就的演員,要以重獎鼓勵!」 幾排椅子上騰起一陣小小的、喜悅的騷動。 「唐副院長,公司開恩,給我們每人多少獎錢?」 「我們排戲的,是否多給點辛苦費?」 「多少錢?我們暫時保密,明天就知道了。」唐功輝故弄玄虛。「另外,我們 還要宣佈一下,明天拿不到獎金的人。」 排練場頓時肅靜,象空襲警報響過之後的那幾分鐘,整個世界都被即刻降臨的 威脅震住。 唐功輝又停頓片刻。靜場。他也很懂得,即使是作報告,也要講究一點戲劇效 果。 「柳亞明。」 座位上反響不大,前面有了鋪墊,結果是順理成章的。這份獎金,「公司」是 無論如何不會給的。 「還有兩個:鄧大光和丘曉玲。」唐功輝聲調平靜。 一片驚詫的目光。 「為什麼?」有人小聲問。 「至於原因麼,我在這裡不便說了,具體的由演員隊黨支部、團支部來處理。」 唐功輝看看藍院長和程琳琳,「剛才,我們幾個研究了一下,考慮到丘曉玲的身體 狀況以及影響問題,因為,我們《寶船》劇組任務重大,還要出國演幾十場,所以, 丘曉玲扮演的『公主人角』,由馬小星來替,馬上投入排練,」 座位上終於按捺不住地譁然了。 「出了什麼事?」 「這麼嚴重!」 「怎麼啦?到底怎麼回事?」 相比較,住灰樓的故娘、小夥兒當然更敏感些。那天,丘曉玲請譚佳麗幫著請 假,「我胃疼,很厲害……好象出血了……得去醫院一趟,等不到排練了,你幫我 對程老師說一下,上午,我只有一小段戲,爭取趕回來……」 佳麗向程琳琳說明情況時,把曉玲描繪的病情簡要了,只說,「曉玲可能胃出 血,疼得厲害,去醫院了。」她當然感覺到,曉玲患的不是胃病。她們朝夕相處, 互相瞭解,熟悉,有些蛛絲馬跡,不言而喻,佳麗只是不願猜測曉玲。她偏愛她, 願意相信,曉玲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出格。即使出格了,也自有道理。 「是不是那個?……」 「哪個?……」 「就是那個……」 還有人在起勁地議論,起勁地猜測。 「其實,如果劇院有房子,他們想結婚的。」蔡明星壓著頭說。 「問題就是他們還沒結婚呀,要在過去,都得給處分。」一個老演員嘟噥。 「問題就是,現在八十年代了。要說過去,女人還得裹小鞋、戴面紗才算貞潔。」 小蔡又回一句。 「問題是,八十年代就可以不講道德?」 「問題是,道德是人規定的,時代變了,人變了,道德標準也會變的。」 「問題是……」 「不要說話了,有意見的站起來說。」唐功輝感到下面有不滿情緒。 沒人站起來。 「你們還有什麼補充?」唐功輝徵詢地看著藍院長、程琳琳,「就開到這兒吧?!」 藍院長點點頭。程琳琳漠然,沒有反應。 「排戲吧。」藍院長首先站起來,「把景搭好。」 幾十把椅子又淩亂地散開在排練場四周的橫杆旁; 開始排戲。從頭開始。 第一幕、第一場。時間:古時候,有那麼一天的上午…… 演員隊黨支部召開全體會議,內容是:研究如何抓好青年演員的思想教育,並 邀請幾位非党人士列席,名單上有肖白、程琳琳。 方芸來通知程琳琳。 「大導演,請你參加我們的支部大會。」方芸是演員隊支部書記,六六年剛入 黨就文化大革命了。她那時雖然年輕,但紙糊的帽子也沒少戴,但她自始至終、誠 心誠意接受批判,每次寫檢查都痛哭流涕,第一句話總是:「我是党和人民培養的 演員,我對不起黨和人民……」真是痛心疾首。當演員的,即使哭泣,也頗為動人。 「我就不去了吧。」程琳琳真的不想去。 「你哪能不去。你是《寶船》組的導演,又是靠攏、要求入黨的積極份子。」 方芸在任何時候都認認真真的。 「真的,免了吧。」 「為什麼?」 程琳琳沒回答。也許,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小灰樓,所以,很難去附和一些人 過激的態度。昨天,她就知道,支部要開會,還要請她列席。她心裡為難。列席這 樣的會,她只有旁聽的權利,不可能在黨員的會議上,由她一個非党人士來慷慨地 陳述自己的觀點。而對於這件事,她無法真實地表達。她不贊成扣獎金並在整個劇 院張揚。獎金是衡量工作的。至於一些個人的事,感情上的事,是非緣由太複雜, 不能只作簡單、統一的處理。她也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的感受…… 「去吧。」方芸再次懇請,「不能因為你的偏愛而不正視現實。對小灰樓,劇 院如果再不抓緊教育、管理,這樣的事,還會接二連三發生。」 「是啊,問題出現了才抓。問題沒暴露之前呢?他們到劇院四年了,劇院究竟 關心過多少?那時候,他們才十八、九歲,生活上、思想上、藝術上,很少有人過 問,放任自流。他們苦悶過,因為沒戲演,沒人管。這幾年,他們東撞西撞地走過 來了,不容易啊!仔細想想,作為劇院的領導,難道就沒有責任了?扣獎金,錢是 小事,但對人內心造成的壓力,很巨大,許多年也消除不了。我想,我們都有體會。」 程琳琳直言不諱地說。對方芸,她是信任的。至少,這些老演員對劇院的奉獻是全 心全意的,是畢生的。 「你不去,也可以,只是……」方芸心裡還是挺欣賞程琳琳的正直、仗義。盡 管,在許多看法上,她們有分歧,「只是,有人會往別處想。再說,你在爭取入黨 ……」 「好吧,我去,為了那些別人。」程琳琳不愉快地想,就是因為考慮「別人」, 她已經忍耐和改變了多少呀。在戲劇學院讀書時,她真是通體透明的。而三十年之 後,她覺得自己已越來越含糊了。當然,方芸的話裡,是有潛臺詞的,黨支部正考 慮吸收她入黨,她怎麼能夠消極地對待支部的活動呢? 程琳琳又一次委屈了自己。這是第幾次了? 丘曉玲接連躺了幾天。她沒想到手術後身體會那麼虛弱,也沒想到手術後不能 去排戲了。面臨現實,她那些翻來覆去的「思想準備」,還是不堪一擊地崩潰了。 吃不下,睡不著,瘦削的臉,蠟一樣黃,纖秀的身子軟得象根支不住的麵筋。兩隻 好看的丹鳳眼,紅紅腫腫的,乾澀得淌不出眼淚了,但她還是想哭。 鄧大光和譚佳麗等輪流陪著。曉玲不希望被他們守護,只想自己安安靜靜地躺 著。灰樓裡的姑娘、小夥兒都來看過她,送了好多吃的,她很感動。看到他們每一 個來了又走了,她都想哭。 聽大光說,程琳琳老師來過灰樓,沒有進屋。 「告訴她,我好了。」曉玲想、如果程老師來了,她該說什麼?…… 這是幾天最難熬的日子。 快近中午,小灰樓靜悄悄的,大概都去排戲了。丘曉玲閉著眼想:排第幾場? 再也沒人向她提起《寶船》。她知道,是怕她傷心。作為一個演員,役有比不讓演 戲更嚴重的懲罰了。她曾扮演公主,那麼高貴,那麼不可侵犯,那麼嬌嫩…… 「曉玲。」門外有人叫。 「程老師。」丘曉玲稍稍掀起被子,「請進。」 「好些了嗎?」程琳琳笑著進來,「藍院長在排戲,我向他請假了。」 「謝謝你來看我。」 「還想請你為我做件事呢。」 「請我?」丘曉玲想坐起來,「什麼事?」 「陪我去吃頓飯。排戲緊張,我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今天實在餓了,餓極了。 我們倆去馬克西姆餐廳。我請你,發獎金了。」程琳琳輕快地說。排戲、獎金,別 人忌諱向曉玲說的,她都說了。 「我不想吃……」曉玲咬住被角,忍著眼淚,「程老師,謝謝你……」 「陪陪我。我好久沒有享受了。」程琳摟著曉玲瘦骨嶙峋的肩胛,央求得懇切。 曉玲側過臉,眼淚還是忍不住地淌了下來。她應該對程老師說一說那件事,如 實地說,她心裡仍然覺得,那時刻很美好、很純潔。可惜,被玷污了……所以,她 心裡又有了說不清的悔恨。美好又悔恨?!她被複雜的心情糾纏著,怎麼也掙脫不 了,象只被俘的小鳥。 「我扶你下床。」 「好吧。」曉玲擦了淚,用力把兩腿挪下床。腳一沾地,便覺得身體象一片輕 飄飄的紙,一定瘦得嚇人。她想照照鏡子,又怕看自己枯槁的形容。反正不讓演戲 了……她又心酸起來。 「曉玲,你看我這件衣服怎麼樣,新買的。」程琳琳展示了穿在身上的一件雪 青色的毛麻蝙蝠衫,顯得年輕、灑脫。「今天,你也得穿上最好看的。」 「我……」曉玲沒有心思再打扮自己。走出灰樓,眾目睽睽的,如果再穿得豔 麗奪目,別人還會說些什麼?她一向不喜歡引人汪目。小時候,因為太瘦小了,在 幼兒園裡,阿姨很少注意她。上課時,她即使舉了手,老師也不會叫她發言。她愛 一個人玩,一個人看看窗外,一個人想點自己願意想的事。上了小學,她理想當一 名醫生,穿得白白的,端重可親又受人尊敬。但那一天,程琳琳老師等去了她的學 校,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看,卻偏偏看上了她,那麼幼小的一個。 「我不會演戲……」曉玲怯怯的。 「你能學會。」 「能嗎?」 「還能學出和別人不一樣的風格,」程琳琳說,「你有特殊的氣質。」 程琳琳的確有眼力。丘曉鈴在戲劇學院四年,果然表現了她的「特殊」,她喜 歡的角色,選擇的劇本片段,構思的作品,很少和大家類同,總包含著她的風格與 氣質。 「曉玲,一定要穿得漂亮,這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來,我替你化個淡妝,你 臉色不好。」 「不,不。」曉玲直往後退。她真的怕醒目。 「你這白臘臘的臉色更醒目。不要把心裡的難受都畫在臉上,」程琳琳讓曉玲 坐下,「你很美,是一種特殊的美。」她托著曉玲的臉,輕輕打上一層粉底霜。 曉玲感覺著程琳琳老師的手撫著臉的溫暖,鼻子一酸,眼淚又一顆顆淌下,把 剛抹上的粉霜沖掉了。 「別哭了。」 「程老師……」 「我們不談這件事好嗎?我相信你的感情,相信你能經受住生活的挫折。每個 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長的。」 「大光有壓力。他總說,對不起我……」 「那是兩個人的事,兩個人的感情,談不上對不起或對得起。」 「他說,馬上結婚。」 「其實可以。」 「我怕結婚了,耽誤太多,一切就完了。」 「不見得,你看美國影星梅麗特·斯特裡普,就是演《克雷奠夫婦》的女主角, 她二十八才真正成功的。成功了,她並不放棄實實在在的生活方式。她認為,促使 她積極生活工作的主要動力,是家庭、丈夫和孩子。在銀幕上,她拒絕用勢利的態 度對待現實,也不讓現實世界用勢利的態度對待她。這樣,她完全獲得了內心的自 由,不被沉與浮左右。但是,我們都做不到。」 「……」曉玲用心聽著,幾天來,她第一次感到心裡好象卸去什麼,寬鬆一點 了。 程琳琳為丘曉玲描了眉,又打上一層粉。 「你照照鏡子。」 丘曉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象看著個陌生人,她明顯地憔悴了,也明顯地煥然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