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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巷人物志》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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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西方的旅遊者同時舉起照相機,對著東林寺巷哢哢地撳個不歇。

  這東林寺巷也沒有什麼特別,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巷子,狹長深邃,彈石路面,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掠衣裳的竹竿橫擔在兩邊的屋簷上面,紅、綠、黃、白的衣衫橡歡迎外賓的彩旗。

  可以肯定,外賓對這種彩旗不會有太多的興趣,因為所晾的衣眼既無長袍馬褂,更無鳳冠霞帔,都是些牛仔褲,花襯衣,茄克衫之類,談不上什麼新潮服裝,又缺少東方古老的情趣,沒有什麼風光可以攝取,也沒什麼新鮮可以獵奇。

  有的!

  就在那些不三不四的彩旗下面,慢慢地移過來了一堆黑呼呼的東西,這堆東西引起了旅遊者的注意,自動相機的閃光燈忽閃忽閃,總加起來大概拍掉了一卷膠片。

  在那不大平整的彈石路面上,有一輛小板車慢慢地移過來了,車上裝著黑呼呼的蜂窩煤球,這玩藝兒北方人叫煤餅,蘇州人比較戀舊,小煤球已經變成大煤餅了,還得叫煤球。寧願加上蜂窩二字,叫蜂窩煤球,簡稱蜂窩球。

  板車、煤球,這兩樣東西在西方人看起來已經有點怪異,更何況那拉板車的是一位瘦骨伶仃的老嫗。這位老婦人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那皺紋之深使得她的面部像一塊乾涸龜裂的沼澤地,眼睛是兩個乾枯的池塘,緊閉的嘴巴是無水的河流。她混身上下除掉頭髮是白的之外,其餘的地方都是黑的,沾滿了煤屑。她兩手扶著車把,車緶斜勒在胸前,彎腰,昂首,咬牙,用力拉,車後還有個小男孩,小手搭著車幫,踮腳蹬地,撲身前推。這一老一小,一個像弓,一個像箭,牽引著這一車生活的重負慢慢地向前。

  冬日的殘陽從東林寺巷的西頭射過來,那時光之手可以把板車、煤球、老嫗推回五六十年,推進三十年代的木刻,二十年代的油畫,甚至十八世紀的雕塑。此種人生的畫圖可以加上諸如《掙扎》,《苦力》,《黃昏》,《路漫漫》等等的標題。半個世紀之前,許多畫家、攝影家、雕塑家們,常常歡喜表現淒慘的苦力,留下的不朽的名作,都高懸在藝術的殿堂裡。如今,這樣的圖景在西方已經消失,在中國也不多見。瘦骨伶仃的老嫗拉著一車煤球,看起來很不人道,也不美,可卻是一種活著的資料,十分珍貴。

  這位被當作資料的老婦人,對外賓的照相毫不介意,似乎已經習慣了此種場面。她是替人家送煤球的,每百斤的送力是八角,爬一層樓梯加一毛錢,這兩個微不足道的數字就是她的一切。外國人拍照沒有動她的一根毫毛,無所謂,不收費。車後的那個小男孩卻故意避開鏡頭,當外國人舉起相機的時候,他便把頭埋到車幫的下面,等到外賓離去,板車拉出了巷口之後,那小男孩才從車後走到車前,幫著他的奶奶穩住車把,抬高,使得重心移到車軸的後面,用不著使勁拉,板車便能輕快地向前。

  老婦人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摩挲小孫子的頭,臉上的粗線條變細了,皺紋也重新排列,一臉的喜悅、心疼、愛憐:

  「小丹丹,今天有沒有同學欺負你?」

  「奶奶,依為啥老是要問呀,我也不是好欺的!」小丹丹昂首凸肚,握緊拳頭,在奶奶的面前顯示威力。

  「是呀是呀,奶奶總是記得,你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每天放學回來總是哭哭啼啼。」

  「我爸沒用,這是我媽說的。」

  「哼,你媽也太有用了,其實也賺不了幾個錢,還不如你奶奶賺得多呐。對了,小丹丹,你不是想要那小輪盤的自行車嗎,等你再長大一點,後年……不,明年。明年你過十歲的時候,奶奶買一輛送給你。」

  「謝謝奶奶,我騎自行車帶奶奶到虎丘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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