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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馬海西卻比董玉如要複雜得多了。性愛的需要是一個方面,董家的那座花園洋房對他卻更有吸引力,他耍成為小洋樓的主人,好像是對羅莉的報復。也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一個被物質欺壓過的人,會對物質產生一種貪婪。

  董玉如的媽媽,這位教授的夫人雖然不大懂世事,可卻懂得愛情,她憑一種直覺,憑一種情場的經歷,就感到馬海西有一種不高尚的世俗的心理,愛的動機不那麼純粹,像優美的曲調中伴有雜音似的。可她也影響不了熱戀中的女兒,而且也說不出所以然,感覺是不能當作真實的。

  誰知道真實比感覺還要可伯,馬海西一旦成了上門女婿之後,立即喧賓奪主,把家政大權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別說什麼洋房了,連美國寄回來錢和物都由他來處理。到了五十年代的後期,國內的生活必需品越來越匱乏,人們能走的路也越來越統一,除了循規蹈矩之外,沒有什麼可以自由發展的機會。馬海西也悟了,他也只在循規蹈矩之中求得一點發展。

  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馬海西決心要改造自己,在改造自己的同時,還要改造家庭,特別是要改造他丈母娘。這個從不勞動的女人滿腦子都是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情調,還要彈鋼琴,都是什麼年代了,還玩弄這種洋玩意?美國寄回來的錢和物不能給她,要她燒飯洗衣,勞動改造,自食其力。

  馬海西把美國寄回來的錢和物都鎖在一個櫃子裡,不給丈母娘,卻暗中給一點他的領導和支部書記,他想入黨,想從科員到副科長、科長……這樣一步步地長上去。黃金屋和顏如玉都已經有了,欲望中的獵物有了以後就變成無,甚至變成了累贅。現在,馬海西需要的是地位和權力。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馬海西也曾跳過那麼一跳,想造反。他憤憤不平,幹了十七年還是個科員,党沒有入得了,科長也沒有能提上去,豈有此理,都是走資派任的!他在機關裡剛剛跳起來,就被真正的造反派揪住了頭皮,因為他有海外關係。這就造成了大字報貼滿了他家的圍牆,各種勒令貼在大門上的後果。幸虧馬海西頭腦靈活,及時地和某派的頭頭取得了聯繫,答應把樓下的房子給他,把丈母娘趕到園中的兩間花房裡去。馬海西這樣做可以一舉兩得:把丈母娘趕到花房裡去可以表示他已經與資產階級劃清了界限,政治上採取主動;把房子讓給造反派的頭頭可以拉上關係,爭取歸隊,因為你如果陷在牛鬼蛇神中而不能自拔的話,你這樓上樓下的房子都有可能被別人搶去,住到花房裡去的人也可能就是自己。

  馬海西的這一步走對了,他很快地就得到了解放,就發生了我看到的那種戲劇性的場面。當然,那些僑匯券和牛肉罐頭也是起了一點作用的。

  馬海西雖然及時地扭轉了局面,卻也無可奈何地失去了一層樓,所以見到我的時候還是唉聲歎氣:「小弟啊,你看這是什麼年頭,倒像是我們當年住在許家大院一樣,比那個時候還要混亂;那時候想侵佔別人的房子還動動腦筋,現在可以隨隨便便地搶來搶去,這就是共產主義?」

  「這和共產主義不搭界,共產主義是平均分配,不是搶。」我說。

  「平均分配和搶有什麼區別?」馬海西大放厥詞了。

  我倒有點替他擔心,深怕他的反動言論被人家聽到以後又要被勒令去掃地:「海西,輕點。」

  「怕啥呀,我已經把房子給他們了,還會怎麼的?」馬海西認為只要捨得房子,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馬海西家的房子確實也惹人喜愛,門廳、長富、陽臺都有一種西洋建築的風味,牆壁很厚,用花崗石砌成,中間有煙道,冬天把壁爐燒熱,室內溫暖如春。這樣的房子在蘇州確實不大多見,難怪當年會被馬海西看中,而今卻又有黃雀在後。

  房子裡面卻是一片混亂,有人在跑來跑去地搬東西。看樣子有人是喬遷之喜,有人是痛心疾首,還有人在後門外面嚶嚶地哭泣。

  馬海西皺起眉頭:「小弟啊,你來得也真不湊巧,連坐也沒有個坐處。這樣吧,等幾天我來看你,看看你和張南奎。」馬海西的話中有話,「等幾天我來看你」,就是說今天你來得不巧,我也不能和你多談了;「看看你和張南奎」,就表明不去看許達偉,和右派分子是要劃清界限的。

  我聽了以後有點愕然,側起頭來愣看著馬海西,難道就是他當年請我喝鵝牌咖啡?難道就是他和我一起到城頭上去找羅莉?難道就是他叫我寫下了那不朽的名篇「你在哪裡?」歲月和世事會把一個人重新塑造,會剝掉你身上的天真爛漫,變得那麼的無情而實際。我也不能責怪馬海西,那時候人人自危,劃清界限是美德,立場不穩和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都是要批判,要鬥爭的。

  我告別了馬海西出來,心情難以平靜。十七年來我經常想起馬海西,想起那些荒唐而又浪漫的事情,想起來以後就從心底漾起了一陣欣喜,一個人在年輕時總要有幾件可笑的事才是不負少年。我想把眼下的馬海西忘記,讓我留下那永遠美好的記憶。

  離開馬海西家往東走,大字報和小字報漸漸地多起來了,我看著看著心情也就平靜下來。馬海西算不了什麼,每一張大字報裡面都有幾個像馬海西那樣的人,他不是被人寫,就是去寫人。

  我由東向南蜇回來了,是從大街上踅回來的,因為這時天色已晚,街燈未亮,誰也看不清誰。可是當我進了前遠巷的時候卻看見巷子裡有許多人在那裡看大字報。

  許家大院沿前遠巷的一段圍牆,是「橫掃一切」與「掃害蟲」戰鬥隊輪流貼大字報的地方。有時候是「橫掃一切」攻擊林阿五,有時候是「掃害蟲」清掃汪永富。這個地方正好有一盞路燈照明,所以晚上也有個別像我這樣的人站在那裡看,看的人大多戴著老花眼鏡。

  這裡的大字報我是一字不漏,每期都要看。我很佩服王玉樹和趙曉山,那些大字報寫得好,文字通順,簡單明瞭,我真懷疑那文章是不是經王先生改過的。毛筆字也寫得好,是行草,據說是趙曉山自己寫的。他很歡喜寫大字報,把寫大字報當作了一種練習書法的機會。「文化大革命」對所有的文化都進行了摧殘,唯獨給書法提供了一個普及與發展的機會。汪永富那一派的水平就差了,翻來覆去地那幾句話,把毛主席語錄引了一大堆,字也寫得歪歪斜斜的。

  我進了前遠巷,遠遠地就看見那粉牆下面站著十多個人,一個個仰著頭,半張著嘴,全神貫注在那一大片新出的大字報上面。我一看標題就吃了一驚:「一個國民黨的地下小組隱藏到今天!」這幾個字是用紅筆寫的,故意把紅墨水向四面灑灑,好像是血跡斑斑或鮮血淋漓。再往下看就十分驚人也十分離奇了:

  ……在陰沉沉的許家大院裡,在黑暗即將過去的

  1949年的春天,國民黨的一個地下小組接受指令,要在

  許家大院裡長期地潛伏下來。為了取得一種進步的偽裝,

  他們先演出了一出雙簧,國民黨假裝來抓他們,說他們是

  共產黨,然後他們各自分散潛藏。解放後都混入了我們的

  革命隊伍裡,竊取我們的黨政機密,通過林阿五和香港聯

  系,聯繫的方法是用密寫在家書中……」

  大字報總共寫了十三張紙,把我們當年在許家大院的事情,把吳子寬逃到香港,吳越有信回來等情節編造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要矛頭是指向林阿五,只是把許達偉稍許提了一提。看樣子編故事的人很有水平,不想和林阿五之外的人糾纏。打倒了林阿五,其他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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