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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汪永富等著後面的好戲,等了半天還是些什麼費亭美讓林阿五住進許家大院裡來,還給林阿五本錢去做生意。這些事情都不能作為攻擊林阿五的炮彈,弄得不好這炮彈會調轉頭來攻自己:那費亭美還不錯嘛,對窮人還是很照顧的。

  汪永富直搖頭:「你再想想,還有什麼重要的。」

  胖阿嫂凝神默想,她不是想還有什麼重要的,而是想還有什麼可恨的。對了,想起來了。那一年……是哪一年胖阿嫂也攪混了,上了年紀的人把時間當作了一條長河,不分什麼解放前後……那一年,樓上的三間房子眼看就要到手了,卻被幾個小赤佬嚇掉,這件事情深刻在她那記憶的石板上,怎麼也不會磨滅。

  「想起來了,許家大院裡有一個地下小組,許達偉是頭頭,他們還有手槍呢!」

  「什麼?!」汪永富的心都跳到喉嚨裡來了,這簡直是原子武器,「林阿五知道嗎?」汪永富不忘和林阿五掛上鉤。

  「怎麼不知道啊,林阿五經常替他們跑腿。」

  「好好,你再說得詳細點。」

  「他們八個人拜了把兄弟,住在四號門裡,請了一個姑娘燒飯,他們共產共妻,後來上面要抓他們,說他們是共產黨的地下小組,才嚇得東奔西逃……」

  「是國民黨吧?」汪永富以為胖阿嫂是說漏了嘴。

  胖阿嫂還要振振有詞:「不,是共產黨,那時候的國民黨還沒有逃到臺灣去。」

  汪永富直翻眼了:「胖阿嫂,你弄弄清楚,你說的這事兒到底是解放後還是解放前?」

  「噢……」胖阿嫂這才想起來,那是解放前的事情,「管它是解放後還是解放前,事情總歸是有的,我不瞎說。」

  「好好,我承認你沒有瞎說。」汪永富來火了,「你沒有瞎說也是亂說,誰要你說這些解放前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呢。你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嗎,這是造反派對你的考驗呀,也是你立功贖罪的機會。你以為你什麼事情都說了嗎,我提一件事情問問你,看你是不是忠於毛主席。」汪永富要對胖阿嫂加壓了。這個老東西,誰知道她是糊塗呢,還是狡黠?

  胖阿嫂果然緊張了:「忠,忠,我永遠忠於毛主席,什麼事情都肯告訴你。」

  汪永富立即發問:「林阿五和香港、臺灣有聯繫嗎,你們大院裡有兩個特務是逃到港臺去的。」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得敵人措手不及,這是汪永富看別人審問走資派的時候學來的。

  把孫子兵法用到胖阿嫂的身上,當然是靈驗的;其實也用不著孫子兵法,嚇唬嚇唬就夠了,胖阿嫂嘴硬骨酥,嚇不起。

  「有有,聽說那吳子寬和林阿五有信件來往……」

  「哪個吳子寬?」汪永富對這些當年的人物都是弄不清楚的。

  「就是那個吳子寬,國民黨的大特務,他現在逃在香港,他老婆還住在這二號門裡的樓上,那一天鬥爭林阿五的時候她也站在旁邊。」

  「噢,就是那個反屬,反革命分子的家屬。怎麼啦,吳子寬和林阿五來往的什麼信件?」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去問林阿五。「胖阿嫂說出來倒又害怕了,特務的事情非同小可,弄得不好要殺頭!

  「唔,你今天的表現還不錯,要繼續思考,想起事情來就立刻報告,無產階級司令部是不會忘記你的。」汪永富起身了,他覺得收穫已經不小,終於把林阿五和特務掛上鉤了。這胖阿嫂也有功,要給她一點甜頭,這種人下次還是用得著的。

  汪永富向四面看看,見這二號門內的庭院裡還有一點空地,便說:「是呀,你住得也太不像話了,像個叫花子住在廟臺上似的,不能弄點兒材料在這個天井裡搭兩間嗎,和你的女兒女婿分開來住。」

  「阿彌陀佛,再好也沒有了,我也這樣想過,就是弄不到材料。」胖阿嫂想不到樓上的房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這個嘛,等我上了馬保證替你解決。」汪永富先開一張空頭支票。

  胖阿嫂也不明白什麼叫上了馬,不知道上馬就是做官,管它,先說它幾十個謝謝。

  汪永富興高采烈,要乘勝追擊,他現在已經得到了一個炮彈殼,還要往殼子裡裝火藥,諸如林阿五和吳子寬是怎樣聯繫的,聯繫過幾次,是什麼內容。這些事胖阿嫂不知道,但又不能去問林阿五,只能去問吳子寬的老婆,那個小老太婆膽小如鼠,那次站在臺上陪鬥的時候嚇得嗦嗦抖。

  吳子寬的老婆叫童芸,如今已經被孩子們叫作小好婆,被那些不大尊敬她的人稱作小老太婆。蘇州人有個習慣,對進入祖母這一級的婦女都不稱名字,都是被稱作什麼師母或好婆。童芸所以被稱作小好婆,是因為她現在變得十分矮小,在備弄裡走的時候,像一隻老鼠在地上竄來竄去,如不留意還不會發現。她年輕時並不覺得怎麼矮小,而是顯得小巧玲瓏,楚楚動人。人老了會收縮,玲瓏沒有了,剩下的僅僅是矮小。

  蘇州解放的前夕,吳子寬帶著他的大兒子吳越逃到香港去的時候,曾經對童芸說,等他到香港落定腳跟之後便派人來接她們。童芸當時就不相信,因為吳子寬早就想納妾,此其時矣。果然不出所料,一去無音信。直到前幾年兒子吳越才有信回來,說是吳子寬到了香港之後又娶過兩個老婆,最年輕的一個是和他同年。吳子寬早就把童芸忘了,只有吳越還忘不了母親和姐姐。三年困難時期,吳越不時地向家裡寄一點奶粉和罐頭食品之類的東西。童芸也捨不得吃,都把這些東西送給了小外孫。有一次她也曾偷偷地送過一罐克甯奶粉給林阿五的癱子老婆,因為那癱在床上的女人把定量的食物都省給了孩子和林阿五,自己卻得了浮腫病,一罐克寧奶粉救了她的命。自從前樓上的老佛婆去世之後,許家大院裡的人已經把童芸忘記了,記得她的恐怕也只有林阿五的一家人。

  汪永富幾乎認識前遠巷裡所有的人,因為這些人當年都常到他那裡去買大餅,可就是不認識童芸,因為這個童芸有一種貴族習氣,她是從來不吃大餅的。

  童芸確實是膽小,有人膽小是怕死,童芸膽小是怕事,她最怕那種不死不活的事情來煩人。當汪永富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童芸確實是吃了一驚,她以為這個惡鬼似的人物又要拉她去暗鬥。

  汪永富一看童芸的那種樣子,就知道是用不著什麼高壓的,這種人是一碰就會破裂。只是簡單地問道:

  「你的丈夫和兒子是不是在香港?」

  「是的。」

  「有沒有信件往來?」

  「有的。」

  「有信來的時候林阿五知道不知道?」

  「開始的時候是知道的。」

  「什麼叫開始的時候是知道的?」

  「我兒子前年給我寫第一封信的時候,我向林阿五報告過,而且把信也交給了林阿五。林阿五也把信送到公安局裡去過。公安局的同志說,從香港來的信都檢查過了,一般的家信,以後用不著報告。」童芸果然用不著壓,把什麼都講出來了。

  「信呢?」

  「都在這裡。」童芸從抽屜裡拿出了三封信。

  汪永富把信從頭看到尾,每封信裡都只有三五句話,話也平常,字也簡單,汪永富看得懂,是報個平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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