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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林阿五當居委會主任多年,一個前遠五金零件廠也是他一手創辦起來的,安排了許多人就業。他沒有欺壓過人,也沒有多吃多占,他家裡連定量的肉也買不起,這情況是真實的。這樣的人拿他來走走過場,向上面交差,也是大勢所趨,在所難免。可你汪永富不能動手打人,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瘌痢,當初你爸死在大餅店門前時,是誰勸陶金根把你收下來的?你奸了老闆的女兒又是誰救了你的?會場上鬧哄哄地亂成一片。

  汪永富愣了,他沒有想到居民的覺悟是如此之低,在外面鬥爭大走資派的時候,別說是撳頭了,就是揍他們幾下也沒人叫喊「要文鬥,不要武鬥」!

  汪永富弄錯了,那些真正的大當權派,平時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實在沒有缺點的人他們的工資總是要比群眾多拿些,房子要比常人多住點,這種差別的本身就會造成怨恨,普遍的貧困容不了細微的差別。所以當那些人在臺上受苦的時候,台下的人還有點幸災樂禍:「以前太快活了,也讓他們吃點苦頭。」

  汪永富因為要搶得黃金屋,得到顏如玉,不免性急,對林阿五採取了「革命行動」,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與反對;又因為他表示要調整許家大院的住房,這就引得大院子裡所有人都騷動起來,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抱著希望。意見不同的兩派人馬已經擺開了陣勢,就是缺少帶頭的。

  有兩個青年人跳出來了,一個是鉗工,一個是學生。

  一個學生就是王先生王知一的女兒,叫王玉樹,小名嬌嬌;就是那個跟在阿妹後面玩麥秸草的小妹妹,如今也長成個大姑娘了,長得又瘦又高,是那種所謂的黃豆芽的身材。她穿著一套軍裝,戴著一頂軍帽,腰裡還束著一根皮帶,使得她更像黃豆芽了。

  王玉樹小時候溫文柔弱,連前遠巷都不敢去。長大以後性格向反方向發展,特別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了紅衛兵之後,她變得好動,好鬥,好發言,她參加過全國的大串連,差點兒困死在井岡山裡。

  還有一個人是在「前遠五金零件廠」裡做鉗工的,叫趙曉山。趙曉山被認為是廠裡的秀才,除掉許達偉之外就算他是文化水平最高,初中畢業。他好讀書,會寫毛筆字,出黑板報,寫大字報是能手。

  王玉樹和趙曉山本來就對汪永富有點瞧不起,覺得這人是個搞打、砸、搶的傢伙,參加革命的動機不純,懷有個人的目的。和大餅店裡的那個姑娘不三不四,包庇大餅店的老闆陶金根,說人家揭發他當過偽保長是謠言。

  趙曉山和王玉樹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的當成是一場偉大的革命,革命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社會。什麼叫紅彤彤的新社會他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和巴黎公社差不多;什麼是巴黎公社?他們更加說不清楚,大概是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差別,就像我們當年認為山那邊是好地方,窮人富人都一樣……總之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這就解決了許多極其複雜的問題。

  毛主席號召要文鬥不要武鬥,汪永富卻拖著刀槍專門搞武鬥。毛主席反對打、砸、搶,汪永富打人,還想再搶房子什麼的。革命不分先後,你汪永富有什麼了不起,你那個副司令也不知道是誰封的,你能革人,人也能革你!

  趙曉山和王玉樹要和汪永富對著幹了,王玉樹不能直接出面,因為她的爸爸王知一,在學校裡也被關過牛棚的。當革命派的頭頭都要根正畝紅,頭上不能有一根小辮子,有一點兒破綻就會被人抓住的。趙曉山的爸爸是解放軍的副營長,解放軍是鋼鐵長城,最過得硬的,何況還是副營長呢。

  趙曉山又去聯絡了許多志同道合的人,成立了一個「掃害蟲」戰鬥隊,專門和汪永富的「橫掃一切」戰鬥隊對著幹,你橫掃一切,我就掃你!

  「掃害蟲」的辦法也是出大字報,為林阿五辯護,數「橫掃一切」的錯誤,大字報就貼在「橫掃一切」的前頭,一進前遠巷就能看見的。站在前遠巷裡看大字報的人每日都有成百上千。「文化大革命」期間,就有那些所謂的「逍遙派」,整天就是靠看大字報來消磨時日。

  許家大院和前遠巷裡的兩派之戰從此興起了,大字報出了一期又一期。

  第七回 把酒胡言

  許家大院裡的兩派之爭方興未艾,許多人都卷了進去。我想去看看王先生、朱老頭,來了以後還沒有見到他們。也想再去看看許達偉,那天的談話被汪永富的通知打亂了,沒有盡興。可是,我的這些熟人都沒有適當的空閒,特別是許達偉,他天天被人找去談話,動不動就要挨鬥。「橫掃一切」戰鬥隊要逼他承認林阿五是幫過他家的忙,以此作為重磅炸彈把林阿五打得落花流水。「掃害蟲」戰鬥隊也要鬥爭許達偉,目的是說明他們已經和地富反壞右劃清了界限,免遭「橫掃一切」的攻擊。王先生和朱老頭也不時地參加點意見,因為「掃害蟲」戰鬥隊常在王王樹家開會。

  我百無聊賴,又不敢到處亂闖。張南奎也知道我厭氣,每天都帶一大卷小報回來給我看。那些小報也真有趣,有不少揭發的文章是知情人寫的,那些事情以前都鮮為人知,讀起來十分有趣。可惜的是這樣的文章也不太多,大部分都刊登在北京出版的小報上面。

  眼下正是秋天,蘇州的秋天是金色的,金黃的稻穀鋪滿了大地,黃澄澄的銅盆柿正掛在枝頭,更有西山的大石榴,切開以後有數不盡的紅寶石嵌在蜂房裡。大街上有賣糖炒栗子的,那甜香使人饞涎欲滴。有賣水紅菱的,紅菱攤在碧綠的荷葉上面。還有那飄滿全城的桂花香,沁人心肺……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許家大院裡的桂花樹死的死了,砍的砍了。城裡城外正在武鬥,城門封鎖,也看不見什麼賣水紅菱的。不時地有槍聲劃破長空,聲聲淒厲。人們處在冷峻的瘋狂之中,陣陣槍聲都說是為了保衛毛主席。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也永遠健康,可那大街上卻天天有軍樂隊為在武鬥中犧牲的英雄送葬。平門城內那一片拆掉了城牆的土崗上,建起了一座座烈士墓,那些英勇的烈士不知是為誰而死,那些插著木牌的墓葬不知道又能保留幾年?

  我問得慌,心發脹,我想看看天空,讓怨氣直射穹隆……南方的秋空應該是湛藍的,白雲是有立體感的,白雲在天空移動,就像一堆堆的棉絮在碧藍的湖水上飄移。可是這一切都只能是存在於想像之中,我看不見天,也不能坐井觀天。本來,坐在我們的小庭院裡可以仰望天空,從稀疏的樹枝間閑看天空中的白雲飄移。現在沒有空間了,庭院裡砌滿了小房子,外走廊也被砌得嚴嚴實實的。我們樓下連張南奎在內就住了三家,每家都用磚牆隔開。樓上住了兩家,兩戶人家合用一個樓梯,無法隔開,經常相罵。還有幾個穿著木趿板的小孩,經常在樓梯上奔上奔下,木趿板敲打著樓梯板,叭叭叭一連串的聲響,好像這世界要爆炸!人口的爆炸和世界的爆炸也許是聯在一起的吧……

  我想冒險出城去,到靈岩山去,到天平山去,那裡是一片廣闊的天地,那些年的秋天,我們曾經坐著馬車到天平山去看楓葉。聽說靈岩山上廟裡的佛像都毀了,大雄寶殿內塑了一個巨大的毛主席像,我倒也很想去看看,看看他老人家坐在大雄寶殿裡是個什麼樣子,一個無神論者的心裡不知道又是何種滋味?

  正準備冒險的時候,朱品來了,他是傍晚時分跟著張南奎回來的。

  朱品的手裡捧著一個大紙包,不適時宜地戴著一頂大草帽,草帽被顏料染得花花綠綠的。他一進門就叫起來:「哎呀,小弟也老了!」

  我連忙迎了上去,伸出手。

  朱品卻把手一縮:「喔喔,免禮,暫時免禮,我這雙手是不乾淨的。」

  朱品的手確實也不乾淨,他放下大紙包,到那間夾弄改成的廚房裡去洗手。洗完了手出來,又從左右褲子口袋里拉出兩瓶洋河大麯。那兩瓶洋河大麯塞在褲子口袋裡有點行動不便,他放下酒瓶之後就一把抱住了我,放聲大喊:「天啊,我的小弟!」那喊聲和哭聲是一樣的。他不是在喊我,而是在對天大吼!

  我懂得什麼叫右派分子,因而我也懂得這吼聲的意義,差點兒要流下眼淚。

  朱品吼過了也就平靜了,又恢復了他的本性,吊兒郎當,嘻不溜溜:「我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毛主席不肯放假,為的是他嘴唇下面的那顆黑痣還沒有點。也不是我貪懶,是那些人的意見不一。有人聽到什麼小道消息,說毛主席的這顆痣不好,可能會惡化的,正請一位專家在醫,為了他老人家的萬壽無疆,最好是不要畫上去。有人說不能,毛主席的這顆痣是顆福痣,沒有了以後全國人民都會遭殃的。讓他們去爭吧,我要來看小弟。喂,南奎,拿幾個盤子出來放東西。」朱品把那個大紙包打開來了,好傢伙,裡面全是些下酒菜,什麼叉燒肉,白斬雞,油爆蝦,豬肝,口條,兔子肉,還有油氽花生米,觀前街上陸稿薦和馬詠齋的東西差不多全被他買來了。

  張南奎在小廚房裡忙碌,他想再炒點菜,下點面,顯示一下他做菜的手藝。兩個人都忙得興高采烈。

  我見了卻是悲從中來:「要是達偉和柳梅能來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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