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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處(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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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州,這古老的城市,現在是熟睡了。她安靜地躺在運河的懷抱裡,象銀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蓮。那不大明亮的街燈,照著秋風中的白楊,婆娑的樹影在石子馬路上舞動,使街道也佈滿了朦朧的睡意。城市的東北角,在深邃而鋪著石板的小巷裡,有間屋子裡的燈還亮著。燈光下有個姑娘坐在書桌旁,手托著下巴在凝思。她的鼻樑高高的,眼睛烏黑發光,長睫毛,兩條髮辮,從太陽穴上面垂下來,攏到後頸處又並為一條,直拖到腰際,在兩條辮子合併的地方,隨便結著一條花手帕。 在這條巷子裡,很少有人知道這姑娘是做什麼的,鄰居們只知道她每天讀書到深夜。只有郵遞員知道她叫徐文霞,是某紗廠的工人,因為郵遞員常送些寫得漂亮的信件給她,而她每接到這種信件時便要皺起眉毛,甚至當著郵遞員的面便撕得粉碎。 徐文霞看著桌上的小代數怎樣也看不下去,感到一陣陣的煩惱。這些日子,心中常常湧起少女特有的煩惱,每當這種煩惱泛起時,便帶來了恐懼和怨恨,那一段使她羞恥、屈辱和流淚的回憶就在眼前升起。 是秋雨連綿的黃昏是寒風凜冽的冬夜吧,閶門外那些旅館旁的馬路上、屋角邊、陰暗的弄堂口,閒蕩著一些打扮得十分妖豔的姑娘。她們有的蜷縮著坐在石頭上,有的依在牆壁上,兩手交駐在胸前,故意把那假乳房壓得高高的,嘴角上隨便叼著煙捲,眯著眼睛看著旅館的大門和路上的行人。每當一個人走過時,她們便嬌聲嬌氣地喊起來。 「去吧,屋裡去吧。」 「不要臉,婊子,臭貨!」傳來了行人的謾駡。 這駕聲立即引起她們一陣哄笑,於是回敬對方一連串下流的咒駡:「壽頭,豬玀,赤佬……」 在這一群姑娘中,也混雜著徐文霞,那時她被老鴇叫作阿四妹。她還是十六歲的孩子,瘦削而敷滿白粉的臉,映著燈光更顯得慘白。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拿了,徐文霞一想起心就顫抖。 一九五二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進了婦女生產教養院。徐文霞度過了終身難忘的一年,治病、訴苦、學習生產技能,她記不清母親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母愛的滋味,人間的幸福就莫過如此吧,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陽光下抬著頭做個正直的人! 那一年以後,徐文霞便進了勤大紗廠。廠長見她年輕,又生著一副伶俐相,說:「別織布吧,學電氣去,那裡需要靈巧的手。」 生活在徐文霞面俞放出約麗的光彩:尊敬、榮譽、愛撫的眼光,一齊向她投過來。她什麼時候體驗過做人的尊嚴呢!她深藏著自己的經歷,好在幾次調動工作之後,已無人知道這點了,党總去書記雖然知道的,也不願提起這些,使她感到屈辱。沒人提,那就讓它過去吧,象惡夢般地消逝吧。 愛情呢,家庭的幸福呢?徐文霞不敢想。她也握人誇耀自己的愛人,怕人提起從前的苦難,更怕小姐妹翻準備出嫁的衣箱。她漸漸地孤獨起來,在寂靜無聲的夜晚,常蒙著被頭流淚,無事時不願有人在身邊。於是,她便在這條古老的巷子裡住下來,這裡沒人打擾她,只是偶然門外有鞋敲打著石板,發出空洞的迴響。她拼命地讀書,伴著書度過長夜,忘掉一切。只是那些曾玩弄過她的臭男人不肯放鬆她,常寫信來求婚,徐文霞接到這些情時便引起一陣悵惘,後來索性不看便撕掉:「誰能和做過妓女的人有真正的愛情,別嘗這杯苦酒吧!」 徐文霞站起鬼在房間裡走動,把所有的雜念都趕掉,翻開小代數,歎了口氣,自語道:「把工作讓給我,把愛情讓給別人吧!」 徐文霞重新埋進書本,努力探索難解的方程式。一會兒,字母便在眼前舞動,扭曲著,糊成一片黑。她拉拉眼皮,想喚回注意力。可能是天氣燥熱吧,她伸手推玻璃窗。窗外起著小風,樹葉兒沙沙地響著,夜氣和秋聲那樣催人入眠,徐文霞更加煩躁了。 徐文霞為啥煩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大學畢業的技術員張俊的影子,如今還在眼前果動。他年輕,方方的臉放著紅光,老是帶著笑容和她談話,跑到她身邊來找點什麼,卻又漲紅著臉無聲地走開了。徐文霞知道為著這件事煩惱,卻故意不肯承認,用這種辦法,她擊退過好幾次愛情的干擾。今天怎麼搞的呢,說不想又偏去想:「他今天為什麼到我這裡來呢?光是輕輕地敲了一下門,隔半天又敲了一次,想進來,又不想進來的樣子。他的臉那麼紅幹嗎,別這樣紅吧,同志!難道我這個人還能譏諷人嗎?唉,他為什麼不講話,他挺會說話的,今天倒結結巴巴的,盡翻我的書看,還看得很有趣呢!這些書他不是都讀過嗎?他要幫我補習代數,還要教我物理。昏啦,我竟答應了他,要是他懷著什麼心思,我可怎得了啊!」徐文霞平靜的心被攪亂了,全部「防線」都崩潰了,她不理睬那許多對她含著深情的眼光,撕掉好些向她吐露愛情的信件,卻無法逃避張俊那純真的孩子般的眼睛。她收不住奔馳起來的思想,一會兒充滿了幸福,幸福得心向外膨脹,一會兒充滿了恐懼,感到這事是那麼可怕。各種矛盾的心情,痛苦地絞縊著她,悲慘的往事又顯明起來,她伏在桌上抽泣著,肩膀在柔和的燈光下抖動。 窗外下起雨來,簷漏水滴在石板上,象傾敘著說不完的閒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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