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新年 早晨五時半,祥泰南貨店的夥計徐阿福被驚醒了。遠遠近近,大爆響鞭爆響, 天崩地裂似的,他三時半才躺下,這兩個鐘頭內究竟有沒有睡熟去,連他自己也很 模糊,只覺得額角上的筋脈猶如燃著了引線的爆竹劈劈拍拍地往上沖著一般。 過去那一年他有著可怕的疲勞,他原想新年一到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的,但是不 知怎的現在像已經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似的,再也睡不熟了。 然而他沒有睜開眼睛來。他知道時候還早,和他同房的五個夥計這時正在呼呼 地打著鼾。舊年換了新年,什麼都該不同的,他希望第一次睜開眼睛來能夠見到人 家的笑臉,聽到一句吉利的話語。他因此只是閉著眼睛靜靜地想著。 他首先想的是這一年的運氣。他一點也不悲觀。他確信今年是個好年頭,會比 過去的任何哪一年好。 「發財第一……」 這是他許多希望中的最重要的一個,幾乎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頭,尤其是一 到新年。雖然一年又一年,這個希望始終沒有實現,但是他毫不灰心。 「今年一定要發財了,一定要……」 新年一到,他就暗暗的這樣想了起來。於是他就覺得自己也像換了一個新人似 的,心底裡充滿了無限的喜悅。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 他忽然把這念頭停住了。他覺得下面的一個字不吉利,不應該讓它在腦子裡通 過的。他要換一種想法,專門想到吉利的一方面。 於是他想到了發胖。 中年發胖是再好沒有了。這是象徵著將要交運發財……而他現在三十二歲,正 是中年,雖然難看不方便,譬如挺著大肚子…… 他想到這裡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忽然感到左邊助排骨間起了疼痛。 「這是怎麼來的呢?……」他想。 但是他不明白。他甚至不曉得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太忙碌了,一年到頭很少休息,連坐的時候也不多。每天每天總是站在櫃檯 邊,一會兒桂圓蓮子,一會兒白糖紅糖,過一會又是紅棗黑棗,乾麵海參,隨後又 是……稱呀,包呀,紮呀,算呀,找呀,頭昏眼花。略略清閒了,就靠著櫃檯站著, 等待著過往出入的顧客。他簡直沒有時間和心思注意到自己的健康。夏天裡曬太陽 冬天裡吃北風,臭蟲跳蚤,魚腥氣,麻袋臭…… 「十六年了,這樣的生活!」他想。「悔不該學這一行,這日子不如跳黃……」 但他又突然把「浦」字截去了。他記起了這時正是新年的開始,不吉利的念頭 是不應該通過腦子的。 「也有好處,也有好處,」他急忙暗暗安慰自己說。「南貨店一向是賺錢的店 鋪。」 這是真的,祥泰南貨店年年賺錢。他可也分到不少的花紅,雖然他比別人少。 近幾年來市面不景氣,行行虧本關門,獨有南貨店極少收歇。祥泰呢,在最不景氣 的時期中也還站得安穩。不過花紅就從此漸漸減少。到得這兩年來甚至沒有了。但 這也並不是沒賺錢,是把盈餘當做了公積金等等的準備。待遇比從前苛刻了是不錯 的,然而他卻還能保留著位子,雖然他的二十元月薪減到了十五元…… 「唉,十五元怎樣過的日子,真是天曉得!……」他苦惱地想,「老的小的, 百物昂貴,應酬繁忙……這苦況想不得,沒有一天不像坐在地——不;」他突然改 了話2「坐在地上吧……」 他不願意想下去了。過去的日子全是漆黑的。而現在,是新年的開始。 「想點吉利的事吧,」他對自己說,「無論怎樣,我應該使自己高興……例如 這些爆竹,哈哈……」他幾乎笑出了聲,「像什麼呀,這麼多?」 他突然起了一陣恐慌。他覺得這麼多的爆竹聲太熟識了,有點像幾年前「一二 八」的槍炮聲。 「世界大戰總是難免的了,」他憂鬱地想。「那時店鋪關門了,薪水沒有了, 做點什麼呢?怎樣過活呢?……沒有地方逃,只有背上槍,砰,砰,砰!……」 結果怎樣呢?他不願意想下去,答案又是不吉利的。而現在,是新年的開始。 「總得想點吉利的事情呵!」他想,焦急地撫摸著自己的額角,想竭力壓下一 切紊亂的苦惱的思想。 但是各種各樣的思想卻怎樣也不肯平息,只是像燃著了引線的爆竹劈劈拍拍地 沖著一般。 「真沒辦法,咳——嗯!」他無意中忽然叫出了聲音,又驚慌地大聲咳嗽起來, 想用這來掩住那歎息聲。 但這時躺在左邊的陳寶華已經聽見咳嗽聲,說起話來了: 「恭喜,恭喜,阿福哥,恭喜發財了……」 徐阿福快樂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天已微微亮了,陳寶華露著滿臉的笑容對他 望著,等待著他的回話。 「恭喜,恭喜,寶華哥,恭喜發財……」徐阿福隨意回答說。 「哈,哈,哈……大家發財……」, 「是……大家發財呀!哈,哈,哈……」 「爆竹放得真熱鬧,怎樣也睡不熟了。」 「可不是!」徐阿福回答說,笑了一笑。 他想,陳寶華也在胡思亂想是無疑的了。但不知道他想些什麼。他開始探他口 氣了: 「想必也醒了許久吧?」 「誰曉得睡熟過沒有哩!」陳寶華回答說。 「一定想什麼快樂的事情了。」 「那自然!誰不想今年比舊年好!」 「你舊年的運氣也夠好了,航空獎券得過二十元。」 「二十元當得什麼呀!」陳寶華叫著說,「別提了,阿福哥,舊年舊年!希望 新年吧——起來,起來,我們倆先擲骰子玩玩呀!」 「哈,哈,哈,妙,妙……」除阿福說著和陳寶華一同坐起身,穿衣服了。 「我也來一個吧,恭喜發財!」對面一個床上林貴生忽然說著坐起來了。 「哈哈哈,恭喜發財,」徐阿福和陳寶華同時說了起來。「我們以為你正睡得 熟呀。」 「叫我怎樣睡得熟呀,這樣快樂的新年?」 「恭喜,恭喜……」對面另一個床上又有一個夥計坐起來了。「四個人湊成一 桌小麻將吧,擲骰子有什麼趣味!」 徐阿福還沒回答,忽然同房的其餘兩個人也坐起來穿衣服了。 「恭喜發財,恭喜發財……」他們叫著說,「一桌太多,兩桌不夠,還是推牌 九吧,橫豎睡不熟!」 「哈,哈,哈,妙,妙……」大家一齊叫著,「一年沒有玩這東西了,一年!」 他們急速地起來了,穿著整潔的長袍馬褂,戴上瓜皮帽,從三層樓上跑到了店 堂間。 徐阿福走得最快。他仿佛是一直跳下來似的,沒注意到樓梯的階級。他的心以 前好像沉落在海底的石頭,現在忽然往天空飛騰了。過去的苦惱完全離開了他。 「啊,啊……」他快樂得不曉得說什麼話,只是這樣的叫著。 店堂裡的燈燭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櫃上,櫥上,桌上,凳上和地板上空前的 清潔,一年的塵埃全給學徒們清除盡了。 「新年!新年!……」徐阿福高興地叫著,望望這樣,望望那樣,覺得一切全 變了樣,忘記了自己已經在這裡刻苦地度過了十六年,仿佛現在才來到這裡似的。 桌子,牌九全已預備好了,大家圍著桌子,叫著: 「阿福哥推莊!阿福哥!」 「寶華哥吧,」他謙虛地說。 「你資格頂老呀——十六年了!」陳寶華回答說。「我們都是師弟!」 「好說,好說,……我不大內行……」 「新年裡大家玩玩,不要客氣了,阿福哥!」林貴生叫著,把牌九推到了他的 面前。 徐阿福笑嘻嘻地把手放在牌九上了。他覺得這也是個好預兆:推莊的人好像開 店鋪的東家,他今年一定要發財了! 「好在都是老朋友,我就不客氣了,推幾莊請你們接上來吧……大家坐著玩吧, 新年裡,」他說著首先坐了下來,一面把錢摸出來放在桌上,「小玩玩,不算賭錢, 昨晚上發了一個月工薪,全在這裡了,場面小,大家放點銅板吧……」 「阿福哥的話不錯,我們也只有一二十元,緩緩的來,多玩上幾天……」大家 說著把錢放在自己的門口,一齊坐下了。 徐阿福一面推動著牌,一面問: 「大牌九,小牌九呢?……」 「隨莊家!」 「大牌九吧,輸贏小些……天九作一……」 他把牌四隻一起的整齊地分放在四方,等大家放下了銅板,便把骰子撚在手心, 搖了幾搖,暗暗地祈禱似的說聲「發」!便往桌子的中央擲了下去。 骰子團團滾了幾下,停住了:一粒紅四,一粒梅花。 「九在手!……好兆頭!」 他說著輕輕地取起面前的四隻牌,上下疊住了,往眼前一照:一隻人牌,一隻 天牌。 「哈,哈,哈……」他笑著,得意地望瞭望大家的面孔,接著用指尖掀起了上 面的兩隻,然後又微笑地把牌覆著放下了。 「翻吧,」他說。 坐在天門的陳寶華高興地首先翻開了兩隻:地牌和長三。上門林貴生的是人七, 下門是天六。 「了不起,都大得利害……」徐阿福說著,翻開了天杠。 「第一付就吃統莊嗎,阿福哥?手氣真好呀!」上下門叫著說,把錢推到了莊 家的面前,不再翻牌了。 「對不起,對不起,要開利市了……」徐阿福連連點著頭,高興地回答說, 「全承大家幫忙……」 「再比個大小,」陳寶華翻開了後兩隻牌:是一對斧頭。 「吃了再說,哈,哈,哈……」除阿福一手把天門的錢拿過來,一手翻開了後 兩隻:一對梅花。 「了不起,了不起!」大家叫著說,假裝著笑容,「阿福哥今年走運了!……」 「哈,哈,哈……」 他把牌擺好了第二次擲了一把六順。 「又是好兆頭,」他想。 他拿起牌來一照,是丁子和五頭,後面是長三和四頭。他配成了兩對長九。 上下門全輸了,只有對門來得硬,有一對一五,打個平手。 大家喧鬧起來了。 「財神幫著你,阿福哥!連連大牌!……」 「那自然,那自然,」他快樂地回答說,「這不是人力……我走了運,不會忘 記大家……」 「那麼我們這一點薪水就全輸給了你吧,但願你走運發財,提拔我們……」 徐阿福往桌上望了一望,他看見押下來的錢漸漸多了。 「少一點吧,新年裡小玩玩,」他說。但是他心裡卻也希望趁他手氣好的時候 多贏一些。 他用眼光往四圍望了一望,發現店堂裡的人比前多了:祥泰南貨店的賬房,跑 街,學徒,出店,全在這裡,連二層樓上的永記紙行的夥計也跑來了。他們都遠遠 近近的望著牌九的桌面,把手插在衣袋內,準備隨時押下錢來。 徐阿福感覺到空前的熱。耳內只聽見銅板,角子的聲音,眼前看見的是一張一 疊的鈔票。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押下來的錢漸漸多了。本來說是玩玩銅板的,現 在一元五元的鈔票也有人押下來了。 但是徐阿福並不怕,他很少賠統莊的時候,總是吃的多。他的錢漸漸多起來, 高起來了。 「倘若這些人的錢全輸光了,我也就發了一次小財了……」他暗暗高興地想。 果然不久以後,他看見好幾個人空著手走開了,歎著氣說。 「完了,完了。運氣不好,連壓歲錢也輸光了!」 徐阿福的臉上露著笑容,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想跳起來叫著說: 「我走運了!換了新年,我走運了!……」 但他究竟平日是謹慎慣了的,立刻轉了念頭,把自己的狂態壓制了下去。 「玩玩的,新年裡玩玩的,」他對自己說,「贏了一點錢應該作罷了,不可闖 禍,不可闖禍……」 他宣佈把莊家讓給了陳寶華,自己坐在天門。他檢點著自己的錢,已經超過了 一百元。 「請客,請客,阿福哥發財了!」大家叫著。 「小意思不算什麼輸贏……」他謙虛地回答說。 他隨意地在天門押下了一元。 他的牌是一付天八,一對一六。 「到底手氣好!」別人叫著說,「換了門也還是好的!」 但是陳寶華換了地位,顯然占了上風,翻出來的是地杠和一對人牌。 大家又哄叫了起來。 徐阿福沒動聲色,他第二次押下了兩元。 翻開來的是對五和人七。 莊家的是一對板凳和人八。徐阿福又輸了。 「不在乎,」他說著放下了一張五元的鈔票。 這回打了一個平手,沒輸贏。 下一次又是個平手。 他換了一張十元的鈔票。 陳寶華把它吃去了,只比他多了一點。 「要你出利息!」他說著押下十五元。 比一比牌是平手。 轉著又是平手。 徐阿福有點不耐煩了。 「不痛快!」他喃喃地說。「吃就吃,賠就賠,老是平手做什麼呀!」 「要痛快,推小牌九!」陳寶華驕傲地說,「我不怕你!」 「小牌九就小牌九!」他回答說。「你有多少本錢呢?」 「無限公司!」陳寶華叫著說。「賠不出現錢賠期單,賬房先生扣薪水劃兌!」 大家喊聲好,場面立刻改變了。空氣顯得急迫而且緊張,接二連三的只聽見牌 面拍到桌面聲,大家不摸也不抽著細看,一到手就立刻翻了出來。 徐阿福的錢忽而出去了,忽而進來了,忽而多了,忽而少了,不容許誰細想, 也不容許誰估計自己的錢的數目,只聽見「哼!」和「啊唷!」的聲音。快樂和苦 惱像閃電似的一陣陣地在大家的腦子裡閃了過去。 徐阿福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只是把鈔票推進又推出,好像那是一堆垃圾。他不 能再平靜地坐著,早已站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有著從來有過的活力。他的心跳動 得那樣的猛烈,仿佛要把腹壁擊破一樣。不久以前,他有著輸贏的念頭,起著快樂 和苦惱的情感,但現在全麻木了。他幾乎不曉得自己是在做什麼。他只覺得痛快, 非常的痛快,豈止是一年,十六年,甚至是三十二年來從來未有過的痛快!他什麼 都忘記了,過去的,未來的和現在的。他忘記了自己是祥泰南貨店的小夥計,忘記 了每月只有十六元薪水,家裡有著許多人口等他贍養,忘記了物價昂貴,應酬繁忙, 度日如年,忘記了社會不安,天下不太平,就有極大的恐懼即將爆發……他仿佛並 不是一個凡人,他像是地上的帝皇,天上的神仙,沒有一點負擔,沒有一點責任, 比什麼人都自由……人間所沒有的自由……他想怎樣就怎樣……例如那些擺在眼前 的竹牌,他簡直不必翻開來看了,別十也好,蛀蟲也好,管它娘的!吃就吃,賠就 賠!比什麼大小,管什麼輸贏,點什麼數目! 新年……!新年! 世界上沒有比「新年」這名字更可愛了,沒有沉重的工作,不見憂鬱的面容, 不用愁哀的歎息,人像脫卻羈絆的野馬瘋狂地橫衝直撞著。 明天怎樣呢?——誰管它明天!即便是一點鐘,一刻鐘,一分一秒鐘以後的事 情也沒有誰願意想它。 「阿福哥,你的錢快完了。」賬房先生站在旁邊扯扯他的袖子。 但是他毫不在乎地回答說: 「完了就完了!」 「要給你代填一些錢嗎?……」 「代填就代填!」 徐阿福終於連本錢連壓歲錢都輸光了。賬房先生已經代他填出了五十元。 「可以止了!」賬房先生警告地說,「輸得太多了,吃不消的呀!」 但是他搖一搖頭,連皺紋也不露一點: 「管他娘的!玩個痛快,一直到睡覺!……現在是新年——是新年呀!……」 他一手翻著牌,一手推著錢,接二連三的繼續了下去。 他愈輸愈多了。賬房先生不再拿出現錢來代填,從贏家的手裡一次一次的劃錢 給徐阿福。 徐阿福沒注意自己借了多少錢,只是叫著,拍著牌,用了所有的精力。 「新年,……新年。……」 他漸漸覺得疲乏了。他昨夜沒睡熟過,年底的最後幾天也沒睡得夠。而現在所 費的精力是可怕的,全身的血液激蕩得像要衝破了血管一般。 他坐下了,一手支著沉重的頭,把胸口靠在桌沿上。他的眼睛漸漸模糊起來, 拿牌的那一隻手在微微顫慄著。 他覺得桌子旋轉起來,屋子和牆壁,天和地全顛倒了。 「新年!新年——」他低低地喊著。 最後他終於疲乏地把頭伏在桌面上,竹牌和鈔票的旁邊,睡熟了。 第二天徐阿福醒來後,賬房先生告訴他借填了二百五十元。 「糾一個會吧,」賬房先生出主意說,「我借你一點,再給你在店裡掛點賬, 做三年拔還……這樣你每個月大約可以寄五元回家……」 徐阿福失了色,瞪著眼睛說: 「五元錢養一家人?……三年嗎?……」 「是的,一年……」 痛苦和絕望重又主宰了他的心,他看不見一點光,一線希望,不息地敲著自己 的額角,歎息著說: 「唉,唉……新年啊,新年……我的新年又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