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中人 端陽快到了。 阿英哥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陳家村,向朱家橋走去。一路來溫和的微風的吹拂, 使他感覺到渾身通暢,無意中更加增加了兩腳的速度,仿佛乘風破浪的模樣。 他的前途頗有希望。 美生嫂是他的親房,剛從南洋回來。聽說帶著許多錢。美生哥從小和他很要好, 可惜現在死了。但這個嫂子對他也不壞,一見面就說: 「哦,你就是阿英叔嗎?——多年不見了,老了這許多……我們在南洋常常記 掛著你哩!近來好嗎?請常常到我家裡來走走吧!」 她說著,暗地裡打量著他的衣衫,仿佛很憐憫似的皺了一會眉頭,隨後笑著說: 「聽說你這幾年來運氣不大好……這不必愁悶,運氣好起來,誰也不曉得的…… 像你這樣的一個好人!」 最後他出來時,她背著別人,送了他兩元現洋,低聲的說: 「遠遠回來,行李多,不便帶禮物,……就把這一點點給嬸嬸買脂粉吧。」 他當時真是感動得快流下眼淚來了! 這三年,他的運氣之壞,連做夢也不會做到。最先是死母親,隨後是死兒子, 最後是關店鋪,半年之內,跟著來。他這裡找事,那裡托人,只是碰不到機會。一 家六口,天天要吃要穿,貨價又一天高似一天,兼著關店時負了債,變田賣屋,還 債清不了。最後單剩了三間樓房,一年前就想把它押了賣了,卻沒有一個雇主。大 家都說窮,連償債也不要。他的上代本來是很好的,一到他手裡忽然敗了下來,陳 家村裡的人就都議論紛紛,說他是賭光的,嫖光的,吃光的,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 從前人家向他借錢,他沒有不借給人家;後來他向人家借錢,說了求了多少次,人 家才借給他一元兩元。而且最近,連一元半元也沒有地方借了。人家一見到他,就 遠遠地避了開去,仿佛他身上生著刺,生著什麼可怕的傳染病一般。 美生嫂的回來,他原是怕去拜望她的。他知道她有錢,他相信她和別的人一樣, 見著他這個窮人害怕。但想來想去,總覺得她和他是親房,美生哥從小和他很好, 這次美生嫂遠道回來,陳家村裡的人幾乎全去拜望過她了,單有他不去,是于情於 理說不過去的。所以他終於去了。他可沒有存著對她有所要求的念頭。 然而事情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美生嫂一見面就非常親熱,說他常常記念他, 現在要他常常到她家裡去,並不看見他衣服穿的襤褸,有什麼不屑的神情,反而說 他是好人,安慰他好運氣自會來到的。而且,臨行還送他錢用。又怕他難堪,故意 說是給他的妻子買脂粉用的。這樣的情誼,真是他幾年來第一次遇到! 她真的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他這幾天來還聽到她許多的消息。說是她在南洋積 了不少的錢,現在回到家中要做慈善事業了:要修朱家橋的橋,陳家村的祠堂,要 鋪石楔鎮的路,要設施粥廠,要開平民醫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說法,但總之, 全是做好事!她有多少錢呢?有的說是五萬,有的說是十萬,二十萬,也有人說是 五十萬,總之,是一個很有錢的女人! 於是阿英哥不能不對她有所要求了。 他想,倘若她修橋鋪路,她應該用得著他去監工,若她辦平民醫院,應該用得 著他做個會計,或事務員,或者至少給她做個掛號或傳達。 但這還只是將來的希望,他眼前還有一個更迫切的要求,必須對她提出。那就 是,端陽快到了,他需要一筆款子。 他不想開口向她借錢,他想把自己的屋子賣給她。他想起來,這在她應該是需 要的。她本是陳家村裡的人,從前的屋子已經給火燒掉,現在新屋還沒有造,所以 這次回來就只好住在朱家橋的親戚家裡。她只有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人口並不多, 他的這三間樓房,現在給她一家三口住是很夠的,倘若將來另造新屋,把這一份分 給一個兒子也很合宜。況且連著這樓房的祖堂正是她也有份的,什麼事情都方便。 新屋造起了,這老屋留著做棧房也好,租給人家也好。他想來想去,這事於她沒有 一點害處。至於他自己呢,將來有了錢,造過一幢新的;沒有錢,租人家的屋子住。 眼前最要緊的是還清那些債。那是萬萬不能再拖過端陽節了!年關不曾還過一個錢, ——天曉得,他怎樣挨過那年關的!…… 他一想到這裡,不覺心房砰砰的跳了起來,兩腳有點踉蹌了。 阿芝嬸,阿才哥,得福嫂,四喜公……仿佛迎面走來,伸著一隻手指逼著他的 眼睛,就將刺了進來似的…… 「端陽到了!還錢來!」 阿英哥流著一頭的汗,慌慌張張走進了美生嫂的屋裡。 「喔!——阿英叔!——」美生嫂正從後房走到前房來,驚訝地叫著說。 「阿嫂……」 「請坐,請坐……有什麼要緊事情嗎?怎麼走出汗來了……」 「是……天氣熱了哩……」阿英哥答應著,紅了臉,連忙拿出手巾來指著額角, 輕輕地坐在一把紅木椅上。 「不錯,端陽快到了……」美生嫂笑著說。 阿英哥突然站了起來,他覺得她已經知道他的來意了。 「就是為的這端陽,阿嫂……」他說到這裡,畏縮地中止了,心中感到了許多 不同的痛苦。 美生嫂會意地射出尖銳的眼光來,瞪了他一下,皺了一皺眉頭,立刻用別的話 宕了開去: 「在南洋,一年到頭比現在還熱哩……你不看見我們全曬得漆黑了嗎?哈哈, 簡直和南洋土人差不多呢!……」 「真的嗎?……那也,真奇怪了……」阿英叔沒精打彩的回答說。他知道溜過 了說明來意的機會,心裡起了一點焦急。 「在那裡住了幾年,可真不容易!冬天是沒有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熱死人! 吃也吃不慣!為了賺一碗飯吃,在那裡受著怎麼樣的苦呵! 「錢到底賺得多……」 「那裡的話,回到家來,連屋子也沒有住!」 「正是為的這個,阿嫂,我特地來和你商量的……」 美生嫂驚訝地望著阿英哥,心裡疑惑地猜測著,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最先確信 他是借錢而來的,卻不料倒是和她商量她的事情。 「叔叔有什麼指教呢?」她虛心地說。 「嫂嫂是陳家村人,祖業根基都在陳家村……」 「這話很對……」 「陳家村裡的人全是自己人,朱家橋到底只有一家親戚,無論什麼事情總是住 在陳家村方便……」 「唉,一點不錯……住在朱家橋真是冷落,沒有幾個人相識……」美生嫂歎息 著說。 「還有,祖堂也在那邊,有什麼事情可以公用。這裡就沒有。」 「叔叔的話極有道理,不瞞你說,我住在這裡早就覺著了這苦處,只是……我 們陳家村的老屋……」 「那不要緊。現在倒有極合宜的屋子。」 「是怎樣的屋子,在哪裡呀?」美生嫂熱心地問。 「三間樓房……和祖堂連起來的……」阿英哥囁嚅地說,心中起了慚愧。 「那不是和叔叔的一個地方嗎?是誰的,要多少錢呢?那地方倒是好極了,離 河離街都很近,外面有大牆。」她高興的說。 「倘嫌少了,要自己新造,這三間樓房留著也有用處。」 「我哪裡有力量造新屋!有這麼三間樓房也就夠了。叔叔可問過出主,要多少 錢?是誰的呢?倘若要買,自然就請叔叔做個中人。」 阿英哥滿臉通紅了,又害羞又歡喜,他站了起來,走近美生嫂的身邊,望了一 望門口,低聲地囁嚅的說: 「不瞞阿嫂……那屋子……就是……我的……因為端陽到了……我要還一些債…… 價錢隨阿嫂……」 「怎麼?……」美生嫂驚詫地說,皺了一皺眉頭,投出輕蔑的眼光來。「那你 們自己住什麼呢?」 「另外……想辦法……」 「那不能!」美生嫂堅決的說,「我不能要你的屋,把你們趕到別處去!這太 罪過了!」 「不,阿嫂……」阿英哥囁嚅地說,「我們可以另外租屋的,揀便宜一點,…… 小一點……有一間房子也就夠了……」 「喔,這真是罪過!」美生嫂搖著頭說,「我寧願買別人的屋子。你是我的親 房!」 「因為是親房,所以說要請阿嫂幫忙……端陽節快到了,我欠著許多債……無 論是賣,是押……」 「你一共欠了許多債呢?」 「一共六百多元……」 「喔,這數目並不多呀!……」她仰著頭說。「屋子值多少呢?」 「新造總在三千元以上,賣起……阿嫂肯買,任憑阿嫂吧……我也不好討價……」 「不瞞叔叔說,」美生嫂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說,「屋子倒是頂合宜的,叔 叔一定要賣,我不妨答應下來,只是我現在的錢也不多,還有許多用處……都很要 緊,你讓我盤算一兩天吧。」 「謝謝阿嫂,」阿英哥感激地說,「那末,我過一兩天再來聽回音……總望阿 嫂幫我的忙……」他說著高興地走了出去。 「那自然,叔叔的事情,好幫總要幫的!」 美生嫂說著,對著他的背影露出苦笑來,隨後她暗暗地歎息著說: 「唉!一個男子漢這樣的沒用!」她搖著頭。「田賣完了,還要賣屋!從前家 產也不少,竟會窮到沒飯吃!……做人真難,說窮了,被人欺,說有錢,大家就打 主意這個來借,那個來捐……剛才說不願意買,他就說押也好,倘若說連押也不要, 那他一定要說借了,倒不如答應他買的好……但是,買不買呢?嘻!真是各人苦處 自己曉得! 美生嫂想到這裡,不覺皺上了眉頭。 她的苦處,真是只有她自己曉得。現在人家都說她發了財回來了,卻不曉得她 還有多少錢。 三四年前,她手邊積下了一點錢,那是真的。但以後南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她的錢也漸漸流出去了。一年前,美生哥生了三個月的病,不能做生意,還須吃藥 打針,死後幾乎連棺材也買不起,她現在總算帶著兩個孩子把美生哥的棺材運回來 了。這是一件太困難的事!幸而她會設法,這裡募捐,那裡借債,哭哭啼啼的弄到 了三千元路費。回到家鄉,念佛出喪,開山做墳,家鄉自有家鄉的老辦法,一點也 不能省儉。 「南洋回來的!」大家都這麼說,伸著舌頭。下面的意思不說也就明白了:南 洋是頂頂有錢的地方,從那邊回來的沒有一個不發財。無論怎樣辦,說是在那邊做 生意虧了本,沒有一個人不搖頭,說這是假話。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個茶 房,也能發財。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處都是,士人把它當沙子一樣看待的!」從前 那個做茶房的發了財回來告訴大家說。大家聽了,都想去,只是沒有這許多路費。 現在美生嫂居然在那邊住了許多年,還扛著一口棺材回來,誰能不相信她發了財呢? 許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們還懷疑著那口棺材裡面是藏著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窮人不容易過日子,到處會給人家奚落,譏笑,欺侮,平日就假裝 有錢的樣子,現在回到家鄉,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當做有錢的人了。因為雖說她 是這鄉間生長的女人,離開久了,人地生疏了許多,娘家夫家的親人又沒有一個, 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當人家羡慕稱讚她發了財回來的時候,她便故意裝出 謙虛的樣子,似承認而不承認的說: 「哪裡的話,在南洋也不過混日子,那裡說得上發財!有幾百萬幾千萬家當, 才配得上說發財呢!」 她這麼說,聽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沒有百萬家當,幾十萬是該有的,沒有 幾十萬,幾萬也總是有的。於是她終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了。 發了財回來,做些什麼事呢?大家都關心著這事。有些人相信她將買田造屋, 因為她的老屋已經沒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將做好事,修橋鋪路,辦醫院,因為她前 生有點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現在得來修點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將開點鋪做生 意,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這樣猜想,那樣猜想,一 傳十,十傳百,不曉得怎的這些意思就全變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計劃,說她決定買田 造屋了,決定修橋鋪路了,決定……於是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有賣田的,賣 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紹人…… 「沒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說。「我沒有錢!」 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只是紛紛的來說情。她沒辦法了,只得回答說: 「緩一些時候吧,我現在還沒決定先做哪一樣呢。決定了,再請幫忙呀。」 大家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許多大事業也就更加使人確信起來。 「但是,天呵!」美生嫂皺著眉頭,暗暗叫苦說。「日子正長著,只有五百元 錢,叫我怎樣養大這兩個孩子呀!……」 她想到這裡,心中像火燒著的一樣,汗珠一顆一顆的從額上湧了出來。 她在南洋起身時候,對於未來的計劃原是盤算得很好的:她想這三千元錢除了 路費和美生哥的葬費以外,應該還有一千元剩餘,家裡有八畝三分田,每年收得四 千斤租穀,一家三口還吃不了,至於菜蔬零用,鄉里是很省的,每月頂多十元,而 那一千元借給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養大孩子是一點也不用愁 的了。那曉得到得家鄉,路費已經多用了,葬費又給大家扯開了袋口,到現在只剩 下了五百元。租穀呢,近幾年來早已打了個大折頭,雖然勉強夠吃了,錢糧大捐稅 多,卻和拿錢去買差不了好多。鄉里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幾年高了好幾倍,每月 二十元還愁敷衍不下了。至於放債,都是生疏的窮人,本來相信不了,放心不下。 而現在卻也並不能維持她這一生的生活了。 將來怎麼辦呢?橫在她眼前的辦法是很顯明的:不久以後,她必須把那八畝三 分的田賣出去了。發了財的人也賣田嗎?那她倒有辦法。她可以說,因為自己是個 女人,兒子們太小,一年兩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說那幾畝田不好,她要換好的,或 者說……然而,到處都是窮人,大家的田都沒有人要,她又賣給誰呢? 「現在,阿英叔卻來要我買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這裡,心中說不出 的痛苦,簡直笑不得,哭不得,連鼻樑也皺了起來。 「呵呵,天氣真熱,天氣真熱!」忽然門口有人這樣說著走了進來。「美生嫂 在家嗎?」 美生嫂立刻辨別出來這是貴生鄉長的聲音,趕忙迎了出去。 「剛才喜鵲叫了又叫,我道是誰來,原來是叔叔!」她微笑著說,轉過身,跟 在貴生鄉長後面走了進來。 「請坐,請坐,叔叔,」她說著,一面從南洋帶來的金色熱水瓶裡倒了一杯茶 水,一面又端出瓜子和香煙來。 貴生鄉長的肥胖的身子緩慢地坐下椅子,又緩緩地轉動著臃腫的頭頸,微仰地 射出尖銳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地點了 幾下頭,仿佛有了什麼判斷似的。 「天氣真熱,端陽還沒到。哈哈!」貴生鄉長習慣地假笑著說。 「真是!這樣熱的天氣要叔叔走過來,真是過意不去。我坐在房子裡都覺得熱 哩。」美生嫂說著,用手帕揩著自己的額角,生怕剛才的汗珠給貴生鄉長看了出來。 「那到沒有什麼要緊。我原來是趁便來轉一轉的。剛才看見阿英從這裡走了出 去,喜氣洋洋的,想必你……」貴生鄉長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等待著美生嫂接 下去。 「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叔叔……我實在麻煩不下去了,這個要我買田,那個要 我買屋……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間樓房賣給阿嫂了。」 「就是這樣……」 「哦,答應他了嗎?」貴生鄉長故意做出驚異的神情問。 「怎麼樣?叔叔,你說?」美生嫂詫異地問。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現在做人真難……不留神便會吃虧……」 「叔叔的話裡有因,請問這事情到底怎麼樣呢?」 「我說,阿嫂,」貴生鄉長像極誠懇似的說,「做人是不容易的,……請勿怪 我直說,你到底是個女人家,幾年出門才回來,這裡情形早已大變了,你不會明白 的……現在的人多麼猾頭!往往一間屋子這裡押了又在那裡抵,又在別處賣的!」 「幸虧我還沒有答應他!」美生嫂假裝著歡喜的說,「叔叔不提醒我,我幾乎 上當了!」 「你要買產業,中人最要緊。現在可靠的中人真不容易找。有些人貪好處,往 往假裝不知道,弄得一業二主。老實對阿嫂說,我是這裡的鄉長,情形最熟悉,也 不怕人家刁皮的……」 「我早已想到了,來問叔叔的,所以答應他給我盤算一兩天哩。」美生嫂假裝 著誠懇的說,「給叔叔這麼一說,我決計不要那屋子了。」 「喔,那到不必,」貴生鄉長微笑著說。「但問阿嫂,那屋子合宜不合宜呢?」 「那倒是再合宜沒有了,離街離河都近,又有大牆,又有祖堂。」 「他要多少錢呢?」 「他沒說,只說任憑我。說是新造總要三千元。推想起來,叔叔,你說該值多 少呢?」 「這也很難說。阿嫂一定要買,我給你去講價,總之,這是越少越好的。我不 會叫阿嫂吃虧。」貴生鄉長說著,用手摸著自己的面頰,極有把握的樣子。 「房子雖然合宜,不過我不想買。聽了叔叔的一番話,我寧願自己造呢。」 「那自然是自己造的好,」貴生鄉長說著,微笑地膜了她一眼,「不過這事情 更麻煩,你一個女人家須得慢慢的來,照我的意思,這裡弊端更多著呢:木匠,泥 水匠,木行,磚瓦店……況且也不是很快就可以造成的……我看暫時把它拿下,倒 也是個好辦法,反正花的錢並不多。況且新的造起了,舊的也有用處的:租給人家 也好,自己做棧房也好。不瞞阿嫂說,」貴生鄉長做出非常好意的神情說,「我倒 非常希望便搬到陳家村去:一則我們陳家村人大家有面子,二則阿嫂有什麼事情, 我也好照顧。現在地方上常常不太平,那一村的人是只顧那一村的人哩。」 貴生鄉長說到這裡,又瞟了美生嫂一眼,看見她臉上掠過一陣陰影,顯出不安 的神情來,便又微笑地繼續的說: 「我因此勸你早點搬到陳家村去,阿嫂。怕多花錢,不買它也好,花三五百元 錢作抵押吧。你要是搬到陳家村去了,那你才什麼都方便,什麼也不必擔心,我們 是自己人,我是鄉長,什麼事情都有我在著……」 美生嫂起先似有點抑不住心中的恐慌,現在又給貴生鄉長一席話說得安定了。 而且她心裡又起了一陣喜悅,覺得他給她出的主意實在不錯。那三間樓房原是她所 非常需要的,只因自己沒有錢,所以決計止住了自己的欲望,只是假意的和阿英哥 敷衍,和貴生鄉長敷衍。但現在貴生鄉長說只要花三五百元錢作抵押,不由得真的 動了心了。說是三五百元,也許三百元,二百五十元就夠了,她想。她剩餘下來的 五百元,現在正沒處存放,一面也正沒屋子住。這事情倒是一舉兩得。而且,還是 體面的事情!還幫了阿英叔的忙,還給了鄉長的面子! 「只是不曉得那屋子抵押給別人過沒有哩?」 「這個我清楚。阿英是個老實人,他不會騙人的。」 「那末,就煩叔叔做中人,可以嗎?錢還是少一點,橫直將來要退還的。」美 生嫂衷心的說。 「那自然,我知道的。我沒有不幫阿嫂的忙。」 貴生鄉長笑著說,心裡非常的得意。他最先就知道這個女人有點厲害,須費一 些唇舌,現在果然落入他的掌中了。 「此外,阿嫂有什麼事情,只管來通知我。」他繼續著說,「我是陳家村的鄉 長,陳家村裡的人都歸我管的。我們有保衛團,誰不服,就捉誰。各村的鄉長和上 面的區長,縣長都是和我要好的哩,哈哈!……」他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眯著眼。 「叔叔才大福大,也是前生修來的功德。要在前清,怕也是戴紅翎的三品官哩。…… 我們老百姓全托叔叔的庇護呀!」美生嫂感激的說。 「那也是實話,現在的鄉長雖沒有官的名目,其實也和做官一樣了。只是,這 個鄉長卻也委實不易做。」貴生鄉長眉頭一皺,心裡就有了主意。「下面所管的人 都是自己人,大小事體頗不容易應付,要能體恤,要能公平。而上面呢,像區長, 像縣長,得要十分的服從,一個命令下來,限三天就是三天,要怎樣就得怎樣,絕 對沒有通融的,尤其是一些戶口捐哪,壯丁捐哪,大家拿不出來,只得我自己來墊 湊,也虧得村中幾個有錢的人來幫助。……譬如最近,上面又有命令下來了,派陳 家村籌兩千元航空捐,就把我逼得要命,航空捐,從前是已經徵收過好幾次的,一 直到現在,錢糧裡還附征著。大家都說不願意再付了,也沒有能力再付了。他們不 曉得這次的航空捐和以前是不同的。」從前是為的打××人,現在是××,我們陳 家村能不捐款嗎?但大家是自己人,又不好強迫,你說,阿嫂,這事情怎麼辦呢?」 「這也的確為難……」美生嫂皺著眉頭說,她心裡已經感覺到一種恐慌了。她 知道貴生鄉長的話說下去,一定是要她捐錢的,因此立刻想出了一句話來抵制。 「我們在南洋也付過不少的般空捐哩!收了又收,誰也不願意!」 「可不是呀!」貴生鄉長微笑著說。「誰也不願意!幸虧得幾個有錢的幫我的 忙,兩百三百的拿出來,要不然我這鄉長真不能當了,而且,這數湊不成,也是本 村的幾個有錢的吃虧,上面追究起來,是逃不脫的。……」 貴生鄉長說到這裡停住了,故意給她一些思索的時間,用眼光釘著她,觀察著 她的神色。美生嫂是一個聰明人,早已知道這話的意義,把臉色沉了下來。而且那 數目使她害怕,開口就是幾百元,這簡直是要她的命了!她一時怔得說不出話來, 臉色非常的蒼白。 貴生鄉長見著這情形,微笑了一下,又繼續的說了: 「阿嫂,這筆款子明天一早就要解往縣裡去了,我現在還差四百元,你說怎麼 辦呢?照我的意思,——唉,這話也實在不好說,——照我的想法,還得請阿嫂幫 個忙,我自己墊一百元,阿嫂捐一百五十元,另外借我一百五十元,以後設法歸還 你。你說這樣行得嗎?」 美生嫂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發著怔,過了半晌,才喃喃的像懇求似的說: 「叔叔,這數目太大了……我實在沒有……」 「那不必客氣,阿嫂有多少錢,這裡全縣的人都知道的。捐得少了,豈止說出 去不好聽,恐怕區長縣長都會生氣哩!……這數目實在也不多,這次請給我一個面 子吧,我們總是幫來幫去的——啊,阿嫂嫌多了,就請湊兩百元,那一百元我再到 別處去設法,過了端節,我代你付給阿英一百元就是……這是最少的數目了,你不 能少的,阿嫂,再也不能少了……」 貴生鄉長停頓了一下,見美生嫂說不出話來,他又重複的像是命令像是請求的 說: 「不能少,阿嫂,你不能少了!」 「叔叔……」 「上面不會答應的呀!」貴生鄉長不待她說下去,立刻帶著命令和埋怨的口氣 說。 「唉……」美生嫂歎著氣眼眶裡隱藏了眼淚。 「我們是自己人,阿嫂,」貴生鄉長又把話軟了下來,「我知道阿嫂的苦處, 美生哥這麼早過了世,侄子們還正年少,錢是頂要緊的,所以只捐這一點,要是別 個當鄉長,恐怕會硬派你一千元呢。」 「我好命苦呵,這麼早就……」美生嫂給他的話觸動了傷處,哽咽地說,眼淚 流了下來。 「那也不必,侄子們再過幾年就大了,一準比爹會賺錢……喔,阿英那裡的價 錢,我給你去辦交涉,我做中人再好沒有了,」貴生鄉長得意地安慰她說。「阿嫂 在這裡出了捐錢,我給你在那裡壓低價錢,准定叫你不吃虧,你看著吧!」 美生嫂痛苦地用手絹掩著潤濕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她明白貴生鄉長每一句 話的用意,恨不得站起來打他幾個耳光,但她沒有勇氣。她不相信那是什麼航空捐, 她知道這只是借名目飽私囊——明敲她的竹杠!而區是不能不拿出來的了。她只得 咬著牙齒,勉強地裝出笑臉說: 「就依叔叔的話……以後也不必還了……」她想,還是索性做個人情,反正是 決沒有歸還的希望的。 她站起來走到了另外一間房子去。 「那不必,那不必,房子,我會給弄好的。」貴生鄉長滿肚歡喜的說。 他聽見房子裡抽屜聲,鑰匙聲,箱子聲先後響了起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歎息 聲,啜泣聲。 過了許久,美生嫂強裝著笑臉,走了出來,捧著一包紙票,放在貴生鄉長的面 前,苦笑著嘲噓似的說: 「只有這麼一點點呢,叔叔……」 「呵呵呵,真難得……」他連忙點了一點數目,站起身來。「再會,再會!」 他冷然地驕傲地走了,頭也不回,仿佛生了氣的樣子。 「好不容易。這女人……」他一路想著,跨出了大門,不再理會美生嫂在後面 說著「慢走呵,叔叔」的一套話。 「這簡直像是逼債!」美生嫂痛恨地磨著牙齒,自言自語的說。「我前生欠了 他什麼債呀!……」 她禁不住心中酸苦,退到床上,痛哭了起來。 第二天中午,阿英哥急忙地高興地從陳家村跑到來聽回音的時候,美生嫂剛從 床上起來。 阿英哥想,這事情是一定成功的,這屋子給她住,沒有一樣不合宜。至於價錢, 端陽節快到了,無論她出多少,他都願意,橫直此外也找不到別的主顧。 「阿嫂,我特來聽消息,我想你一定可以幫我的忙哩。」他一進門就這麼說。 美生嫂浮腫著臉,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她哭了一夜全沒有想到見了他怎樣說, 卻不防他很快的就來了。 「喔,」她吸著聲音說,臉色有點蒼白。她想告訴他不買了,卻說不出理由來, 她不能對他說沒有錢。但她皺了一下眉頭,立刻有了回答的話。於是她苦笑地說: 「叔叔,我已經想過了,那房子的確再合宜也沒有了……但是,我們總得都有 一個中人,才好說話呢。……我已請了鄉長做中人,你也去找一個中人吧……我們 以後就請中人和中人去做買賣……」 「那自然,阿嫂不說,我倒忘記了,」阿英哥誠實的說,「這是老規矩,我就 去找一個中人和鄉長接洽去……」 他說著,滿臉笑容的別了美生嫂走了。 他覺得他的買賣已經完全成功,端陽節已經安然渡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