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惠澤公公 一 「好啦,好啦。您老人家別管啦!吃一點現成飯不好嗎?我又不是三兩歲小孩!」 英華躺在籐椅上,抽著煙,皺著眉說。 「你忘記了你是怎樣長大的!你像他那樣年紀,不也是整天愛吃零碎的東西! 並沒有看見你生什麼病!為什麼你現在要禁止他呢?難道他不是我的孫子嗎?我不 想他好嗎?」惠澤公公說著,從這裡到那裡的踱著。 「我並沒有說你不愛他,說你不把他當自己的孫子看待!我是說你太愛他啦! 只是買這樣那樣的東西給他吃!小孩子懂得什麼!只貪零碎的東西吃,吃慣了就不 愛吃飯,就會生病的!」 「你那裡懂得!哪一個小孩子不愛吃零碎的東西!他們一天到晚跳著跑著,常 常玩得沒有心吃飯,不拿別的東西給他們吃,才會餓出病來呢!」 「你不看見他常常生蛔蟲嗎?還不是零碎的東西吃得太多啦?」 「你怎麼曉得就是零碎東西吃出來的?就是吃出來的,也不要緊。生了蛔蟲, 吃一顆寶塔糖就好啦,又不必吃藥,總比餓出病來好些吧?」 「糖呢?牙齒已經蛀壞好幾顆啦,不看見嗎?糖也能飽肚嗎?」 「哪一個孩子的牙齒不生蛀蟲?誰不愛吃糖?你忘記你自己小的時候了嗎?進 進出出只是要我買糖給你吃!有了一顆要兩顆,有了兩顆要三顆,總是越多越好, 最好當飯吃!有什麼辦法不買糖給你?不答應你,就號啕大哭起來,怎麼也哄不好! ……」 「好啦!好啦!老人家總是說不清楚,不跟你說啦!這樣大的年紀啦,少管一 點閒事吧!孩子,我會管的!」英華說著,換了一支煙,又對惠澤公公搖著手,要 他停止說話。 但是惠澤公公仍然來去的走著,不息的說: 「你會管的!你會管的!老是罵得他哭!打得他哭!為了一點點小事情!你忘 記了你小的時候啦!誰又這樣罵你打你?我連指頭也不肯碰你一碰的!……我只有 這一個孫子,我不管,誰管?……我自己的孫子,管不著嗎?……」 「老是說不清楚!」英華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門外走了。「誰又說你 管不著來!……我是說你好清閒不清閒,有福不會享!……」 走出門外,英華一直向辦公廳走了去。他心裡很苦悶。兩個月前,他把家眷從 鄉里接到省城來的目的,第一是覺得自己父親老了,想與他在外面一道住著,享一 點天倫之樂,讓他快活地度過老年;第二是阿毛大了,放在身邊好多多教訓他,好 讓他進學校讀書。卻想不到出來兩個月,惠澤公公只是愛管閒事。這一個兒子呢, 自己又管不著,惠澤公公樣樣要做主意。他想使兒子身體好,惠澤公公卻在不斷的 暗中損壞他的健康。他想使兒子學好,惠澤公公卻只是放任他,連做父親的也不准 教訓他。剛才只大聲罵了阿毛幾句,惠澤公公便把他叫到房裡,囉嗦了半天。同他 講理,又講不清楚。要他少管閒事,又不肯。他已經多少次數了,勸惠澤公公多睡, 多到門外看看熱鬧散散心。他希望惠澤公公要無憂無慮的把閒事丟開,家裡的事自 己會料理的,不必他操心勞神,年紀這樣大了,應該享一點後福,但惠澤公公卻有 福不願享。 「唉!真沒辦法!真沒辦法!」英華暗暗歎息著,自言自語的說。 惠澤公公看著他一直出去了,像得了勝利似的,心裡覺得有一點舒暢;但同時 卻又有點苦悶,仿佛他要說的話還沒完,現在沒有人聽了。 「總是說我多管閒事!好像阿毛不是我的孫子一樣!」他仍喃喃的說著。獨自 在房子裡踱來踱去。 「阿毛還只有七歲,還不滿六歲!就要把阿毛當大人看待啦!這樣那樣的為難 他!說我多管閒事,多管閒事!我只有這一個孫子,怎麼能夠丟開不管!就是你, 我也不能不管!你上了三十歲啦!還是糊裡糊塗的過日子,今天這裡打牌,明天那 裡吃酒!賺得百把元錢一月,做什麼好……叫我享福!享什麼福!……」 惠澤公公這樣想著,覺得有點氣問起來,但同時又感覺到了悲哀似的東西襲到 了他的心裡。他覺得兒子像在厭煩他,只想把他推開去,所以老是叫他吃現成飯, 不要管閒事,還說他總是講不清楚。 「你老啦!你蠢啦!你糊塗啦!你早點死啦!」他好像聽見英華在暗地裡這樣 的對他說。 然而惠澤公公雖然知道自己上了七十歲了,老了,可不相信自己變得蠢,變得 糊塗了。他對家裡的一切的事仍看得清清楚楚。他覺得自己的意見都是對的,話也 有道理。糊塗的是英華,不是他。阿毛從小跟著他,四歲那年,有了妹妹,阿毛就 跟著他睡覺,夜裡起來一二次給他小便,全沒糊塗過。他出門,阿毛跟著他出去; 他回來,阿毛跟著他回來。他吃飯,阿毛坐在他旁邊。小孩子比大人難對付,如果 他真的糊塗了,阿毛就不會喜歡他。然而阿毛現在到了父親這裡還是只喜歡他,連 對母親都沒有對祖父親近。 「我沒有糊塗!你自己糊塗!說出來的話全不講理!」他喃喃的說著。 然而英華卻要把他推開了。一切不問他,自己做主意,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 對他說說,他就說他說不清楚,多管閒事!「好啦!好啦!您老人家別管啦!吃一 點現成飯吧!」好像他是一個全不中用的,只會吃飯的廢物似的! 阿毛明天就要上學了。他早就叮囑媳婦給阿毛做一件好一點的府綢長衫。材料 扯來了,英華一看見就說不必這樣好,自己去扯了幾尺自由布來,叫做一套短的。 他和媳婦都以為頭一天上學,阿毛不可不穿的闊氣一點,尤其是英華自己是一個體 面的人,在省政府裡辦公的,什麼地方省不來,他卻要在這裡省了。他並沒有要阿 毛天天穿這一件衣服,他原是給他細穿的。 「小孩子穿慣了好衣服,大了穿什麼!」這是英華的理由。 「你忘記了你小的時候啦,你是沒有好衣服不肯出門的!」惠澤公公回答他說。 「有一次……」 他想說許多事實給英華聽,但是英華立刻截斷了他的話,說: 「又來啦!又來啦!總是說不清楚!」 英華自己的衣服倒是可以穿得省一點的,但是他卻不肯省。今天西服,明天綢 長褂。 「做兩套竹布長衫換換吧。」 「你那裡曉得我們做人的難處!」 英華又把他推開了。 有一天…… 惠澤公公想起來,簡直想不完,倘若沒有阿毛,他真的會吃不下飯,睡不熟覺。 幸虧阿毛乖,立刻進到他的房裡來,撲在他的身上。 「公公明天送我進學堂!」 「好寶寶!」惠澤公公緊緊地抱著阿毛,感覺到了無窮的快慰。 「心滿意足啦!」他喃喃的說。 二 第二天,惠澤公公起得很早,給阿毛換了衣服,洗了臉,吃了早飯,英華還沒 起來,便帶著他到學校去了。 學校裡的孩子們全在叫著跳著玩,惠澤公公看過去仿佛一群小嘍羅,心裡非常 的喜歡。阿毛到了學校也如魚得水似的快樂。只是看見有些孩子穿得闊氣的,惠澤 公公心裡未免有點不痛快。他總覺得阿毛那一套自由布衣服太難看了。 「這上面可不要去站呢,好寶寶!……那裡也不要爬上去!跌下來沒有命的!」 他叮囑著阿毛,一次又一次。 他怕那浪橋,鐵杠,秋千。他回來以後時刻記掛著阿毛。 「學堂裡真野蠻,竟想出這樣危險的東西給孩子玩!斷了腳,破了頭,怎樣辦 啊!私塾好得多啦!私塾! 「私塾!私塾!」英華立刻截斷了他的話。「現在什麼時候啦!還想私塾!」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從前考秀才考進士,只曉得讀四書五經,現在什麼唱歌 遊戲還不夠,竟想出那些危險的花樣來啦!你反對私塾,你不怕危險嗎?」 「那有什麼危險!跌幾交就會玩啦!像從前私塾裡整天到晚坐著不動,一個一 個都是駝背,癆病鬼!現在學堂裡出身的哪一個不身強力壯!」 「哼!身強力壯!性命先送掉啦!讀書人只要書讀得好,學問高深就夠啦,又 不會去砍柴種田,煉成了銅筋鐵骨也沒用的!鋼筋鐵骨!……」 「你哪裡曉得!又是和你說不清楚!」 「好啦!好啦!你讓阿毛跌幾交去!出了錢,是要叫他去跌幾交的!兒子這麼 不要緊!還只有這一個!只有這一個呢!你答應,我不答應!他是我的孫子!我寧 可把他帶到鄉里去進私塾!私塾好得多啦!……你忘記了你是私塾裡讀過書的!沒 有看見你駝背,也沒有生癆病!……阿毛是我的孫子,你不要緊,我要緊!我們四 代單了,你三十多啦,還只這一個男孩!……」惠澤公公越說越氣了。 「公公的話一點不錯!我也不贊成他的話!阿毛到底還只七歲!」英華的妻子 插入說。 「你懂得什麼!你是一個女人!」 「蠢傢伙!還要多說嗎?」她撚了一下英華的腿子,咬著牙齒,做出厭恨的樣 子。 英華笑了一笑,不再說話了,點起一支煙來,閉上了眼睛。 「到底是親生的兒子!這麼大年紀啦,不如一個女人的見識!」惠澤公公喃喃 的說著,心裡得到了一點安慰。「你現在到底沒話可說啦!……」 他一個人咕羅了許久,看見英華睡熟了,才走到自己的房間去。 「真沒辦法!真沒辦法!」英華聽見他已經走了出去,便睜開了假寐的眼睛。 「自己蠢哩!」她埋怨似的說,「這樣老啦,還同他爭執什麼?順從他一點, 像對小孩子一般的戴戴高帽子,不就行了嗎?他到底是為的你的兒子!」 「為的我的兒子!照他的主意,阿毛簡直不必教訓,不必讀書,只是拿吃的東 西塞進他的肚子裡去,塞死了就是!他對阿毛的愛,只是害阿毛的!我不能由他怎 麼辦就怎麼辦!」英華說著又覺得苦惱起來。 「他到底是你自己的父親!這樣老啦,做兒子的應該順從他,不能執拗下去的! 他還有幾年活著呢?」 這話使英華又想到了母親。母親在時,只有母親最愛他,一切順從著他,他常 常覺得父親沒有母親那樣的愛他。自己也不知不覺的,對父親沒有對母親那樣的親 熱。但是自從母親死後,他開始覺得父親的態度和脾氣雖然和母親的不同,父親卻 是和母親一樣的愛他的。而自己感到母親在時,沒有好好的順從過母親,給一些快 慰給她,起了很大的遺憾,便開始想在父親在時彌補這種缺陷,對父親盡一點兒子 的孝心。他知道自己的脾氣最和父親的相似,兩個人住在一起,爭執起來最不容易 下場,母親在時不願意搬出來就是為的這個。但現在他終於下了決心,不再和父親 執拗,接他住在一起了。父親以前也不願意出來,這次似乎被他的孝心所感動,也 就依了他的話。他到底也感到了自己已經到了風燭的餘年,急切地需要享受一下天 倫之樂的。 「到底老啦!」英華也常常這樣的自己勸慰著自己,要自己退讓,當他又和父 親爭執的時候。 但是為了阿毛,他現在漸漸覺得不能退讓下去了。阿毛比不來他自己。他自己 委屈,受苦,都可以。阿毛卻不能隨便犧牲。阿毛是無辜的。他這時正像一塊潔白 的玉,潔白的紙,雕琢得不好,裁剪得不好,將來就會成為廢物的。英華對於自己 已經完全絕瞭望了,他現在只希望阿毛的成就。他想把自己的缺陷在阿毛身上除掉。 然而父親總是暗暗地阻礙著他,使他不能直接的嚴厲的教訓他。他稍微認真一點, 父親就立刻出來把阿毛帶去,或者把他叫去囉嗦了許久。他怪他不該打罵阿毛,說 孩子禁不起這種責罰。但是他自己卻時常拿老虎鬼怪恐嚇他。 「老虎來啦,好寶寶!不要哭!再哭下去,老虎要來啦!啊唷!啊唷!蓬蓬蓬!」 惠澤公公敲著板壁說,「聽見嗎?老虎來敲門啦!」 「把他膽子嚇小啦!將來沒有一點勇氣!」英華反對他說。 「這又不痛不癢!有什麼要緊!難道讓你打罵好!讓他哭上半天好!……」 於是惠澤公公的話又說著說著,止不住了。每次總要拿英華小時來比。 「你忘記了嗎?你小的時候……」 「好啦!好啦!跟你說不清楚!」 「我一點不糊塗!糊塗的是你!你……」 惠澤公公仍然繼續地說了下去,英華走了,他還是一個人說著。 三 自從阿毛進了學校以後,惠澤公公幾乎沒有一天不親自送他去,親自接他回來。 有時他到了學校,就在那裡望著走著,或者坐在什麼地方打了一個瞌睡,等阿毛散 學一同回家。他自己承認已經老了,但是一天來回四次一共八裡路,毫不覺得遠。 英華兩夫妻幾次勸他不要親自去,可以讓家裡的工人去,他怎樣也不答應。家裡還 有一個三歲的孫女,他卻只是捨不得阿毛。 「真是勞碌命,有福不會享!」英華這樣的說他。 「走走快活得多啦!」他回答說。 其實他的確很辛苦。英華好幾次看見他用拳敲著背和腿,有的晚上聽見他在夢 中哼著。 「讓阿毛自己睡一床吧,你也可以舒服一點!」英華提議說。 「一點點大的孩子,怎樣一個人睡!夜裡會搗開被窩受涼,會滾下床來!他並 沒擠著我!」 「可是你也多少擠著他吧?就在你的床邊開一張鋪不是一樣嗎?」 惠澤公公心裡不願意,他是和阿毛睡慣了的,但一聽見他多少擠著阿毛,卻覺 得也有道理,就答應下來了。 然而他還是捨不得,好幾天早上,英華的妻子發現阿毛睡在他的床上。 「公公抱我過來的!」阿毛告訴母親說。 「他會搗被窩!我不放心!」 晚飯才吃完,他便帶著阿毛去睡了。 「書還沒有讀熟,讓他遲一點,您老人家先去睡吧。」 「什麼要緊!一點點大的孩子一半遊戲一半讀書就得啦!緊他做什麼!」 英華不答應,一定要他讀熟了再去睡,惠澤公公便坐在旁邊等著。他打著瞌睡, 還是要和阿毛一道上床。 每天早上,天沒有亮,惠澤公公醒來了。他坐在床上等到天亮。阿毛的母親來 催阿毛起來,他總是搖著手,叫她出去。 「孩子太辛苦啦!睡覺也沒睡得夠!學堂裡體操,跳舞,好不勞碌,還要讀書 寫字費精神。怎麼不讓他多睡一會呢!」他埋怨英華說。 「那裡會辛苦!睡十個鐘頭盡夠啦!」 「夠了會自己醒來的,用不著叫他。」 有一天,阿毛在學校裡和人家打彈于輸了錢回來向公公討銅板,給英華知道了。 他把他的彈子和銅板全收了起來。「這樣一點大就學賭啦!還了得!」他氣憤地打 了他一個耳光。 惠澤公公立刻把阿毛牽到了自己的房裡,自己卻走了出來。 「幾個銅板有什麼要緊!你自己十元二十元要輸啦!我沒有罵你,你倒打起阿 毛來,虧你有臉!危險的東西你說可以玩,還說什麼可以使筋骨強壯!這不礙事的 遊戲倒不准他玩啦!虧你這麼大啦,不會做父親!動不動就要打兒子!你捨得!我 捨不得!……」惠澤公公說著,連眼睛也氣得紅了。 「遊戲可以,賭錢不可以!」 「幾個銅板輸贏,有什麼不可以?去了你一根毫毛嗎?你這樣要緊!一點大的 孩子,動不動就吃耳光!痛在他身上,不就痛著你自己嗎?他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賭慣了會賭大的,怎麼教訓他不得?」 「也看他怎麼賭法!和什麼人賭錢!你們這班上流人還要賭錢啦!今天這裡一 桌,明天那裡一桌!他又沒有和娘姨的兒子賭,又沒有和茶房的兒子賭!都是同學, 一樣小,作一點輸贏玩玩罷啦!……只許官兵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哼!虧你這麼 大啦!你忘記你小的時候了嗎?」…… 「就是小的時候賭慣了錢,到後來,只想賭啦!」 「我害了你嗎!……你現在幾歲啦?兩歲嗎?三歲?你不懂事,哼!真是笑話! 要不是看你這麼大啦,我今天也得打你一個耳光!你怎麼這樣糊塗!幾個銅板那麼 要緊,十元二十元倒不要緊!還說我從小害了你!百把元錢一個月,要是我,早就 積下許多錢來啦!只有你吃過用過!……」 「你那裡懂得我的意思!你又扯開去啦!」 「你意思是說我糊塗啦,老啦,我懂得。……你說不出道理,就拿這些話來譏 笑我!……好啦!我不管你們也做得!我本來老啦!糊塗啦,阿毛是你生的,你去 管就是!看你把他磨難到什麼樣子!……」 惠澤公公氣著走進了自己的房裡。他躺在床上,一天沒有出來,飯也不想吃了。 他想到這樣,想到那樣。他恨那個學堂。他覺得現在許多沒道理的事全是學堂弄出 來。從前尊孔尊皇帝,讀四書五經,講忠臣孝子,現在都給學堂推翻了。 「過時啦,過時啦!」他喃喃的說,「活著和死了一樣,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 看不起啦!……做人真沒趣味,兒子養大啦,便把老子一腳踢開!說什麼你不懂, 跟你說不清楚!吃一點現成飯不好嗎?倒轉來做他的兒子!老子聽兒子的話!…… 這還是好的,再過一代,說不定連飯也沒有吃啦!……」 他想著不覺心酸起來。他記起了從前年青時候,正像現在英華這樣年紀,怎樣 的勞苦,怎樣的費心血,為了英華。指望他大了,享點後福,那曉得現在這樣的不 把他放在眼裡,他怨恨著不早一點閉上眼睛。 四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惠澤公公漸漸起得遲了。深秋一到,他便像到了隆冬似的 怕冷。他現在終於不能再天天送阿毛進學校了。一聽到風聲,他便起了畏怯,常常 坐到床上被窩裡去。 「到底老啦!」他自言自語的說。 他的心只系在阿毛一個人身上。他時刻想念著他。阿毛沒有在他身邊,他好像 自己懸掛在半空中一樣,他時時從床上走了下來,想到阿毛的學校裡去,但又屢次 從門口走了回來。他時刻望著鐘,數著時刻。 「十一點啦,好去接啦!早一點去,一放學就接回來,不要讓他在那裡等得心 焦!」 「天氣冷啦,給他在學堂裡包一餐中飯吧!」英華提議說。 「那再好沒有啦!免得他跑來跑去!外面風大,到底年紀小!這辦法最好!這 辦法最好!給他包一頓中飯吧!這才像是一個父親!想出來了好法子!」 但是這辦法一實行,他愈加覺得寂寞苦惱了。阿毛清早出門,總到吃晚飯才回 來。下了課,放了學,他要在那裡玩了許久,常常一身的泥灰,有時跌破了膝蓋, 頭皮。 「呀!啊呀!怎麼弄得這樣的?快點搽一點藥膏!……」他說著連忙給阿毛搽 藥包紮起來。「明天快活一天,不要到學堂去啦!先生問你,說是公公叫你這樣的。…… 好寶寶,你在翻鐵杠嗎?那根木頭上上去過沒有?這個要不得!好孩子,要斯文的 玩。那是紅毛綠眼睛想出來害人的東西,不要聽人家的話。爸爸的話也不對,不要 聽他的!……都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說著又埋怨英華起來了。 「你看看他跌得什麼樣子吧!多麼嫩的皮膚,多麼軟的骨頭!經得起這樣的幾 交!……」 「不要緊,馬上會好的!」 「不要緊,又是不要緊!破了皮還不要緊!……阿毛明天不要上學堂啦,……」 但是阿毛卻喜歡到學校裡去。他第二天一清早偏拿著書包去了。他喜歡學校裡 的運動器具。浪橋,鐵杠,秋千,都要玩。跌了一次又去玩了,跌了一次又去玩了。 惠澤公公怎樣的叮囑他,他不聽話。 惠澤公公漸漸覺察到這個,禁不住心酸起來。阿毛從前最聽他的話,最離不開 他,卻不料現在對他漸漸疏遠,漸漸冷淡了。從前的阿毛是他的,現在仿佛不是他 的了。從前的阿毛仿佛是他的心,現在那顆心像已跳出了他的胸腔,他覺得自己的 懷裡空了的一樣。 「做人好比做夢!都是空的!」他說。 他感覺到無聊,感覺到日子太長,便開始在自己的房子裡念起經來。他不想再 管家裡的事了,他要開始照著英華的話,吃現成飯。 「隨你們怎樣吧!我已是風燭殘年啦,不會活得長久的!……一閉上眼,便什 麼也沒有啦!……」 他開始覺得自己身體衰弱,精力虛乏起來。 天氣愈加冷下去,他坐在床上的時候愈加多了。一點寒氣的侵入,在他仿佛是 利劍刺著骨髓一樣的難受。這裡也痛,那裡也酸。夜裡在夢中輾轉著,哼著。 「沒有病,沒有病!」他回答著英華夫妻說。 然而他到底病了。他的整副的骨肉的組織仿佛在分離著,分離著,預備要總崩 潰的樣子。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他漸漸瘦削起來。 「您老人家病啦!請醫生來看一看啦!」 「好好的,有什麼病!不要多花錢!」 英華開始著急了。他知道父親的確病了。他天天在觀察他的顏色和精神,只看 見他一天不如一天起來。他知道這病沒有希望,但還是請了醫生來。他想到父親過 去對他的好處,想到他自己對他的執拗,起了很深的懊悔。他現在開始順從父親起 來,決計不再執拗了。但是惠澤公公已經改變了以前的態度,他現在不大問到家裡 的事了。 「好的,好的。」英華特地去問他對於什麼事情的意見,他總是這樣的回答。 英華想填補過去的缺陷,惠澤公公卻不再給他機會了。對於阿毛,惠澤公公仍 時時想念著,詢問著。但他也再不和英華爭執了。他只想知道關於阿毛的一切。應 該怎樣,他不再出主意,也不反對英華的意見了。 「你不會錯的。」他只這麼一句話,不再像以前似的說個不休。 只有一天,他看見阿毛穿了一條短短的絨褲,讓雙膝露在外面,便對英華的妻 子說: 「阿毛的膝蓋會受冷,最好再給他加上一條長一點的夾褲呢。」 在平時,英華又會說出許多道理來,但這次立刻順從了惠澤公公的話,他給阿 毛穿上了夾褲,又帶他到惠澤公公的床前,給他看。 惠澤公公點了一點頭。 五 冬天的一個晚間,雪落得很大,大地上潔白而且靜寂。 惠澤公公忽然在床上搖起手來。英華知道是在叫他,立刻走了過去。 「我看見你的祖父來啦!……我今晚上要走啦!」他低聲的說。 英華的心像被刀刺著一樣,伏在床沿哭了起來。他知道父親真的要走了。從他 的顏色,聲音裡,都可以看出來,他的面色是枯黃中帶著一點蒼白發著滯呆的光, 他的面頰上的肉和眼睛全陷下了,只有前額和頰骨高突著,眼睛上已經罩上了一層 薄薄的皮。他的聲音和緩而且艱澀。 「不要哭!……我享過福啦!……」 「您老人家有什麼話叮囑嗎?爹爹!」 惠澤公公停了一會,像想了一想,說: 「把我葬在……你祖父墳邊……和你母親一起……」他說著閉了一會眼皮,像 非常疲乏的樣子。隨後搖著手,叫阿毛靠近著他,把手放在他的頭上,說:「好寶 寶,過了年就大了一歲啦……聽爹娘的話……」 他重又疲乏地閉上了眼睛,喘著氣。 過了一會,在子孫的呼號的圍繞中,他安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