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屋頂下 本德婆婆的臉上突然掠過一陣陰影。她的心像被石頭壓著似的,沉了下去。 「你沒問過我!」 這話又沖上了她的喉頭,但又照例的無聲地翕動一下嘴唇,縮回去了。 她轉過身,走出了廚房。 「好貴的黃魚!」被按捺下去的話在她的肚子裡咕嚕著。「八月才上頭,桂花 黃魚,老虎屙!兩角大洋一斤,不會買東洋魚!一條吃上半個月!不做忌日,不請 客!前天豬肉,昨天鴨蛋,今天黃魚!豆油不用,用生油,生油不用,用豬油,怎 麼吃不窮!哼!你丈夫賺得多少錢?二十五元一個月,了不起!比起老頭以前的工 錢來,自然天差地!可是以前,一個銅板買得十塊豆腐。現在呢?一個銅板買一塊! 哪一樣不貴死人……我當媳婦,一碗鹹菜,一碟鹽,養大兒子,贖回屋子,哼,不 從牙齒縫裡漏下來,怎有今天!今天,你卻要敗家了!……一年兩年,孩子多了起 來,看你怎樣過日!」 本德婆婆想著,走進房裡,歎了一口氣。在她的瘦削的額上,皺紋簇成了結。 她的下唇緊緊地蓋過了乾癟的上唇,窒息地忍著從心中沖出來的怒氣。深陷的兩眼 上,罩上了一層模糊的雲。她的頭頂上豎著幾根稀疏的白髮,後腦綴著一個假髮髻, 她的背已經往前彎了。她的兩隻小腳走動起來,有點踉蹌。她的年紀,好像有了六 七十歲,但實際上她還只活了五十四年。別的女人生產太多,所以老得快,她卻是 因為工作的勞苦。四十五歲以前的二十幾年中,她很少休息,她雖然小腳,她可做 著和男子一樣的事情。她給人家挑擔,礱谷,舂米,磨粉,種菜。倘若三年前不害 一場大病,也許她現在還是一個很強健的女工。但現在是全都完了。一切都出於意 外的突然衰弱下來,眼睛,手腳,體力,都十分不行了。而且因為缺乏好的調養, 還在繼續地衰弱著。照阿芝叔的意思,他母親的身體是容易健康起來的,只要多看 幾次醫生,多吃一些藥。但本德婆婆卻捨不得用錢。「自己會好的,」她固執地這 樣說,當她開始害病的時候。直至病得愈加利害,她知道醫得遲了,愈加不肯請醫 生。她說已經醫不好了,不必白費錢。「年紀本來也到了把啦,瓜熟自落。」她要 把她歷年積聚下來的錢,留作別的更大的用處,於是這病一直拖延下來,有時仿佛 完全好了,有時又像變了癆病,受不得冷,當不得熱,咳嗽,頭暈,背痛,腰酸, 發汗,無力。「補藥吃得好,」許多人都這樣說。但是她搖著頭說:「那還了得, 像我們這樣人家吃補藥!」她以前並不是沒有害過病,可都是自己好的,沒有吃過 藥,更不曾吃過補藥。她一面發熱,一面還要礱谷,舂米。「像現在,既不必做苦 工,又不必風吹曬太陽,病不好,是天數,一千劑一萬劑補藥都是徒然的,」她說。 「不會長久了,」她很明白,而且確信。她於是急切地需要一個繼承她的事業 的人。阿芝叔已經二十五歲了,近幾年來在輪船上做茶房,也頗刻苦儉約,曉得爭 氣,但沒有結婚,可不能算已成家立業,她的責任還未全盡,而她辛苦一生的目的 也還沒有達到。雖然她明白瓜熟自落,人老終死,沒有什麼捨不得,要是真的一場 大病死了,她死不瞑目,永久要在地下抱憾的。兒子沒有成家,她的一切過去的努 力便落了空。因此,她雖然病著,她急忙給阿芝叔討了一個媳婦來了。 「我的擔子放下了,」她很滿意的說。身體能夠健康起來,是她的福,倘若能 夠抱到孫子,更是她無邊的福了。至於後來挑擔子的人怎樣,也只好隨他們去。她 現在已經繳了印,一切裡外的事情交給兒子和媳婦去主張。她的身體壞到這個樣子, 在家一天,做一天客人。 「有什麼錯處,不妨罵她,」阿芝叔臨行時這末對她說。 這話夠有道理了。自己的兒子總是好的。年輕的人自然應該聽長輩的教訓。但 她可決不願意罵媳婦。雖然媳婦不是自己生的,她可是自己的兒子的親人。 「曉得我還活得多少日子,有現成飯吃,就夠心滿意足了。」 「自然你不必再操心了,不過她到底才當家,又初進門,年紀輕。」 「安心去好啦,她生得很忠厚,又不笨,不會三長兩短的!」本德婆婆望著媳 婦在旁邊低下發紅的臉,惆悵的別情忽然找著了安慰,不覺微笑起來。 然而阿芝叔的話的確是有道理的,阿芝嬸年紀輕,初進門,才當家,本德婆婆 雖然老了而且有病,可不能不時時指點她。當家有如把舵,要精明,要懂得人情世 故,要刻苦,要做得體面。一個不小心,觸到暗礁,便會闖下大禍,弄得家破人亡 的。現在本德婆婆已經將舵交給了阿芝嬸了,但她還得給她瞭望,給她探測水的深 淺,風雨的來去,給她最好的最有經驗的意見,有時甚至還得幫她握著舵。本德婆 婆明白這些。她希望由她辛苦地創造了幾十年的家庭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於是她的 撒手的念頭又漸漸消滅了。她有病,她需要多多休養,但她仍勉強地行動著,注意 著,指點著。凡她勝任的事情,她都和阿芝嬸分著做。 天還沒有亮,本德婆婆已像往日似的坐起在床上,默然思忖著各種事情。待第 一線黯淡的晨光透過窗隙,她咳嗽著,打開了窗和門。「可以起來了,」她喊著阿 芝嬸,一面便去拿掃帚。 「我會掃的,婆婆,你多困一會吧,大清早哩。」 「起早慣了,睡不熟,沒有事做也過不得。你去煮飯吧,我會掃的。……一天 的事情,全在早上。」 掃完地,本德婆婆便走到廚房,整理著碗筷,該洗的洗,該覆著的覆著,該拿 出來的拿出來,幫著阿芝嬸。吃過飯,她又去整理箱裡的衣服鞋襪,指點著阿芝嬸, 把舊的剪開,拼起來,補綴著。 一天到晚,都有事做。做完這樣,本德婆婆又想到了那樣。她的瘦小的腿子總 是踉蹌地拖動著小腳來往的走著。她說現在阿芝嬸當家了,但實際上卻和她自己當 家沒有分別。 這使阿芝嬸非常的為難。婆婆雖然比不得自己的母親,她可是自己丈夫的母親, 她現在身體這樣壞,怎能再辛苦。倘若有了三長兩短,又如何對得住自己的丈夫。 既然是自己當家了,就應該給婆婆吃現成飯。「啊呀,身體這樣壞,還在這裡做事 體!媳婦不在家嗎?」鄰居已經說了好幾次了,這話幾乎比當面罵她還難受。可不 是,擺著一個年輕力壯的媳婦,讓可憐的婆婆辛苦著,別人一定會猜測她偷懶,或 者和婆婆講不來話的。她也曾竭力依照婆婆的話日夜忙碌著,她想,一切都一次做 完了,應該再沒有什麼事了,哪曉得本德婆婆像一個發明家似的,盡有許多事情找 出來。補完冬衣,她又拿出夏衣來;上完一雙鞋底,她又在那裡調漿糊剪鞋面。揩 過窗子,她提著水桶要抹地板了。她家裡只有這兩個人,但她好像在那裡預備十幾 個人的家庭一樣。阿芝嬸還沒有懷孕,本德婆婆已經拿出了許多零布和舊衣,拿著 剪刀在剪小孩的衣服,教她怎樣拼,怎樣縫,這一歲穿,這三歲穿,這可以留到十 二歲,隨後又可以留給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她常常歎著氣說,她不會長久, 但她的計劃卻至少還要活幾十年的樣子。阿芝嬸沒有辦法,最後想在精神方面給她 一點安逸了。 「婆婆,今天吃點什麼菜呢?」這幾乎是天天要問的。 「你自己主意好了,我好壞都吃得下。」每次是一樣的回答。 阿芝嬸想,這麻煩應該免掉了。婆婆的口味,她已經懂得。應該吃什麼菜,阿 芝叔也關照過:「身體不好,要多買一點新鮮菜。她捨不得吃,要逼她吃。」於是 她便慢慢自己做起主意來,不再問婆婆了。 然而本德婆婆卻有點感到冷淡了,這冷淡,在她覺得仿佛還含有輕視的意思。 而且每次要帶一點好的貴的菜回來,更使她心痛。她自己是熬慣了嘴的,倘不是從 牙齒縫裡省下來,哪有今日。媳婦是一個年輕的人,自然不能和她並論。她也認為 多少要吃得好一點。不過也須有個限制。例如,一個月中吃一兩次好菜,就盡夠了。 若說天天這樣,不但窮人,就連財百萬也沒有幾年好吃的。因為媳婦才起頭管家, 本德婆婆心裡雖然不快活,可是一向緘默著,甚至連面色也不肯露出來。起初她還 陪著吃一點,後來只撥動一下筷子就完了。她不這樣,阿芝妹是不吃的。倘若阿芝 嬸也不吃,她可更難過,讓煮得好好的菜壞了去。 然而今天,本德婆婆實在不能忍耐了。 「你沒有問過我!」這話雖然又給她按捺住,樣子卻做不出來了。她的臉上滿 露著不能掩飾的不快活的神色,緊緊地閉著嘴,很像無法遏抑心裡的怒氣似的,她 從廚房走出來,心像箭刺似的,躺在床上歎著氣,想了半天。 吃飯的時候,金色的,鮮潔的,美味的黃魚擺在本德婆婆的面前,本德婆婆的 筷子只是在素菜碗裡上下。 「婆婆,趁新鮮吧。煮得不好呢。」阿芝嬸催過兩次了。 「呣,」這聲音很沉重,滿含著怒氣。她的眼光只射到素菜碗裡,怕看面前的 黃魚似的。 吃晚飯的時候,魚又原樣地擺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但是本德婆婆的怒氣仍未息。 「婆婆,過夜會變味呢。」 「你吃吧,」聲音又有點沉重。 第二天早晨,本德婆婆只對黃魚瞟了一眼。 阿芝嬸想,婆婆胃口不好了。這兩天顏色很難看,說話也懶洋洋的,不要病又 發了,清早還聽見她咳嗽了好幾聲,藥不肯吃,只有多吃幾碗飯。葷菜似乎吃厭了, 不如買一碗新鮮的素菜。 於是午飯的桌上,芋艿代替了黃魚。 本德婆婆狠狠地瞟了一眼。 這又是才上市的!還只有荸薺那樣大小。八月初三才給灶君菩薩嘗過口味,今 天又買了! 她氣憤地把芋艿碗向媳婦面前推去,換來一碗鹹菜。 阿芝嬸吃了一驚,停住了筷。 「初三那天,婆婆不是說芋艿好吃嗎?」 「自然!你自己吃吧!」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芝嬸的心突突地跳動起來,滿臉發著燒,低下頭來。婆婆發氣了。為的什麼 呢?她想不到。也許芋艿不該這樣煮?然而那正是婆婆喜歡吃的,照著初三那天婆 婆的話:先在飯鑊裡蒸熟,再擺在菜鑊裡,加一點油鹽和水,輕輕翻動幾次,然後 撒下蔥蒜,略蓋一會蓋子,便鏟進碗裡——這叫做落鑊芋艿,或者是鹹淡沒調得好? 然而婆婆並沒有動過筷子。 「一定是病又發作了,所以愛發氣,」阿芝嬸想,「好的菜都不想吃。」 怎麼辦呢?阿芝嬸心裡著急得很。藥又不肯吃……不錯,她想到了,這才是開 胃健脾的。晚上煨在火缸裡,明天早晨給她吃。 她決定下來,下午又出街了。 本德婆婆看著她走出去,愈加生了氣。「搶白她一句,一定向別人訴苦去了! 丟著家裡的事情!」她歎了一口氣,也走了出去,立住在大門口。她模糊地看見阿 芝嬸已經走到橋邊。從橋的那邊來了一個女人,那是最喜歡講論人家長短,東西挑 撥,綽號叫做「風扇」的阿七嫂。走到橋上,兩個人對了面,停住腳,講了許久話。 阿七嫂一面說著什麼,一面還舉起右手做著手勢,仿佛在罵什麼人。隨後阿芝嬸東 西望了一下,看見前面又來了一個人,便一直向街裡走去。 「同這種人一起,還有什麼好話!」本德婆婆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踉蹌地走進 房裡,倒在一張靠背椅上,傷心起來,她想到養大兒子的一番苦心,卻不料今日討 了一個這樣不爭氣的媳婦,不由得潤濕了乾枯的老眼。她也曾經生過兩個兒子,三 個女兒,現在卻只剩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而女的又出了嫁。倘若大兒子沒有死, 她現在可還有一個媳婦,幾個孩子。倘若那兩個女兒也活著,她還有說話的人,還 有消氣的方法。而現在,卻剩了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著日子。希望討一個好 媳婦,把家里弄得更好一點,總不辜負自己辛苦一生,哪曉得…… 阿芝嬸回來了。本德婆婆看見她從房門口走過,一直到廚房去,手裡提著一包 東西。 又買吃的東西!錢當水用了!水,也得節省,防天旱!窮人家哪能這樣浪費! 本德婆婆氣得動不得了。她像失了心似的,在椅子上一直果坐了半天。 她不想吃晚飯,也吃不下,但想知道又添了一碗什麼菜,她終於沉著臉,勉強 地坐到桌子邊去。 沒有添什麼菜。芋艿還原樣地擺在桌上。黃魚不見了。吃中飯的時候,它還沒 有動過。現在可被倒給狗吃了。 本德婆婆站起來,氣憤地往廚房走去。 「婆婆要什麼東西,我去拿來。」 「自己會拿的!」 她掀開食罩,沒有看見黃魚。開開羹櫥,也沒有。碗盞桶裡一隻帶腥氣的空碗, 那正是盛黃魚的! 她怒氣衝天的正想走出廚房,突然嗅到一陣香氣。她又走回去,揭開煨在火缸 裡的瓦罐。 紅棗! 現在本德婆婆可絕對不能再忍耐了!再放任下去,會弄得連糠也沒有吃!年紀 輕輕,飯有三碗好吃,居然吃起補品來了!她拔起腳步,像吃了人參一般,毫不踉 蹌,走回房裡。 「我牙齒縫裡省下來!你要一天敗光它!……」她咬著牙齒,聲音尖銳得和刺 刀一樣。「你丈夫賺得多少錢?你有多少嫁妝?……這樣好吃懶做!……」她說著, 痙攣地倒在椅子上,眼睛火一般的紅,一臉蒼白。 阿芝嬸的頭上仿佛落下了一聲霹靂,完全駭住了。臉色一陣紅,一陣青。渾身 戰慄著。為了什麼,婆婆這樣生氣,沒有機會給她細想,也不能夠問婆婆。 「我錯了,婆婆,」她的聲音顫動著、「你不要氣壞了身體,我曉得聽你的話……」 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今天黃魚明天肉!……你在娘家吃什麼!……哼!還要補!……」 阿芝嬸現在明白了:一場好意變成了惡意,原來婆婆以為是她貪嘴了。天曉得! 她幾時為的自己!婆婆愛吃什麼,該吃什麼,全是丈夫再三叮囑過來的。不信,可 以去問他! 「婆婆!……」阿芝嬸打算說個明白,但一想到婆婆正在發氣,解釋不清反招 疑心,話又縮回去了。 「公婆比不得爹娘,」她記起了母親常常說的話,「沒有錯,也要認錯的。」 現在只有委屈一下,認錯了,她想。 「婆婆,我錯了,以後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惱,含著傷心的眼淚,又 說了一遍。 「你買東西可問過我!……」 「我錯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氣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著阿芝嬸,眼眶裡也微濕起來。 「嗨,」她歎著氣,說,「無非都是為的你們,你們的日子正長著。我還有多 少日子,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為的你們?」阿芝嬸聽著眼淚湧了出來。她自己本也是為的婆婆,也正因為 她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你可知道,我怎樣把你丈夫養大?」本德婆婆的語氣漸漸和婉了。「不講不 知道……」 她開始敘述她的故事。從她進門起,講到一個一個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撫 養兒女的困難,工作的勞苦,一直到兒子結婚。她又夾雜些人家的故事,誰怎樣起 家,誰怎樣敗家,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有時含著眼淚,有時含著微笑。 阿芝嬸低著頭,坐在旁邊傾聽著。雖然進門不久,關於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詳 細地講給她聽過了。阿芝嬸自己的娘家,也並不曾比較的好。她也是從小就吃過苦 的。阿芝叔在家的時候,她曾要求過幾次,讓她出去給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 肯答應。一則愛她,怕她受苦,二則母親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後者的 責任重大而且艱難,然而又不得不擔當。今天這一番意外的風波,雖然平息了,日 子可正長著。吃人家飯,隨時可以卷起鋪蓋;進了婆家,卻沒有辦法。媳婦難做, 誰都這樣說。可是每一個女人得做媳婦,受盡不少磨難。阿芝嬸也只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裡想著:好的媳婦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懶做,便是搬嘴吵架, 或者走人家敗門風。媳婦比不得自己親生的女兒,打過罵過便無事,大不了,早點 把她送出門;媳婦一進來,卻不能退回去,氣悶煩惱,從此雞犬不寧。但是後代不 能不要,每個兒子都須給他討一個媳婦。做婆婆的,好在來日不多,譬如早閉上眼 睛。本德婆婆也漸漸想明白了。 「人在家嗎?」門口忽然有人問了起來,接著便是腳步聲。 「乾生叔嗎?」本德婆婆回答著,早就聽出了是誰的聲音。 阿芝嬸慌忙拿了一面鏡子,走到廚房去。 「夜飯用過嗎?」 「吃過了。你們想必更早吧。」本德婆婆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正在吃飯,掛號信到了。阿芝真爭氣,中秋還沒有到,錢 又寄來了。」 「怕不見得呢,信在哪裡?就煩乾生叔拆開來,看一看吧。——阿芝老婆!倒 茶來!點起燈!」 「不必,不必,天還亮。」乾生叔說著,從衣袋裡取出信和眼鏡,湊近窗邊。 「公公吃茶!」阿芝嬸托著茶盤,從裡面走出來,端了一杯給乾生叔。 「手腳真快,還沒坐定,茶就來了。」 「便茶。」隨後她又端了一杯給本德婆婆:「婆婆,吃茶。」 「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匯票,望了一下,微笑地說,一手摸著棕色 的胡髭。「生意想必很得意。——年紀到底老了,要不點燈,戴著眼鏡看信,還有 點模糊。——真是一個孝子,不負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買好的菜 給你吃,身體這樣壞,要快點吃補藥,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錢,不要愁, 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從前三番四次叮囑過她,有沒有照辦?倘有錯 處,要你罵罵她。近來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錢來。問你近來身體可 好了一點?——唔,你現在總該心足了,阿嫂,一對這樣的兒媳!」 「哪裡的話,乾生叔,倘能再幫他們幾年忙就好了。誰曉得現在病得這樣不中 用!」本德婆婆說著,歎了一口氣。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裡卻非常輕鬆了。兒子實在是有著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婦 ——她轉過頭去望了一望,媳婦正在用手巾抹著眼睛,仿佛在那裡傷心。明明是剛 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兒子的信一句句說得很清楚,無意中替她解釋得明明白 白,媳婦原是好的。可是,這樣的花錢,絕對錯了。 「兩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繼續的說了。「那個會這樣說,這 個真會這樣做,魚呀肉呀買了來給我吃!全不想到積穀防饑,浪用錢!」 「不是我阿叔批評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鏡,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積穀防饑,底下是一句養兒防老,你現在這樣,正是養老的時候了。他們很對。 否則,要他們做什麼!」 「咳,還有什麼老好養,病得這樣!有福享,要讓他們去享了!我只要他們爭 氣,就心滿意足了。」 真沒辦法,阿芝嬸想,勸不轉來,只好由她去,從此就照著她辦吧,也免得疑 心我自己貪嘴巴。說是沒問過她,這也容易改,以後就樣樣去問她,不管大小裡外 的事——官樣文章!自己又樂得少背一點干係。譬如沒當家。婆婆本來比不得親生 的娘。 媳婦到底比不得親生的女兒,本德婆婆想。自從那次事情以後,她看出阿芝嬸 變了態度了。話說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麼事情都來問她,又使她厭煩。明明 第一次告訴過她,第二次又來問了,仿佛教不會一樣。其實她並不蠢,是在那裡作 假,本德婆婆很知道。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銳地感到;她是在報復從前自己給她 的責備:你怪我沒問你,現在便樣樣問你——我不負責!這樣下去,又是不得了。 例如十五那天,就給她丟盡了臉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飯,走到乾生叔店裡去的時候,湊巧家裡來了一個收 賬的人。那是貰器店老闆阿愛。他和李阿寶是兩親家。李阿寶和阿芝叔在一隻輪船 上做茶房,多過嘴。這次阿芝叔結婚,本不想到阿愛那裡去貰碗盞,不料總管阿芝 叔沒問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愛,送了一張定單去。待阿芝叔知道,東西已經送到, 只好用了他的。照老規矩,中秋節的賬,有錢付六成,沒錢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 經是節前最末一日,沒有叫人家空手出門的。卻不料阿芝嬸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來。 大忙的日子,人家天還沒亮便要跑出門,這家收賬,那家收賬,怎能在這裡坐著等, 曉得你婆婆幾時回來。不近人情。給阿愛猜測起來,不是故意刁難他,便是家裡沒 有錢。再把錢送去,還要被他猜是借來的。傳到李阿寶耳朵裡,又有背地裡給他講 壞話的資料了:「哪,有錢討老婆,沒錢付帳!」 「錢箱鑰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沒有問過婆婆……怎麼付給他!」 本德婆婆生氣了,這句話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說什麼話!要你不必問,就全不問!要你問,就全來問!故意裝聾作啞, 撥一撥,動一動!」 阿芝嬸紅著臉,低下頭,緘默著。她心裡可也生了氣,不問你,要挨駡!問你, 又要挨駡!我也是爹娘養的! 看看阿芝嬸不做聲,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氣忍耐住了。雖然鬱積在心裡更難受, 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節,鬧起來,六神不安,這半年要走壞運的。沒有辦法, 只有走開了事。 然而這在阿芝嬸雖然知道,可沒有方法了。她藏著一肚皮冤枉氣,實在吐不出 來。夜裡在床上,她暗暗偷流著眼淚,東思西想著,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嬸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飾一下,就特別忙碌起來:日常家務之外, 還要跑街買許多菜,買來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飯,要請親房來吃。這些都須在上 午弄好。本德婆婆儘管幫著忙,依然忙個不了。她年輕,本來愛國,昨夜沒有睡得 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撐著。 客散後,一隻久候著的黑狗連連搖著尾巴,纏著阿芝嬸要東西吃。她正在收拾 桌上的碗盞,便用手裡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蝦頭往地上劃去。 「乓!」一隻夾在裡面的羹匙跟著跌碎了。 阿芝嬸吃了一驚,通紅著臉。這可閣下大禍了,今天是中秋節! 本德婆婆正站在門口,蒼白了臉,瞪著眼。她呆了半晌,氣得說不出話來。 「狗養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東西!你想敗我一家嗎?瞎了眼睛!賤骨頭!它 是你的娘,還是你的爹,待它這樣好?啊!你得過它什麼好處?天天喂它!今天魚, 明天肉!連那天沒有動過筷的黃魚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氣連著罵下去。 阿芝嬸現在不能再忍耐了!罵得這樣的惡毒,連爹娘也拖了出來!從來不曾被 人家這樣罵過!一隻羹匙到底是一隻羹匙!中秋節到底是中秋節!上樑不正,下樑 錯!怎能給她這樣罵下去! 「啊晴媽哪!」阿芝嬸蹬著腳,哭著叫了起來,「我犯了什麼罪,今天這樣吃 苦!我也是坐著花轎,吹吹打打來的!不是童養媳,不是丫頭使女!幾時得過你好 處!幾時虧待過你!……」 「我幾時得過你好處!我幾時虧待過你!」本德婆婆拍著桌子。「你這畜生! 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著過節尋禍!你有什麼嫁妝?你有什麼漂亮?啊!幾隻皮箱? 幾件衣裳?你這臭貨!你這賤貨!你娘家有幾幢屋?幾畝田?啊!不要臉!還說什 麼吹吹打打!你吃過什麼苦來?打過你幾次?罵過你幾次?啊!你吃誰的飯?你賺 得多少錢?我家裡的錢是偷的還是盜的,你這樣看不起,沒動過筷的黃魚也倒給狗 吃!……」 「天曉得,我幾時把黃魚喂狗吃!給你吃,罵我!不給你吃,又罵我!我去拿 來給你看!」阿芝嬸哭號著走進廚房,把羹櫥下的第三只甑捧出來,順手提了一把 菜刀。「我開給你看!我跪在這裡,對天發誓,」她說著,撲倒在階上,「要不是 那一條黃魚,我把自己的頭砍掉給你看!……」 她舉起菜刀,對著甑上的封泥。…… 「靈魂哪裡去了!靈魂?阿芝嬸!」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 「咳,真沒話說了,中秋節!」又一個女人歎息著。 「本德婆婆,原諒她吧,她到底年紀輕,不懂事!」又一個女人說。 「是呀,大家要原諒呢,」別一個女人的話,「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 年紀又這樣老了!」 鄰居們全來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搖著頭,有些人呆望著,有些人 勸勸本德婆婆,又跑過去勸勸阿芝嬸。 阿芝嬸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滿臉流著淚,顏色蒼白得可怕。長生伯母拿著手巾 給她抹眼淚,一面勸慰著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擁到別一間房子裡。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頰骨愈加突出了。仿 佛為了這事情,在瞬息間使老了許多。她滴著眼淚,不時艱難地曖著抑阻在胸膈的 氣,口裡還喃喃的罵著。幾個女人不時用手巾捫著她的嘴。過了一會,待鄰居們散 了一些,只有三四個要好的女人在旁邊的時候,她才開始訴說她和媳婦不睦的原因, 一直從她進門說起。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輕,都這樣,不曉得老年人全是為的他們。 將來會懊悔的。」老年的女人們勸說著。 阿芝嬸也在房間裡訴著苦,一樣地從頭說起。她告訴人家,她並沒有把那一次 的黃魚倒給狗吃。她把它放了許多鹽,裝在甑裡,還預備等婆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老了,自然有點悻,能有多少日子!將來會 明白的。」 過了許久,大家勸阿芝嬸端了一杯茶給本德婆婆吃,並且認一個錯,讓她消氣 了事。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媳婦總要吃一些虧的!」 「倒茶可以,認錯做不到!」阿芝嬸固執地說。「我本來沒有錯!」 「管它錯不錯,一家人,日子長著,總得有一個人讓步,難道她到你這裡來認 錯?」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終於說得她不做聲了。人家給她煮好開水,泡了茶,連 茶盤交給了她。 阿芝嬸只得去了,走得很慢,低著頭。 「婆婆,總是我錯的,」她說著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便急速地退出來。 本德婆婆咬著牙齒,瞪了她一眼。她的氣本來已經消了一些,現在又給悶住了。 「總是我錯的!」什麼樣的語氣!這就是說:在你面前,你錯了也總是我錯的!她 說這話,哪裡是來認錯!人家的媳婦,罵罵會聽話,她可越罵越不像樣了。一番好 意全是為的她將來,哪曉得這樣下場。 「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堅決的想。「我空手撐起一個家,應該在她手 裡敗掉,是天數。將來她沒飯吃,該討飯,也是命裡註定好了的。」於是她決計不 再過問了。擺在眼前看不慣,她只好讓開她。她還有一個親生的女兒,那裡有兩個 外孫,樂得到那裡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撿點了幾件衣服,提著一個包袱,順路在街上買了一串 大餅,搭著航船走了。 「去了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自在。這樣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嗎?年 紀雖輕,卻也曉得當家,並且還要比你弄得好些。」 只是氣還沒有地方出,鄰居們比不得自己家裡的人,阿芝嬸想回娘家了,那裡 有娘有弟妹,且去講一個痛快。看起來,婆婆會在姑媽那裡住上一兩個月,橫直丈 夫的信才來過,沒什麼別的事,且把門鎖上一兩天。打算定,收拾好東西,過了一 夜,阿芝嬸也提著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門口,弟妹們就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叫著娘跑進去, 一個奔上來搶包袱。 「啊唷!」露著笑容迎出來的娘一瞥見阿芝嬸,突然叫著說,「怎麼顏色這樣 難看呀!彩鳳!又瘦又白!」 阿芝嬸低著頭,眼淚湧了出來,只叫一聲「媽」,便撲在娘的身上,抽咽著。 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從來沒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養得這樣大了,還是離不開我,」阿芝嬸的娘說,仿佛故意寬慰她的聲音。 「坐下來,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只是哭著。 「受了什麼委屈了吧?慢慢好講的。早不是叮囑過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 要忍耐一點嗎?」 「也看什麼事情!」阿芝嬸說了。 「有什麼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 「我也是爹娘養的!」 「不要說了,媳婦都是難做的,不挨駡的能有幾個!」 「難道自己的爹娘也該給她罵!」 阿芝嬸的娘緘默了。她的心裡在冒火。 「罵我畜生還不夠,還罵我的爹娘是……狗!」 「放她娘的屁!」阿芝嬸的娘咬著牙齒。 她現在不再埋怨女兒了。這是誰都難受的。昏頭昏腦的婆婆是有的,昏得這樣 可少見,她咬著牙齒,說,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樑不正,下樑錯, 就是做媳婦的動手,也不算無理。 這一夜,阿芝嬸的娘幾乎大半夜沒有合眼。她一面聽阿芝嬸的三番四次的訴說, 一面查問著,一面罵著。 第二天中午,她們家裡忽然來了一個女客。那是阿芝叔的姊姊。她艱難地拐著 一對小腳,通紅著臉,氣呼呼地走進門來。阿芝嬸的娘正在院子裡。 「親家母,弟媳婦在家嗎?」 阿芝嬸的娘瞪了她一眼。好沒道理,她想,空著手不帶一點禮物,也不問一句 你好嗎,眼睛就往裡面望,好像人會逃走一樣!女兒可沒犯過什麼罪!不客氣,就 大家不客氣! 「什麼事呢?」她慢吞吞的問。 「門鎖著,我送媽回家,我不見弟媳婦,」姑媽說。 「曉得了,等一等,我叫她回去就是。」 「叫她同我一道回去吧。」 「沒那樣容易。要梳頭換衣,還得叫人去買禮物,空手怎好意思進門!昨天走 來,今天得給她雇一隻划船。你先走吧。」 姑媽想:這話好尖,既不請我進去吃杯茶,也不請我坐一下,又不讓我帶她一 道去,還暗暗罵我沒送禮物。卻全不管我媽在門外等著,吵架吵到我身上來了。 「親家母,媽和弟媳婦吵了架,氣著到我那裡去,我平時總留她住上一月半月, 這次情形不同,勸了她一番,今天特陪她回家,想叫弟媳婦再和她好好的過日子。……」 「那末你講吧,誰錯?」 「自然媽年紀老,免不了悻,弟媳婦也總該讓她一些。……」 「我呢?哼!沒理由罵我做狗做豬,我也該讓她!」 「你一定誤會了,親家母,還是叫弟媳婦跟我回去,和媽和好吧。」 「等一等我送她去就是,你先去吧。」 「那末,鑰匙總該給我帶去,難道叫我和媽在門外站下去!」姑媽發氣了,語 氣有點硬。 「好,就在這裡等著吧,我進去拿來!」阿芝嬸的娘指著院子中她所站著的地 方,命令似的,輕蔑的說。 倘不為媽在那裡等著,姑媽早就拔步跑了。有什麼了不得,她們的房子裡?她 會拿她們一根草還是一根毛? 接到鑰匙,她立刻轉過背,氣怒地走了。沒有一句話,也不屑望一望。 「自己不識相,怪哪個!」阿芝嬸的娘自語著,臉上露出一陣勝利的狡笑。她 的心裡寬舒了不少,仿佛一肚子的冤氣已經排出了一大半似的。 吃過中飯,她陪著阿芝嬸去了。那是阿芝嬸的夫家,也就是阿芝嬸自己的永久 的家,阿芝嬸可不能從此就不回去。吵架是免不了的。趁婆婆不在,回娘家來,又 不跟那個姑媽回去,不用說,一進門又得大吵一次的,何況姑媽又受了一頓奚落。 可是這也不必擔心,有娘在這裡。 「做什麼來!去了還做什麼來!」本德婆婆果然看見阿芝嬸就罵了。「有這樣 好的娘家,滿屋是金,滿屋是銀!還愁沒吃沒用嗎,你這臭貨!」 「臭什麼?臭什麼?」阿芝嬸的娘一走進門限,便回答了。「偷過誰,說出來! 瘟老太婆!我的女兒偷過誰?你兒子幾時戴過綠帽子?拿出證據來!你這狗婆娘! 虧你這樣昏!臭什麼?臭什麼?」她罵著,逼了近去。 「還不臭?還不臭?」本德婆婆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就是你這狗東西養出 來,就是你這狗東西教出來,就是你這臭東西帶出來!還不臭?還不臭?……」 「臭什麼?證據拿出來!證據拿出來!證據!證據!證據!瘟老太婆!證據!……」 她用手指著本德婆婆,又通了近去。 姑媽攔過來了,她看著親家母的來勢凶,怕她動手打自己的母親。 「親家母,你得穩重一點,要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女兒要在這裡吃飯的!……」 「你管不著!我女兒家裡!沒吃你的飯!你管不著!我不怕你們人多!你是沒 出了的水! 「這算什麼話!這樣不講理!……」姑媽睜起了眼睛。 「趕她出去!臭東西不准進我的門!」本德婆婆罵著,也通了近來。「你敢上 門來罵人?你敢上門來罵人?啊!你吃屙的狗老太婆!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罵你又怎樣?罵你?你是什麼東西?瘟老太婆!」親家母又搶上一步,「偏 在這裡!看你怎樣! 「趕你出去!」本德婆婆轉身拖了一根門閂,踉蹌地沖了過來。 「你打嗎?給你打!給你打!給你打!」親家母同時也撲了過去。 但別人把她們攔住了。 鄰居們早已走了過來,把親家母擁到門外,一面勸解著。她仍拍著手,罵著。 隨後又被人家擁到別一家的簷下,逼坐在椅子上。阿芝嬸一直跟在娘的背後哭號著。 本德婆婆被鄰居們拖住以後,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氣擁住在胸口,透不出 喉嚨,咬著牙齒,滿臉失了色,眼珠向上翻了起來。 「媽!媽!」姑媽驚駭地叫著,用力摩著她的胸口。鄰居們也慌了,立刻抱住 本德婆婆,大聲叫著。有人挖開她的牙齒,灌了一口水進去。 「呣,……」過了一會,本德婆婆才透出一口氣來,接著又罵了,拍著桌子。 親家母已被幾個鄰居半送半逼的擁出大門,一直哄到半路上,才讓她獨自拍著 手,罵著回去。 現在留下的是阿芝嬸的問題了,許多人代她向本德婆婆求情,讓她來倒茶說好 話了事,但是本德婆婆怎樣也不肯答應。她已堅決的打定注意:同媳婦分開吃飯, 當做兩個人家。她要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服。 「呃,這哪裡做得到,在一個屋子裡!」有人這樣說。 「她管她,我管我,有什麼不可以!」 「呃,一個廚房,一頭灶呢?」 「她先煮也好,我先煮也好。再不然,我用火油爐。」 「呃,你到底老了,還有病,怎樣做得來!」 「我自會做的,再不然,有女兒,有外孫女,可以來來去去的。」 「那末,錢怎樣辦呢?你管還是她管?」 「一個月只要五塊錢,我又不會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給我,要我餓死?」 「到底太苦了!」 「舒服得多!自由自在!從前一個人,還要把兒女養大,空手撐起一份家產來, 現在還怕過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說著,勇氣百倍,她覺得她仿佛還很年輕而且強 健一樣。 別人的勸解終於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執的意見,她立刻就實行了。姑媽懂得 本德婆婆的脾氣,知道沒辦法,只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暫時留下來幫著她。 「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一些。這是她自己要這樣,兒子可不能怪我!」 於是這樣的事情開始了。在同一屋頂下,在同一廚房裡,她們兩人分做了兩個 家庭。她們時刻見到面,雖然都竭力避免著相見,或者低下頭來。她們都不講一句 話。有時甚至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走過這個或那個,也就停止了話,像怕被人聽 見,洩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這樣的過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地寫信來了。他已經得到了這消息。他責備阿 芝嬸,勸慰本德婆婆,仍叫她們和好,至少飯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來,所 得到的回信,只是埋怨,訴苦和眼淚。 「鍋子給她故意燒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說。 「掃帚給她藏過了,」阿芝嬸回信說。 「她故意在門口沒一些水,要把我跌死,」本德婆婆的另一信裡這樣寫著。 「她又在罵我,要趕我出去,」阿芝嬸的另一信裡寫著。 「……」 「……」 現在吵架的機會愈加多了。她們的仇是前生結下的,正如她們自己所說。 阿芝叔不能不回來了。寫信沒有用。他知道,母親年老了,本有點悻,又加上 固執的脾氣。但是她的心,卻沒一樣不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親。妻子呢, 年紀輕,沒受過苦,也不能怪她。怎樣辦呢?他已經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勸慰母 親,也不能不勸慰妻子。但是,怎樣說呢?要勸慰母親,就得先罵妻子,要勸慰妻 子,須批評母親的錯處。這又怎樣行呢? 「還是讓她受一點冤枉罷,在母親的面前。暗中再安慰她。」他終於決定了一 個不得已的辦法。 於是一進門,只叫了一聲媽,不待本德婆婆的訴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裡 大聲罵了: 「塞了廿幾年飯,還不曉得做人!我虧待你什麼,你這樣薄待我的媽!從前怎 樣三番四次的叮囑你!……」 他罵著,但他心裡卻非常痛苦。他原來不能怪阿芝嬸。然而,在媽面前,不這 樣,又有什麼辦法呢? 阿芝嬸哭著,沒回答什麼話。 本德婆婆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那東西在啼啼唬唬的哭。她心裡非常痛快。兒 子到底是自己養的,她想。 隨後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裡,躺倒床上,一面歎著氣,一面憤怒的罵著 阿芝嬸。 「阿弟,媽已經氣得身體愈加壞了,你應該自己保重些,媽全靠你一個人呢!」 他的姊姊含著淚勸慰說。 「將她退回去!我寧可沒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認真似的說。 「不要這樣說,阿弟!千萬不能這樣想!我們哪裡有這許多錢,退一個,討一 個!」 「咳,悔不當初!」本德婆婆歎著氣,說,「現在木已成舟,還有什麼辦法! 總怪我早沒給你揀得好些!」 「不退她,媽就跟我出去,讓她在這裡守活寡!」 「哪裡的話,不叫她生兒子,卻自養她一生!雖說家裡沒什麼,可也有一份薄 薄的產業。要我讓她,全歸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撐起來的,倒讓她一個 人去享福,讓她去敗光!這個,你想錯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麼辦才好呢?媽,你看能夠和好嗎,倘若我日夜教訓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姊,有什麼法子呢?媽不肯去,又不讓我和她離!」 「我看一時總無法和好了。弟媳婦年紀輕,沒受過苦,所以不會做人。」 「真是賤貨,進門的時候,還說要幫我忙,寧願出去給人家做工,不怕苦。我 一則想叫她侍候媽,二則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沒答應。哪曉得在家裡太快活了, 弄出禍事來!」 「什麼,像她這樣的人想給人家做工嗎?做夢!叫她去做吧!這樣最好,就叫 她去!給她吃一些苦再說!告訴她,不要早上進門,晚上就被人家辭退!她有這決 心,就叫她去!我沒死,不要回來!我不願意再見到她!」 「媽一個人在家怎麼好呢?」阿芝叔說,他心裡可不願意。 「好得多了!清靜自在!她在這裡,簡直要活活氣死我!」 「病得這樣,怎麼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樣子不對,我自會寫快信給你。你記得:我可不要她來送終!」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親就會真的要她出去,而且還這樣的硬心腸,連送 終也不要她。 「讓我問一問她看吧,」過了一會,他說。 「問她什麼!你還要養著她來逼死我嗎?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聲了。他的心口像有什麼在咬一樣。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 親這樣的老了。而她又是這樣的年輕,從來沒受過苦。他並非不能養活她。 「怎麼辦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問阿芝嬸,皺著眉頭。」 「全都知道了,你們的意思!」阿芝嬸一面流著眼淚,一面發著氣,說:「你 還想把我留在家裡,專門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嗎?我早就對你說過,讓我出去做工, 你不答應,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著她趕我,我自己也早已決定主意了。一樣 有手有腳,人家會做,偏有我不會做!」 「又不是沒飯吃!」 「不吃你的飯!生下兒子,我來養!說什麼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給你們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間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惱的說,他想不出一 點好的辦法了。 「你的錢,統統寄給她去!我管我的!帶我出去,給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隨 你良心。不肯這樣做,我自己也會出去,也會去找事做的!一年兩年以後,我租了 房子,接你來!十年廿年後,我對著這大門,造一所大屋給你們看!」 阿芝叔知道對她也沒法勸解了。兩個人的心都是一樣硬。他想不到他的憑良心 的打算和憂慮都成了空。『 「也好,隨你們去吧,各人管自己!他歎息著說。「我總算盡了我的心了。以 後可不要悔。」 「自然,一樣是人,都應該管管自己!悔什麼!」阿芝嬸堅決地說。 過了幾天,阿芝叔終於痛苦地陪著阿芝嬸出去了。他一路走著,不時回轉頭來 望著苦惱而陰暗的屋頂,思念著孤獨的老母,一面又看著面前孤傲地急速地行走著 的妻子,不覺流下眼淚來。 本德婆婆看著兒媳婦走了,覺得悲傷,同時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釘。 她的兩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這種媳婦,還是沒有好!」她噓著氣, 說。 阿芝嬸可也並不要這種婆婆。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創一份家業。她現 在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她正在想著怎樣刻苦勤儉,怎樣粗衣淡飯的支撐起來,造一 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樣的把兒子一個一個的養大成人,給他們都討一個好媳婦。她 覺得這時間並不遠,眨一眨眼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