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童年的悲哀 這是如何的可怕,時光過得這樣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閃電,刹那間便溜了過去,而且,不知不覺地帶 著我那一生中最可愛的一葉走了。 像太陽已經下了山,夜漸漸展開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覺到無窮的恐怖。 像狂風卷著亂雲,暴雨掀著波濤似的,我感覺到無邊的驚駭。像周圍哀啼著淒涼的 鬼魑,影閃著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滿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絕望。 誰說青年是一生中最寶貴的時代,是黃金的時代呢?我沒有看見,我沒有感覺 到。我只看見黑暗與沉寂,我只感覺到苦惱與悲哀。是誰在這樣說著,是誰在這樣 羡慕著,我願意把這時代交給了他。 呵,我願意回到我的可愛的童年時代,回到那夢幻的浮雲的時代! 神呵,給我偉大的力,不能讓我回到那時代去,至少也讓我的回憶拍著翅膀飛 到那最淒涼的一隅去,暫時讓悲哀的夢來充實我吧!我願意這樣,因為即使是童年 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歡樂來得夢幻,來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記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 時間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鄉鑼聲遍地,龍燈和馬燈來往不絕的幾天。 這是一年中最歡樂的幾天。過了長久的生活的勞碌,鄉下人都一致的暫時擱下 了重擔,用娛樂來洗滌他們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鋪全都關了門。詞廟和橋上這裡那 裡的一堆堆地簇擁著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節儉的人在這幾天裡都握著滿把的瓜子, 不息地剝啄著。最正經最嚴肅的人現在都背著旗子或是敲著銅鑼隨著龍燈馬燈出發 了。他們談笑著,歌唱著,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會發現憂愁的影子。孩子們像從籠裡 放出來的一般,到處跳躍著,放著鞭炮,或是在地上圍做一團,用尖石劃了格子打 著錢,佔據了街上的角隅。 母親對我拘束得很嚴。她認為打錢一類的遊戲是不長進的孩子們的表徵,她平 日總是不許我和其他的孩子們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錢櫃子鎮得很緊密。倘若我偶然 在抽屜的角落裡找到了幾個銅錢,偷偷地出去和別的孩子們打錢,她便會很快的找 到我,趕回家去大罵一頓,有時挨了一場打,還得挨一餐餓。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親給與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屜角落裡尋找剩餘的銅錢, 我自己的枕頭下已有了母親給我的豐富的壓歲錢。除了當著大路以外,就在母親的 面前也可以和別的孩子們打錢了。 打錢的遊戲是最方便最有趣不過的。只要兩個孩子碰在一起,問一聲「來不來」? 回答說「怕你嗎」?同找一塊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塊小的尖石, 劃出一個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裡對著角劃上兩根斜線,就開始了。隨後自有別的 孩子們來陸續加入,擺下錢來,許多人簇擁在一堆。 我雖然不常有機會打錢,沒有練習得十分兇狠的鏟法,但我卻能很穩當的使用 刨法,那就是不像鏟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錢往前面跌下去,卻是往後落下去。用這種 方法,無論能不能把別人的錢刨到格子或線外去,而自己的錢卻能常常落在方格裡, 不會像鏟似的,自己的錢總是一直沖到方格外面去,易於發生危險。 常和我打錢的多是一些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錢拿得最平 穩。年紀小的不湊到我們這一夥來,年紀過大或拿錢拿得不平穩的也常被我們所拒 絕。 在正月初上的幾天裡,我們總是到處打錢,祠堂裡,街上,橋上,屋簷下,劃 滿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馬似的,歡喜得忘記了家,忘記了吃飯。 但有一天,正當我們鬧得興高采烈的時候,來了一個搗亂的孩子。 他比我們這一夥人都長得大些,他大約已經有了十四五歲,他的名字叫做生福。 他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他平時幫著人家划船,賺了錢一個人花費,不是擠到牌九 攤裡去,就和他的一夥打銅板。他不大喜歡和人家打銅錢,他覺得輸贏太小,沒有 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銅板緊緊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風暴 雨似的鏨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穩地躺著的錢,在別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鏨 了出去。同時,他的手又來得很快,每當將鏨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錢, 在人家不知不覺中把平穩地躺著的錢移動得有了蹊蹺。這種打法,無論誰見了都要 害怕。 好像因為前一天和我們一夥裡的一個孩子吵了架的緣故,生福忽然走來在我們 的格子裡放下了一個銅板。在打銅錢的地方拿著銅板打原是未嘗不可以,但因為他 向來打得很凶而且有點無賴,同時又看出他故意來搗亂的聲勢,我們一致拒絕了。 於是生福發了氣,伸一隻腳在我們的格子裡,叫著說: 「石板是你們的嗎?」 我們的眉毛都豎起了。——但因為是在正月裡,大家覺得吵架不應該,同時也 有點怕他生得蠻橫,都收了錢讓開了。 「到我家的簷口去!」一個孩子叫著說。 我們便都擁到那裡,劃起格子來。 那是靠河的一個簷口下,和我家的大門是連接著的。那個孩子的家裡本在那間 屋子的樓下開著米店,因為去年的生意虧了本,年底就決計結束不再開了。這時店 堂的門半開著,外面一部分已經變做了客堂,裡面還堆著一些米店的雜物。屋子是 孩子家裡的,簷口下的石板自然也是孩子家裡的了。 但正當我們將要開始繼續的時候,生福又來了。他又在格子裡放下了一個銅板。 「一道來!」他氣忿地說。 「這是我家的石板!」那孩子叫了起來。 「石板會答應嗎?你家的石板會說話嗎?」 我們都站了起來,捏緊了拳頭。每個人的心裡都發了火了。辱駡的話成堆的從 我們口裡湧了出來。 於是生福像暴怒的老虎一般,豎著濃黑的眉毛,睜著紅的眼睛,握著拳頭,向 我們一群撲了過來。 但是,他的拳頭正將落在那個小主人的臉上時,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扯住了。 「你的拳頭大些嗎?」一個大人的聲音在生福腦後響著。 我們都驚喜地叫起來了。 那是阿成哥,是我們最喜歡的阿成哥! 「打他幾個耳光,阿成哥,他欺侮我們呢!」 生福已經怔住了。他顯然怕了阿成哥。阿成哥比他高了許多,氣力也來得大。 他是一個大人,已經上了二十歲。他能夠挑很重的擔子,走很遠的路。他去年就是 在現在已經關閉的米店裡礱谷舂米。他一定要把生福痛打一頓的了,我們想。 但阿成哥卻並不如此,反放了生福的耳朵。 「為的什麼呢?」他問我們。 我們把生福欺侮我們的情形完全告訴了他。 於是阿成哥笑了。他轉過臉去,對著生福說: 「去吧,你有幾個銅板呢?」他一面說,一面掏著自己衣袋裡的銅板。 生福又發氣了,看見阿成哥這種態度。他立刻在地上格子裡放下了一個銅板。 「打銅板不會打不過你!」 阿成哥微笑著,把自己的銅板也放了下去。 我們也就圍攏去望著,都給阿成哥擔起心來。我們向來沒有看見過阿成哥和人 家打過銅板,猜想他會輸給生福。 果然生福氣上加氣,來得愈加兇狠了。他一連贏了阿成哥五六個銅板。阿成哥 的銅板一放下去,就被他打出格子外。阿成哥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但阿成哥只是微笑著,任他去打。 過了一會,生福的銅板落在格子裡了。 於是我們看見阿成哥的銅板很平穩地放在手指中,毫不用力的落了下來。 阿成哥的銅板和生福的銅板一同滾出了格子外。 「打銅板應該這樣打法,拿得非常平穩!」他笑著說,接連又打出了幾個銅板。 「把它打到這邊來,好不好?」他說著,果然把生福的銅板打到他所指的地方 去了。 「打到那邊去吧!」 生福的銅板往那邊滾了。 「隨便你擺吧——我把它打過這條線!」 生福的銅板滾過了他所指的線。 生福有點呆住了。阿成哥的銅板打出了他的銅板,總是隨著滾出了格子外,接 連著接連著,弄得生福沒有還手的機會。 我們都看得出了神。 「鏨是不公平的,要這樣平穩地跌了下去才能叫人心服!」阿成哥說著,又打 出了幾個銅板。 「且讓你打吧!我已贏了你五個。」 阿成哥息了下來,把銅板放在格子裡。 但生福已經起了恐慌,沒有把阿成哥的銅板打出去,自己的銅板卻滾出了格子 外。 我們注意著生福的衣袋,它過了幾分鐘漸漸輕鬆了。 「還有幾個好輸呢?」阿成哥笑著問他說,「留幾個去買醬油醋吧!」 生福完全害怕了。他收了銅板,站了起來。 「你年紀大些!」他給自己解嘲似的說。 「像你年紀大些就想欺侮年紀小的,才是壞東西!——因為是在正月裡,我饒 恕了你的耳光!銅板拿去罷,我不要你這可憐蟲的錢!」阿成哥笑著,把贏得的銅 板丟在地上,走進店堂裡去了。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心裡痛快得難以言說。 生福紅著臉,逡巡了一會,終於拾起地上的銅板踱開了。 我們伸著舌頭,直望到生福轉了彎,才擁到店堂裡去看阿成哥。 阿成哥已從屋內拿了一隻胡琴走出來,坐在長凳上調著弦。 他是一個粗人,但他卻多才而又多藝,拉得一手很好的胡琴。每當工作完畢時, 他總是獨自坐在河邊,拉著他的胡琴,口中唱著小調。於是便有很多的人圍繞著他, 靜靜的聽著。我很喜歡胡琴的聲音。這一群人中常有我在內。 在故鄉,音樂是不常有的。每一個大人都莊重得了不得,偶然有人嘴裡呼嘯著 調子,就會被人看做輕挑。至於拉胡琴之類是愈加沒有出息的人的玩意了。一年中, 只有算命的瞎子彈著不成調的三弦來到屋簷下算命,夏夜有敲著小鑼和竹鼓的瞎子 唱新聞,秋收後祠堂裡偶然敲著洋琴唱一台書,此外樂器聲便不常聽見。只有正月 裡玩龍燈和馬燈的時候,胡琴最多,二三月間賽會時的鼓閣,樂器來得完備些。但 因為玩樂器的人多半是一些不務正業或是職業卑微的人,稍微把自己看得高一點的 人便含了一種蔑視的思想。然而,音樂的力量到底是很大的,鄉里人一聽見樂器的 聲音,男女老小便都圍了攏去,雖然他們自己並不喜歡玩什麼樂器。 阿成哥在我們村上拉胡琴是有名的。因此大人們多喜歡他。我們孩子們常纏著 他要他拉胡琴。到了正月,他常拿了他的胡琴,跟著龍燈或馬燈四處的跑。這幾天 不曉得為了什麼事,他沒有出去。 似乎是因為趕走了生福的緣故,他心裡高興起來,這時又拿出胡琴來拉了。 這只胡琴的構造很簡單而且粗糙。蒙著筒口的不是蛇皮,是一塊將要破裂的薄 板。琴杆、弦栓和筒子塗著淺淡的紅色。價錢大約是很便宜的。它現在已經很舊, 淡紅色上已經加上了一道齷齪的油膩,有些地方的油漆完全褪了色。白色的松香灰 黏滿了筒子的上部和薄板,又揚上了琴杆的下部在那裡黏著。弓已彎曲得非常利害, 馬尾稀疏得像要統統脫下來的樣子。這在我孩子的眼裡並不美麗。我曾經有幾次要 求阿成哥給我試拉一下,它只能發出非常難聽的嘎嘎聲。 但不知怎的,這只胡琴到了阿成哥手裡便發出很甜美的聲音,有時像有什麼在 那聲音裡笑著跳著似的,有時又像有什麼在那聲音裡哭泣著似的。聽見了他的胡琴 的聲音,我常常呆睜著眼睛望著,驚異得出了神。 「你們哪一個來唱一曲呢?」這一天他拉完了一個調子,忽然笑著問我們說。 一揀一個最熟的——『西湖欄杆』好不好?」 於是我們都紅了臉叫著說: 「我不會!」 「誰相信!那個不會唱『西湖欄杆』!先讓我來唱一遍罷——沒有什麼可以怕 羞!」 「好呀!你唱你唱!」我們一齊叫著說。 「我唱完了,你們要唱的呢!」 「隨便指定一個罷!」 於是阿成哥調了一調弦,一面拉著一面唱起來了: 西湖欄杆冷又冷,妹歎第一聲: 在郎哥出門去,一路要小心! 路上鮮花——郎呀少去采…… 阿成哥假裝著女人的聲音唱著,清脆得像一個真的女人,又完全合了胡琴的高 低。我們都靜默的聽著。 他唱完了又拉了一個過門,停了下來,笑著說: 「現在輪到你們了——哪一個?」 大家紅著臉,一個一個都想溜開了。有幾個孩子已站到門限上。 「不會!不會!」 「還是淅琴罷!」他忽然站起來,拖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突然跳了起來,渾身像火燒一般,說不出話來,只是掙扎著,搖著頭: 「不……不……」 「好呀!淅琴會唱!淅琴會唱!」孩子們又都跳了攏來,叫著說。 「不要怕羞!關了門罷!只有我們幾個人聽見!」阿成哥說著,松了手,走去 關上了店門。 我已經完全在包圍中了。孩子們都擁擠著我,叫嚷著。我不能不唱了。但我又 怎能唱呢?「西湖欄杆」頭一節是會唱的,但只在心裡唱過,在沒有人的時候唱過, 至多也只在阿姊的面前唱過,向來卻沒有對著別的人唱過。 「唱罷唱罷!已經關了門了!」阿成哥催迫著。 「不會……不會唱……」 「唱罷唱罷!淅琴!不要客氣了!」孩子們又叫嚷著。 我不能不唱了。我只好紅著臉,說: 「可不要笑的呢!」 「他答應了!——要靜靜的聽著的!」阿成哥對大眾說。 「讓我再來拉一回,隨後你唱,高低要合胡琴的聲音!」 於是他又拉起來了。 聽著他的胡琴的聲音,我的心的跳動突然改變了情調,全身都像在顫動著一般。 他的胡琴先是很輕舒活潑的,這時忽然變得沉重而且嗚咽了。 它嗚咽著嗚咽著,抽噎似的唱出了「妹歎第一聲……」 「……」 「西湖欄杆冷又冷……」 他拉完了過門,我便這樣的唱了起來,於是他的胡琴也毫不停頓的拉了下去, 和我的歌聲混合了。 「……」 「好呀!唱得好呀!……」孩子們喊了起來。 我已唱完了我所懂得的一節。胡琴也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唱的什麼,也不知道是怎樣唱的。我只感覺到我的整個的心在強烈 的撞擊著。我像失了魂一般。 「比什麼人都唱得好!最會唱的大人也沒有唱得這樣好!我頭一次聽見,淅琴!」 阿成哥非常喜歡的叫著說。 我的心的跳動又突然改變了情調,像有一種大得不能負載的歡悅充塞了我的心。 我默然坐下了。我感覺到我的頭在燃燒著,我的靈魂像向著某處猛烈地沖了去似的…… 就是從這一天起,我的靈魂向音樂飛去了。我需要音樂。我想像阿成哥握住我 的手似的握住音樂。 因此我愛著了阿成哥,比愛任何人還愛他。 每當母親對我說,「你去問問阿四叔,連品公公,阿成哥,看哪個明朝後日有 工夫可以給我們來礱穀!」我總是先跑到阿成哥那裡去。別個來礱穀,我懶洋洋地 開著眼睛睡在床上,很遲很遲的才起床,不高興出去幫忙,儘管母親一次又一次的 罵著催著。阿成哥來了,我一清早就爬了起來,開開了棧房,一把輕便的礱穀器具 搬了出來,又幫著母親備好了早飯,等待著阿成哥的到來。有時候還早,我便跑到 橋頭去等他。 他本來一向和氣,見了人總是滿面笑容。但我感覺到他對我的微笑來得格外親 熱,像是一個母親生的似的。因此我喜歡常在他身邊。他礱谷時,我拿了一根竹杆, 坐在他的對面趕著雞。他篩米時,我走近去揀著未曾破裂的穀子。 「西湖欄杆」這只小調一共有十節歌,就在礱穀的時候,他把其餘的九節完全 教會了我。 沒有事的時候,他時常帶了他的胡琴到我家裡來,他拉著,我唱著。 他告訴我,用蛇皮蒙著筒口的胡琴叫做皮胡,他的這只用薄板做的叫做板胡。 他喜歡板胡,因為板胡的聲音比皮胡來得清脆。他說胡琴比蕭和笛子好,因為胡琴 可以隨便變調,又可以自拉自唱;他能吹蕭和笛子,但因為這個緣故,他只買了一 只胡琴。 他又告訴我,外面的一根弦叫做子弦,裡面的叫做二弦。他說有些人不用子弦, 但用二弦和老弦是不大好聽的,因為弦粗了便不大清脆。 他又告訴了我,胡琴應該怎樣拿法,指頭應該怎樣按法,哪一枚指頭按著弦是 「五」字,哪一枚指頭按著弦是「六」字…… 關於胡琴的一切,他都告訴我了! 於是我的心愈加燃燒了起來:我饑渴地希望得到一隻胡琴。 但這是太困難了。母親絕對不能允許我有一隻胡琴。 最大的原因是,唱歌,拉胡琴,都是下流人的遊戲。 我父親是一個正經人,他在洋行裡做經理,賺得很多的錢,今年買田,明年買 屋,鄉里人都特別的尊敬他和母親。他們只有我這一個兒子,他們對我的希望特別 大。他們希望我將來做一個買辦,造洋房,買田地,為一切的人所尊敬,做一個人 上的人。 倘若外面傳了開去,說某老闆的兒子會拉胡琴,或者說某買辦會拉胡琴,這成 什麼話呢? 「你靠拉胡琴吃飯嗎?」母親問我說,每次當我稍微露出買一隻胡琴的意思的 時候。 是的,靠拉胡琴吃飯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我也不願意。這是多麼羞恥的事 情,倘若我拉著胡琴去散人家的心,而從這裡像乞丐似的得到了飯吃。 但我喜歡胡琴,我的耳朵喜歡聽見胡琴的聲音,我的手指想按著胡琴的弦,我 希望胡琴的聲音能從我的手指下發出來。這欲望在強烈地鼓動著我,叫我無論如何 須去獲得一隻胡琴。 於是,我終於想出一個方法了。 那是在同年的夏天裡,當我家改造屋子的時候。那時木匠和瓦匠天天在我們家 裡做著工。到處堆滿了木料和磚瓦。 在木匠司務吃飯去的時候,我找出了一根細小的長的木頭。我決定把它當做胡 琴的杆子,用木匠司務的斧頭劈著。但他們所用的斧頭太重了,我拿得很吃力,許 久許久還劈不好。我怕人家會阻擋我拿那樣重的斧頭,因此我只在沒有人在的時候 劈;看看他們快要吃完飯,我便息了下來,把木頭藏在一個地方。這樣的繼續了幾 天,終於被一個木匠司務看見了。他問我做什麼用,我不肯告訴他。我怕他會笑我, 或者還會告訴我的母親。 「我自有用處!」我回答他說。 他問我要劈成什麼樣子,我告訴他要扁的方的。他笑著想了半天,總是想不出 來。 但看我劈得大吃力,又恐怕我劈傷了手,這個好木匠代我劈了。 「這樣夠大了嗎?」 「還要小一點。」 「這樣如何呢?」 「再扁一點罷。」 「好了罷?我給你刨一刨光罷!」他說著,便用創給我刨了起來。 待木頭變成了一根長的光滑的扁平的杆子時,我收回了。那杆子的下部分是應 該圓的,但因為恐怕他看出來,我把這件工作留給了自己,秘密地進行著。刨比斧 頭輕了好幾倍,我一點也不感覺到困難。 隨後我又用刨和挫刀做了兩個大的,一頭小一頭大的,圓的弦栓。 在舊罐頭中,我找到了一個洋鐵的牛乳罐,我剪去了厚的底,留了薄的一面, 又在罐背上用剪刀鑿了兩個適合杆子下部分的洞。 只是還有一個困難的問題不容易解決。 那就是杆子上插弦栓的兩個洞。 我用鑿子試了一試,覺得太大,而且杆子有破裂的危險。 我想了。我想到阿成哥的胡琴杆上的洞口是露著火燒過的痕跡的。怎樣燒的呢? 這是最容易燒毀杆子的。 我決定了它是用火燙出來的。 於是我把家中縫衣用的烙鐵在火坑裡煨了一會,用烙鐵尖去試了一下。 它只稍微焦了一點。 我又思索了。 我記起了做銅匠的定法叔家裡有一個風扇爐,他常常把一塊鐵煨得血紅的燙東 西。燙下去時,會吱吱的響著,冒出煙來。我的杆子也應該這樣燙才是,我想。 我到他家裡去逡巡了幾次,看他有沒有生爐子。過了幾天,爐子果然生起來了。 於是我拿了琴杆和一枚粗大的洋釘去,請求他自己用完爐子後讓我一用。 定法叔立刻答應了我。在叔伯輩中,他是待我最好的一個。我有所要求,他總 答應我。我要把針做成魚鉤時,他常借給我小鐵鉗和挫刀。母親要我到三裡路遠近 的大楔頭買東西去時,他常叫我不要去,代我去買了來。他很忙,一面開著銅店, 一面又在同一間房子裡開著小店,販賣老酒,洋油和紙煙。同時他還要代這家挑擔, 代那家買東西,出了力不夠,還常常賠了一些點心錢和小費。母親因為他太好了, 常常不去煩勞他,但他卻不時的走來問母親,要不要做這個做那個,他實在是不能 再忠厚誠實了。 這一天也和平日一般的,他在忙碌中看見我用洋釘燙琴杆不易見功,他就找出 了一枚大一點的鐵錐,在火裡煨得血紅,又在琴杆上撒了一些松香,很快的代我燙 好了兩個圓洞。 弦是很便宜的,在大楔頭一家小店裡,我買來了兩根弦。 從柴堆裡,我又選了一根細竹,削去了竹葉;從母親的線籃中,我剪了一束純 麻,這兩樣合起來,便成了我的胡琴的弓。 松香是定法叔送給我的。 我的胡琴製成了。 我非常的高興,開始試驗我的新的胡琴,背著母親拉了起來。 但它怎樣也發不出聲音,弓只是在弦上沒有聲息的滑了過去。 這使我起了極大的失望,我不知道它的毛病在哪裡。我四處尋找我的胡琴和別 的胡琴不同的地方,我發見了別的弓用的是馬尾,我的是麻。我起初不很相信這兩 樣有什麼分別,因為它和馬尾的樣子差不多,它還沒有製成線。隨後我便假定了是 弓的毛病,決計往大(石契)頭去買了。 這時我感覺到這有三個困難的問題。第一是,鋪子裡的弓都套在胡琴上,似乎 沒有單賣弓這樣一回事;第二是,如果響不響全在弓的關係,它的價錢一定很貴; 第三是,這樣長的一隻弓從大(石契)頭拿到家裡來,路上會被人家看見,引起取笑。 但頭二樣是過慮的。店鋪裡的主人答應我可以單買一隻己它的價值也很便宜, 不到一角錢。 第三種困難也有了解決的辦法。 我穿了一件竹布長衫到大(石契)頭去。買了弓,我把它放在長衫裡面,右手插 進衣縫,裝出插在口袋裡的模樣,握住了弓。我急忙地走回家來。偶一遇見熟人, 我就紅了臉,閃了過去,弓雖然是這樣的藏著,它顯然是容易被人看出的。 就在這一天,我有了一隻真的胡琴了。 它發出異常洪亮的聲音。 母親和阿姊都驚異地跑了出來。 「這是哪裡來的呢?……」母親的聲音裡沒有一點責備我的神氣,她微笑著, 顯然是驚異得快樂了。 我把一切的經過,統統告訴了她,我又告訴她,我想請阿成哥教我拉胡琴。她 答應我,隨便玩玩,不要拿到外面去,她說在外面拉胡琴是丟臉的。我也同意了她 的意思。 當天晚上,我就請了阿成哥來。他也非常的驚異,他說我比什麼人都聰明。他 試了一試我的胡琴說,聲音很洪亮,和他的一隻絕對不同,只是洪亮中帶著一種哭 喪的聲音,那大約是我的一支用的洋鐵罐的原因。 我特別喜歡這種哭喪的聲音。我覺得它能格外感動人。它像一個啞了喉嚨的男 子在哭訴一般。阿成哥也說,這種聲音是很特別的,許多胡琴只能發出清脆的女人 的聲音,就是皮胡的裡弦最低的聲音也不大像男子的聲音,而哭喪的聲音則更其來 得特別,這在別的胡琴上,只能用左手指頭顫動著顫動著發出來,但還沒有這樣的 自然。 「可是,」阿成哥對我說,「這只胡琴也有一種缺點,那就是,怎樣也拉不出 快樂的調子。因為它生成是這樣的。」 我完全滿意了。我覺得這樣更好:讓別個去拉快樂的調子,我來拉不快樂的調 子。 阿成哥很快的教會了我幾個調子。他不會寫字,只曉得念譜子。他常常到我家 裡來,一面拉著胡琴,一面念著譜子,叫我在紙頭上寫出。譜子寫出了以後,我就 不必要他常在我身邊,自己漸漸拉熟了。 第二年春間,我由私塾轉到了小學校。那裡每禮拜上一次唱歌,我抄了不少的 歌譜,回家時帶了來,用胡琴拉著。我已住在學校裡,很想把我的胡琴帶到學校裡 去,但因為怕先生說話,我只好每禮拜回家時拉幾次,在學校裡便學著彈風琴。 阿成哥已在大(石契)頭一家米店裡做活,他不常回家,我也不常回家,不大容 易碰著。偶然碰著了,他就拿了他自己的胡琴到我家裡來,兩個人一起拉著。有時, 他的胡琴放在米店裡,沒有帶來時,我們便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唱著。 阿成哥家裡有一隻划船。他很小時幫著他父親划船度日。他除了父親和母親之 外,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因為他比他的兄弟能幹,所以他做了米司務。他很 能游泳,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常和水接近了。 有一次,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橋上和人家談天,不知怎的,忽然和一個人打起 賭來了。他說,他能夠背著一隻稻桶遊過河。這個沒有誰會相信,因為稻桶又大又 重,農人們背著在路上走都還覺得吃力。如果說,把這只稻桶浮在水面上,遊著推 了過去或是拖了過去,倒還可能,如果背在肩上,人就會動彈不得,而且因了它的 重量,頭就會沉到水裡,不能露在水面了。但阿成哥固執地說他能夠,和人家賭下 了一個西瓜。 稻桶上大下小,四方形,像一個極大的升子。我平時曾經和同伴們躲在裡面遊 戲過,那裡可以蹲下四五個孩子,看不見形跡。阿成哥竟背了這樣的東西,揀了一 段最闊的河道遊過去了。我站在岸上望著,捏了一把汗,怕他的頭沉到水裡去。這 樣,輸了西瓜倒不要緊,他還須吃幾口水。 阿成哥從這一邊遊到那一邊了。我的憂慮是多餘的。他的腳好像踏著水底一般, 只微微看見他的一隻手在水裡撥動著,背著稻桶,頭露在水面上,走了過去。岸上 的看眾都拍著手,大聲的叫著。 阿成哥看見岸上的人這樣喝采,特別高興了起來。他像立著似的空手游回來時, 整個的胸部露出在水面上,有時連肚臍也露出來了。這使岸上的看眾的拍掌聲和喝 采聲愈加大了起來。這樣的會游泳,不但我們年紀小的沒有看見過,就連年紀大的 也是罕見的。 阿成哥就在人聲噪雜中上了岸,走進埠頭邊一隻划船裡,換了衣服,笑嘻嘻地 走到橋上來。橋上一個大的西瓜已經切開在那裡。他看見我也在那裡,立刻揀了一 塊送給我吃。 「吃了西瓜,到你家裡去!」他非常高興的對我說。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快樂,他的面上滿是和藹的笑容。我說不出的幸福。我覺得 世上沒有比他更可愛的人了。 這一天下午,他在我家裡差不多坐了兩個鐘頭。我的胡琴在他手裡發出了一種 和平常特別不同的聲音,異常的快樂,那顯然是他心裡非常快樂的緣故。 但這樣快樂的夏天,阿成哥從此不復有了。從第二年的春天起,他在屋子裡受 著苦,直到第二個夏天。 那是發生在三月裡的一天下午,正當菜花滿野盛放的時候。 他太快樂了。再過一天,他家裡就將給他舉行發送的盛會。這是訂婚後第二次, 也就是最後一次的禮節。同年十月間,他將和一個女子結婚了。他家裡的人都在忙 著給他辦禮物,他自己也忙碌得異常。 這一天,他在前面,他的哥哥提著一籃禮物跟在他後面向家裡走來。走了一半 多路,過了一個涼亭,再轉過一個屋弄,就將望見他們自己屋子的地方,他遇見了 一隻狗。 它攔著路躺著,看見阿成哥走來,沒有讓開。 阿成哥已經在狗的身邊走了過去。不知怎的,他心裡忽然不高興起來。他回轉 身來,瞥了狗一眼,一腳踢了過去。 「畜生!躺在當路上!」 狗突然跳起身,睜著火一般的眼睛,非常迅速的,連叫也沒有叫,就在阿成哥 腳骨上咬了一口,隨後像並沒有什麼事似的,它垂著尾巴走進了菜花叢裡。 阿成哥叫了一聲,倒在地下了。他的腳骨已連褲子被狗咬破了一大塊,鮮血奔 流了出來。這一天他走得特別快,他的哥哥已經被他遺落在後方,直待他趕到時, 阿成哥已痛得發了昏。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哥哥把他背回家裡,他發了幾天的燒。全家的人本是很快樂的,這時都起 了異常的驚駭。據說,菜花一黃,蛇都從洞裡鑽了出來,狗吃了毒蛇,便花了眼, 發了瘋,被它咬著的人,過了一百二十天是要死亡的。神農嘗百草一直到現在還沒 有發現醫治瘋狗咬的藥。 為什麼要在這一天呢?大家都絕望的想著。這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預兆。沒有 誰相信阿成哥能跳出這個災難。 他的父親像在哄騙自己似的,終於東奔西跑,給他找到了一個賣草頭藥的郎中, 給他吃了一點藥,又敷上了一些草藥。郎中告訴他,須給阿成哥一間最清靜的房子, 把窗戶統統關閉起來,第一是忌色,第二是忌煙酒肉食,第三是忌聲音,這樣的在 屋子裡躲過一百二十天,他才有救。 然而阿成哥不久就復原了。他的創口已經收了口,沒有什麼疼痛,他的精神也 已和先前一樣。他不相信郎中和別人的話,他怎樣也不能這樣的度過一百二十天。 他總是鬧著要出來。但因為他家裡勸慰他的人多,他也終於鬧了一下,又安靜了。 我那時正在學校裡,回家後,聽見母親這樣說,我才知道了一切。我想去看他, 但母親說,這是不可能的,吵鬧了他,他的病會發作起來。母親告訴我的話是太可 怕了。她說,被瘋狗咬過的人是絕對沒有希望的。她說,毒從創口裡進了去,在肚 子裡會生長小狗起來,創口好像是好了,但在那裡會生長狗毛,滿子一百二十天, 好了則已,不好了,人的眼睛會像瘋狗似的變得又花又紅,不認得什麼人,亂叫亂 咬,誰被他咬著,誰也便會變成瘋狗死去。她不許我去看他,我也不敢去看他,雖 然我只是記掛著他。我只每禮拜六回家時打聽著他的消息。他的災難使我太絕望了, 我總是覺得他沒有救星了似的。許久許久,我沒有心思去動一動我的胡琴。母親知 道我記掛著阿成哥,因此她時常去打聽阿成哥的消息,待我回家時,就首先報告給 我聽。 到了暑假,我回家後,母親告訴我,大約阿成哥不要緊了。她說,瘋狗咬也有 一百天發作的,他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體一點沒有什麼變化。他已稍 稍的走到街上來了。有一次母親還遇見過他,他問我的學校哪一天放暑假。只是母 親仍不許我去看他,她說她聽見人家講,阿成哥有幾個相好的女人,只怕他犯了色, 還有危險,因為還沒有過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間,我終於遇見他了。 他和平時沒有什麼分別,只微微清瘦了一點。他的體格還依然顯露著強健的樣 子,臉色也還和以前一樣的紅棕色,只微微淡了一點,大概是在屋子裡住得久了。 他拿著一根釣鯉魚的竿子,在河邊逡巡著觀望鯉魚的水泡。我幾乎忘記了他的病, 奔過去叫了起來。 他的眼睛裡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顯然是渴念著我的。他立刻收了魚竿, 同我一起到我的家裡來。母親聽見他來了,立刻泡了一杯茶,關切地問他的病狀。 他說他一點也沒有病,別人的憂慮是多餘的。他不相信被瘋狗咬有那樣的危險。他 把他的右腳骨伸出來,揭開了膏藥給我們看,那裡沒有血也沒有膿,創口已經完全 收了口。他以為連這個膏藥也不必要,但因為別人固執地要他貼著,他也就隨便貼 了一個。他有點埋怨他家裡的人,他說他們太大驚小怪了。他說一個這樣強壯的人, 咬破了一個小洞有什麼要緊。他說話的時候態度很自然。他很快樂,又見到了我。 他對於自己被瘋狗咬的事幾乎一點也不關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來提給他,他接在手裡,看了一會,說: 「灰很重,你也許久沒有拉了罷?」 我點了點頭。 於是母親告訴他,我怎樣的記掛著他,怎樣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為恐怕擾 亂他的清靜,所以沒有去。 阿成哥很感動的說,他也常在記念著我,他幾次想出來都被他家裡人阻住了。 他也已經許久沒有拉胡琴了,他覺得一個人獨唱獨拉是很少興趣的。 隨後他便興奮地拉起胡琴來,我感動得睜著眼睛望著他和胡琴。我覺得他的情 調忽然改變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個調子,今天竟在他手裡充滿了憂鬱的情緒, 哭喪聲來得特別多也特別拖長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覺得異常的淒涼,我本是很快 樂的,今天能夠見著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這快樂中我又有了 異樣的感覺,那是沉重而且淒涼的一種預感。我只默然傾聽著,但我的精神似乎並 沒有集中在那裡,我的眼前現出了可怕的幻影:一隻紅眼睛垂尾巴的瘋狗在追逐阿 成哥,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於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滿地流著鮮紅的血,阿成哥 站起來時,眼睛也變得紅了,圓睜著,張著大的嘴,露著獠牙,追逐著周圍的人, 刺刺地咬著石頭和樹木,咬得滿口都是血,隨後從他的肚子裡吐出來幾隻小的瘋狗, 跳躍著,追逐著一切的人……於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 許多人號哭著…… 「淅琴!」母親突然叫醒了我,「做什麼這樣的呆坐著呢?今天遇見了阿成哥 了,應該快活了罷?跟著唱一曲不好嗎?」 我覺得我的臉發燒了。我怎麼唱得出呢?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我從此不能再 見到阿成哥,阿成哥也不能再見到我了。命運安排好了一切,叫他離開了我,離開 了這世界。而且迅速的,非常迅速的,就在第三天的下午。 天氣為什麼要變得和我的心一般的淒涼呢?沒有誰能夠知道。它刮著大風,雪 蓋滿了天空,和我的心一般的恐怖與悲傷。 街上有幾個人聚在一起,恐怖地低聲的談著話。這顯然是出了意外的事了。我 走近去聽,正是關於阿成哥的事。 「……繩子幾乎被他掙斷了……房裡的東西都被他撞翻在地上……磨著牙齒要 咬他的哥哥和父親……他罵他的父親,說前生和他有仇恨……門被他撞了個窟窿, 他想沖出來,終於被他的哥哥和父親綁住了……咬碎了一隻茶杯,吐了許多血…… 正是一百二十天,一點沒有救星……」 像冷水傾沒在我的頭上一般,我恐怖得發起抖來。在街上亂奔了一陣,我在阿 成哥屋門口的一塊田裡踉蹌地走著。 屋內有女人的哭聲,此外一切都沉寂著。沒有看見誰在屋內外走動。風在屋前 呼哨著,淒涼而且悲傷。 我瞥見在我的腳旁,稻田中,有一堆夾雜著柴灰的鮮血…… 我驚駭地跳了起來,狂奔著回到了家裡…… 我不能知道我的心是在怎樣的擊撞著,我的頭是在怎樣的燃燒著,我一倒在床 上便昏了過去。 當阿成哥活著的時候,世上沒有比他更可愛的人。當阿成哥死去時,也沒有比 他更可怕了。 我出世以來,附近死過許多人,但我沒有一次感覺到這樣的恐怖過。 當天晚間,風又送了一陣悲傷的哭聲和淒涼的釘棺蓋聲進了我的耳裡…… 從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 ………… 命運為什麼要在我的稚弱的心上砍下一個這樣深的創傷呢!我不能夠知道。它 給了我歡樂,又給了我悲哀。而這悲哀是無底的,無邊的。 一切都跟著時光飛也似的溜過去了,只有這悲哀還存留在我的心的深處。每當 音樂的聲音一觸著我的耳膜,悲哀便侵襲到我的心上來,使我記起了阿成哥。 阿成哥的命運是太苦了,他死後還遭了什麼樣的蹂躪,我不忍說出來…… 我呢,我從此也被幸福所擯棄了。 就在他死後第二年,我離開了故鄉,一直到現在,還是在外面飄流著。 前兩年當我回家時,母親拿出了我自製的胡琴,對我說: 「看哪!你小時做的胡琴還代你好好的保留著呢!」 但我已不能再和我的胡琴接觸了。我曾經做過甜蜜的音樂的夢,而它現在已經 消失了。甚至連這樣也不可能:就靠著拉胡琴吃飯,如母親所說的,卑劣地度過這 一生罷! 最近,我和幸福愈加隔離得遠了。我的胡琴,和胡琴同時建造起來的故鄉的屋 子,已一起被火燒成了灰燼。這仿佛在預告著,我將有一個更可怕的未來。 青年時代是黃金的時代,或許在別人是這樣的罷?但至少在我這裡是無從證明 了。我過的艱苦和煩惱的日子太多了,我看不見幸福的一線微光。 這樣的生活下去是太苦了……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