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文選 阿長賊骨頭 第一章 父母之榮譽——出胎之幸運——幼時之完美——芳名 之由來及其意義 阿長有這樣榮譽的父母,我們一點也不能否認,那是他前生修來的結果。易家 村裡的人們,無論老幼男女,都勇於修來生的幸福,已不是新發明的事,你去問一 塊千百年前的老石頭,恐怕它還記得年青時,易家村尚叫做周家村,或周家村尚叫 做陳家村的那從前的從前,人們對於修行的熱烈的。如果人人都修行,念經又拜佛, 拜佛而又念經,從不堪追計的過去直奉行至無盡的未來,誰能說這個地方還會有不 榮譽的事,而阿長,顯然前生也在修行的,還會有不榮譽的父母呢? 講到阿夏,阿長的父親,不但是易家村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就是離易家村數 十裡的地方,也人人知道他的大名。在山與海圍抱著,周圍約有百餘裡的區域中, 像這樣出名的人,二百年中還只有三個。第一個,是光緒初年的李筱林進士;第二 個是發洋財的陳順生;第三個——那就是阿夏了。他拿著一條打狗棍,背著一隻汙 舊的飯袋,到處敲著竹板或小木魚,唱情歌或念善經給人家聽,走遍了家家戶戶, 連每一條路上的石頭都已認識他。但榮譽之由來卻不在於此,——那是因為他喜歡 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隨便帶一點東西回家的緣故。 至於阿長的母親,還沒有嫁給阿夏,便已有了她自己的榮譽。阿長的來源,一 直到現在還有點模糊。因此阿夏在阿長還未落地之先,曾和阿長的母親翻過幾次臉。 分娩時,阿夏在房裡瞪著腳盆和剪刀,已經決定給這孩子一個冷不防,覆了下去; 或插了下去。但他畢竟是一個唱情歌和念善經的人,孩子落了地,他的心腸就軟了 下來,瞧一眼,不自主的溜出去了。 但阿夏雖然饒了他的命,總還有點不曾釋然,有好幾天懶得出去幹他的勾當。 於是這影響到他的妻子,使才出世的阿長不得不嘗難以消化的稀飯。 然而阿長有幸,造物主寵愛他,給了他粗健的腸胃,使他能夠一天比一天長大。 他有了落落的黃色的皮膚,短短的眉毛,炯炯發光的眼珠,低而且小的鼻子,狹窄 的口,尖削的下巴,小而外翻的耳朵,長的手指,長的腿,小的腳。在靈魂中,造 物主又放了一點智慧和歡樂。每當他的父親發了脾氣,惡狠狠地打他一個耳光,他 便轉過臉去,朝著他的父親嘻嘻笑了起來,現出舒服而且光榮的表情。他凍凍也可 以,餓餓也不妨,整六年中沒有生過幾次病,偶爾有病,不吃一點藥就好了。他雖 然長得瘦,曬得黑,但卻生得高,也不缺乏氣力。六七歲時,他已能拖著一個拉草 箱,到街上去拉殘草斷柴回來,給他的母親煮飯;提著一隻破籃,到人家已經掘完 的芋艿田裡去拾殘剩的芋艿片;也曾帶著鐮刀去挖藜藿。還有許多事情,別人十幾 歲才會做的,他七八歲時便會做了。有時,他還賺得一二個銅元回來。只有一次, 他拿了沉重的鋒利的鐮刀出去割路邊的茅草,出了一點禍:那就是他割完了茅草, 和幾個同伴耍鐮刀,把它滴溜溜的丟了上去,看看它滴溜溜的落下來,刀尖剛剛陷 在草地裡,一個不小心,鐮刀落在腳旁,砍去了左腳腳跟的一塊肉,腳跟好後,這 個地方再也不生新的肉,偏了進去了。他的父親起初以為這是極不雅觀的事情,但 他的母親卻覺得這樣更好;有了這個特殊的記號,萬一孩子失了蹤,便有法尋找了。 阿長漸漸長大起來,才能也漸漸表露出來,使他的父親漸漸忘記了以往的事, 對他喜歡起來。其中最使他父親滿意的,就是用不著誰教他,便像他父親似的,曉 得在人家不注意的時候,順手帶一點東西回家。他起初連自己母親衣袋內的銅錢也 要暗暗摸了出去,用小石頭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格,又在格內畫了兩條相交的叉線, 和幾個同伴打銅錢;或當新年的時候,擠到祠堂門前的牌九攤旁,把銅錢壓在人家 的最後一道。但被他母親查出了幾次以後,他漸漸連這層也明白了。他知道母親的 就是自己的,不應該動手。 到了十二三歲,他在易家村已有了一點名聲。和他的父親相比,人人說已青出 于藍了。他曉得把拿來的錢用破布裹起來,再加上一點字紙,塞在破蛋殼中,把蛋 殼丟在偏僻的牆腳跟,或用泥土撚成一個小棺材,把錢裹在裡面,放到陰溝上層的 亂石中,空著手到處的走,顯出坦然的容貌。隨後他還幫著人家尋找,直找遍最偏 僻的地方。 然而阿長雖然有了這樣特出的天才,命運卻喜歡不時同他開玩笑,給了他一個 或幸或不幸的一生,使他在童年的時候就蒙上了怎樣也消滅不了的美名。 那事發生在他十四歲的時候。 一家和他們很要好,比他們稍微富一點的堂房嫂嫂,有一次因為婆婆出門找兒 子要錢去了,一個人睡在家裡有點膽怯,便請了阿長的母親去做伴。正所謂合該有 事,三天后阿長的父親竟有兩夜不曾回家,阿長的母親便不得不守在自己的屋內, 派她的兒子去陪伴。第二天的半夜裡,隔壁的人家突然聽見他的嫂子大聲叫了起來, 接著拍的一聲,似乎打在一個人的面頰上。 「瘟東西!……敢想天鵝肉吃!……」她罵著說。 隨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便寂然了。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隔壁的人不覺笑了起來。顯然這個十四歲小孩想幹那勾 當了。 第三天的清晨,他嫂嫂的臉上還露著盛怒,和他的母親低聲的說著話。他的母 親很不安的,搖著頭歎著氣。當天晚上,便不叫他去陪他的嫂子,關著門,把他打 了一頓。 有好幾天,人家和他的嫂子提起阿長,她便非常痛恨的叫他「小鬼」。 但阿長畢竟有特出的天才,他一見嫂嫂仍和從前一樣的態度。他的嫂嫂儘管不 理他,遇見他時咬著牙,背轉臉去,他卻仍對著她嘻嘻的笑,仿佛沒有事似的。而 且還不時的到她房裡去。 造物主曾在他嫂嫂的靈魂裡撒了寬容,幾天過去,她漸漸氣平了。她覺得他母 親給他的懲罰已有餘,用不著再給他難堪。他到底還沒有成人,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便漸漸和善起來,給了他自新的路。 阿長似乎也懂得他嫂嫂的善意,於是轉了一個方向,接著做了一件無損于他嫂 嫂的事。 離開想吃天鵝肉的日子還只有十一二天,他赤著腳踏著雨後的濕地,從外面走 回家來。一到他嫂嫂的門邊,便無意的推開半截門,跨進了門限。他的嫂嫂和嬸嬸 沒有在家,房內冷清清的仿佛正為他預備好了動手的機會。他一時心血來潮,便抬 頭四面望了一望,瞥見久已羡慕的錫瓶在衣櫥頂上亮晶晶地發光,便爬上衣櫥面前 的凳子,捧了下來。同時智慧發出一個緊急的號令,叫他脫下背身,裹著錫瓶,挾 著往二裡外的當鋪走去。 他的嬸嬸幾分鐘後就回了家,立刻發現房裡失了東西。她細找痕跡,看見了一 路的足印,在衣櫥前的凳子上顯得更其清楚,左足後跟削了進去。這便有了十足的 證據了。她開始去尋阿長,但他不在家,也不在鄰人的家裡。據隔壁的一個婦人說, 確曾看見他用衣服裹著一個和錫瓶一樣大的東西,匆匆地走了出去。他的嬸嬸立刻 就明白他往當鋪裡去了。於是她便站在大門口等待他。 約莫過了一點鐘,阿長回來了。他昂著頭一路和人家打招呼,這裡站了一會, 和人家說了幾句話,那裡站了一會,和人家笑幾聲,態度很安靜。他的嬸嬸一看見 他,就滿臉發燒,奔到他的面前,右手拉住他的前胸,左手就是拍的一個耳光。 「畜生!」她一面還罵著說。 「怎麼啦?」他握住嬸嬸的手,仰起頭來問,聲音頗有點強硬。 「還我錫瓶,饒你狗命!」 「啊,到底什麼事呀?先講給我聽!錫瓶怎麼樣?」 但他的嬸嬸卻不講給他聽,一把拖到屋柱旁,叫媳婦拿了一條粗繩,連人和屋 柱捆了起來。 「把錢和當票拿出來,饒你狗命!」 「我哪裡來的錢?哪裡來的當票?一會兒說是錫瓶,一會兒又說是錢和當票! 不曉得你說的什麼!你搜就是了。」 他的妹嬸動手搜了,自外面的衣上直搜到裡面的襯衣。但沒有一點影蹤。然而 足印清清楚楚,左足腳跟削了進去的,沒有第二個人。不是他是哪個呢? 「藏到哪裡去了,老實說出來,免得吃苦!」他的嬸嬸警告他,預備動手打了。 阿長仿佛沒有聽見,一點也不害怕,卻反而大聲叫起苦來! 「你冤屈我!天曉得!……我拿了你的錫瓶做什麼! 他的嫂嫂臉上全沒有了血色,氣恨得比他的嬸嬸還利害,顯然是又聯想到那夜 的事了。 「賊骨頭!不打不招!」她從柴堆裡抽出來一束竹梢,往阿長的身上晃了過去。 一半的氣恨便迸發在「賊骨頭」三個字上,另一半的氣恨在竹梢上。 阿長有點倔強,竹梢打在身上,一點也不變色。 「打死我也拿不出東西!」 「便打死你這賊骨頭!」他的嫂嫂叫著說,舉起竹梢,又要往他身上打去。 但阿長的母親來了。 這一天她正在街上的一家人家做短工,得到了阿長綁在屋柱旁的消息,便急忙 跑了回來。她先解了竹梢的圍,隨後就問底細。 「當票和錢放在哪裡,老實說出來,她們可以看娘的面孔,饒恕你!」她聽完 了嬸嬸的訴說,便轉過身去問阿長。 「我沒有拿過!她們冤枉我!」阿長訴苦似的答說。 「賊骨頭!還說沒有拿過!看竹梢!」他的嫂嫂舉起竹梢又要打了。 但阿長的母親畢竟愛阿長,她把竹梢接住了。 「包在我身上!我想法子叫他拿出來。」她說,「現在且先讓我搜一遍。」 她動手搜了。比她嬸嬸仔細,連肋肢窩裡都摸過,貼著肉一直摸到褲腰。—— 東西就在這裡了,她摸著阿長的肚子上圍著一根草繩,另外有一根繩直垂到陽物上, 拉起來便是一件紙包的東西。她打開來看,果然有六角錢一張當票。 「滾出去!畜生!這樣不要臉!」她罵著就是一個耳光,隨後便把繩子解開了。 阿長得了機會,就一溜煙的跑走了,當晚沒有回來,不曉得在哪一個垃圾堆裡 過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走回來,躲在柴堆裡,給他母親看見了,關起門來痛打了一 頓。 於是,這個美事傳開去,大家談著他的時候,從此就不再單叫他阿長,叫他 「阿長賊骨頭」了。 「賊骨頭」這三個字在易家村附近人的心中是有特別的意義的。它不僅含著 「賊」,「壞賊」,「一根草也要偷的賊」等等的意義,它還含著「卑賤人」, 「卑賤的骨頭」,「什麼卑賤的事都做得出的下流人」等等的意義。一句話,天下 沒有什麼綽號比這個含義更廣,更多,更有用處的了。 阿長的嫂嫂,極端貞節、極端善良之外,還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她想出來的 這個芳名,對於阿長再合適沒有了。只有阿長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人,才不辜 負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名字! 第二章 痛改前非沿門呼賣——舊性復發見物起意——半途被 執情急智生——舊恩難忘報以瓊漿 阿長自從被他的嬸嬸綁過屋柱之後,漸漸有點悔悟了。屢次聽著母親的教訓, 便哭了起來。淚珠像潮似的湧著,許久許久透不過氣。走出門外,不自主的頭就低 了下去,怕看人家一眼。 「我不再做這勾當了!」 一次,他對他的母親這樣說。他說他願意學好,願意去做買賣,只求他母親放 一點本,賣餅也可以,賣豆腐也可以,賣洋油也可以。意思確是非常的堅決。 他的母親答應了。她把自己做短工積得的錢拿出來給他做本錢,買了一隻蔑編 的圓盤,又去和一家餅店說好了,每日批了許多大餅,小餅,油條,油繩之類,叫 他頂在頭上,到各處去賣。 阿長是一個聰明人,他頂了滿盤的餅子出去,常常空著盤子回來,每天總賺到 一點錢。他認得附近的大路小路,知道早晨應該由哪一條屋彳共亍出發,繞來繞去, 到某姓某家的門口,由哪一條屋彳共亍繞回來。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家門前, 高聲喊了起來,屋內的人會出來買他的餅。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應該多站一點時候, 必定還有人繼續出來買他的餅。他又知道某一地方用不著叫喊,某一個地方用不著 停頓,即使喊破了喉嚨,站酸了兩腿,也是不會有人來買的。真所謂熟能生巧,過 了幾個月,他的頭頂就非常適合於盤子,盤子頂在頭上,垂著兩手不去扶持也可以 走路了。盤子的底仿佛有了一個深的洞,套在他的頭頂,怎樣也不會丟下來,有時 阿長的頭動起來,它還會滴溜溜的在上轉動。 這樣的安分而且勤孜,過了一年多,直至十六歲,他的春心又動了。他的心頭 起了不堪形容的欲望,希求一切的東西,眼珠發起燒來,釘住了眼前別人的所有物, 兩手癢呵呵的只想伸出去。 於是有一天,情願捐棄了一年多辛苦所換來的聲譽,不自主的走到從前所走過 的路上去了。 離開易家村三裡路的史家橋的一家人家,叫做萬富嫂的,有兩個小孩,大的孩 子的項圈,在阿長的眼前閃爍了許久了。那銀項圈又粗又大,永久亮晶晶地發著光! 「不但可愛而且值錢。」阿長想。 一天他賣餅賣到萬富嫂的門口,萬富嫂出去了,只剩著兩個孩子在門口戲耍。 「賣火熱的大餅嘍!」阿長故意提高了聲音! 「媽媽!賣大餅的來了!」那個大的孩子,約四歲光景,一面叫著,一面便向 阿長跑來。 「媽媽呢?」阿長問。 「媽媽!」那孩子叫了起來。 阿長注意著,依然不聽見他媽媽的回答。 「我送你一個吃罷!來!」阿長把盤子放在地上,拿了一個,送給了那孩子, 隨後又拿了一個,給那呆呆地望著的小的孩子。 「唔,你的衣服真好看!又紅又綠!」他說著就去摸大的孩子的前胸。 「媽媽給我做的,弟弟也有一件!」孩子一面咀嚼著,一面高興地說。他和阿 長早已相熟了。 「但你的弟弟沒有項圈,」阿長說著就去摸他的項圈。 項圈又光又沿,在他的手中不息地轉動著,不由得他的手,起了顫動。這是他 有生以來第一次觸著這個可愛的東西。 智慧立時發現在他的腦裡、他有了主意了。 「啊,你的鞋子多麼好看!比你弟弟的還好!那個——誰做給你的呢?穿了— —幾天了?好的,好的!比什麼人都好看!鞋上是什麼花?菊花——月季花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就把項圈拉大,從孩子的頸上拿了出來,塞進自己的懷裡。孩子 正低著頭快活地看著自己的鞋,一面咕嚕著,阿長沒有注意他的話,連忙收起盤子 走了。 他不想再賣餅子,只是匆匆地走著,不時伸手到衣服裡去摸那項圈。手觸著項 圈,在他就是幸福了。他想著想著,但不知想的什麼,而腳帶著他在史家橋繞了一 個極大的圈子,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在他是瑣事,他完全不願意去注意。 一種緊急的步聲,忽然在他的耳內響了,他回轉頭去看,一個男子氣喘喘地追 了上來。那確像孩子的叔叔,面上有一個傷疤,名字叫做萬福。 阿長有點驚慌了。他定睛細看,面前還是史家橋,自己還沒有走過那條橋。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走了這許久還在這裡!」他想。 但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頭上的盤子撲的被打下了。萬福已扯住了他的前 胸。 「賊骨頭!」憤怒的聲音從萬福的喉間進了出來,同時就是拍的一個耳光,打 在阿長的臉上。 「怎麼啦?」 「問你自己!」萬福大聲說著又是拍的一個耳光。 阿長覺得自己的臉上有點發熱了。他細看萬福,看見他粗紅的臉,倒豎的眉毛, 兇暴的眼光,闊的手掌,高大的身材。 「還我項圈!」萬福大聲的喊著。 「還給你!……還給你!」阿長髮著抖,滿口答應著,就從懷裡揣了出來。 「但你賠我大餅!」阿長看看地上的餅已踏碎了一大半,不禁起了惋惜。 「我賠你!我賠你!瘟賊!」萬福說著,把項圈往懷一塞,左手按倒阿長,右 手撚著拳,連珠炮似的往阿長的背上、屁股上打了下去。 「捉著了嗎?打!打死他!」這時孩子的母親帶著幾個女人也來了。她們都動 手打起來。萬福便跨在他的頭上,兩腿緊緊的夾住了他的頭。 「饒了罷!饒了罷!下次不敢了!」 打的人完全不理他,只是打。阿長只好服服貼貼的伏在地上,任他們擺佈了。 但智慧是不會離開阿長的腦子的。他看看求饒無用,便想出了一個解圍的計策。 「阿呀!痛殺!背脊打斷了!腰啦!腳骨啦!」他提高喉嚨叫喊起來,哭喪著 聲音。 「哇……哇!哇……哇哇!」從他的口裡吐出來一大堆的口水。 同時,從他的褲裡又流出來一些尿,屁股上的褲子頂了起來,臭氣沖人的鼻子, ——屎也出來了! 「阿呀!打不得了!」婦人們立刻停了打,喊了起來,「尿屎都打出了,會死 呢!」 連萬福也吃驚了。他連忙放了阿長,跳了開去。 但阿長依然伏在地上,發著抖,不說一句話,只是哇哇的作著嘔。 「這事情糟了!」萬富嫂說,牽著一個婦人的手倒退了幾步。 「打死是該的!管他娘!走罷!」萬福說。 但大家這時卻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得退了幾步,又遠遠的望著了。 阿長從地上側轉頭來,似乎瞧了一瞧,立刻爬起身來,拾了空盤,飛也似的跑 著走了。一路上還落下一些臭的東西。「嘿!你看這個賊骨頭壞不壞!」萬福叫著 說,「上了他一個大當!」 於是大家都哈哈大笑了。 在笑聲中,阿長遠遠地站住了腳,抖一抖褲子,回轉頭來望一望背後的人群, 一眼瞥見了阿芝的老婆露著兩粒突出的虎牙在那裡大笑。 「我將來報你的恩,阿芝的老婆!」他想著,又急促的走了。 約有半年光景,阿長沒有到史家橋去。 他不再賣大餅,改了行,挑著擔子賣洋油了。 一樣的迅速,不到兩個月,他的兩肩非常適合於扁擔了。沉重的油擔在他漸漸 輕鬆起來。他可以不用手扶持,把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或從左肩換到右肩。他知 道每一桶洋油可以和多少水,油提子的底應該多少高,提子提很快,油少了反顯得 多,提得慢,多了反顯得少。他知道某家門口應該多喊幾聲,他知道某家的洋油是 到鋪子裡去買的。他挑著擔子到各處去賣。但不到史家橋去。有時,偶然經過史家 橋,便一聲不響的匆匆地穿過去了。 他記得,在史家橋闖過禍。一到史家橋,心裡就七上八下的有點慌張。但那時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闖了這樣的大禍,是誰的不是呢?——他不大明白。 就連那時是哪些人打他,哪個打得最凶,他也有點模糊了。他只記得一個人:露著 兩粒突出的虎牙,在背後大笑的阿芝的老婆!這個印象永久不能消滅!走近史家橋, 他的兩眼就發出火來,看見阿芝的老婆露著牙齒在大笑! 「我將來報你的恩!」他永久記得這一句話。 「怎樣報答她呢?這個難看的女人!」他時常這樣的想。 但智慧不在他的腦子裡長在,他怎樣也想不出計策。 「賣洋油的!」 一天他過史家橋,忽然聽見背後有女人的聲音在叫喊。他不想在史家橋做生意, 但一想已經離開村莊有幾十步遠,不能算是史家橋,做一次意外的買賣也可以,便 停住了。 誰知那來的卻正是他的冤家——阿芝的老婆! 阿長心裡有點恐慌了,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是呆呆地望著阿芝的老婆。 阿芝的老婆似也有點不自然,兩眼微微紅了起來,顯然先前沒有注意到這是阿 長。 「買半斤洋油!」她提著油壺,喃喃的說。 「一百念!」阿長說著,便接過油壺,開開蓋子,放上漏斗,灌油進去。 「怎樣報復呢?」他一面想著,一面慢慢的提了給她。但智慧還不會上來。 「啥啥!還有錢!」阿芝的老婆完全是一個好人,她看見阿長挑上了擔子要走, 忘記拿錢便叫了起來,一隻手拖著他的擔了,一隻手往他的擔子上去放錢。 在這俄頃間,阿長的智慧上來了。 他故意把肩上的擔子往後一掀,後面的擔子便恰恰碰在阿芝老婆的身上。碰得 她幾乎跌倒地上,手中的油壺打翻了。擔子上的油潑了她一身。 「啊呀!」她叫著,扯住了阿長的擔子。「不要走!賠我衣裳!」 「好!賠我洋油!誰叫你拉住了我的擔子!」 「到村上去評去!」阿芝的老婆大聲的說,發了氣。 阿長有點害怕了。史家橋的人,在他是個個兇狠的。他只得用力挑自己的擔子。 但阿芝的老婆是有一點肉的,擔子重得非常,前後重輕懸殊,怎樣也走不得。 「給史家橋人看見,就不好了!」他心裡一急,第二個智慧又上來了。 他放下擔子,右手緊緊的握住了阿芝老婆攀在油擔上的手,左手就往她的奶上 一摸。阿芝老婆立刻松了手,他就趁勢一推,把她摔在地上了。 十分迅速的,阿長挑上擔子就往前面跑。他沒有注意到阿芝老婆大聲的叫些什 麼,他只聽見三個字: 「賊骨頭!」 阿長心裡舒暢得非常。雖然潑了洋油,虧了不少的錢,而且連那一百念也沒有 到手,但終於給他報復了。這報復,是這樣的光榮,可以說,所有史家橋人都被他 報復完了。 而且,他還握了阿芝老婆的肥嫩的手,摸了突出的奶!這在他是有生以來的第 一次。女人的肉是這樣的可愛!一觸著就渾身酥軟了! 光榮而且幸福。 第三章 有趣呀面孔上的那兩塊肉——可惱惡狠狠的眼睛—— 乘機進言——旁觀著天翻地覆——冤枉得利害難以做人 阿長喝醉了酒似的,挑著擔子回到家裡。他心裡又好過又難過,有好幾天只是 懶洋洋的想那女人的事。但他的思想是很複雜的,一會想到這裡,一會又想到那裡 去了。 「女人……洋油……大餅……奶……一百念……賊骨頭……碰翻了!……」他 這樣的想來想去,終幹得不到一個綜合的概念。 然而這也盡夠他受苦的了,女人,女人,而又女人! 厭倦來到他的腦裡,他不再想挑著擔子東跑西跑了。他覺得女人是可怕的,而 做這種生意所碰著最多的又偏偏是女人。於是他想來想去,只有改行,去給撐劃子 的當副手。他有的是氣力。坐在船頭,兩手扳著槳,上身一仰一俯,他覺得也是一 件有趣的事。 新的行業不久就開始了。 和他接觸的女人的確少了一大半。有時即使有女人坐在他的船裡,賴篷艙的掩 遮,他可以看不見裡面的人了。 但雖然這樣,他還著了魔似的,還不大忘情于女人。他的心頭常常熱烘烘的, 像有滾水要頂開蓋子,往外沖了出來一般,——尤其是遠遠地看見了女人。 其中最使他心動的,莫過於堂房妹妹,阿梅這個丫頭了! 她每天坐在阿長所必須經過的大門內,不是縫衣就是繡花。一到大門旁,阿長 的眼光就不知不覺的射到阿梅的身上去。 她的兩頰胖而且紅,發著光。 他的心就突突跳了起來,想去抱她。想張開嘴咬下她兩邊面頰上的肉。 在她的手腕上,有兩個亮晶晶地發光的銀的手鐲。 「值五六元!」阿長想,「能把這丫頭弄到手就有福享了——又好看又有錢!」 但懊惱立時上來了。他想到了她是自己的族內人,要成夫妻是斷斷做不到的。 懊惱著,懊惱著,一天,他有了辦法了。 他從外面回來,走到阿梅的門邊,聽見了一陣笑聲。從玻璃窗望進去,他看見 阿梅正和她的姊夫並坐在床上,一面吃著東西,滿面喜色,嘻嘻哈哈的在那裡開玩 笑。 「我也暗地裡玩玩罷!」阿長想。 他開始進行了。 頭幾天,他只和她寒暄,隨後幾天和她閒談起來,最後就笑嘻嘻的丟過眼色去。 但阿梅是一個大傻子,她完全不願意,竟露著惡狠狠的眼光,沉著臉,轉過去 了。 這使他難堪,使他痛苦,使他著惱;他覺得阿梅簡直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丫頭, 從此便不再抬起頭來,給她恩寵的眼光了。 阿梅有幸,她的父母很快的就給她找到了別的恩寵的眼光,而且過了兩個月, 完全把阿梅交給幸福了。 他是一個好休息的銅匠,十天有九天不在店裡,但同時又很忙,每夜回家總在 十二點鐘以後。阿才賭棍是他的大名。他的家離易家村只有半裡路。關於他的光榮 的歷史,阿長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最不喜歡他左頰上一條小刀似的傷疤。他覺得 他的面孔不能再難看了。 「不喜歡人,卻喜歡鬼!」阿長生氣了,他親眼看著阿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頭上插著金黃的釵,兩耳垂著長串的珠子,手腕上的銀鐲換了金鐲,吹吹打打的抬 了出去。 「拆散你們!」阿長怒氣衝衝的想。 但雖然這樣想著,計策卻還沒有。他的思想還只是集中在紅而且胖的面頰,滿 身發光的首飾上。 「只這首飾,便就夠我一生受用了!」他想。 一天上午,他載客到柳河頭後,系著船,正在等候生意的時候,忽然看見阿才 賭棍穿得斯斯文文,搖搖擺擺的走過嶺來。阿長一想,這樁生意應該是他的了。於 是他就迎了上去,和阿才打招呼。阿才果然就坐著他的船回家,因為他們原是相熟 的,而現在,又加入一層親戚的關係了。 「你們到此地有一會了罷?」阿才開始和阿長攀談了。 「還不久。你到哪裡去了來?」阿長問。 「城裡做客,前天去的。」 「喔!」 「姑媽的女昨天出嫁了。」 「喔!」 「非常熱鬧!辦了二十桌酒!」 「喔,喔!」 阿長一面說著,一面肚子裡在想辦法了。 「你有許久不到丈人家裡去了罷!」阿長問。 「女人前幾天回去過。」 「是的,是的,我看見過!——胖了!你的姨丈也在那裡,他近來也很胖。有 一次——他們兩人並坐在床上開玩笑,要是給生人看見,一定以為是親兄妹嘍!」 「喔!」阿才會意了。「你親眼看見的嗎?」 「怎麼不是?一樣長短,一樣胖……」阿長說到這裡停止了。智慧暗中在告訴 他,話說到這裡已是足夠。 阿才賭棍也沉默了。他的心中起了憤怒,臉色氣得失了色,緊緊咬住了上下牙 齒。在他的腦中只旋轉著這一句話:「他們並坐在床上開玩笑!」 懶洋洋地過了年,事情就爆發了。 那天正是正月十二日,馬燈輪到易家村。阿梅的父母備了一桌酒席,把兩個女 婿和女兒都接了來看馬燈。大家都很高興,只有阿才看見姨丈也在,心裡有說不出 的痛苦。他想竭力避開他,但坐席時大家偏偏又叫他和姨丈並坐在一條凳上。阿才 是一個粗貨,他喝著酒,氣就漸漸按捺不住,沖上來了。他喝著喝著,喝了七八分 酒,滿臉紅漲,言語雜亂起來。 「喝醉了,不要喝了罷!」阿梅勸他說,想動手去拿他的酒杯。 「滾開!毬東西!」阿才睜著兇惡的兩眼,罵了起來,提起酒杯就往阿梅的身 上摔了過去,潑得阿梅的緞襖上都是酒。 一桌的人都驚愕了。 「阿才醉了!快拿醬油來!」 但阿才心裡卻清醒著,只是怒氣按捺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佯裝著酒醉, 用力把桌子往對面阿梅身上推了過去。「婊子!」 一桌的碗盆連菜帶湯的被他推翻在地上,連鄰居們都聽見這聲音,跑出來了。 「你母親是什麼東西呀!」阿才大聲的叫著說,「你父親是什麼東西呀!哼! 我不曉得嗎?不要臉! 「阿才,阿才!」阿梅的父親走了過去,抱著他,低聲下氣的說,「你去睡一 會罷!我們不好,慢慢兒消你的氣!咳咳,阿才,你醉了呢!自己的身體要緊!先 吃一點醒酒的東西罷!」 「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我醉了嗎?一點沒有醉!滾開!讓我打死這婊子!」 他說著提起椅子,想對阿梅身上摔去,但別人把他奪下了,而且把他擁進了後房, 按倒在床上。 這一天阿長正在家裡,他早已擠在人群中觀看。大家低聲的談論著,心裡都有 點覺得事出有因,阿才不像完全酒醉,但這個原因,除了阿長沒有第二個人明白。 「生了效力了!」阿長想。 許久許久,他還聽見阿才的叫駡,和阿梅的哭泣。他不禁舒暢起來,走了。 但是這句話效力之大,阿長似乎還不曾夢想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這禍事愈演愈大了。阿才罵老婆已不僅在酒醉時,沒有喝酒也要罵了;不僅在夜裡 關了門輕輕的罵,白天裡當著大眾也要罵了;不僅罵她而且打她了,不僅打她,而 且好幾次把她關禁起來,餓她了;好幾次,他把菜刀磨得雪亮的在阿梅的眼前晃。 阿梅突然憔悴了下來,兩眼陷了進去,臉上露著許多可怕青腫的傷痕,兩腿不時拐 著,隨後親家母也相打起來,親家翁和親家翁也相打起來,阿梅的兄弟和阿才的兄 弟也相打起來——鬧得附近的人都不能安靜了。 阿才是一個粗貨,他的嘴巴留不住秘密,別的人漸漸知道了這禍事的根苗,都 相信是阿長有意搗鬼,但阿才卻始終相信他的話是確實的。 「是阿長說的!」有一天,阿才在丈人家罵了以後,對著大眾說了出來。 「拖這賊骨頭出來!」阿才的丈人叫著,便去尋找阿長。 但阿長有點聰明,賴得精光。阿才和阿梅的一家人都趕著要打他,他卻飛也似 的逃了。 那時滿街都站滿了人,有幾個和阿梅的父親要好的便兜住了阿長。 易家村最有權威的判事深波先生這時正站在人群中。阿梅的父親給了阿長三個 左手巴掌,便把他拖到深波先生的面前,訴說起來。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天在頭上!冤枉得好利害!我不能做人了!」阿長叫 著說。 深波先生毫不動氣的,冷然而帶譏刺的說: 「河蓋並沒有蓋著!」 這是一句可怕的話,阿長生長在易家村,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能做人— —跳河! 「天呀!我去死去!」阿長當不住這句話,只好大叫起來,往河邊走去。 沒有一個人去扯他。 但阿長的腦子裡並不缺乏智慧。他慢慢的走下埠頭,做出決心跳河的姿勢,大 叫著,撲了下去。 「死一隻狗!」河邊的人都只轉過身去望著,並不去救他,有幾個還這樣的叫 了出來。 「呵哺——呵哺!天呀!冤枉呀!呵哺——呵——哺!」 岸上的人看見阿長這樣的叫著,兩手用力的打著水,身子一上一下的沉浮著, 走了開去。——但並非往河的中間走,卻是沿著河塘走。那些地方,人人知道是很 淺的,可以立住腳。 「賣王了!賣工了!」岸上的人都動了氣,拾起碎石,向阿長摔了過去。 於是阿長躲閃著,不復喊叫,很快的撥著水往河塘的那一頭走了過去,在離開 人群較遠的地方,爬上了岸,飛也似的逃走。 他有三天不曾回來。隨後又在家裡躺了四五天,傳出來的消息是阿長病了。 第四章 其樂融融——海誓山盟——待時而動——果報分明 阿長真的生了病嗎?——不,顯然是不會的。他是賊骨頭,每根骨頭都是賤的。 冷天跳在河裡,不過洗一澡罷了。凍餓在他是家常便飯。最冷的時候,人家穿著皮 襖,捧著手爐,他穿的是一條單褲,一件夾襖。別人吃火鍋,他吃的是冷飯冷菜。 這樣的冬天,他已過了許多年。他並非賺不到錢,他有的是氣力,命運也並不壞, 生意總是很好的。但一則因為他的母親要給他討一個老婆,不時把他得來的錢抽了 一部分去儲蓄了,二則他自己有一種嗜好,喜歡摸摸牌,所以手頭總是常空的。其 實穿得暖一點,吃得好一點,他也像別的人似的,有這種欲望。——這可以用某一 年冬天裡的事情來證明: 那一年的冬天確乎比別的冬天特別要寒冷。雪先後落了三次。易家村周圍的河 水,都結了堅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走路了。阿長做不得划船的買賣,只好暫時幫著 人家做點心。這是易家村附近的規矩,每年以十一月至十二月,家家戶戶必須做幾 鬥或幾石點心。這是有氣力的人的勾當,女人和斯文的人是做不來的。阿長是一個 粗人,他入了夥,跟著別人穿門入戶的去刷粉,舂粉,捏厚餅,印年糕。 有一天點心做到鄰居阿瑞嬸家裡,他忽然起了羡慕了。 阿瑞嬸家裡陳設得很闊氣,滿房的家具都閃閃地發著光,木器不是朱紅色,就 是金黃色,錫瓶和飯盂放滿了櫥頂,阿瑞嬸睡的床裝著玻璃,又嵌著象牙,價值總 在一百五六十元。她原是易家村二等的人家。阿瑞叔在附近已開有三爿店鋪了。 阿長進門時,首先注意到衣櫥凳上,正放著一堆折疊著的絨衣。 「絨衣一定要比布衣熱得多了!」阿長一面做點心,一面心裡羡慕著。絨衣時 時顯露在他的眼前。他很想去拿一件穿。 但那是放在房裡,和做點心的地方隔著一間房子。 他時時想著計策。 於是過了一會,智慧上來了。 他看見阿瑞嬸的一家人都站在做點心的地方,那間房裡沒有了人了。他看好了 一個機會,佯裝著到茅廁去,便溜了開去。走到那間房子,輕輕的跨進門,就在衣 櫥凳上扯了一件衣服,退出來往茅廁裡走。 茅廁裡面沒有一個人。 他很快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展開絨衣穿了上去。 忽然,他發現那衣服有點異樣了。 扣子不在前胸的當中,而是在靠右的一邊。袖子大而且短。沒有領子。衣邊上 還鑲著紅色的花條。 「咳咳,倒黴倒黴!」阿長知道這是女人的衣服了。 他躊躇起來。 女人的衣服是齷齪的,男子穿了,就會行三年磨苦運! 「不要為是!」 他這樣想著,正想把它脫下時,忽然嗅到了一種氣息,異樣的女人的氣息:似 乎是香的! 他又躊躇了。 他覺得有一個女人在他的身邊:赤裸裸的抱著他,滿身都是香粉香水! 他的魂魄飄漾起來了。 「阿長!快來!」 他聽見這樣的喊聲,清醒了。他不願把這衣服脫下。他愛這衣服。很快的,罩 上了自己的夾衣,他又回去安詳的做起點心來。 工作舒暢而且輕易,其樂融融。 中午點心做完,阿長回了家。但到了三點鐘,阿瑞嬸來找阿長了。 「你是有案犯人!」阿瑞嬸惡狠的說。 「我看也沒有看見過!」 於是阿瑞嬸在他的房裡搜索了。她有這權,雖然沒有證據,因為阿長是有案犯 人。 「偷了你的衣服,不是人!」阿長大膽的說。他是男人,阿瑞嬸是女人,他想, 顯然是不會往他的身上找的。 「沒有第二個賊骨頭!」 「冤枉!天知道!」阿長叫著說,「我可以發誓,我沒有拿過!」 「你發誓等於放狗屁!敢到廟裡對著菩薩發誓,我饒你這狗命!」 阿長一想,這事情不妙。到廟裡去發誓不是玩的,他向來沒有幹過。 「在這裡也是一樣!」 「賊骨頭!明明是你偷的!不拿出來,我叫人打死你!」 這愈加可怕了。阿長知道,阿瑞嬸店裡的夥計有十來個,真的打起來,是不會 有命的。 「廟裡去也可以。」他猶豫的說。 「看你有膽子跪下去沒有!」 阿長只好走了。許多人看著,他說了走,不能不走。 「走快!走快!」阿瑞嬸雖是小腳,卻走得比阿長還快;只是一路催逼阿長。 遠遠看見廟門,阿長的心突突的跳了。 很慢的,他走進了廟裡。 菩薩睜著很大的眼睛,惡狠狠的望著阿長。 「跪下去,賊骨頭!」阿瑞嬸叫著說。 阿長低下頭,不做聲了。他的心裡充滿著恐怖,腦裡不息的在想挽救的方法。 「不跪下去,——打死你!」阿瑞嬸又催逼著說。 阿長的智慧來了,他應聲跪了下去。 他似乎在禱祝,但一點沒有聲音,只微微翕著兩唇,阿瑞嬸和旁看的人並沒有 聽見。 「說呀!發誓呀!」阿瑞嬸又催了。 「好!我發誓!」阿長大聲的叫著說,「偷了你的衣服——天雷打!冤枉我— —天火獨間燒!」 這誓言是這樣的可怕,阿瑞嬸和其餘的人都失了色,倒退了。 「瘟賊!」 阿長忽然聽見這聲音,同時左頰上著了一個巴掌。他慢慢的站了起來,細看打 他的人,卻是阿瑞嬸店裡的一個賬房。論輩分,他是阿長的叔叔。阿長一想,他雖 然是一個文人,平常也有幾分氣力,須得看機會對付。 「發了誓,可以饒了罷!」阿長訴求似的說。 「不饒你,早就結果你這狗命了!」那個叔叔氣洶洶的說,「你犯了多少案子! 誰不知道!」 「我改過做人了!饒了……我……罷!」 阿長這樣的說著,復仇的計策有了,他蹲下身去,假裝著去拔鞋跟,趁他冷不 防,提起鞋子,就在他左頰上拍的一個巴掌,赤著一隻腳,跑著走。 「我發了誓還不夠嗎?你還要打我!」阿長一面跑一面叫著。 他的叔叔到底是一個斯文人,被阿長看破了,怎麼也追他不上。 阿長從別一條小路跑到家裡,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熱得不堪。他立刻明白,非 脫掉這件絨衣不可了!他已不復愛這件衣服。他有點怪它,覺得不是它,今日的禍 事是不會有的。而這禍事直至這時仿佛還沒有完結:一則阿瑞嬸丟了衣服決不甘心, 二則那個賬房先生受了打,難免找他算帳。這都不是好慧的。 智慧湧到他的腦裡,他立刻脫下絨衣,穿上自己的夾衣,挾在衣服下,走了出 去。 阿瑞嬸的房子和他的房子在一條街堂裡。果然如他所料,他們都是由大路回來, 這時正在半路上。果然阿瑞嬸家裡沒有一個人,果然阿瑞嬸家裡的門開著。 於是阿長很快的走進了房裡,把絨衣塞在阿瑞嬸床上被窩裡,從自己的後牆, 爬到菜地裡,取別一條路走了。 他有五六天沒有回家。 阿瑞嬸當夜就寬恕了他,因為絨衣原好好的在自己被窩裡。 但神明卻並不寬恕阿瑞嬸。果報分明,第三天夜裡幾乎釀成大禍了。 她的後院空地裡借給人家堆著的稻草,不知怎的忽然燒了起來。幸虧救得快…… 第五章 美麗的妻室——體貼入微——二次的屈服——最後的 勝利 阿長真使人羡慕!他苦到二十八歲苦出頭了!這就是他也有了一個老婆!非常 的美麗!她的面孔上雕刻著花紋,塗了四兩花粉還不厭多,真是一個粉匣子!頭髮 是外國式的,松毛一樣的黃,打了千百個結,鬈屈著。從耳朵背後起一直到頭頸, 永久塗著烏黑的粉。眼皮上塗著胭脂,血一般紅。鼻子洞裡常粘著漿糊。包腳布從 襪洞裡拖了出來。走起路來,鞋邊著地,緩而且慢。「拖雞豹」是她的芳名! 感謝他的母親,自阿長的父親死後,忍凍受饑,辛苦了半生,積了一百幾十元 錢,又東挪西扯,才給了他這個可愛的妻子! 阿長待她不能再好了。在阿長看起來,她簡直是一塊寶玉。為了她,阿長時常 丟開了工作,在家裡陪伴她。同她在一起,生活是這樣的快樂:說不出的快樂! 阿長不時從別的地方帶來許多雪花膏,香粉,胭脂,香皂,花露水給她。他母 親叫她磨錫箔,但阿長不叫她磨,他怕她辛苦。煮起飯來,阿長親自燒火,怕她燒 了頭髮。切起菜來,阿長自己動手,怕她砍了指頭。夜裡,自己睡在外邊,叫她睡 在裡邊,怕她膽小。 「老婆真好!」阿長時常對人家這樣的稱讚說。 的確,他的老婆是非常的好的。滿村的人知道:她好,好,好,好的不止一個! 例如阿二爛眼是一個,阿七拐腳是二個,化生駝背是三個,…… 阿長是聰明人,他的耳朵靈,一年後也漸漸知道了。於是智慧來到他的腦裡, 他想好了一種方法。 一天,他對他的妻子說,要送一個客到遠處去,夜裡不回來了。這原是常有的 事,他的妻子毫不懷疑。 但到了夜裡十點鐘,他悄悄的回家了。 他先躲在門外傾聽。 屋內已熄了燈,門關著。 他聽見裡面喃喃的低微的語聲。他的耳朵不會背叛他,他分別出其中有阿二爛 眼。 「有趣!……真胖呀!……」他隱隱約約聽見阿二的話。 他不禁憤怒起來,兩手握著拳,用力的敲門了:蓬蓬蓬! 「誰——呀?」他的妻子帶著驚慌的音調,低聲的問。 阿長氣得回答不出話來,只是用力的敲門: 蓬蓬蓬!蓬蓬蓬! 「到底是誰呀?」阿長的妻子含著怒氣似的問,「半夜三更,人家睡了還要鬧!」 「開不開呀?敲破這門」 裡面暫時靜默了。阿長的妻子顯然已聽出了聲音。 「是鬼是人呀?說了才開!」她接著便這樣的問,故意延宕著。 「醜婊子!我的聲音還聽不出嗎?」阿長憤怒的罵了。 「喔喔!聽出了!等一等,我來開!」他的妻子一半生氣,一半恐慌的說, 「說不回來,又回來了!這樣遲!半夜起來好不冷!」 阿長聽見他的妻子起來了。他的胸中起了火,預備一進門就捉住阿二爛眼,給 他一個耳光。 「瘟蟲!又偷懶回來了!不做生意,吃什麼呀?」他的妻子大聲的咕嚕著,蹬 著腳,走到了門邊。 「做得好事!」阿長聽見她拔了栓,用力把門推開了半邊,站在當中抵住了出 路,罵著就是一個耳光,給他的妻子。 「怎麼啦!你不做生意還打人嗎?」 阿長的妻子比阿長還聰明,她說著把阿長用力一拖,拖到裡面了。 房中沒有點燈,阿長看不見一個人,只看見門口有光的地方,隱約晃過一個影 子。 阿長知道失敗了。他趕了出去,已看不見一點蹤跡。 「醜婊子!做得好事!」他罵著,拍的在他妻子的面孔上又是一個耳光。「偷 人了!」 於是阿長的妻子號淘大哭了。 「天呀!好不冤枉!……不能做人了!……」 她哭著,蹬著腳,敲著床。鬧得阿長的母親和鄰居們都起來調解了。 「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你得了什麼憑據呀!」她哭著說。 阿長失敗了。他只有向她賠罪,直賠罪到天亮。 但阿長不甘心,他想好了第二個方法。 費了兩天斷斷續續的工夫,他在房頂上挖了一個洞。那上面是別家堆柴的地方, 不大有人上去。他的妻子不時到外面去,給了他很好的機會。他只把樓板挖起二塊, 又假蓋著。在那裡預備好了兩根粗繩:一根縋自己下房裡,一根預備帶下去捆阿二 爛眼。 他先給了她信用:好幾次說夜裡不回來,就真的不回來了。 一天夜裡,他就躲到樓上等候著。 阿二爛眼果然又來了。 他聽著他進門,聽著他們切切的私語,聽著他們熄了燈,上床睡覺。直至他們 呼呼響起來,阿長動手了。 他很小心的掀起樓板,拴好了繩子,慢慢縋了下去…… 「捉賊!捉賊!」 阿長快要縋下地,忽然聽見他妻子在自己的身邊喊了起來,同時,他覺得自己 的頸項上被繩捆著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已套在一隻大袋裡。 「捉住賊了!捉住賊了!」他的妻子喊著,把他頭頸上的繩子越抽越緊,抽得 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緊緊的打了兩個結。 燈點起時,阿長快昏過去了。 他的腳沒有著地,懸空的吊在房裡。 許多人進來了。 呵,原來是阿長!趕快放了他! 阿長的妻子號淘大哭了!她不願再活著。她要跳河去! 於是阿長第二次失敗了。他又只好賠罪,直賠罪到天亮。 但最後的勝利,畢竟是屬阿長的,因為他有特別的天才。過了不久,果然被 他捉著一雙了! 那是他暗地裡請了許多幫手,自己先躲在床底下,用裡應外合的方法。 這一次,捉住了兩個赤裸裸的人! 然而有幸的是阿二爛眼,不幸的是阿七拐腳!他替代了阿二出醜! 在他們身上,阿長幾乎打爛了一雙手! 全村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大家不禁對阿長起了相當的佩服。 但阿長是念善經的人的兒子,他的心中不乏慈悲,終於饒恕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從此也怕了他,走了正路,不做歹事了。 第六章 慈母早棄哀痛成疾——鬼差誤捉遭了一場奇禍——中 途脫逃又受意外之災 阿長的母親真是一個不能再好的人了。她為了阿長,受盡了甜酸苦辣。在他父 親脾氣最壞的時期中,她生了阿長。那時她連自己的飯也吃不飽,卻還要喂阿長。 當阿長稍稍可以丟開的時候,她就出去給人家做短工,洗衣,磨粉。夜裡回來磨錫 箔,補衣眼,直至半夜,五更起來給他預備好了一天的飯菜。阿長可以獨睡在家的 時候,她就出去給人家長做,半月一月回家一次。她的工錢是很少的,每月不過一 元或一元二角。但她不肯浪化一文,統統積儲起來了。因此,當阿長的父親死時, 她有錢買棺材,也有錢給他超度。阿長這一個妻子可以說是她的汗血換來的!她直 做到五十八歲,斷氣前一個月。家裡只有兩間房子,連廚房在內。阿長有了老婆, 她就讓了出來,睡在廚房裡,那裡黑暗而且狹小,滿是灰塵,直睡到死。 她不大打罵阿長,因為她希望阿長總有一天會變好的。 「咳,畜生呀畜生!脾氣不改,怎樣活下去呀!」阿長做錯了事情,她常常這 樣唉聲歎氣的說,這「畜生」兩字,從她口裡出來很柔和,含著自己的骨肉的意思。 「壞是不要緊的,只要能改!我從前年輕時走的路也並不好!……」 聽著他母親的勸告,阿長只會低下頭去,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母親不常生病,偶然病了,阿長便著了急,想了種種方法去弄可口的菜來給 她吃。 她最後一次的病,躺了很久,阿長顯然失了常態了。 他自己的面色也漸漸青白起來,言語失了均衡,不時沒有目的的來往走著,一 種恍格的神情籠罩了他。 隨後他也病倒了。他的病跟著他母親的病重起來,熱度一天比一天高,吃語說 個不休。 「媽,我跟著你去!」 一天下午,他突然起了床,這樣的說著,解下褲帶,往自己的頸上套了。 那時旁邊站著好幾個人,都突然驚駭起來,不知怎樣才好。 他的媽已失了知覺,僵然躺在床上,只睜著眼,沒有言語。 阿長的舅舅也站在旁邊,他是預備送他姊姊的終來的。他一看見阿長要上吊, 便跳了起來,伸出左手,就是拍拍的三個巴掌: 「畜生!」他罵著說,「要你娘送你的終嗎?」 阿長哄然倒下了,從他的口中,吐出來許多白的沫。他喃喃的說著: 「啊,是嗎?……娘西匹!……割下你的頭……啊,這麼大!……這麼大!…… 我姓陳……阿四……啊呀!我不去……我不去!……嚇殺我了,嚇殺我了!……」 「阿長!阿長!」旁邊的人都叫了起來,他的妻子便去推扯。 「啊,不要扯我!……我怕……我不去………饒了我罷!……」阿長非常害怕 的伸著兩手,推開什麼東西的樣子。他的兩眼陷了進去,皺著面孔,全身發著抖。 這樣的繼續了很久,隨後又不做一聲的躺著了。 但不久,他大笑了。 「哈哈哈!……不要客氣……四角……對不住,對不住……哈哈哈!……來嗎』……」 大家都非常擔憂,怕他活不下去,又恐怕他母親醒過來,知道阿長的病勢。於 是大家商議,決定暫時把阿長放到樓上的柴間裡去,讓他的母親先在房間裡斷氣。 他們相信,阿長的母親就要走的,阿長怎樣的快,也不會在她之先。 「媽!媽!……帶我去!……」阿長不時在樓上叫著說,好幾次想爬了起來, 但終於被別人按住了。 到了晚上八點鐘光景,樓下的哭聲動了。 阿長的母親已起了程。 在樓上照顧阿長的人也都跑了下去,暫時丟開了阿長,因為阿長那時正熟睡著。 照規矩,阿長是應該去送終的,但他的病勢既然這樣的危險,也只有變通著辦了。 他母親不能得他送終,總是前生註定的。 過了許久,底下的人在忙碌中忽然記到阿長了。 但等人跑上樓去,阿長已不在那裡! 他到哪裡去了呢,阿長? 沒有誰知道! 大家驚慌了!因為他曾經尋過短見!他說他是要跟著他母親一塊去的! 到處尋找,沒有阿長的蹤跡。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說,他看見一個人,好像是阿長,曾在屋上爬過,經過幾家 的樓窗,一一張望,往大門上走了去…… 這顯然是阿長去尋短見了! 大家便往大門外,河邊,街上去尋找。 但那些地方都沒有蹤跡。 只有一個住在河邊的人說,他曾經聽見河邊撲通的響了一聲,像一塊很大的石 頭丟下水中…… 呵,阿長投河了!顯然是投河了! 紛亂和擾攘立刻迷漫了易家村,仿佛落下了一顆隕星一般。他們都非常的驚異, 想不到阿長這樣壞的一個人,竟是一個孝子!以身殉母的孝子!這樣的事情,在易 家村還不曾發生過!不,不,連聽也不曾聽見過,在這些村莊上! 第二天,許多人順著河去尋阿長的屍首,不看見浮上來。幾個人撐著船去打撈, 也沒有撈到什麼。附近樹林和義塚地也找不見蹤跡。 阿長已經不見了,他沒有親叔伯,沒有親兄弟,親姊妹,阿長母親已躺在祖堂 裡,這收殮出葬的大事便落在他舅舅的身上了。阿長沒有積儲什麼錢,就有,也沒 有交給誰。這個可憐的母親到死時只剩了十元自己的血汗錢。她又沒有田或屋子可 以抵賣,而阿長的舅舅的情形也半斤等於八兩。沒有辦法,只有草草收殮,當日就 出葬了。她已絕了後代,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過繼是不會有人願意的,可憐的 女人!好好的超度,眼看做不到,只有請兩個念巫代替和尚罷!至於落殮酒,送喪 酒自然也只好請族人原諒,完全免去,因為兩次照例的酒席費實在沒有人拿得出。 誰肯給沒有後代的人填出三四十元錢來?以後向誰付呢?阿長的老婆決不會守一生 孤孀! 於是他母親的事情就在當天草草的結束了。 冷落而且淒涼。 第三天清晨,天剛發亮,種田的木生的老婆提著淘米籃到河邊去淘米了。 大門還關著,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一到門邊,她突然叫了起來,回頭就跑! 她看見大門邊躲著一個可怕的影子!極像阿長!一身泥濘! 「鬼啦!鬼啦!……」她嚇得抖顫起來。這顯然是阿長的靈魂回來了! 鄰居們都驚駭起來,一聽見她的叫聲。 木生趕出來了。他是一個膽子極大的粗人。他一手拿著扁擔,大聲的問: 「在哪裡?在哪裡?」 「不要過去!……阿長的靈魂轉來了!……躲在大門邊!……」她的老婆叫著 說。 木生一點也不害怕,走了攏去。 「張天師在此!」他高聲的喊著。 阿長髮著抖,蹲下了。他口裡顫聲的說: 「是我,木生叔!……人!」 木生聽見他的話,確像活人的聲音,像子也一點沒有改變,他有點猶疑了。他 想,阿長生病的時候原是有點像發瘋,或許真的沒有死。於是他拿住了扁擔,問了: 「是人,叫三聲應三聲!……阿長!」 「噢!」 「阿長!」 「噢!」 「阿長!」 「噢!……真的是人,木生叔!」 木生叔相信了。但他立刻又想到了一個方法。鬼是最怕左手巴掌的,他想,如 果是鬼,三個左手巴掌,就會消散。於是他決計再作一次證明。 他走近阿長,拍的就是一個左手巴掌,口裡喊一聲: 「小鬼!」 阿長只縮了一縮身子,啊呀響了一聲。 拍的又是一個巴掌,阿長又只哼了一聲,縮了一縮身子。 第三個巴掌又打下去了,阿長仍整個在那裡。 「我受不住了,木生叔,可憐我已受了一場大苦! 這時大門內的人都已聚在那裡。他們確信阿長真的沒有死。 阿長的舅舅因為阿長的老婆日後的事還沒有排布好,夜裡沒有回去,宿在鄰居 的家裡。他聽見這消息,也趕到了。 他走上去也是拍拍拍三個左手巴掌,隨後扯住阿長的耳朵,審問起來: 「那末你到底到哪裡去了,說出來!」 阿長髮著抖說了: 「昨夜,——前天夜裡,舅舅,一個可怕的人把我拖去的……把我拖到河裡, 按在河底裡,灌我爛泥,又把我捆起來,拴在亂石裡……我摸了一天河蚌……真大, 舅舅,河蚌像甑大,螺螄像碗大……好些人都在那裡摸……我叫著叫著,沒有一個 人救我……後來我想出了法子,打碎一個蚌殼,割斷繩,……逃上岸……走了一夜, 才到家……」 許多女人都相信這話是真的。因為阿長的身上的確都是爛泥,面孔,頭髮上都 是。 「這一定是鬼差捉錯了!」 「也許是他命裡註定要受這場殃!」 但阿長的舅舅卻一點也不相信。他搖著頭,怒氣衝衝的睜著眼睛,說: 「狗屁!全是說謊!解開衣裳看過!」 阿長的舅舅的確瞭解阿長最深,這也許是他的姊姊生前常常在講阿長的行為給 他聽的緣故吧。 在阿長的衣袋裡,他找到了鐵證:那是一包紙包,一點也沒有濕,打開來,裡 面有十二元鈔票! 「瘟東西!真死了還好一點!你騙誰,河裡浸了一天一夜,鈔票會不濕!連紙 包都是幹的!你想把這錢藏起來,躲了開去,免得你娘死了,把你的袋口扯大!賊 骨頭!瘟東西!……」 他提起拳頭連珠炮似的打了起來,兩腳亂踢起來。許多人圍攏來幫著打了,打 得阿長走路不得。 但這十二元鈔票,最後畢竟屬阿長了。因為雖然人家把它交給了他的老婆, 而他的老婆畢竟是他的老婆! 第七章 戲語成真黑夜開棺——紅綾被翻嬌妻遭殃——空手出 發別尋新地——阿長阿長 事實證明,阿長這雙手有特別的天才。他依靠著它們,做了許多人家不敢做的 事。光榮的紋已深刻地顯露在他的兩手上。他現在已沒有父母,蔭庇一點也沒有了。 家裡沒有田也沒有錢,只有兩間破陋的小屋,一道半倒塌的矮場,一扇破洞點點的 爛門。飯鍋是土做的,缺了口,筷已焦了一頭,碗破了一邊,凳子斷了腳,桌子起 了疤。可以說,窮到極巔了。 但他能夠活著,能夠活下去。 這是誰的功勞呢? 他的手的功勞! 他的手會掘地,會種菜,會礱穀,會舂米,會磨粉,會划船,會砍柴…… 易家村極少這樣的人物。雖然人人知道他的手不乾淨,卻也缺少他不得。 又例如,易家村死了人,冰冷冷的,誰去給他穿衣呢?——阿長!陰森森的, 誰在夜裡看守屍首呢?——阿長!臭氣沖鼻的,誰去扛著他放下棺材呢?——阿長! 不僅這些,他還學會了別的事情。 「黃金十二兩!」 「有!」他答應著,硼的敲一下銅鑼。 「烏金八兩!」 「有!」硼的又敲一下銅鑼。 「白米三十!」 「有!」 「白米四鬥!」 「有!」 「白米五鬥!」 「有!」 「白米六十!白米七鬥!白米八鬥!」 「有!有!有!」他答應一聲敲一下,一點也不錯誤,一點也不遲緩,當入殮 的時候。 對著死人,他不吐一口涎不發一點抖。他說著,笑著,做著,仿佛在他的面前 躺著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啊,爬起來了!」 半夜守屍的時候,常常有人故意這樣的嚇他,手指著躺在門板上的死人。 「正是三缺一,勿來傷陰德!」他安然笑著說。 「穿得真好啊!糸胡縐和花緞!」 一次,在守屍的夜裡,阿畢鴉片鬼忽然這樣的說了起來。 「金戒指不曉得帶了去做什麼!難道這在陰間也有用麼!」阿長說。 「怎麼沒有用!」 「壓在天門,倒有點可怕!」 「你去拿一隻來罷!我做莊家!我不怕!」 「拿一隻就拿一隻!」阿長隨口的說。 「只怕閻吳大王要你做朋友!」 「笑話!剝屍也有方法!」 阿畢鴉片鬼笑了。 「你去剝來!」 「一道去!」 於是認真的商量了。 這一夜守夜的只有三個人,其中的一個,這時正熟睡著。他們兩個人切切的密 議起來,沒有誰聽見。 阿畢鴉片鬼是一個光棍,他窮得和阿長差不多。據易家村人所知道,他走的也 是岔路。 於是過了三四天,這事情舉行了。 夜色非常的朦朧,對面辨不出人。循著田膛,阿長和阿畢鴉片鬼悄悄的向一家 出喪才兩天的棺材走去,後面遠遠的跟著阿長的妻子,因為這勾當需要女人的左手。 阿長的肩上背著一根扁擔,扁擔上掛著一根稻繩,像砍柴的模樣。阿畢鴉片鬼 代他拿了鐮刀,一隻麻袋,像一個伴。 不久,到了那棺材旁了。 兩個人開始輕輕的割斷草繩,揭開上面的草。隨後阿長便在田裡撚了一團泥土, 插上三根帶來的香棒!跪著拜了三拜,輕輕禱告著說: 「開門,有事看朋友!」 說完這話,也就站起來,和阿畢鴉片鬼肩著棺蓋,用力往上抬。 棺蓋豁然頂開了。 那裡面躺著一個安靜的女人,身上重重疊疊的蓋著紅綾的棉被。頭上紮著黑色 的包頭,只露出了一張青白的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已陷了進去。 掀開棉被,阿長就叫他的老婆動手。 於是拖雞豹便走上前,在死人的臉上,拍拍的三個左手巴掌,低聲而兇惡的叫 著說: 「欠我銅錢還不還?」 屍首突然自己坐起了。因為女人的左手巴掌比什麼都厲害。 「還不還?」阿長也叫著說,「還不還?連問三聲,不還——就剝!」 三雙手同時動手了。 這一夜滿載而歸…… 不久,阿長和阿畢鴉片鬼上了癮了。那裡最多金戒指,銀手鐲,玉簪,緞衣, 紅綾被。地點又多半在野外,半夜裡沒有人看見,安靜地做完了事,重又把稻草蓋 在上面,一點不露痕跡。 沒有什麼買賣比這更好了! 安穩而且厚利。 但一次,事情暴露了。 一處處人家,看見棺材旁脫落了許多稻草,疑惑起來,仔細觀察,棺材上的稻 草有點紊亂,再看時,棺材蓋沒有合口。 一傳十,十傳百,傳了開去,許多人都驚疑起來,細細地去觀察自己家裡人的 棺材。 有好幾家,發現棺材口邊壓著一角棉袍或衣裳…… 有一家,看見半隻赤裸裸的手臂拖在外面,棺蓋壓著…… 一天下午,阿長正在對河的火燒場裡尋找東西,忽然看見五六個背著槍的警察 往自己的大門內走了進去,後面跟著一大群男女。 阿長知道事情有點不妙了。他連忙在倒牆和未曾燒光的破屋中躲了起來,他只 用一隻眼睛從破洞裡張望著。 對河的人越聚越多,都大聲的談論,一片喧嚷。 不久,人群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警察簇擁著他的妻子走了出來。一個警察 挾著一條紅綾的被,那正是阿長最近剝來的東西。 呵,阿長的老婆捉去了!阿長所心愛的老婆! 沒有什麼事比這更傷心了,阿長看著自己的老婆被警察繩捆索綁的捉了去。 他失了心似的,在附近什麼地方躲了兩天,飯也沒有吃。 過了三天,易家村又騷動起來,街路上擠滿了人。 阿長偷偷的看見人群中走著自己的妻子。手反綁著,頭頸上一個木架,背上一 塊白布,寫著許多字。七八個背槍的警察簇擁著。一個人提著銅鑼,不時敲著。 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長的老婆顯然已定了罪名!不是殺就是槍斃! 可憐呵,阿長的老婆!這樣輕輕的年紀! 阿長昏暈了…… 待他醒來,太陽已經下了山,黑暗漸漸罩住了易家村。 這時正有兩個人提著燈籠,談著話急促地走過。阿長只聽見一句話: 「解到縣裡去了!」 阿長不想再回到家裡去,雖然那裡還藏著許多秘密的東西,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事了。而且,即使可能,他也不願再見那傷心的房子。他決計當夜離開易家村了。 他的心雖然震盪著,但他的腦子還依舊。他相信大地上還有他可以過活的地方。 「說不定,」他想,「別的地方更好!」 他的心是很容易安定的。新的希望又生長在他的腦內。 在朦朧的夜色中,他赤手空拳的出發了…… 阿長,阿長! 阿長!阿長!!! …… 第八章 尾聲 阿長離開易家村是在民國……年,三十……歲,至今將近十年了。 關於他,沒有什麼消息,在這冗長的年月中。 新的更好的地方應該有的罷,找到它,在阿長總是可能的罷—— 給阿長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