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憤怒的鄉村》 一八 當天晚上,傅家橋似乎漸漸安靜了,雖然這裡那裡來去著許多人,但已沒有人 大聲的叫喊,大家只是憤怒地互相談著話。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只有阿方的 女人,在東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號哭著。但在許多地方,卻埋伏著逡巡著一些握 著「武器」的強壯的青年,輕聲地通著秘密的暗號。 小雪過後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飯後,華生屋前的鑼聲宏亮而急促地突然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有人在一路叫著: 「開祠堂門!……開祠堂門! 嘡嘡嘡!……嘡嘡嘡! 對河阿波哥那邊的鑼聲也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接著,四面八方都響應起來。 傅家橋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動得顫抖了。這裡那裡只聽見 叫喊聲,呼哨聲,怒駡聲。只看見拿棍子的、背鋤頭的、拖釘耙的、肩扁擔的農民 們,從各處湧了出來,奔向橋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償命!打死人要償命!……」到處喧嚷著。 老人們,女人們,小孩們站在田裡和路邊觀望著,有的憤怒地蹬著腳叫著,有 的發著抖哭了。 橋頭保衛隊緊緊關著門,成群的隊伍圍住了豐泰米店狂叫著: 「叫兇手出來!叫兇手出來!……我們要燒屋子了……」 另一個隊伍在敲橋東剛關上的各店鋪的門: 「請老闆夥計到祠堂裡去!各人憑良心說話!……」 阿波哥帶著一個隊伍在路上揮著手: 「不要擋住路!趕快到祠堂裡去!……趕快到祠堂裡去!……」 華生帶二十幾個人圍住鄉公所,一齊叫著: 「要鄉長出來!要鄉長到祠堂裡去!……請鄉長公斷!……」 「鄉長問什麼事!」門裡有人大聲的問。 「什麼事!」有人憤怒地踢著門,叫著說。「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難道不曉得 嗎?……」 「啊,我去回覆!」 過了一會,鄉公所的大門突然開了。一個男工站在門邊說: 「鄉長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請大家廳裡坐!」 「什麼?」華生不覺驚疑起來,他望瞭望那個人的面色,望瞭望裡面的院子。 「請他出來,我們在大門外等候!」 「在大門外嗎?……我去通知……」那人說著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著說。「那是個狐狸精!……我們後退三步!……兩邊 分開!……把鋤頭握緊!……叫後面的人上來!……」 但是裡面沒有動靜。過了一會,那男工又來了。 「鄉長說,千萬對不住大家,他在洗臉了……」 「狗養的!」有人罵著說,「你去問他,洗了臉還有什麼嗎?我們這許多人等 著他一個,告訴他,休擺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應一聲,裡面忽然腳步響了。 華生非常驚詫起來,他後面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來的正是鄉長傅青山,他前面是黑麻子、孟生校長和阿如老闆。阿如老闆被 反縛著,滿臉青筋創傷,兩個穿便衣的保衛隊丁牽著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著阿 如老闆的腿子,一面罵著: 「你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沒仔細,錯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別人!…… 還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見華生,和氣地點點頭說,「真是對 不起你們,勞你們久等了。我向來是起得遲的,今天給這畜生害死了,連臉也沒有 洗乾淨,空肚子跑出門來……」 「到祠堂再吃東西吧!」華生譏刺地說。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著說。「我自己就該吃棍子的,因為我做鄉長, 竟會鬧出這禍事來,咳咳,走吧,……這畜生,他昨天竟還敢跑到我這裡來求情, 我當時就把他捆起來,要親手槍斃他的,但是仔細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沒有證據, 變做我們也犯罪了,並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幾頓……現在可以交給你們 了,由你們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暫時給他留一口氣……先開祠堂門公 斷了再說……我們要先把罪案定下來,大家說槍斃就槍斃,剝皮就剝皮,開過祠堂 門,我們就合法了。是的,開祠堂門是頂好的辦法!……今天決不放過他!把他千 刀萬剮!……」 傅青山一路這樣的說著,時時提起棍子來趕打著阿如老闆的腿子。大家最先本 想扯住他的領子,先給他一頓打,但聽見傅青山的話,按捺住了。 「這狐狸精想的一點也不錯,」華生想,「我們且公斷了再打他。……但是他 今天忽然變了,句句說的是公道話,難道改邪歸正了嗎?……我們明明是來逼他出 去的,難道他怕了我們嗎?……」 華生一路想著,一路對人群揮著手,叫大家趕快到祠堂裡去。 跟上來的人漸漸多了,他們聽見說捉到了兇手,都想搶近來仔細看一看。 「惡貫滿盈了!……」大家痛快地叫著說,「犯了罪,誰也不會饒恕他的!…… 傅家橋從此少了一個大禍根……」 「今天鄉長說的是公道話,……」有人喃喃地說,「別人捉不到兇手,給他捉 到了,也虧得他呵……」 大家擁擠著,過了橋,不久就到了傅家橋的祠堂。 祠堂裡外已經很擁擠,聽見說鄉長帶著兇手來了,終於勉強地讓出一條路來。 大門內是個極寬大的走廊,兩邊有門通到樓上的後臺和院子中央的戲臺。傅青 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長帶著阿如老闆從左邊的小門上去到了戲臺上。 擁擠在戲臺周圍,兩邊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雜的呐喊: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戲臺上已經坐滿了人:是保長,甲長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 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闆推倒在臺上。阿如老闆朝著大殿跪著,低著頭,動也不 敢動。 「全在那裡了,」阿波哥把華生拉到一旁,極低聲的說。「不要大意,今天傅 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樣……我已經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後臺了……」 「你我站在台前,緊急時跳上去……」華生說著,和阿波哥擠到了戲臺前兩個 角落裡。 傅青山首先和臺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站到戲臺的前方,往四處望了一望,接 著拍了三下掌。 人群漸漸靜默了,大家用腳尖站著,伸長著頭頸,一齊望著他。 「我把兇手捉來了,」他仰著頭,大聲地說,「聽大家辦……」 「殺!殺!殺!……」人群呐喊起來。 傅青山重又拍著掌,待大家靜默後,他又說了下去: 「我們要他償命!……」 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天羅地網,插翅難飛!……」他擺動著頭。 台下又接著一陣呐喊。 「我們開祠堂公斷,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絲一毫,讓兇手死而無怨!所以…… 我們要照老規矩,先向祖宗發誓!……」 臺上的人連連點著頭,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這話有理!……這是老規矩!……」 「臺上的人跪下,」他說著首先遠遠對著大廳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著頭……」 臺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頭。可怕的靜默。過了一刻,傅青山捧 著一張黃紙,大聲地念了起來: 「本祠子傅青山,率領族人長幼老弱,俯伏在地,謹告祖先,自遠祖創基以來, 本族子孫,世代興旺,士農工商,安屠樂業,男女老少,孝悌忠信,從無禍延子孫, 罪當誅戮……今茲不幸,忽遭大禍,來此開議,驚擾祖先。尚祈在天之靈,明鑒此 心,杜根絕禍,為子孫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挾嫌懷私,判斷不公,即 屬死有餘辜,」他忽然仰起頭來,緊蹙著眉頭舉起右手,提高了喉嚨:「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群眾一齊舉起手來叫著。空氣給震動得呼嘯起來,接著半空中 起了低聲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計數的鬼魂在和著。 「斷子絕孫!」 宣誓完結了。傅青山把那張黃紙焚燒在臺上,然後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頹唐 地站了起來,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著氣。隨後他從衣袋裡摸出一隻金表來,皺著 眉頭,望了一望。 「九點鐘了,」他說。「我們先來問證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 泰米店長工!」 「鄉長說,先問證人!」黑麻子大聲叫著:「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 豐泰米店長工,都到臺上來!」 台下起了喧嘩,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議論。 「這裡都是男人,哪來女人!」有人這樣叫著。 「到外面去找來,到家裡去喊來!」有人回答著。 葛生哥首先踉蹌地走上了戲臺,低著頭,勉強睜著模糊迷朦的眼睛,靠著角上 的一個柱子站著。 接著豐泰米店的長工上來了。他面如土色,戰慄著身子,對著臺上的人行了一 禮,便站在葛生哥的後面。 台下立刻起來了一陣嘈雜聲。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闆一道去的!……」 「彌陀佛什麼事呀?……可憐他沒一點生氣……」 華生正對著葛生哥的柱子站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葛生哥的面孔,覺得他又蒼 白又浮腫,眼珠沒一點光彩,眼皮往下垂著,兩手攀著柱子,在微微地顫抖,仿佛 要倒下去的樣子。 華生心裡不覺起了異樣複雜的情緒,像是淒涼,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 絕望…… 突然間,他憤怒了。 「全是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著說,翕動著嘴唇,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他阿哥是個好人,誰都承認的,但是他為什麼今天弄到這樣的呢?他可記得他 阿哥年青時也是和他現在一樣地強壯結實,有說有笑,是一個活潑潑的人,有用的 人。十幾年前,他阿哥一個人能種許多畝田,能挑極重的擔子,能飛快的爬山過嶺, 而且也不是沒有血氣的人,也常和人爭吵鬥氣,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愛劈直, 愛說公道話。但是現在,他完全衰弱了,生著病,沒一點精神,不到五十歲的人, 看來好像有了七八十歲年紀,做人呢,雖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為人家出力,但 已經沒有一點火氣,好像無論誰都可以宰割他一樣。 他怎樣變得這樣的呢? 他種了大半世的田地,種出來的穀子,大半都歸了東家,自己總是過著窮苦的 日子。加之,這個看他肯幫助人,過分的使用他;那個看他老實,盡力的欺侮他; 這個看他窮,想法壓迫……而傅青山那些人呢,今天向他要這樣捐,明天問他要那 樣捐,……於是他被擠榨得越空了,負累得越多了,一天比一天低下頭,彎了腰, 到了今天便成了這樣沒有生氣的人! 「全是這些人害他的!」華生憤怒地蹬著腳,幾乎想跳到臺上,去拖住那些壞 人對付他們。 忽然間,他被另一種情緒所佔據了。他看見他阿嫂抱一個小孩和阿元嫂走到了 臺上。他仿佛得到了一種愉快,一種安慰,發洩了自己胸中的氣悶似的,當他聽見 他阿嫂的一片叫駡聲: 「你們男人開祠堂門,幹我什麼事呀?」葛生嫂蹬著腳,用手指著傅青山,叫 著說。「我是女人!我有兩個孩子,家裡全空了!沒人管家!沒人煮飯洗衣!沒人 ——呸!虧你傅青山!堂堂一個鄉長!人命案子也不曉得判!倒要我女人家來作證 人!阿曼叔死在那裡,不就是證據嗎?你還要找什麼證據!你和兇手是一党!你無 非想庇護他……」 台下的人大聲地叫起來了: 「說得對!說得痛快……!」 葛生嫂還要繼續叫駡下去,但是葛生哥走過去把她止住了; 「閉嘴!你懂得什麼!這裡是祠堂,長輩都在這裡!……」 「那麼叫我來做什麼呀,長輩還不中用嗎?」 「做證人!問你就說……站到後面等著吧……」 葛生嫂輕蔑地噘一噘嘴,不做聲了,但在原處坐下,把孩子放在戲臺上,憤怒 地望著阿如老闆和傅青山。 阿元嫂一走進來,就站到傅青山旁邊去,對他微笑了一下,就板著面孔對人群 望著,態度很鎮靜。 博青山坐在中間,不息地掏出金表來望著,顯出不耐煩的神情。黑麻子時時往 後臺張望著。阿如老闆雖然跪在那裡,卻和平日一樣自然,只顯出疲乏的樣子,呼 吸聲漸漸大了起來,好像打瞌睡似的。 過了一刻,阿方的女人來了。人群立刻從不耐煩中醒了過來,嘈雜聲低微了下 去。阿方的女人蓬頭散髮,滿臉淚痕,忽然跪倒臺上,大聲地號哭了: 「老天爺!我公公死得好苦阿!……叫我怎樣活下去呀!……青天白日,人家 把他打死了!……」 台下完全靜默了。 「可憐我有三個孩子,」阿方的女人繼續地叫號著,「都還一點點大呀……我 男人才死不久,全靠的我公公,我公公……現在又死了……我們一家人,怎樣活下 去呀……活下去呀?給我報復!……給我報復!……」 台下起了一陣低微的唏噓聲,歎息聲,隨後震天價地叫了起來: 「報復!……報復!……報復!……報復。……」 棍子,扁擔,鋤頭,釘耙,全憤怒地一齊舉起了。 華生幾乎不能再忍耐,準備跑到臺上去。 但這時傅青山看了看表,站起來走到台前,揮了揮手,止住了群眾的喧嘩。 「聽我說!」他叫著,「讓我們問完了話,把兇手交給你們!……靜下,靜下……」 隨後他回到原位上,叫著說: 「阿方的女人,你先說,阿如老闆怎樣和你公公吵起來的?你親眼看見嗎?」 「我……我就在旁邊……他是來稱租的……我公公說年成不好,要打對折給他…… 他不肯,說是鄉長命令要稱六成,我那苦命的公公……說我們收成不到三成……他, 他……他就是拍的一個耳光……可憐我公公呵……」阿方的女人又大哭了。 台下立刻又喧叫了起來: 「誰說六成?……誰說的六成?……」 「鄉長命令!」有人叫著說,「狗屁命令!……我們跟傅青山算帳!……」 「跟傅青山算帳!跟傅青山算帳!」人群一齊叫著,「我們收成不到三成,我 們吃什麼呀?……」 傅青山在臺上對著人群,深深地彎下腰去,行了一鞠躬,然後揮著手,叫大家 安靜。 「六成不是鄉公所定的,奉縣府命令,」他微笑著說,「我負責,你們跟我算 賬吧……但現在,一樣一樣來,先把兇手判決了。我不會逃走的,只要你們不逃走……」 他戲謔地加上一句話,隨後朝著葛生哥說,「你過來吧,彌陀佛,你真是個好人…… 你是鄰居,你看見阿如老闆怎樣打死阿曼叔的嗎?」 葛生哥緩慢地拖著腳、走近幾步,低聲的回答說: 「我在田頭,沒看見……出門時,看見他們兩個人從外面走進來,和他打過招 呼,他沒回答,我就一直到了田頭,什麼也不曉得……」 傅青山點了點頭。 「唔,葛生嫂?」他問,「你親眼看見他打死阿曼叔嗎?」 「我親眼看見嗎?」葛生嫂叫著說,「我看見他舉起手來,我就會先打死他! 我不像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到現在還在這裡囉哩囉嗦!……」 「那麼你什麼時候到阿曼叔家裡去的呢?」 「我聽見叫救命出去的,阿曼叔已經倒在地上,那瘟生已經不見了……我要在 那裡,決不會讓他逃走……我不像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 「阿元嫂……」 阿元嫂站著不動,也不回答。 「阿元嫂,」傅青山重複地叫著,「你親眼看見他打死嗎?」 「我在念阿彌陀佛,」她冷然回答說,「誰知道!」 「問兇手!問兇手!」台下的人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叫他自己說!」 傅青山看了表,說: 「好吧,阿如老闆自己說來!」 阿如老闆微微地睜開眼睛,泰然地說了: 「我不抵賴,我打過他……」 「啊哦!……啊哦!……」台下一齊叫了起來。 「他罵我畜生,所以我要打他……」 「不是畜生是什麼!」有人首先叫著。 人群又一齊叫了起來: 「不是畜生是什麼!……不是畜生是什麼!……」 「我舉起手來要打他耳光,但沒打到,他就往後倒在地上……」 「還要抵賴嗎?……還要抵賴嗎?……」 「打!……打!……」華生憤怒地叫著。 全場立刻狂叫起來,舉著武器,互相推擠著,想擁到臺上去。 華生對著阿波哥做了個跳到臺上的手勢,一面才攀住臺上的柱子,忽然他的一 個腿子給人抱住了。他憤怒地正想用另一隻腳踢過去,卻瞥見是阿英聾子伏在身邊。 「怎麼呀,你?」 阿英聾子渾身戰慄著,緊緊地抱著他的腿子,像要哭了出來,驚慌地叫著說: 「快走……走……走……」 「有什麼事嗎?」華生詫異地問。 「兵……兵……兵……」 「兵?……」 「來了……來了……」 華生抬起頭來,往外望去,看見大門內的人群,已經起了異樣的紊亂,震天價 地在叫著。 「兵……兵……兵……」 接著大門外突然起了一陣槍聲,祠堂內的人群大亂了,只聽見雜亂的恐怖的叫 喊聲,大家擁擠著想從邊門逃出去。 「不准動!……不准動!……」臺上有人叫著。 華生回過頭來,黑麻子拿著一支手槍正對著他的額角。那一邊是阿品哥的手槍 對著阿波哥。不曉得在什麼時候,阿如老闆已經松了綁,也握著一支手槍對著台前 的人群,雄赳赳地站著。戲臺後端的兩道門邊把守著孟生校長、阿品哥和阿生哥。 其他的人都露著非常驚駭的神氣,坐著的站起來了,站著的多退到戲臺的後方。葛 生哥發著抖,抱住了黑麻子的手臂。 傅青山站在中間,露著狡猾的微笑,喊著說: 「不要怕,把武器丟掉的沒有罪,我保險。你們都是上了別人的當呀……」 群眾站住了,紛紛把扁擔、棍子、鋤頭和釘耙丟在自己的腳邊。同時臺上已經 出現了十幾個灰色的兵士,一齊對著群眾瞄準著駁殼槍。一個官長走到鄉長面前, 行了一個軍禮,遞給他一封公文。 「奉連長命令,單捉主犯!」 傅青山微笑地走前幾步,假裝沒看見華生和阿波哥,往四處望著: 「華生和阿波在這裡嗎?連長請他們去說話呀!」 華生和阿波哥一齊憤怒地舉起了手: 「在這裡!……」 「啊,啊,啊,……」傅青山假裝著驚訝的神情,隨後回頭對著兵士們說, 「你們請吧。」 於是一邊三個兵士跑到台前,連拖帶拉的把他們兩人提到臺上,用繩索捆上了。 華生沒做聲,只是圓睜著眼睛,惡狠狠地望著傅青山。但是阿波哥卻已經按捺 下憤怒,顯得冷漠的說: 「請問什麼罪名?可以當場宣佈嗎?」 「這話也說得是,」傅青山點了點頭。「請大家靜靜地站著,我們今天開祠堂 門,是要大家來判斷一些案子的。罪案是——咳,咳,真想不到我們傅家橋人今年 運氣這樣壞!旱災過了瘟疫來,瘟疫過了匪禍來,匪禍過了,而今天共產黨想暴動 了!」他蹬著腳。 台下的人群嚇得失了色。 「但你們不要怕,這事情我清楚。我是傅家橋人,傅家橋的鄉長,我決不會糊 裡糊塗不分青紅皂白。我只怪你們太沒有主意,上了他們的當。共產黨暴動!這是 殺頭大罪呀!……」 「請問證據?」阿波哥冷然地問。 「證據嗎?——多著呢!」 「你說來,」阿波哥好像裁判官似的說。 「你們老早想暴動了,到處散佈謠言,教人家……」 「什麼口號?」 「哈,哈,我們……還能……活下……去……嗎?……」傅青山故意拖長著聲 音搖擺著頭,輕蔑地說。 「還有呢?」 「昨天下午,開秘密會議,燒掉鄉公所,要燒掉豐泰米店,燒掉祠堂!」 「誰造的這謠言,有證據嗎?」 「有的是。地點在華生的廚房裡。她就是證人,」他轉過身去指著阿元嫂。 「沒有她,今天鬧得天翻地覆了!」 阿元嫂向傅青山走近一步,得意地微笑著。 「我老早知道了,」阿波哥說,「她是你的姘頭,我也有證據……」 「閉嘴!」傅青山叫著說,「你到現在還想咬人嗎?你自己可做得好事,專門 給人拉皮條!……」 「又有什麼證據呢?」 「有的是……」 傅青山正想說下去,台後忽然又進來了幾個兵士,中間跟著秋琴。她兩手被反 縛著,滿臉通紅,低著頭。 「就是她呀!……」傅青山指了指秋琴,「她和你們什麼關係,我不說了,說 起來傅家橋人都得羞死……但你們三人常常在一起,可是不錯吧?」 「談天也不准嗎?」 「談天,哼!人家都逃走了,關起門來了,你們也在談天嗎?——你要證人, 我可以回答你……」 「知道了,那是誰!」阿波哥輕蔑地說,「那是你的走狗,他當時嚇得失了面 色,沖進我的屋內避難來的,我一番好心允許了他!……」 「你自己明白就是,」傅青山笑著說。 「只可惜沒有真憑實據。」 「有的是,有的是……我且問華生,那天在街上做什麼?……」 「哪一天?」華生憤怒地問。 「大家聽說共產黨來了,關門來不及,你一個人到街上溜蕩做什麼?你開心什 麼?笑什麼呀?」 「就是笑你們這些畜生!」 「對了,共產黨要來了,你就快樂了,這還不夠證明嗎?——還有,你不但在 街上大笑,你還記得對長福和永福兩兄弟說些什麼嗎?」 「誰記得這些!」 「我可記得!你對他們拍著胸口,說共產黨來了,你給他們保險呀!他們也是 農人,難道也會冤枉你嗎?現在都在台下,你去問他們吧!」 「我問他們?我寧可承認說過!你想怎麼辦呢,傅青山?」 「這樣很好,」傅青山點點頭說:「我們且問秋琴……」 「我不同你說話!」秋琴狠狠的說。 「這裡有憑據!」那長官對傅青山說,遞過去一本書。「這是在她房子裡搜出 來的!……」 傅青山接過來望了一望,隨手翻著,說: 「所以你沒有話說了。哼!『大眾知識』,大眾,望文生義!你道我是老頑固, 連這個也不懂得嗎?」 「就算你懂得!」 「咳,一個女孩子,何苦如此呀!」傅青山搖著頭說。「老早嫁人生孩子,不 好嗎?……」 華生愈加憤怒了。他用力掙扎著繩索,想一直沖過去。但他不能動,幾個兵士 把他緊緊地按住了。 傅青山微微笑了一笑,轉身對著那長官說: 「請把他們帶走吧。」 葛生哥立刻跪倒在傅青山面前,用著幹啞的顫抖的聲音叫了起來。 「鄉長……開一條生路呀……可憐我阿弟……年青呵……」 一直憤怒地站著的葛生嫂忽然哭著跪倒了。但她卻是朝著正殿,一手抱著孩子, 一手抱住了華生的腿子。 「天在頭上!祖宗在頭上!」她一面叫著,「這是什麼世界呀!……開開眼睛 來!開開眼睛來!」 傅青山對葛生哥背過身子來,苦笑地說: 「這事情太大了,我作不得主!上面有連長呀……」 「求大家給我求情呵,阿品哥,阿生哥,阿浩叔……」葛生哥對著臺上的人跪 著,「可憐我葛生是個好人……阿弟不好,是我沒教得好……救我阿弟一命阿……」 「我們愈加沒辦法……」阿浩叔搖著頭說,「現在遲了,彌陀佛……」 但同時,臺上一個老人卻走到傅青山的面前說了: 「讓我把他們保下吧,看我年紀大,」他摸了摸一頭的白髮,「世上的事,真 是無奇不有,但說不定這裡面也有可以原諒的地方呵。都是自己的子弟,保下來了, 大家來管束吧……」 「阿金叔的話不錯,我和他一道擔保他們以後的行為,」一個有著黃銅色的皮 膚的阿全哥也走了過來說。「阿金叔從前是罌口廟的柱首,現在是享清福的人,請 鄉長給他面子……我呢,我是個粗人,從前只會在海裡捉魚,現在年紀大了,連河 裡的魚也不會捉了,已經是沒用的人。但像華生這樣的人材是難得的,他今年還給 我們傅家橋爭個大面子,捉上了一條那麼大的鯉魚……」 台下靜默著的群眾,忽然大膽叫了起來: 「交保!……交保……阿全哥說的是呀!……」 傅青山走到台前,做了一個惡笑: 「閉嘴!你們沒有說話的資格!你們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行為嗎?……」隨後他 看見群眾又低下了頭,便轉過身,對著阿金叔:「兩位的話有理,我是傅家橋人, 我沒存心和他們作對……只是這事情太大了,我實在做不得主,我們且問長官可以 交保嗎?」 「沒有主犯,我們不能繳差的,鄉長。」那長官搖著頭說。 「這話也說得是,」傅青山說,皺了一皺眉頭,但又忽然笑了起來,「好吧, 阿金叔,阿全哥,我們到鄉公所去說吧,這女孩不是主犯,細細講個情,好像可以 保的哩……」 隨後他對著台下的人群: 「求祖宗保佑你們吧,你們都是罪人!……阿曼叔的事情,由我鄉長作主!你 們不配說話!」他又對著華生和阿波哥:「你們可怪不得我!」 「我並不希罕這一條命!」華生憤怒地說,「只是便宜了你們這班豺狼,傅家 橋的窮人又得多受荼毒了!」 「也算你有本領,」阿波哥冷笑著說。 傅青山沒回答,他得意地笑著走了。黑麻子和阿如老闆做著鬼臉,緊跟在後面。 幾個兵士踢開葛生嫂,便把華生、阿波哥和秋琴拖了走,另幾個兵士端著槍,想把 台下的群眾趕散,但沉默的群眾像凝固了似的,一動也不動。那幾個兵士見威脅已 不發生效力,只好掮起槍,緩慢地退了出去。 祠堂裡靜寂了一刻,忽然又紛擾起來。大家看見葛生哥已經暈倒在臺上,臉如 土色,吐著涎沫。 「是我不好,……鄉長……是我不好……」他喃喃地哼著。 突然間,他掙扎著仰起上身,伸著手指著天,大聲叫了起來: 「老天爺,你有眼睛嗎?……你不救救好人嗎?……華生!……華生!」 葛生嫂把孩子丟下了。她獨自從臺上奔了下來,向大殿裡擠去。她的火紅的眼 珠往外凸著,射著可怕的綠色的光。她一面撕著自己的頭髮和衣襟,一面狂叫著: 「老天爺沒有眼睛!……祖宗沒有眼睛!……燒掉祠堂!……燒掉牌位!……」 ※ ※ ※ ※ ※ 天氣突然冷下來了。天天刮著尖利的風。鉛一般的天空像要沉重地落到地上來。 太甲山的最高峰露出了白頂,仿佛它突然老了。東西兩邊的山崗變成了蒼黃的顏色, 蜷踞地像往下蹲了下去。遠遠近近的樹木只剩下疏疏落落的禿枝。河流、田野和村 莊凝成了一片死似的靜寂。 沒有那閃爍的星兒和飛旋的螢光,沒有那微笑的臉龐和洋溢的歌聲。紡織娘消 失了,蟋蟀消失了,——現在正是冬天。但,正如前人所說,冬天既已降臨,春天 離我們也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