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英雄的舞蹈 作者:路翎 在兩條澄碧的、細瘦的、美麗的小河像親愛的姊妹一般地會合的地方,有一座 小的村鎮。它總共不到兩百戶人家,然而,這個中國應有的東西,它都有了。有窮 人,當然也有富戶;有據說是打過仗的將軍,自然也有據說是和顯貴的權威親狎過 的官員;有漂漂亮亮的小姐,自然也有讀過什麼藝術專科學校的少爺。但不管這一 切,在很長的一段時期裡面,可愛的、和善的居民們,是生活在一種非常古舊的英 雄的氣氛中,而且厲害地激動著。這種氣氛,是從鎮上的一座茶館裡散發出來的。 茶館裡,靠著正面的牆壁,十幾年來,用一張方桌和一張小的條桌搭成了一個高臺, 每到黃昏,不論是冬日的嚴寒或是夏天的酷熱,都坐滿了年輕的年老的男子們,— —而天氣黑下來的時候,一隻蠟燭亮了,有名的說書人張小賴,爬上了高臺。這是 很少有過例外的。張小賴十幾年來好像從不會生過病,張小賴在茶館裡生動地叫喊 著古代的英雄們的事蹟,從年輕直到年老,從他的女兒的出生一直到他的妻子、女 兒都埋進了黃土,從他自己都忘卻了的年代直到這個奇怪的、不可解的今天。 他是衰老、病弱,僅剩下一副乾癟而可怕的軀體了。十幾年來他抽著鴉片,鎮 上的那些權威們,也覺得他有抽鴉片的特權。在他年輕的時候,他曾經拚命地幹過 一下刀、槍、劍、戟之類,就是所謂十八般武藝的,而且收了不少的門徒。許多中 國人,在他的一生裡面,都有過這一類的顯赫的時期的。 但即使他,張小賴,現在已經衰老了,卻仍然抱著雄心;他總希望練成功,肩 膀一縮就能夠貼著牆壁升到屋頂上去,或者一個筋斗就能夠從空中翻過一個天井。 他是非常地愛著他的家鄉,他是被所有的人所賞識,他覺得他是被他們所喜愛。 因此,有時候,要撒一點兒嬌。街邊上,因為要實行「新生活」,種了一棵可 憐的小樹,他要熱烈地批評一下:挖開了一塊石板,他也要熱烈地批評一下,那結 果,是那棵可憐的小樹,和那一塊遭了厄運的石板的周圍,都佈滿了他的黃綠色的 濃痰。深夜的時候他從茶館裡回到他的破爛的孤居來了,捧著一把茶壺,劈劈拍拍 地拖著鞋子——睡下了。不久,淒淒涼涼地,太陽升起來了,通過窗戶照著他的淩 亂的、汙黑的板床,在那上面,縮著他的衰竭了的、乾瘦的肢體。他要一直睡到下 午,然後就換了一個姿勢躺著,點起煙燈來。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就突然地振奮了起來,而充滿著一種神秘的熱情了。 他熱中於他的這樣的生活,恰如這地面上的任何人熱中於他們的生活一樣。可 是,突然的有一天,在斜對面的茶館裡,一個女子拉著胡琴,一個男子用女人的聲 音尖厲地怪唱起來了。是從城裡來的,唱著他從來都不曾知道的「毛毛雨」和「何 日君再來」。他的聽眾們,突然地跑過去了一大半。 並且從那邊傳出熱鬧的哄笑聲來,這,使他發抖,感覺到尖厲的痛苦。 「這種,傷風敗俗的東西啊!」他叫,猛力地拍了一下他的驚堂木,而後就拖 著腿,點著頭,哼著,不再講下去了。於是剩下的聽眾也跑了過去了。 他在寂靜中溜下講臺來,回到他的孤居去了。這是可怕的失敗和痛楚。但他的 那個少年時代的夢想,他的那些古代的英雄們,都在他的夢裡升了起來,照耀著他 了。他夢見呂布一戟刺來,挑下了他的帽子,然後又向他溫柔地笑了一笑。 他醒來就流出了感激的眼淚。他一下午都發燒,非常的不適,但黃昏的時候他 帶著神秘的、慘白的、嚴肅的神色重又走上了他十幾年來所盤據的高臺。 蠟燭點燃了。 「今天,我們來說華容道,關公知恩放曹操!」他用神秘的、輕微的聲音說, 拍了一下驚堂木。 但他的聽眾只有往常的一半。同時斜對面的茶館裡男人裝做女人的聲音突然地 叫起來了。他寒顫了一下,望著街上的攤子上的、陰雨裡的淒迷的燈光。他看見有 人冒著雨從他這邊向對面跑去了。 「我是替天行道!」張小賴想,猛力地、憤怒地拍了一下他手上的堅強的、光 亮的木頭;這個突然的聲音,和他的臉上的那種輕蔑的、譏嘲的、魔鬼似的神情, 使得剩下來的那十幾個人肅然了。他凝聚著一種可怕的力氣,慢慢地聳起他的瘦削 的、僅剩了兩塊骨頭的肩膀來,並且鼓起眼睛來,用那兩顆露出的、巨大的眼珠, 輕蔑地凝視著什麼一個遠方,而他的那一件破舊的衣服,就從他的身上,在寂靜中 滑脫了。這就露出了十幾年來這種生涯的記錄,那一副可怖的、奇特的骨架。這一 副骨架,和它上面的那個魔鬼的頭顱,在寂靜中輕輕地顫動著。這種生涯,像所有 生涯一樣,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一個說書人,他的精力和血液,要為各樣的裝瘋作 怪,各樣的惡魔和幽靈所蹂躪。最初這或者是有趣的,博得全場的哄笑;但到了僅 剩下一副骨架在這樣的裝瘋作怪裡顫動著的時候,就只能引起一種恐怖的印象了。 他沒有歡樂,他假裝著縱聲大笑;他沒有悲苦,他逼迫著高聲假哭;他伸出兩隻手 來舞蹈;他假裝聽到了詢問,並且捶胸頓足。這樣的被什麼一種力量支配著而舞蹈 的骨架,就真的能夠在那些陰暗的茶館的高臺上,產生一種幽靈的氣氛了。張小賴, 在高臺上,幽暗的光線下,高舉著兩手,站起來了。 「卻說曹操一看,啊呀呀呀呀!」他叫,全身發抖,然後突然寂靜。他這樣地 高舉著兩手站著有半分鐘。 在寂靜中,聽到雨落在瓦上的清晰的聲音,斜對面的甜甜的胡琴的聲音,和男 人裝做女人的尖厲的、淫蕩的歌聲: 哎呀呀 我的心! 「曹操心中一想!」高臺上的那個精靈,突然地縮下去了,那一塊木頭猛力地 擊在桌子上;然而,這假做的精靈的衰弱的人的心,卻瞥見了,他的聽眾們,有些 渙散,有的在談話,有的在聽著斜對面而笑著。突然地他覺得有一陣眩暈,他聽見 對面的歌聲唱: 摸一下么妹的手呀 么妹生得乖! 他呆住了。同時他覺得手腳發冷,「不好!」他想。忽然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 模糊了,他看見了他的女人,她還是非常的年輕,梳著光潔的頭,抱著一個胖胖的 孩子,走了進來。 他渴望這個,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溫柔的靈魂,整個地愛著他,並且不計較 他的罪惡。所有的人都把他推到這個檯子上來,使他發瘋一般地做著怪相,但她, 愛他的人,走了進來,含著眼淚告訴他說,這是再不能夠的了! 「我再不做醜相了,我要去歸田!」他心裡面對那個溫柔的、親愛的人說。 「喂,張小賴,曹操啷個的呀!」酒館的肥胖的老闆喊。 張小賴突然地驚覺,發著顫,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叫喊著曹操、關公、青龍 偃月刀、大火和參天的古樹。但酒館的老闆,卻搖擺著走了出去了。一種極端的憤 怒,和跟著來的一種極端的、奇特的歡笑,使張小賴發狂了。他吸引了幾對緊張的 視線了,這使他陶醉起來,並覺得自己已經從那個失望,那些可怕的印象得到瞭解 放——他憤怒、歡笑而發狂,和這個失望做著殊死的搏鬥,而勝利了。 精瘦的、可怕的魔鬼在高臺上嘶喊,跳躍。他要喚回那些古代的英雄們來,以 與現在的生命、醜惡、失望抗衡,這些古代的崇高的英雄們一個一個地回來了,使 這間茶館,使那些簡單的年輕人嚴肅而激動。但這神聖的瞬間迅速地消逝,突然間 可憐的張小賴語無倫次了。 「不是吹的話,要是生在幾百年前,我還不是一個呂布!」 他說,站在高臺上,舉著手,「我兄弟有一手魔法,不是吹的話,」他拼命地, 憤怒地叫,「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要是日本人來了,洋鬼子,外國人來了,嚇, 你看——」於是他聳起肩膀,鼓起嘴來,彎著腰,向空中拚命地吹著氣。他聽見了 歌聲、胡琴聲、笑聲,他歪著頭輕蔑地傾聽。「啊,殺啊!」 他喊。 台下的人們,有趣地笑起來了。他的嘶啞的大聲使得很多人從街上跑過來了, 於是茶館裡就擠滿了人。那些簡單的人們,把一切都認為是有趣,當然的,不覺得 這裡面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快樂地哄笑著。 精赤的、狂熱的張小賴突然地就唱起來,並且打起拳來。 隨後他跳了下來拾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棍——他在臺上揮舞起竹棍來了。 他覺得窒悶,可怕的窒悶,於是拚命地叫喊了一聲。這叫喊引來了無數的人, 他聽見對面的胡琴聲和歌聲停止了——它們被他征服了。然而這窒悶繼續強大,他 又叫喊了兩聲,並且拚死命地舞著竹棍。忽然地覺得他心裡的什麼東西碎裂了。 他大叫一聲撲翻了條桌,跌在地上了。茶館裡騰起了一陣驚異的、失望的喊聲, 有擠動和茶杯碎裂的聲音。然後是突然地寂靜。 「死了。」一個蒼老的、嚴肅、安靜的聲音,在寂靜中說。 但這個故事,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義。 一九四五年七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