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在鐵鍊中 何姑婆在霧裡走著。太陽開始照射到霧裡來了,霧的邊緣變成了明亮的淡紅色。 空氣是潮濕、寒冷、新鮮的。各處的淩亂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愉快,這些聲音也潮濕、 寒冷、新鮮。街道兩邊的店鋪的門都已經打開了,各處有掃地和搬東西的聲音,顯 得所有的人在這晴朗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很振作的。遠處有一隻軍號在嘹亮的吹著, 後來附近的地方又有敲鑼的聲音和緊接著的一串鞭炮聲,埋葬死人的悲哀而又無情 的小小的人群穿過了霧中的街道。接著又傳來了在廣場上搬運木料的工人們底呼吼 聲:在一聲強大的呼吼之後,就有一塊木頭落在地面上。人們的影子是模模糊糊的, 飽吸著太陽的紅光的霧團包圍著他們。何姑婆急急地走著,她是一個很難看,樣子 很剛愎的老人,兩隻眼睛紅爛著快要瞎了,一件破爛的黑布棉襖一直拖過了她的膝 蓋。這時一群被鐵鍊鎖著的,挑著石塊的囚犯走過她的身邊,她站下來注意地看著; 這些囚犯的樣子是很可怕的,每一個人的身上都生著爛瘡,無論他們年老或者年青, 他們的表情都一律是麻木而冷酷的。兩個荷著槍又拿著鞭子的兵士跟在他們的後面。 何姑婆,看見了她的男人何德祥老漢果然也在這裡面,就大叫著跑上去了。 「何老漢,何德祥啊!」她喊。 看見他鎖在鐵鍊中挑著石塊的樣子,她異常地可憐他,哭了起來。但他卻並不 動情。他是一個瘦長的老人,蓄著披在兩邊的長頭髮,他的神情和他的同伴們一樣 是非常冷酷的,他只是簡單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過去了。囚犯們被兵士驅趕著走 進了鎮公所的大門。老頭子連頭都沒有回,挑著石塊消失在門內了。 何姑婆慌亂地朝裡面看了很久,聽著從霧中傳來的兵士們的叫駡聲,在附近的 一堆亂石上面坐下來了。她坐了下來就一動都不動了,顯出了非常的忍耐,團上了 她的眼睛,兩隻手抄在棉襖裡。 鎮公所正在建築門樓。這本來是一座古舊的大廟,現在,由於鎮上的紳士們和 鎮長的積極,正在改建成新式的、龐大而威嚴的建築,所以門前堆滿了磚塊和木材。 一個在這晴朗的早晨顯得愉快而活潑的青年警察,在建築物的架子下面走動著。看 見了何姑婆,就向她走來了。 「何姑婆。」他溫和地笑著說,「你又來啦!」 「我又來啦!」何姑婆抬起頭來傷心地說,「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是沒有吃的 啦!他給拉來了一個多月,我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我真是想不通世界上有這種人, 為了三五萬塊錢的債,劉四老闆就下這種毒手,把人抓到勞動隊裡來,王順明,你 想想,」她做著手勢激動地說,「我那個老頭子快六十歲的人了,哪裡能做得下這 種苦工呀!王順明,我看著你長大的,你是一個好娃兒,你的心又好,今天你出了 頭了,你的爹媽要是活著才不曉得會怎麼歡喜呢!」 王順明溫和地笑了一笑,異常舒暢地抱起手臂來在她的旁邊走了幾步。當他停 下來的時候他的腿自以為很優美地顫動著,這時陽光已經照耀到地面上來了,但還 有稀簿的、愉快、活潑的霧在空中飄浮著。 「何姑婆,這些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啊!」王順明半閉著眼睛抱著手臂憂鬱地說, 好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把一切痛苦都宿命地、冷淡地忍受下來了似地。「在這條 街上,劉四老闆作的孽是不少了,沒有哪一個奈何得了他!他是又包稅銀,又包公 產廟產,又還能弄得動縣裡的一兩連兵,前兩年他還動不動就殺人!我們這鄉里頭 人呢,說句實話,心裡頭雖然明白,面子上卻又不得不奉承他,據我曉得的,這些 年來敢跟他鬧的還只是你們何老漢一個人!你怎麼會鬧得過他呢?」他閉著眼睛感 動地小聲說,「不過我總相信,有一天自然會報應的!我們家裡還不是吃過他多少 苦,我就在等著!我就不相信一個人有了錢就該作惡!你看隔不上三五年,只要他 老頭子一死,那幾個遊手好閒抽大煙的兒子自然就會把家產敗掉的,說不定那時候 還不如你我呢!」他說,霎著他的感傷得潮濕起來的眼睛:「何姑婆,你也不必太 氣狠了,我總想,天總是有眼睛,不管我怎樣倒楣,我心裡怎麼難受,我總想天是 會看見這一切的!」他說,閉著眼睛,抱著手臂,搐動著他腮部的肌肉,高興地顫 動著他的伸出來的左腿。 「兒啊!」何姑婆動情地喊,「我聽得懂你的話!我聽得懂,你說得真好呀! 別個一當了警察這些的就變了,你就一直都是這樣!兒呀,你要是記得的話,你小 時候還跟著我們過了大半年呢,何二太爺教你學泥瓦匠!……我們又沒得兒女!」 「姑婆!」王順明彎下腰來親愛地說,「那我都記得的,一個人是不能夠忘本 的,上有菩薩,下有鬼神,一個人的一生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們祖上都是莊稼人, 我不會忘本的!何姑婆,我總是想到你是一個好心腸的人!我總是想,沒有什麼關 系,別人得罪我,陷害我,搶我,都沒得關係,反正什麼都是註定了的,該是我的 總還是我的,所以什麼時候我都不怕!……何姑婆,我會替你照應何二太爺的,就 好比他是我親生的爹,你放心好了,他就不過是脾氣壞了一點!」 「年歲大了呀!」何姑婆說:「年輕的時候,學這個,做那個,自己還是有幾 個錢的,一上了三十歲,就年年失意了,什麼都搞光了,心也冷了,好跟別人鬧氣! 好做缺德的事情;不是說的話,又沒得個兒女!你看,他們這些時叫他做苦工,又 說他做過泥瓦匠,叫他砌城牆,」她指著鎮公所的修了一半的門樓,說,「他哪裡 做得起呀,他是一個直爽的人啊,兒,他的那堂房弟,小時一塊走的,都做了小鋪 子老闆了,他卻一生就是不遇!……我請你先替我拿這點東西進去給他吃!」 她從懷裡摸出一個潮濕的布包來,取出了裡面的兩個煮得很爛的大紅苕。王順 明看見了這兩個紅苕就有趣地笑了一笑,因為他好久就注意到那難看地鼓在她底的 胸前的一大團了。特別因為天氣是這樣的好,王順明是異常的感動,快活,善良, 接著紅苕就跑進去了,他的槍枝在他的肩上碰擊著而發出清脆的聲音來。 但不久他就又捧著紅苕跑轉來了。他的一個敞著衣服的同事追著他,和他搶紅 苕吃,大聲地怪叫著,拿磚頭砸他,說他弄了紅苕來不請客。這個傢伙顯然地也是 因晴朗的天氣而快活。王順明就更快活而感動了,和他叫駡著:在這個時候。 他對於何姑婆是覺得有多麼親愛啊! 「沒有關係,你們吃好!」痛心的何姑婆站了起來客氣地說,「這位貴姓啊!」 那快活的,敞著衣服的警察呆住了,先是睜大了眼睛,接著就不好意思地和憤 恨地紅了臉。 「你吃呀!」何姑婆說。 「哪個吃喲,我肚子裡早就裝滿了,」這警察酸酸地說,接著就跑過來搶走了 王順明手裡的一個紅苕,「這窮老太婆!」他說,咬嚼著紅苕便走進去了。 「姑婆,」王順明忍住他的高興的笑說,「何老漢說他不要吃!」 「他怎麼不要呢?」姑婆失望而痛苦地問。 「他跟我瞪眼睛,他說就是不要!」王順明突然冷淡地說。 何姑婆眼圈發紅了。她默默地接過了剩下的一個紅苕,重又把它們仔細地包好, 於是又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姑婆,他馬上就要出來砌牆壁了!」 何姑婆沒有回答。但王順明又顯得愉快,感動,悲傷了,懷念著不可知的什麼 似地,在她的旁邊站著。這時霧氣已經完全消散了,太陽滿滿地照耀著地面,但空 氣仍然很是寒冷。 泥瓦匠們已經在建築物的各處工作著了,那一群囚犯重又出發去挑石塊了,發 出雜遝的腳步聲慢慢地經過何姑婆的面前。 她站了起來,沒有找到她的親愛的、可憐的人,但她轉過身去,看見他在門樓 的木架下面出現了。因為需要在高架上勞動,鐵鍊已經解去,兩條腿厲害地顫抖著, 從一塊木板的下面鑽了出來。何姑婆以為他是向她走來的,但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 她一眼,拿起了一個簸箕和一把砌刀,爬上了那個沿牆壁搭著的高架,和工人們並 排地站著,開始做他的苦工。 他的神情是冷酷、無覺的。他一直爬上高架,站在空中,太陽照射著他。他的 腿最初顫得很厲害,但後來他站穩了,毫無猶豫地,然而慢吞吞地,工作了起來。 他的頭上的長而灰色的頭髮垂在兩邊,只要他稍稍動一動,這兩股頭髮就會在陽光 裡飄曳了開來。 「何老漢!」何姑婆去到架子下面去慌亂地喊:「你怎麼看都不看我一下呀! 我來看你了,這裡是兩個紅苕!送給裡面那警察兵吃了一個!」 「告訴你我不吃!」何老頭子突然地在上面暴怒地喊:「你自己吃去,滾!」 這個打擊使得何姑婆完全狼狽了,她的臉發起燒來,那種羞辱的感覺,連同剛 才損失了一個紅苕的痛苦,像一把鋒利的刀一樣,一直刺進了她的心裡。 「你吃!」她又喊,希望使別人知道何老頭子原來是和她很好的:「我早上起 來跟你煮的……我自己吃過了。」 但是老頭子不再回答。她站著而呆看著他,看著他怎樣拿起磚塊來安置在潮濕、 新鮮的泥灰上,怎樣地用砌刀在泥灰上劃著,怎樣地在手裡敲著磚頭,全身都發著 抖。她看見他仍然穿著離開她的時候的那一套油膩的棉襖棉褲,褲子都破了,發黑 的棉花翻了出來,草鞋也沒有穿,是赤著腳。她重又覺得非常可憐他。他站得那麼 高,就好像孤零零地懸在空中似地;就好像天空、牆壁、地面都在排擠他。她替他 覺得眩暈、吃力、害怕,她忽然覺得這麼多年來他都是這麼孤零零地,沒有溫暖地, 冷酷地吊在空中的,於是她發出了急迫的啜泣的聲音,哭起來了。 但是他仍然不理她,就好像不覺得她的存在似的。 「何老漢,你就接住這一個紅苕吧,」王順明抬起頭來喊,他的臉上有一個譏 刺的善良的笑容,顯然地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快活,他覺得何老頭子這樣生氣是只會 自己吃虧的。 「我不要!」何老頭子在架子上跳著腳叫,「我討厭死了她,丟老子的臉!叫 她滾!」 何姑婆於是悲憤地大哭了。 「我是要滾的,何德祥!這些年我沒有得罪過你!你這沒有良心的,你總是對 我這樣!你總是罵人,打我,幾個月都不跟我說一句話!你好,你有種!出了事情, 不怪自己得罪人反而怪我,我說你這也像個人呀!成天地喝酒,」她愈說愈委屈, 愈說愈憤恨了,用更大的聲音叫著,「幾個錢都叫你弄光了,人家劉四大老闆那裡 去賠個不是不是就完了,你偏偏硬要鬧,又把人家三少爺打傷了!我看你沒得良心 的硬到底就好,我看你死了有哪個來可憐你!」 「你滾!」老頭子在架子上面轉過頭來叫,「我死我的!…… 我不要看見你這種女人!」他喊,同時悲痛地無助地舉起了他的拿著工具的兩 手。 「算了吧,何老漢!」王順明笑著說,他們兩人這樣吵使他輕蔑他們。太陽曬 在他背上有點癢了,他就把槍換了一個肩膀背著,彎過一隻手去在背上搔起癢來。 「好哇,好哇!」何姑婆拍著手瘋狂地喊,「你自己不怕丟人你就當著大眾說 說看!你從前作過多少爛事情我都不說,你本來就不是好甘蔗頭,你叫我嫁給你, 你拿我的錢花,你又想要騙別個二姑娘,想把別個二姑娘帶進城裡去,你說你要包 水泥作了,叫我不要吵,月月給我錢,你騙我,兩個月不到,你害了那場病破破爛 爛地回來了。是哪個一句話不說地服侍你的?是哪個當東西賣衣服跟你請醫生的? 你就反倒把我恨倒了!天總有眼睛,莫說你這回坐五個月的監,就是坐五年十年我 心裡都快活!我心裡頭還癡,還拿紅苕來給你吃!」 老頭子在她的叫駡下沉默著,他緊緊地閉著他的嘴,他的下巴很厲害地發著抖。 這種叫駡是叫他太痛苦了。同時,何姑婆自己也覺得是罵得太可怕了,但仍然忍不 住她的悲憤。這兩個老人是背負著他們的這些創傷走了一生了,無論是時間或是新 的患難都不能治療它們,直到現在,它們還要爆發出來,給他們以可怕的打擊。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很多過路的人都站下來看著他們。這些閒人們,因 為美麗的陽光而愉快,津津有味地站在那裡看著。王順明是已經沒有興致再來替他 們調解了,靠在一根柱子上曬著太陽,快活地、懶洋洋地閉著眼睛。這兩個老人之 間的爭吵,在大家看來都是平常、無味而無關緊要的,但是因為陽光是這樣地美麗, 大家仍然看得很有滋味。 忽然地有一群顯赫的人們從鎮公所裡走了出來,其中有年青的、文弱的鎮長和 那個著名的、威嚴而瘦長的劉四老闆。 王順明趕快地跑過來拉開了何姑婆,然後肩著槍跑到門樓下面去準備向他們行 禮。劉四老闆走出門樓就站下來了,靠在手杖上,和鎮長談論著他對於這建築的種 種意見,鎮長笑著,兩隻手合在胸前面,高興地聽著。看熱鬧的人們在陽光下愈聚 愈多了,但大半的人並不知道大家究竟是在看什麼。於是有的看著囚犯們和工人們 在默默地工作看的門樓,以為那上面大概是發生了什麼稀奇的事情,有的則看著捧 著那一個紅苕而畏怯的站在角落裡的何姑婆,以為她一定是鬧了什麼事情被抓來的; 有的則看著劉四老闆和鎮長,仔細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希望從他們得到什麼新鮮的 材料。所有的人都靜悄悄的,都有著一副緊張的,茫然的面孔。而在這所有的時間 裡,那個何德祥老頭子是在高架上和工人們一起站著,慢慢地敲碎著他手裡的磚塊; 看起來他似乎在工作著,但其實他是在緊張地聽著下面的聲音。他一塊磚頭一塊磚 頭地敲著,一面睜大著他的兩隻昏花的眼睛凝視著前面。他的嘴邊是有著一個痛苦 的、冷酷的笑紋。聽見了劉四老闆所說的什麼,他就用力地擺了一下披在兩邊的長 發,舉起砌刀來又敲碎了一塊磚頭。 劉四老闆議論了一下之後就轉過身來。他是穿著藍色緞子的皮袍和紫色、團形 花的馬褂。一對小眼睛發黃而明亮,生著一部飄灑的灰色鬍鬚,這一切都使他顯得 似乎是慈祥而威嚴。看見人們都恭敬地對他笑著,他就點著頭快活地微笑著回報他 們。這威風的惡霸的這種微笑,使得很多人都陶醉了。 「劉四老闆,你今天有空出來走呀!」一個肥胖的、戴著兩隻金耳環的女人興 奮地說。 「你們早啊!」老頭子笑著說,「都是為了街上的事情!你們都在看這個新房 子吧!」他用手杖指著門樓說,「我剛才跟王鎮長說,建築費我有辦法,縣裡面的 幾家鋪子我要他們捐幾百萬來,我說,要趕緊修,限這些臭工人囚犯下個月就修好, 不准他們偷懶!」 「是啊,劉四老闆!」那個女人說。 「劉四老闆,你老人家功德無量!」一個老闆娘說。 「本份!本份!」老頭子點著頭說,「都是王鎮長人精明,事情辦得出色,好! 我剛才還說過,」他迅速地轉過身去看鎮長,「我剛才還說過,王鎮長是熱心為地 方上的,你們各人今後要聽鎮長的話才對;這個鎮上,」他舉起手杖來劃了一圈子 說,「都是一家人,鎮長就好比父母!」 老闆娘這一類的人們的臉上都有著熱情的、陶醉的笑容,鎮長,在胸前緊緊地 合著手掌,彎著腰,愉快地笑著,兩隻明亮的眼睛生動地閃爍著。於是劉四老闆不 住地對大家慈祥地點著頭。人們,那些老闆和老闆娘,保甲長,小流氓和遊手好閒 的男女們,都覺得心裡有一種幸福的衝動,他們是這樣地愛著這個劉四老闆,感動 得差不多快要流眼淚了。劉四老闆沒有什麼話說了,但同樣地非常感動,不住地笑 著站在那裡。於是,在溫暖的,明媚的陽光下,就到來了一個寂靜的場面,所有的 人都張著嘴笑著,好像在這一小塊地面上是發生了一件什麼奇異的、幸運的事情似 的。架子上的那些工作著的人們,則有幾個向下看著而靜靜地冷笑著。 背著槍站在門樓下面的警察王順明,同樣地張著嘴天真地高興地笑著。這時他 是已經完全地拋棄了剛才不久的他的沉痛的宣告,而整個地投身在對於劉四老闆的 熱情裡去了,在劉四老闆點著頭慢慢地環顧,而和他的充滿著幸福的熱望的眼睛相 遇的時候,他是笑得更天真更熱情,他是如此地純潔! 而在這個幸福、熱情、奇異的親昵之海裡,站立著冷靜的工人們和寂寞的何德 祥夫婦。何德祥老頭子已經停止了敲磚頭的機械的動作了,但仍然呆呆地站在架子 上看著前面。他是這樣的倔強,看都不曾朝下面看一眼,然而他的腿漸漸地很厲害 地發起抖來。他想到他這些年來所住的那一間破爛、潮濕的屋子,想到後山上的他 的父母的墳地,想到坡下的他的一塊菜地,又想到他坐著船在河裡航行著,往城裡 去;他的頭腦裡淩亂地交織著各種悲痛的印象,他漸漸無力抵抗他下面的那個以劉 四老闆為中心的熱烈的場面了,他軟弱了,一陣心酸,他流下淚來。但這時他聽見 了他的女人的可憐的哀告的聲音,他迅速地轉過頭去,看見警察王順明狠惡地一伸 手拿去了她的一個紅苕,隨即他看見他的女人跪倒在劉四老闆腳下了。 他寒顫了一下。他聽見何姑婆喊:「你可憐可憐何德祥,他是快六十的人了呀!」 同時他遇到了向他投射過來的劉四老闆的惡毒的眼光。他有點昏迷,但是他覺得他 冷笑了一下。接著他聽見劉四老闆向鎮長說:「何德祥這個人,是我們鎮上頂不規 矩的了!」於是他又冷笑了一聲。 劉四老闆,聽見了這冷笑,突然地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一下,聳起肩膀來,全身 都緊縮著,靠在手杖上,一面閉緊了嘴唇哼著,嚴厲地看著他。他膽怯起來了,但 這時他看見他的女人跪在地上哭著向劉四老闆爬著,並且看見了所有的人都在看著 他,於是他重又冷笑了一聲,而一股辛辣的力量從他的心裡沖出來,彌滿了他的全 身。他迅速地拿起手邊的一塊碎瓦片來對準著他的使他屈辱的女人砸去,擊中了她 的肩膀和脖子,使她恐慌地號叫起來,抱著頭翻倒在地上了。 他心裡有殘酷的情緒,他複了「仇」了!即刻他就轉過身來重新開始工作。但 下面騰起了一陣驚異的叫聲,接著劉四老闆就指著他叫駡了起來。 「你罵好了!」他回過頭來,用微弱的聲音說。 「混蛋!混蛋!抓他下來!」 他突然地翻過身來站住了,他的臉是死白的。他輕蔑地、迷糊地笑著看著劉四 老闆,鎮長,人們,以及那在地上呻吟著的他的女人。 在迷糊中他十分可憐她,他差不多不明白她究竟怎麼會倒在地下的。他流出了 眼淚。 「何德祥。你糊塗了!你歇息吧!」站在他附近的一個工人說。 「不,不行!」何德祥大聲說,這大聲使他自己都驚異;「沒得關係,你劉四 老闆殺死我好了!我不管那些沒得良心的人在你跟前磕頭!還有那種沒有志氣的, 我的女人不爭這口氣,我何德祥是連脖子都不會彎一下的!你劉四老闆有錢,有人 奉祀,走到哪裡有人下拜,我何德祥五十九了,還是要站在這裡!」他捶著胸口喊。 「你姓劉的殺人千萬,造孽千萬,無惡不作,敲榨小民,我今天都要說出來,我站 在這裡!你將來會被捉住的,你不得好死的!」 「抓下來!抓下來!」鎮長喊。 「鎮長,對不起,請你讓我把這一口氣說完。」他痛楚地按著胸口說,「諸位, 人生在世是求生活,求不得生活被剝削啃剝就要大聲講話了。我今天又得罪了你劉 四老闆,看你要把我怎麼樣?……你萬惡的劉四老闆!」他叫著,痛苦地顫抖,喘 息著,「其實哪一個不曉得劉四老闆作的惡呀!只不過少有人說出來罷了,不對, 大眾都在說!你不要得意,閻王老子會替我算帳的!我不是人窮沒志氣,我要硬到 底!」他對著人群悲痛地叫,「我是不會怕哪個的,怪只怪我這個人自己一生許多 地方走錯了路,各位,我走錯了一些路;害了……對不住我的女人!」說到這裡他 完全哽住了,非常地傷心,在一陣剛烈的顫抖裡大哭起來了。 他哭著無力地在架板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間。劉四老闆又開始對他罵著, 但鎮長吩咐了王順明好好地看守他,說明將要對他嚴加懲處,就非常溫和地把劉四 老闆勸開去了。 看熱鬧的閒人愈圍愈多了,但發覺了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便漸漸地走散。但仍 然有幾個後來的人,幾個同情老頭子夫婦的和幾個流氓,在那裡等著,何姑姿已經 在地上坐了起來,靠著一堆磚頭,閉著眼睛呻吟著。在架子上,工人們疲乏地勸了 何德祥一下,就又開始工作了。太陽靜靜地,溫暖地照耀著。 「何德祥老漢!」王順明背著槍走到架子下面來,說:「我看你又何苦喲,不 是我說的話,你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 ……何姑婆,」他迅速地走到何姑婆面前來,說「你脖子上還有血呀,你也不 要生氣了,你回家去歇歇吧!」 「姑婆!」忽然地何德祥抬起頭來,向下面悲痛地說,「是我不好,是我錯了, 你今後也不要再來看我吧!」 但何姑婆沉默著。她的臉有一些發抖,臉色非常難看。這時有一個不甘心的好 奇的人,一個穿著一件破大衣,兩手攏在袖子裡的傢伙走到她身邊來對她看著。然 後又繞到她背後去看著,有一些人也跟著他。終於他忍耐不住了,伸出一隻手來推 動她的頭,仔細地研究著她脖子裡的傷痕究竟是怎樣的。 「有一個大血瘤!」他向站在路邊的幾個人報告說,「不要緊的吧!沒啥可看。」 「何姑婆,你究竟怎樣呀!」王順明看看周圍的人,狡猾地說。 「我沒什麼!」她冷冷地回答。 「何老漢,鎮長叫你下來,我看你還是下來吧。」王順明說。 何德祥慢慢地從架子上面爬下來了。他有些飄搖,滿臉都是眼淚,向他的女人 走來了。他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來,跪下了一隻膝蓋,接著又跪下了另一隻膝蓋, 下顎顫抖著,看著她。這時架子上的幾個工人都停止了工作,緊張地看著他們了。 太陽靜靜地照耀著。 「姑婆,我把你一生害了。」何德祥說。 何姑婆睜開眼睛來,靜靜地看著他。 「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他說,「我們都是受苦的人,只怪我一生有幾回錯, 我不該的。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報答你了,不過上天是不會忘掉你的。你跟我苦了一 生,沒有得著我的好處,你都是為了我,姑婆!」他激動地指著天空說,「上天是 會報答你的!」 何姑婆扶著磚塊慢慢地站起來了,沒有感覺地、遲鈍地看著他。這時王順明, 由於他的奪紅苕的動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這時又似乎很同情何德祥夫婦,心中 不安,便把一個大紅苕從荷包裡拿出來了,遞給何姑婆。何姑婆望望地便接了過來, 用顫抖的手將它遞給何德祥老頭子。 「這個你拿去吃了吧!」她安靜地說。 「我不要吃,姑婆!」何德祥懇求地說,仍然跪在地上。 「我一生有你對我好,我受恩不知報,這麼多年了。……」 「你拿去吃吧!」她彎下腰來把紅苕放在他身邊「我下回方便的話也還是來看 你。」她小聲地、安靜地說,「沒事我就不來了。」 「你不來了也好。」何德祥說,突然站起來了,恐懼地看著她。這時一個兵士 拿著鐵鍊從門樓裡走出來了,何德祥看了她一眼,慌忙地抓住了她。 「姑婆,告訴我,你的傷怎樣了,你真的不來了?」他可怕地睜大著眼睛,緊 張地問。 「看樣子,……我真的怕不來了。」 「姑婆,」他說,那樣的痛苦,又向她跪了下來,但即刻又爬了起來。「…… 是了,你不來了也好!這回他們怕要謀害我,那就是,姑婆,我們算是分手了,可 憐我們兩人一生。」 他流著淚說,貪婪地看著她,這時候那個兵士已經走了過來,用冷淡、疲倦的 神情,給他手上套上了鐵鍊。於是那個背著槍站在旁邊的王順明發出了一個深長的 歎息。但是何德祥是在掙扎著,仍然希望抓著他的女人跟她說話。那個兵士拖著他, 終於他慌忙地拾起了地上的那個已經被壓爛了的紅苕。 「這個我還是拿去吃了,姑婆,」他哭著說,同時何姑婆從癡呆的狀態中驚醒, 大哭了。「我進去了……你不來了也好!」他繼續說「要是你自己有辦法,你自己 想點辦法活下去吧!你一生辛苦,對人慈善,姑婆,我今生不能報答你,我來生會 報答你的!」 「我……還是要來看你的,何德祥老漢!」何姑婆說。 何德祥老頭子被那個冷淡的兵士牽著走進去了。鐵鍊在他的身上發出清脆的碰 擊聲來。很久之後都還可以聽見他在院落裡的悲痛的叫聲:「我將來報答你!……」 「我還是要來看你的, 再跟你帶來紅苕! 」何姑婆在門外大聲倔強地叫著。 「你好好地,來年春天你還是要種菜地!」 一九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