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平原 胡順昌,滿臉都是乖戾的,絕望的神色,跟在他的女人後面吵叫著,他們在平 原裡面走著。小路上積著很厚的灰塵,連路旁的荒草都被灰塵蒙蔽了。陽光強烈得 刺眼,無邊無際的平原上是籠罩著火焰一般的暑熱:各處都反射著強烈的光,一切 都顯得辛辣、有力、鮮明,在深沉的寂靜中各各顯示出它們的熱烈得差不多就要昏 迷了的生命來。平原的遠處有一排紅色的西式建築,在陽光中特別地耀眼;一面旗 幟在它們的中間飄揚著。很多的深綠色的茂盛的樹木生長在這一排建築物的四周。 樹木的後面,在極度的明亮之中,長江的水帶閃耀著,一群白色的卷雲就停留在那 水帶的上空,但這是要忍受著眼睛的刺痛才能夠看得清楚的。一條小河在平原的中 間彎曲地流著,通過那些被樹蔭遮著的寂靜的人家而流到金黃色的田野中去;稍微 站得遠一點,就看不見河身,因為河的兩岸是綠色的高堤。但那些豎在人家的旁邊 和稻田的中間的航船的帆篷卻可以給你指示出河的所在。這些帆篷好像是豎在平地 上似地,在明亮的空氣中看起來似乎是一動都不動。 但只要你稍一疏忽,它們就奇異地變換了位置。有的已經移到稻田的深處去, 有的卻消失在房屋或樹叢的背後了。這些帆篷似乎是在稻田的金黃的海裡航行著, 在強烈的光照下,它們的神奇的移動是特別的美麗。稻田一直綿延到平原的盡頭, 一直綿延到長江的明亮的水帶那邊,消失在一片明亮的暈光中。漸漸地往前走,繞 過一排房屋,你就可以看見在綠色的堤岸之間的美麗的河身,以及那些張著帆的木 船了;現在你可以辨明那些破爛的帆篷是屬怎樣的一些木船的了:它們雖然都很 老舊,卻是非常靈巧的,每一條船上都曬著很多的衣服,都有女人和小孩站在船頭。 澄清的河水輕輕地,溫柔地拍擊著它們。一些精緻的石橋跨在這條清澈的河上,這 些橋是這樣的高,所以那些船用不著卸下它們的桅杆來就可以通過。現在從平原的 遠處傳來了一陣轟轟的震動,一列火車出現了,噴著濃煙,迅速地滑行著,扯動著, 遮住了長江的明亮的水帶。不久它就消失在那一排紅色的建築物的後面了,但它的 嘶啞的汽笛聲和轟轟的震動聲仍然很久很久地留在空氣中。 這時有一個年輕的、精力飽滿的漢子,赤著膊,戴著一頂大草帽,騎在一隻滿 身都是瘡疤的瘦小的驢子上,從胡順昌夫婦的後面跑了過來。在這些時候人們是很 難看到這種精力飽滿的,即使在這樣的暑熱之中都還是非常活潑的角色了。 他很快地就追上了胡順昌夫婦,吹了一下口哨;驢子揚起了塵土。他轉過頭來, 有趣地皺起一隻眼睛對胡順昌夫婦看著。 驢子的劇烈的顛簸使他顯得滿是得意的高興的神情。 「喂,胡二禿子,你送胡二嫂上哪裡去呀!」他擠眉弄眼地喊。「我是上火車 站去接我那個姐夫!」看見胡順昌沒有回答,他快活地說,「我的姐夫這回來信說 今天來的,他是在郵政局當主任,我們簡直有五六年沒有見面了哩……喂,老胡!」 「是哩,郭老二。」胡順昌說,勉強地笑了一笑。 郭老二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揚起手裡的枝條來在驢子屁股上猛擊了一下, 使得那只毛驢發狂似地向前蹦跳起來了。但遠遠地他又回過頭來,覺察了什麼似地, 看著胡順昌夫婦。他這樣地看著,一直到驢子跑上了那座很高的橋,揚起了一陣塵 土,好像跌下去似地在明亮的天空的背景中從橋脊上消失了。 胡順昌在郭老二看著他的這個時候停止了說話。他的臉上仍然充滿了乖戾的、 絕望的神情。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瘦而結實;雖然剃了光頭,卻並不禿。他 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拿任何遮太陽的東西,他的一件白布的衣服完全被汗水浸濕了, 他拿它披在肩上,不時地用它揩著臉上的和胸前的汗水。他跟在他女人的後面走著, 他女人是短小、瘦弱、然而很美麗的:菲薄的小嘴唇有點向上翹,就好像那些刁頑 的小女孩。她的手裡提著一個很小的藍布包袱。她急急地走著,左眼角上有一塊青 腫,臉色慘白,帶著冷酷的、怨恨的神情。 顯然地在他們之間是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說好話!你就是把我殺死了我還是要說你不對!」胡順昌 又開始說了,憎惡地,瘋狂地鼓起眼睛來看著她的背影,「你自己憑良心想想看好 了!沒有關係!不管怎樣都沒有關係!」他說,他的嘴唇痛苦地顫抖著,顯然地他 不知要怎樣說才好。 「回去吧,桂英!」忽然地他擦著胸前的汗水哀求地說,「回去吧!你又何苦 呀!」 「你自己回去好了!」他的女人冷冷地說,仍舊急急地往前走著。 於是他憤怒地看了她一眼,站下來了。 「好,你叫我回去,是你叫我的啊!」他悲痛地喊,但看見她仍然不回頭。就 又追了上來,猛力地抓住了她。「喂,你聽我說呀!」他把她扭轉了過來,對著她 的臉喊,「你說天下有沒有這種道理?我是你的男人,我難道不能管你?——你說!」 她一掙扎,他就狂暴地吼叫了起來。 他無論怎樣警告自己不要發怒都不行,他滿臉都是絕望的兇橫。她現在不掙扎 了,然而卻更為冷酷地看著他。於是他又軟弱下來了,放了手。他剛一放手,她就 又向前走去。她在烈日下痛苦地,艱難地走著,不時地閉起眼睛來揉著胸口,顯得 快要支持不住了。 「好吧!」胡順昌兇橫地大聲叫,重又追了上來,「要是你真的要回你媽的娘 家,老子就從今日起跟你一刀兩斷!我從來不說假話的,一刀兩斷,這都是因為你 太不近人情!你架子大得很是不是?不過你要曉得你娘家也並不是了不起的呀,哼, 上個月還跟街上劉和記借了帳,還又還不起,人家是要揀你家的那幾畝田了!—— 他們自己還不是沒得吃的!」他冷笑著,極端輕蔑地說,他竭力地傷害著她,覺得 非常快意。 「你去吃他們的,我都明白,心裡更無非是想丟我的臉!不過你看我在乎不在 乎,反正我這個人的臉早都讓你丟光了!…… 你聽不聽我的話呀!好,說好了一刀兩斷,我回去啦!」於是他又站下來了。 但是她仍然不回頭,完全和他決裂了似地,急急地向前奔走著。他焦急得差不多要 發瘋了,用力地捶著自己的胸膛;突然地就又向前跑去,跳到她的前面去一把抓住 了她。 「你要說明白! 我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他狂暴地叫,野獸一般地蹦跳著, 「你以為我今天打錯了你罵錯了你嗎?我就是不認錯!我還要打你!」於是他一拳 打在她的肩上。他恐懼地覺得他錯得更深了,但是同時卻叫得更為兇暴起來,「哪 裡有這種女人!男人不在家自己做主把米糧都給別人拿去,還不許男人回來講幾句, 動不動就要回娘家!我看你回娘家!我看你回……」 他舉起拳頭來捶在她身上,同時他絕望地覺得他已經不像一個人了。 「你打就是了!」他的女人,一點都沒有躲避,用平靜的小聲說,「反正我的 這條命在你手裡頭。」 「自然……」 「我求你讓我走。」 「我不准!……哎喲!我這個人怎麼變成這樣了喲!我可憐喲!你就饒了我吧!」 他拿他的衣服蒙在臉上,呻吟著。於是靜默了一下,太陽毒辣無情地照射著他們。 「我求你聽我說啊!」他哀求地說,拿一隻手扶在她的肩上,但是被她推開了, 「你想想,你還要我怎樣跟你說好話呢! 我不過跟你說:我不在家,你就回保長他們叫他們等一下來好了!就是征糧收 米麼也要等男人回來做主,你把外面桶裡的兩鬥拿給他們還不算,連床底下的四鬥 也拿給他們了!你想想,這四斗米我們要度多久的命啊!一直要到收了稻子!你未 必不曉得這個月征糧我早出過了,你未必不曉得你的男人一年四季在田野裡頭辛苦, 如今是一點指望都沒得,還欠了十幾萬塊錢的債?就是照你說的別人保長是帶了兵 來的,你一個女人家未必還怕他們,他們真的還把你吃掉不成?再不然的話,給了 他們,你也該向他們取得字據呀!不然的話他們明天又來要了,你怎樣辦?你想想 我們這些窮人家怎麼受得了喲!我不過這樣地說給你聽,我又沒有先罵你打你,你 反倒罵起我來了!你還說你有理,」說到這裡他又不能抑制自己的憤怒了,於是他 痛苦地哼了一聲,「哭!你就會哭!」他突然地暴叫了起來,「你就會撒潑,我看 你回娘家吧!我看你回娘家吃屎!」 說著他又拿起衣服來狠狠地揩著汗,以抑制自己的痛苦的、絕望的情緒,接著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希望能夠看到她的難受的,悔過的表情;如果真的她已經難受、 悔恨,如果愛情和溫柔悲傷的眼淚真的重又來臨,那麼那幾斗米就會簡直算不了什 麼了。然而她是望著路邊、整個的蒼白的臉冰冷有如鐵石。於是他茫然地抬起頭來, 看向稻田的遠處。 「唉,真可憐啊,我們這些莊稼人!為了幾斗米!」他想。 但是想到這幾斗米,他又動氣了,重新憎惡地看著她。他嗅到了她衣服上的汗 酸氣。覺得她是肮髒、愚蠢、討厭的,覺得她要是真的走開了,他一定反而會生活 得舒適而自在。並且覺得,別的男子都能征服他們的女人,只有他一個人是太軟弱 了。 「你怎麼說?」他用強硬的口氣問。 她的眼睛裡有兩顆眼淚,但她的整個的臉仍然是充滿著怨恨和冷酷。作為回答, 她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身邊沖過去了。於是他歎息了一聲,絕望地搖著手,又捶打 自己的胸口。 「你走吧!你走好了,沒有關係!你總要記好,我們算是要好了一場,你自己 想想,這幾年,有吃的總給你先吃,有穿的總給你先穿!你走好了!」他對著她悲 痛地叫,希望能夠感動她。「從今以後,我胡順昌的生死存亡你也用不著管,老實 說我也給你罵夠了!……你以為你自己了不起,」他大聲地絕望地叫,「其實你又 醜又笨,你以為我胡順昌討不到別的女人麼?笑話!」 但回答他的卻是暑熱下的眩暈的寂靜;遠處的那一排紅色的建築在深綠色的樹 叢中閃耀著。他的女人提著布包走到那個高而窄的石橋上,迅速地消失在橋那邊了。 「唉,我這個可憐人,我怎麼好喲!」胡順昌蹲了下來,昏迷地抱著頭。一陣 熱風吹起了地下的灰塵,同時兩邊的田地裡發出稻子搖動的響聲來,好像一陣強大 的呼喊。他覺得他就要倒下了,或者快要發瘋了。「她真的走了嗎?真的從此分開 了嗎?」他這樣想,立刻就又站起來飛速地向前奔去,從橋頂上直撲下去,一直撲 在她的身上,抓住了她。她身上的汗酸氣,以及她的怨恨,淩亂和髒肮,現在一瞬 間對於他都是非常的甜蜜了。 「唉,你何必苦你自己喲!」他激動地說,「來吧,桂英,你聽我跟你說話!」 於是,不顧她的反抗,他把她拖到橋邊的一棵柳樹下去。 但一開始說話,一提到他們之間的裂痕,一說到那四斗米,他就又不能抑制他 的狂野的憤恨了。他的女人的堅定的怨恨和冷酷是很重地打擊了他,叫他完全不能 控制自己的情感了。為著他們的苦痛的生活,這些時來他們是不住地吵著的;每吵 一次,先前的一切裂痕都要被重新地提出來,他是非要說服她,叫她屈服才能甘休。 但她這一次是下了決心了,無論他怎樣說,她都是同樣的不變的冷酷。他愈說愈痛 苦,他的神色也愈來愈乖戾。他慌亂著,不知道究竟是哀求她好,還是威脅她好。 他擦著汗,做著手勢,並且不時地推著她,大聲地說著。 「你自己想想吧!哪一個人不講氣話呢?我又不是神仙! 像這樣子我怎麼能夠跟你過活下去喲!」他說;「你總該可憐可憐我吧,你看 我急成這種樣子!」 「又不是我叫你跟我來的!你讓我走就是了!」她說。 「好!好!」他拍著手瘋瘋顛顛地叫,「你還在說這種話,你就不能怪我了啊! 你自己想想你是不是忘恩負義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 「我當然是忘恩負義的,你讓我走就是了!」 「我讓你走,你自己難道沒有腳麼,又不是我……不准走!」他大聲叫,拖住 了她,「我話也說完了,有句俗話,婆婆鳥一直叫到死,我跟你說完了你再走,你 一走,我們就一刀兩斷。」他痛苦地顫抖著說,「你看,現在我們是站在這裡,這 裡是橋,是河,是稻田,你一走,我就不會去找你了,我就去死!反正這種日子我 也過不下去,我也沒有什麼指望;我們也沒有什麼兒女!你既然沒有牽掛,我未必 還有牽掛麼?——可憐的就是我們這幾年的日子沒有一天好的啊!我要是不是一個 莊稼人,你今天未必會起這樣的心思!我曉得你不過是嫌我窮,自己打算去另外想 辦法!好吧!我死了,你要是去嫁人,你去嫁人好了,我不會怨你的!總算是這兩 年我對不住你,委屈了你,不能讓你穿綢戴玉!……」 「隨你怎麼說都行!」她異常平靜地說,長久地看著他。 「我要說的!我自然要說……」他說,忽然地咬著牙齒停住了,注視著陽光下 的明亮而清潔的河面。他歎息了一聲,覺察到她仍然在靜靜地看著他,就更緊地咬 著牙齒。他的臉上是漸漸地出現了一種可怕的神色,他忽然地跳了起來猛力地撕裂 了他手裡的那一件潮濕的衣服,把它們一片接著一片地丟到水裡去了。她仍然在安 靜地看著他,他就瘋人一般地開始脫鞋子,同樣地一隻接著一隻摔到水裡去。然後 他猛力地捶打自己的臉。他痛苦他自己,威脅著她,顯然地是渴望著溫柔的愛情的 救治,但是她顯得是一個冷心腸的女人,含著一個異樣的冷笑靜靜地看著他。 他發出一陣可怕的獰笑來。 她仍然冷笑著看著他。忽然地她丟下了她手裡的藍布包袱,甩了一下頭髮,撲 下了河岸,在僅僅來得及驚駭的那一瞬間,跳到水裡去了。 他呆住了。接著他就迅速地跳下水去。那烈性的女人在水裡掙扎著,哮喘著, 她的頭忽然地冒了上來,兩隻恐怖的眼睛對著他望著。他奮力地,迅速地向她遊去, 她卻拚命地拍打著水企圖逃開他。他的心完全冷了:她竟是這樣的厭惡、怨恨他! 他追著她遊了過去。她似乎稍稍會遊一點,但已經不能支持了;一直向河心溜去, 眼看著就要沉沒了。但他現在是有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強大的力量,他一直遊到 她的前面,攔住了她的去路,然後,為了使她無力反抗,對準著她的臉打了一拳。 但他剛剛拖住她,她就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一點都不覺得痛,更沒有 放開。她漸漸地無力了,他抓著了她的頭髮,拖著她向岸上泅來。 這個生死存亡的爭鬥是在完全的沉默中進行的。他把她拖上岸來她已經差不多 昏迷了。她微弱地喘息著,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而他是極其小心地跪在她的身邊。 他的心現在已經完全冷靜了,因為他相信他已不可能得到她的任何愛情和寬恕了; 他準備承擔這個,他決心不再煩擾她。……但她忽然地睜開眼睛來對著他看著。 「桂英!」他小聲喊,伏在烈日下面的草地上,「你要回娘家,你去好了,都 是我不對,你去住些時好了。」 她無力地搖搖頭。 「桂英,」他流著眼淚可憐地說,「你不要再這樣了!」 她又搖搖頭。她迅速地閉上了眼睛,眼淚從她的睫毛裡流了出來。 「都是我不對!」胡順昌趴在她身邊說,「那幾斗米有什麼關係呢,拿給那批 狼心狗肺的東西就算了,反正我們是窮人,多一點少一點都還是窮人!人要緊呀,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慢慢地來好了!還有個把月就收稻子了, 算一下,把帳還了,我們還是有點點剩的,那就都拿給你,拿給我的好桂英,」他 擦著眼淚,天真地笑著說,「拿給我的好桂英過重陽的時候買件把衣料,留著過冬 天,……」他的女人難受地、甜蜜地哭了起來,於是他哭得更天真了,抓著了她的 手,更近地靠著她跪著。「真的呢,要是有錢,要是一年的辛苦也能弄到一點點的 話,就都拿給我的小桂英明年生個小娃娃……唉!」他抓緊了她的手,猛然抬頭, 河的兩岸的美麗的景色在他的眼前一閃,陽光強烈得使他重又閉上了滿是淚水的眼 睛。 這時那個精力飽滿的郭老二騎著驢子奔回來了,和去的時候一樣的快活,在驢 子上大聲地怪叫著。他非常英武地跨開了兩腿,鞭策著他的疲乏不堪的小毛驢上橋, 簡直就好像古代的英雄。但看見了河岸上的胡順昌夫婦,他就迅速地翻下驢子來, 一直跑到那棵柳樹的下面。 「喂,胡二禿子,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呀!」他開玩笑似地滿頭大汗地叫,但即 刻他就有些明白了,嚴肅地、猜疑地看著他們。 「郭老二,」胡順昌的女人在草地上坐了起來說,「你不是說接你姐夫去的麼?」 「是哩……哪個曉得這傢伙這班車又不來!真是一點都不錯,當了主任的人放 放屁,我們這些人就滿街戲,一個人,一當了主任科長什麼的,他媽的馬上就變了!」 他嘲弄地大聲說,同時懷疑而難受地看了胡順昌夫婦一眼。「喂,胡順昌,你說什 麼軍糧不軍糧的,車站上又到了兵哩!又是機關槍,又是八五生的大炮,幾百箱子 彈,恐怕總有一營人,我們這街上哪裡夠他們吃呀!……好,你們談心,」他又向 著他們懷疑而難受地看了一眼,「我先走一步了!」 這一次他不再對著驢子怪叫,也不再試驗他的英雄的姿態了。他默默地騎上了 驢子,猜想著在胡順昌夫婦之間發生的事情。終於他歎息了一聲,騎著驢子過了橋, 消失在那一片金黃而無際的稻田的海裡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