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棺材 一 這是一個繁榮的,鄉下人所謂東家的家庭。 離來龍場有兩裡路,在一個陡坡上叢生著雜木和野草,較為平坦的地方則一塊 一塊用青石片不砌攔起來。開闢成菜地的山巒底側面,俯瞰著一大片水田,它底舊 式的碉樓笨拙地矗立著。圍繞著碉樓和它底下的幾棟低矮的瓦屋,是一圈隨著地勢 底高低而建築起來的灰磚牆。——這灰磚牆在屋後擴張開去,把一個在五年前原是 一塊並不屬這個家庭的曠地的後院貪婪地抱在自己懷裡;後院現在成為菜圃,它 在春天和夏天富裕地哺育著菜蔬和果實,完全不再憶及以前的主人了。五年前,它 底以前的主人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在幾天內全家病死,只剩下一個七歲的半瘋的女 孩流落到十幾裡外——或許更遠些——的礦業區去。而在這不幸發生後的半個月, 這家庭底主人,王德全和他底弟弟王德潤,就向鄰居們宣佈了他們自己杜撰的這肥 腴的曠地底以前的歷史,使別人,首先使自己對這新奇的歷史心服,一面悄悄地重 修了後門,擴張了圍牆。 從這時候開始,這家庭就復興了,在這以前,王德全和王德潤,假若還願意回 憶的話,他們是差不多經過了十五年的窮苦的潦倒的。雖然他們都還年輕,只有二 十歲,但那時候年青就和年老一樣並不是財富。連續不斷的荒年、匪災、內戰,使 農村荒涼,把人底生活完全毀壞了。他們底父親,一直到老年都是放蕩的,殘忍而 勢利的鰥夫,跟哥老會底袍兄弟們一起到省外去,就不再回顧家園一眼,死在異鄉 了;一個弟弟也是這時候懷著絕望的夢跟軍隊出走的,他走到他們從小曾夢想過的 地方,連一封信都不寄回來。 但他們,王德全和王德潤,因為都成了家,捨不得離開鄉土去做無望的漂流, 所以還一直頑固地看守著災害和貧窮。 王德全在來龍鎮開了一家雜貨鋪,勉強糊口,他底弟弟則野蠻地跑遍了鄰近的 鄉鎮,靠要債和借債,偶爾也賒販一批鄉貨做空頭生意來過活。 然而現在,精光的年頭已經度過去,像隔日的惡夢一樣,王德全和王德潤不再 回顧它了。他們底兒女都逐漸長大,到了可以把希望放在他們身上的年齡。他們享 有著金錢底權力和榮耀。窮苦的街坊和鄰人,為了期望借十塊或二十塊錢,時常恭 敬地到他們家裡來領受輕蔑;就是那些一向看不起他們的,因戰爭而逃難到這裡來 的下江主婦,現在也為了借一點家具,借用一下磨子而來向他們底女人請安,和她 們冗長地、興奮地講述他們所不曾到過的,現在已毀滅在戰火裡的豪華世界。 王德全是一個勤勞而謹慎的人。他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在為他底家務思慮得精疲 力盡,都在忙碌。人們可以看見他這一個時候用尊嚴的姿勢挺著腰,在背後牽著一 個巨大的有著蓬亂的黃土色根須的枯樹樁,向家裡吃力地拖去;那枯樹樁像一個怪 物的頭,在被拖上臺階的時候粗暴地跳著,碰出難堪的大聲,不肯前進,使他不得 不改變了他底莊嚴的姿勢,舉起兩手將它擁抱起來,——另一個時候則仔細地撈起 衣袖,在後院裡用一根破竹杆撥松被誰潑了水的毛豆楷。這種勞碌使他愉快,鞏固 了他底冷酷的驕傲,從而使他輕蔑世界,輕蔑那些不勞碌或勞碌得無價值的人。他 的弟弟,在他看來,懶惰放肆,就是這些人裡面的一個。 然而王德潤也同樣輕蔑他。他看不起他底陰險和吝嗇,他底對佃客的殘忍,覺 得他不像一個活人。在一切上面,他自己是毫不顧忌地放縱欲望,而且漠不關心的。 他在自己底後屋裡擺鴉片鋪;他大宗地輸賣菜油、桐油,以及別的什麼容易賺錢的 貨物。和對手爭嚷的時候,他底聲音粗暴、強大,不容反駁;每個和他交涉過的人 都要稀奇像這樣一個昏疲而蒼黃的人竟會有那麼多的精力! 他們底女人對於他們各人都是十分恰當的。王德全底,是一個微胖,小眼睛, 下巴很肥,有著鄉村裡的人描寫它為福相的那種臉的陰沉而驕傲的女人。王德潤底, 則潑辣、放蕩、外表兇惡。兩個女人時常爭吵。在爭吵的時候,王德全底女人總是 先令難受地陰沉地哼一聲,用肥厚的手拍一下桌子,而當對方,當王德潤底女人從 所住的後院裡爆發了尖利而激昂的訴說和唱歌一般的,用拍手來伴奏的咒駡時,她 便冷冷地走進房去,縫起衣服或是搓起麻線來,不做聲了。 王德潤所住的後屋裡,每晚都擠滿著吸鴉片的客人,那些老闆和地主;他們帶 著濃痰,懶惰的憤慨,嫉世的冷笑來,談著生意和誰家女兒偷人。在這時候,他底 女人因為不放心那個胖丫頭素芬,就十分忙碌;她一面興奮地高談闊論,咒駡吳二 娘底豆腐塊切得太小,一面在熱水裡拔著雞毛,替客人們做消夜的菜。她底三個孩 子在這時候也頂頂快活,他們可以弄到半塊錢,由最大的一個叫做黑娃子的領頭, 到路口的攤子上去買花生吃;可以像過節一樣地學狗叫,在地下打滾。 在夜深了,弟弟底客人快要散去,或者又來了第二批的時候,哥哥才理好了賬 目,鎖好了櫃子,並且細心地擦淨白漆板,寫上今天賒欠的賬或明天要辦的貨,從 店鋪裡回家來。 他沉思地、胡塗地在黑暗的路上走著,一面輕輕吸著長煙杆。 他低著頭,反復著他底左手拉衣袖的習慣,就像冬天人們在怕冷的時候所做的 似的,那瘦瘦的羊型臉,不時在煙火底閃爍裡被描現,上面凝固著一種近於麻木的 驕傲神情。當快要到家,可以從幾棵大樹的暗影裡分辨出那臃腫的碉樓的時候,他 會習慣地從牙齒縫裡取出煙杆來在枯乾的嘴角上泛起一個滿足的微笑。但是一走進 大門,他就奇特地不如意,憤怒起來了,聽著弟弟底客人們從後屋裡發出來的膠粘 的嗡嗡聲,他就狠狠地用舌頭從閉緊的嘴唇裡擠出一口痰來,吐在地上;但這痰假 若落在當路的處所,他便要惱恨地走回來,用布鞋踏掉。 但雖然恨當路的痰一樣地恨弟弟,他還是每晚都要到鴉片鋪裡去走一趟,向客 人們寒暄,有時也買一口煙抽,像一個被人尊敬的家長所應做的。 這一個繁榮的家庭,每晚總要到十二點以後,到鄰人們都早已安息,就連那睡 得最遲的勤苦的吳二嫂底推豆腐的單調、粗澀、沉重的聲音,也被漫夜底寂寞所吞 噬的時候才完結它底生活;這時候,它底大門機警地開了,它底客人們面頰發燒地 走出來,在路口點著了燈籠,然後借著微弱的光明,向田裡底深處走去,散佈生活 底疲倦。 二 王德全很早就起來,在院子裡察看著財物。最後他經過碉樓,預備到後院裡去 數一數樹上的柑子,但一個細弱的啼哭聲使他在肮髒的過道裡站住了。 於是他看見了女傭人李嫂,他底一個做木匠的佃客底女人。她蹲著,一隻手扶 著放在腳邊的盛著包穀的白籮筐,一隻手高高抬起來蒙著眼睛。她底頭髮是披散的, 背脊上的衣服也撕了一個大破洞,那掛著的破布在哭泣裡輕輕地抖動著。 他狠狠地踏了一下腳。李嫂回頭,倏然站起,露出肮髒的、哭腫的臉。 「你怎麼呀,大清早?」 「老爺……」 「你這包穀哪里弄來的?」她拉一拉左袖,彎腰抓起一把包穀,把那深黃色的 發光的大顆粒在手心裡仔細拔弄著。「這包穀可以。唔?」 「在河邊上買來的,老爺。」李嫂揩著眼淚,口吃地說。 「怎麼,你這一早就下河邊來了,三十裡路。……」 「我昨天夜晚去的。」 「胡講。——這買多少錢一鬥?」 「才六十五……」這窮苦的女人在悲慘的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場上要 賣九十。……」 王德全嚴厲地望著她,後來又難看地笑。 「你明天跟我背兩鬥來。」 女人抽氣,沉默。 「你為什麼哭?」主人這才想起了本題。 「我?……」李嫂又哭了,但隨即就翹起嘴,忍住了它,「我昨天餓了一天了, 我抬不動這一鬥……」 「老李呢。他做房子,為什麼還不回來?」 女人用充血的眼睛愚蠢地但可怕地盯住主人。 「他給拉兵拉去了!」她叫,「老爺,你借給我二十塊錢,好吧?」 王德全聽到錢,青色的小眼袋鼓起,憤怒了起來。木匠李榮成欠他一年的租, 這是她替他做兩年女工,也無法償補的,況且他還把碉樓下層讓給他們住。 「我哪來錢!李嫂,」他說,後來就用細弱的聲音叫起來了:「你快叫李榮成 回來!這是划不來的。我一個錢也沒有,過的是苦生活呀!……」 他為自己底「苦生活」所動,想發洩一下那種苦惱他的情感,臉不安地發白, 嘴唇焦渴似地戰慄著。但他立刻就覺察到這女人簡直沒有聽他。只是發癡地抬起眼 睛,瞧著後院樹上的在秋天底朝陽下閃耀著鮮明的黃色的柑子。 「老爺!」她起來,皺起她底腫臉,癡幻地說,「你救老李出來吧。」 「嗤,笑話,政府底大事,我怎麼管得著。那些強盜兵……」 於是李嫂不再望他,抬起籮筐來,到碉樓裡去了。她胡塗地做著事:尋覓木柴, 把包穀倒在鍋裡,一面淌著眼淚。她是一個幻想異常多的女人,即使在辛勞使她疲 弱,絕望使她不明了周圍一切的現在,也還是只要一出神,就幻想了起來。 她幻想河裡的汽劃子向繁華的城市開去,戴著那些親愛的農人,其中最出色的 是他底粗暴的、懦弱的丈夫!她幻想他們上了戰場,那是一望無涯的染血的平地, 上面老鷹似地飛著飛機……但終於草把燒疼了她底手,使她驚醒了。她揩眼睛,把 腫臉歪到爐口去,用她底衰弱的肺吹著。 這時候王德全在後院向碉樓叫: 「李嫂,快一點脹飽,要煮豬草,你底鍋……」 他咕嚕著,走到柑子樹下,高高舉起煙杆數起柑子來。 「一個、兩個、三、四、五、六、七、八……——十五荷! 它龜兒躲在那葉子裡面哩!」他高興地笑,露出黃牙。但數了三遍,結果總是 少五個。 「一定是黑娃子小雜種——曉得是不是他生的!——偷去了。還沒有熟。唉, 子不教,父之過。」他憤激地想,望著可愛的秋天陽光,歎了一口氣。 黑娃子是王德潤底大兒子,今年十三歲。他底偷柑子的本領是奇特的,據王德 全底統計,還沒有黃熟,他就偷了四十二個。 這使王德全惱怒。的確,他是這一排柑子樹的主人,它們像他一切財產一樣, 有著一段使他感到榮耀的歷史。就在前年,因為在打仗,外鄉人來得多了,對面山 坡上蓋起房子、修築起石灰窯來的時候,他把它們移到家裡來的。在那以前,這六 棵年青的樹是兄弟似地守衛著山坡的,石灰窯底主人要把它們砍去,他知道了,覺 得非常可惜,就回來向家族提議,「哪一個把這六棵樹移回來,將來結了桔柑就歸 哪一個。他們是一定會結果子的,」他嚴正地說,拉一拉左袖,「那些下江人太蠢, 不知道。至於我,不過想把它們栽在後院裡就是了,——它們可以叫一家人興旺。」 但是他的提議底主要的對象,弟弟,卻冰冷地給了他一個白眼。他憤激起來了,立 刻就率領著雇工,把樹移了回來。他發誓即使它們永遠不結果實,他也要栽培,以 使得到木材,吐這口冤氣。但第二年它們就透露了希望,給予了十二個發青的小柑 子。王德全勝利了,他獨自澆糞,挖土,今年它們就一下子茁壯了起來,給結了一 百多個。然而王德潤的女人、孩子,在柑子還發青的時候就打去吃,仿佛這六棵香 美的樹是原來就生長在這兩房共有的後院裡,被兩房人底勞碌所栽培,完全不曾有 這一段王德全所創造的歷史一樣。 他又一次記牢了柑子底數目,——一共六十三個,——沉思地,而且因為李嫂 底大清早的哭泣,顯出苦悶的臉相,回到屋子去吃早飯了,走過堂屋的時候,他遇 到了剛剛起來的弟弟。王德潤披著衣服,粗魯地向地下吐痰,沖過他大步走向門邊, 仿佛以為他是一段木頭。在喉嚨裡虎虎地哼了幾下之後,他站在門檻上拉下褲子, 放肆地向臺階下小起便來。 王德全尊嚴地站在背後看著他。 「黑娃子又偷了柑子,還是黃的哩。」弟弟轉身的時候他突然說。他原來是想 說另外的教訓話的,但不知怎麼都脫口說出了這些。而且因為聲調竟會這麼屈服、 微弱,他感到狼狽。但立刻就又恢復了那種苦悶的、嚴刻的臉色。 弟弟底眼窪裡有著昨夜底縱欲所留下的青痕,神情兇橫而昏迷。對哥哥底話, 他除了冷冷哼一聲以外,一點表示也沒有。當哥哥想再要說話的時候,他就招展著 衣襟,噴著口臭,擦過他走到小院子裡去。 「他媽底×,跟老子打水!」站在石花缸旁邊,他向自己屋裡重濁地叫。 王德全迷惘。在吃飯的時候,他底沉默的怒容使得他孩子和女人都不安。最後, 他反把柑子底事情告訴了女人。女人聽了,只是放下飯碗,揩揩嘴,又把飯碗端起 來,重新不動聲色地慢慢吞吃著,仿佛表示像這樣的事是不值得擾亂飯桌的。但當 聽到李嫂底事的時候,她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哥哥已經走上了青石路,不斷地拉衣袖似乎他在用袖口思索了,到鎮上去了, 弟弟才開始吃早飯。他吃得極多。他底方正的大黑嘴發出粘膩的大聲,可怕地咀嚼 著:他底紅色的大舌頭送出唾液來,舐著碗邊,舐著嘴唇,像一頭野獸在舐著骨頭。 在桌子底下,他底腿不住地因肉體底興奮而顫抖,使得黑娃子恐懼會有一個爆栗要 落到自己額上來,不安地把屁股向凳子底另一端移動。他實在吃得太飽了,但是還 在不滿足地看著菜碗,又挾起一個大辣椒來沾滿了麥醬,塞到嘴裡去。最後,他眯 起疲懶的眼睛,向黑娃子開始說話。 「你狗日的,又偷……柑子了!」他挺胸,送出一個飽噎;「狗日,吃得飽!」 黑娃子突然明瞭了他,向他興奮地,帶著獸性的愉快望著。 「快吃!」女人用筷子敲孩子底後腦;「柑子又不是他們一個人的,」她粗野 地向王德潤吵,「偏偏老子們吃不得。哼,你就裝鬼像。」她翹起嘴,輕蔑地笑。 「吃得吃得!」王德潤滿足地笑著,睜大他底油膩的肉欲的黃眼睛,「看吧, 看你狠,老子晚上夠整你!」 「放你屁!」女人興奮地叫,接著回頭向後屋裡喊:「素芬,你跟豬一樣,來 收碗!」 「女人總要像個女人,看你簡直太撒野!」男的站起來,伸懶腰,打著呵欠, 「狗日幾棵柑子樹有那些稀奇,老子簡直看不上眼!這些陰陽怪氣的死屍,鹽巴都 捨不得吃,老子生平最痛恨……」他停住,望了一眼屋簷上的燦爛的晴空;「今天 日本飛機不要又來!……哦,告訴你,」他彎腰,用手掌遮起多毛的嘴,湊著女人 底耳朵說:「老李給拉兵拉去了。」 女人做出鄭重其事的面孔,然後快樂地尖聲笑。 「誰,拉去了,格老子租錢到不了手了!」他舐了一下她底發著油臭的耳朵; 她舉手打,狂笑;黑娃子迷亂地睜大眼睛。 沒有多久,他拿著粗木棍慢吞吞地走出了後院,開始了他底一天的生活。他是 悠閒的,在秋天的陽光下,懶洋洋地踱著方步;哪一隻腳先轉過去方便他便朝哪邊 走,但不管朝哪邊走他都有事做。任何地方都有爭嚷,新出爐的謠言,鄉村底辛辣 的新聞在等待他。 女人吩咐好家事,追他去了。 在這一對夫婦走出去之後,胖丫頭素芬就偷偷地從後屋裡出來,抱著腹部,迅 速地跑過陽光底院落到碉樓底下去。李嫂底包穀還沒有燒熟——她原是應該先把它 們磨碎的,但因為糊塗竟整粒地倒在鍋裡了。因此,她被那些僵硬的顆粒弄得失手 無措,異常痛苦。 素芬進來,興奮地嘶聲問: 「李嫂,好了嗎?」 李嫂恨恨地望著她,然後昏迷地閉著眼睛怪叫。 「我吃石子,要死了!死!……」 胖素芬歎息,退了一步又跨上前三步,取出髒圍裙裡的一個草葉包來,把它打 開;於是在餓昏的女人面前出現了中間夾著泡菜的一堆溫熱的飯。 「你吃。」素芬快樂地說。 李嫂張開手臂,在空中晃動。 「你……不怕給曉得!……」她說,還想往下說,但是飯粒塞滿了她底嘴。於 是她野蠻地吞吃了起來。 吃完了飯,她若有所失地怔怔地望著她底夥伴。 「你不怕他們……打你。……好的,我恨他們!」她叫起來,又哭了,「你, 你吃了沒有,素芬?我今天吃了你底飯。 ……我平常也恨你的。……」 「我吃了!」胖少女回答,不安地搓著粗糙的手,臉幸福地脹紅;「我真的吃 了。剛剛吃過……我還要去弄豆子。我吃了!」她拒絕似地甩手,迅速鑽出碉樓。 三 王德全永遠細心地沉緬於他底事務,每天不是到鄉下去看地,便是到鎮上來料 理生意。他底境遇好起來了。他高興他沒有料錯,前一個月買進的三百斤菜油在這 半個月內突然暴漲了起來。於是他經營得更細心,更嚴刻,對那些異鄉主婦,那些 玻璃廠和石灰窯的工人底女人,連一毛錢都要堅持。 到了十月中旬,他就雇了一個遠房的誠實的侄子做他底夥計,擺脫了瑣碎的事 務,把一些時間化在家裡的一個舊籐椅裡,化在曬太陽和擦白銅水煙袋上,如他好 幾年來所希冀的,儼然成了一個有權力但是悠閒的主人,成了一家底可敬的長輩。 但這味道不久就變成苦的,令他不安了,他非去絞麻繩,非去數草紙不可,不這麼, 他就要像生了病似地不舒服。在他底蒼黃的骨棱棱的臉上,永遠呈顯著一種為掛慮 而苦惱,而失措的遲鈍的、灰色的表情;這些他非要它們存在不可的掛慮糾纏著他, 使他時常像一頭污泥裡的鯉魚似地做著黠然無光的掙扎。頑固和驕傲使他遠離了鄰 人,使得鄰人們不禁因為他過活得比他可以過活的要壞得多而唾棄他起來。至於他 底弟弟,在這一段時間裡,雖然看來過的是對什麼都不顧念,也遭受了一些苦惱, 地方上查得緊,小鴉片館受了威脅,他底喊叫不再那麼高了;不知因為哪一種緣故, 他在很多次爭吵裡都並沒有勝利。走路的時候,他也露出了沉思,但這沉思是要比 哥哥底實在些的……總之,他即或失敗,一個闖過防地的走私者吃了槍彈,也沒有 他底哥哥,一個在自家底小堂屋裡傍徨的人被自己底影子嚇倒那麼可憐。 但過了半個月,什麼較大的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切都照樣平安。 這一夜,王德潤底鴉片客人剛剛散去,就起了狂風。這狂風仿佛一張有著鋼牙 的大嘴,在咬嚼屋頂,使得這家庭底碉樓和屋子簌簌地抖動著。王德潤是睡得很沉 的,假若不捶他底頭,就不能喊醒他。但王德全卻不然;狂風一起,門板一碰響, 他就不能睡了。他點了一盞燈走出房來,用手護住火苗,向四處察看,因為相信自 己聽見了一種蟋蟋走動的聲音。 但什麼也沒有。然而在這種察看中,他底凝固了的心都被所得的嚴肅的印象偷 偷叩開了。他寒冷,對周圍的一切有一種鮮躍的感覺,突然和他底掛慮,他底全部 生活的昏蒙狀態遠離了。縮了縮身體再看的時候,一切全帶著自己底打著辛苦的印 記的歷史生動地對他無聲地說起話來:陳舊的桌椅說:「從你娶親的時候起,我便 在了!那後來被人害死的麻子木匠做了我!」寫著「枝書」「采藥」的掛在中堂左 邊的黑漆牌說:「你底祖父,你底祖父!」院子裡的破裂了的石水缸也說著和這類 似的話;至於那豎立在圍牆上面的黑色的碉樓和它後面的在狂風裡嘯出怖人的大聲 的高大蔽天的沙桐樹,則憤怒而悲切地鳴叫道:「我們有兩百年了!兩百年了!你 底生活永遠不會好,你就要倒下去!」 主人怔住了!這些灰黯的擺投,古舊的建樹,它們能活多少年!在這變幻的世 界裡,他昏沉地鑽營,自大而空虛地消磨生命,有多少時日在心裡連一點空隙也不 留給他們呀!然而它們卻一直是統治者! 他恐懼,一陣風撲熄了燈。他依著門柱懊喪地站著,從嘴裡喃喃地發出昏迷的、 悲慘的哼聲。 不知怎麼一來,他放下熄了的燈,通過小天井,開門走下臺階到大院子裡來了。 他仿佛聽到在狂風陣陣呼嘯底掩蓋下,從院角裡也發出一種蟋蟋的聲音。他走過去, 這種聲音果然並非他底錯覺,他看到了一個狗一般地搖動著的黑影。風吹開他底長 衫,他突然恐怖得打顫。 「誰!」他尖厲地叫,於是在這叫聲下,恰如一個相信自己正直的人一樣,他 壯了膽子,慢慢地走過去。 那黑影發出一聲落魄的尖啼,站直成一個人形了。他即刻認識了它是不幸的李 嫂。他再走近一步,發現了倒在旁邊的一個籮篼。但他先不說話(假若是他底弟弟, 那立刻就要爆叫起來,動手敲打),只是彎下腰去察看著。籮篼裡和倒在旁邊地上 的,是從牆根的一個堆子上偷來的煤,另外還有幾根木柴。 他在手指頭上碾著煤,向李嫂厲聲問: 「你幹麼子!」 「燒飯……」這失魄的不幸的女人帶哭聲回答。 「我今天才買來的,這裡四十八塊錢!」他指牆根,聲音是冷酷的,「你怎麼 要這個……」一陣迎面撲來的風封住了他底嘴;「要這個燒飯。」他用手遮住嘴叫。 李嫂戰慄得像一根蘆草,她首先發出恐懼的尖啼,接著就悲慟地哭泣,最後張 開手又合起來,跪在主人面前了。 「救……饒我……這個煤……」她抓住主人底長衫哭訴;這哭訴與其說是想得 到饒恕,到寧是用來使自己底絕望的痛苦化為熱烈的悲淒。 王德全震動了一下,但隨即就把長衫從李嫂手裡掙脫,退了一步。哭泣擾亂了 他,使他惶惑,微微有些失措。一陣呼嘯而來的風撞擊著碉樓底牆壁,在暗了的槍 眼裡嗚咽。 風過去後,他憤怒起來,開始審判。 「你為什麼偷煤,說!——站起來!」 李嫂軟弱地爬起來,木然站著,許久不開口。 「呵呵,啊啊,嘸,……」以後她咂咂嘴唇,發出這些什麼也不說明的哼聲。 但在這之後,出於主人意料之外,她用一種夢幻的大聲說:「老爺,老李怕是讓槍 打死了!我做了一個夢,爬起來,想拿一點煤火吧,就出來了。我不知道…… 風好大!」 「胡說!妖怪!」王德全叫。 「我冷病了,要燒火。」她靜靜地撒謊,仿佛她自己也相信這是真實。 這個聲調激怒了王德全。他在憤怒裡失措,不曉得該怎麼辦。終於他迅速地從 地上撿起一根木柴來,向這偷竊的女人肩頭上擊去。 女傭人在木柴底劈擊下,哭起來,向碉樓逃去。王德全慢慢地追著她,仿佛追 一頭絕不會逃掉的狗,一直追到碉樓裡面。 「你說,你說,」他磨礪牙齒,帶著怯懦的兇殘叫,「你偷東西,簡直無法無 天!」於是他向四壁看,想要發現什麼可以拿走的東西;在半夜裡打一個無防禦的 女人究竟不是什麼良好的德行,他應該拿走她底唯一的一件新藍布衣才對。 他慢慢走向壁角,像取自己底東西一樣把那件衣服取下來。挾在腋下,但就在 這一瞬間,蜷伏在另一邊牆角的眩怯的李嫂向他瘋狂地撲過來了。她揪牢他,默默 地爭奪著她底最後的財產,在搶不下來的時候就用頭撞,動嘴狂咬。在藍布衣兩端 拉推了有一分鐘,王德全被恐怖征服,放了手,在對方拾起一個破碗來企圖向他砸 的時候,迅速地逃出了碉樓。 剛跑上正屋底臺階,他就聽見那只破碗碎裂在身後的聲音。 「瘋了,瘋了!……」他暴跳,捶自己底胸。 狂風在天穹裡鳴響,然後帶著強韌的呼嘯降到地面上來。 碉樓搖晃,瓦片戰慄,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牆外的沙桐樹幹折斷了! 王德全抱著頭,驚駭地向碉樓後望。風過去,露出靜靜的,灰色的天空;這天 空比前一瞬間擴大,沙桐樹底失去枝葉和副幹的樹身孤獨而沉默地在它底下豎立著。 這一家的主人逃進屋去了。 第二天清早,他恢復了平靜,秘密地跑到後門外去。 沙桐樹像斷折了一隻手臂一般被劈斷了一根巨大的副幹。這副幹倒下來,僅和 母體聯著一大塊青白色的樹皮。郁黑色的茂密的枝葉和碎小的褐色小圓果就無助地 掃著地面,在早晨的涼風裡簌簌發響。有一段枯木被摔到菜地裡去,一端插入一個 清水窪,仿佛為灼熱的傷和死尋一點滋潤。 王德全起初有些苦惱,失望,覺得不吉。隨後就感到僥悻,因樹幹假若倒在另 一邊,就要毀壞了他底圍牆和豬棚;最後,當他突然發現這一段木頭底可驚的用途 的時候,他就把夜來的暗影忘記得乾乾淨淨,歡喜起來了。 他眯起積著眼屎的小眼睛,嚴肅地閉緊嘴繞著樹幹跑,用煙杆比量著它底長度 和圓周。 「這是我的!」他感謝地想,因為覺得弟弟決不會理這個。 「爛了,」他用手指彈樹皮;「這是我的,沒有關係。」 他有很多說不出來的理由,主張這樹幹是他的。隨即他就想起了它底用途—— 鎮上和鄉里最近很需要中等的棺材,這段木頭足夠供給八個死屍,使自己收入一千 塊錢。 下午就來了三個木匠,搬回了木頭,叮叮咚咚地動起手來了。但跟著這沉悶的 聲音,他卻陷入那種不可收拾的可憐的掛慮裡,好心情完全喪失。當事情開始實現, 當可愛的希望化做在灰黯的天穹下疲乏地進行著的現實的時候,夜來的不吉的暗影 就升了起來,他精神擾亂,感到空虛、懊喪。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呢?樹倒了,原來 是自己的,原來就應該做棺材的呀! 而且,由於一種僵冷的印象,他不敢把夜裡的事告訴他底精細的女人,他只是 神情晦澀地向她說,用這一段木頭做棺材,是一件值得的事。但她對這件事,像對 世界上任何她認為一定存在並且進行著的事一樣,並不感到什麼出色的興味。什麼 事都不會驚擾她,刺入她底冷漠的心。聽到木匠來了,她只微微在麻線球上抬了一 下頭,用低而緩的聲音吩咐她底孩子們,叫他們把所有的多餘的木片和刨花全抬回 來,一點也不要給別人沾去。 四 然而王德潤夫婦卻顯得很大『度。似乎毫沒有發生什麼使自己吃虧的事情一樣, 他們整個下午都在外面閒蕩,連黑娃子,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今天沒有偷柑子, 也沒有走近這熱鬧的棺材作場一步。 這種沉默使王德全苦惱。現在又發覺自己並沒有獨吞這段木頭的真正的理由。 但因為對於自己無利的事實沒有勇氣承認,他便懷恨弟弟,以為他底動搖純粹是由 弟弟底沉默造成的;木頭原是自己底呀,然而弟弟一沉默,便使他覺得仿佛不是自 己底了。這使他盲目地痛恨了起來,而尤其使他氣昏的,是第二天早上發生了這樣 的事: 吃過早飯,他預備到鎮上去。但一走出大門,他便看見了正在鋸斷一棵老核桃 樹的王德潤和他底三個雇工。他站住了,然後蒼白地走過去。 弟弟戴著小絨帽,鼻子傷風地鳴響著,用愉快而粗暴的聲音向他底工人說: 「這個,市價簡直就三百……」 王德全尖叫了起來: 「怎麼,這個風水樹呀!」 弟弟掉過頭,極端輕蔑地看哥哥一眼,然後從長袍筒裡抽出一隻手來,彎腰醒 鼻涕。 「做棺材。」他捏著鼻子回答:「這個木頭好罷。」 「好……哎呀,弟弟,」哥哥難看地笑。「回屋來,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明天商量。」 哥哥用煙杆指天,嚴厲地望著他。 「你要先跟我說一聲才對。」 「跟你說:你底,慘白發臭!」弟弟狂妄地張開嘴;「我底這個,又紅又香… …」 「你胡鬧!」 「准你放火不准我點燈?——我們分家!」王德潤回答,躍到一塊石頭上去。 王德全嚴酷地沉思著,望定在鋸子下慢慢彎下來的老核桃樹。隨後他底手臂抽 掣了起來;像一個瘦傀儡似地扭動著身體,他激越地啼叫道: 「不務正業,你喪心病狂!你要分家,你有什麼家!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祖 宗沒有虧你呀!」 當他從激烈的彎腰裡昂起可憐的頭來的時候,他底眼睛裡冒出了兩小顆淚水。 但王德潤怒起下顎的硬毛,神聖地叫: 「祖宗,祖宗呀!良心有黑白,墳地有淺厚,我們沒有哪個不造孽。……」他 感動,「你知道沙桐樹是哪一代的樹,你用它做棺材?」 「那是風刮倒的。……」 「祖宗叫一陣風來試試你底心呀!」哥哥戰慄,弟弟繼續叫:「我是粗人,是 正直人,我從來不存壞心眼,要打架就是兩個拳頭……』他望自己底拳頭,臉激動 得發光。「我頂看不起你們格老子陰險人,你們龜兒子真是不講公德不要臉!快鋸!」 他躍下石頭,轉向他底雇工。 核桃樹戰慄著,發出大聲折倒了。王德全昏迷地轉回屋子來。 「棺材!棺材!祖宗,棺材!」他喃喃,向院子裡走去;但隨即就站住了,因 為發現木匠正在糟踏木材。「留神點,這個木頭不要弄短了。」他指著一塊爛木頭 忿忿地說,「你看著補起來,上面刨一刨……」 沒有說完話,他就昏昏跑進屋去了,在舊籐椅上躺下來,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我不服輸!這樣慘,這樣慘!……」他把他底恐懼化做失敗的痛苦,捶著頭 角。「我一定……不過我還是做起來,再找一個木匠。一口氣一口血啊!」 李嫂走進來,把手抄在短衣下面,停住。 「老爺!」她歡喜地喚。 王德全駭異地望著她,尖聲問: 「你為什麼這樣快活?」 「老李回來了!」 主人僵直地站起,想了一下,嚴厲地問: 「他為什麼回來?」 「他今天早上天麻麻亮來敲門的,……老爺……」李嫂猶豫。 王德全立刻想到可以省下一個木工。 「你叫他快來!」他露出小牙齒,揮手。 女人歎氣,揩眼淚,望定王德全。 「他腰腫了,又胸口疼。他病了。」 「他為什麼回來?」王德全尖叫。 「他從城裡跑回來。」女人膽怯地、猥瑣地、諂媚地笑: 「問你借二十塊錢。」 「胡說……」王德全說,頸子發脹,直直地伸了一伸,像咽下一件難堪的東西 似地咽下了幾乎就講出口來的「你好不要臉」這句話。「你叫老李來!」他用苦悶 的聲音說。 李嫂退了出去,把浮腫的臉埋在胸口。 王德全靜靜地躺在籐椅裡,抽起煙來。和李嫂爭過以後,外部底生活秩序幫他 戰勝了內心底惶惑,他可以沉思,可以回到日常底掛慮上來了。沉靜而昏疲的灰色 道路仍然在他面前,從弟弟底鴉片館主人的嘴裡吹出來的黑霧很快地就不留痕跡地 消散了。 「這有什麼要緊,瞧瞧看吧。」他想;「我們不怕在這種人面前吃一點虧。他 不會過得好的,他不會過得好,真的。」他痛苦地想,企圖在心裡戰勝,「你不會 好啊……我?……我明天一定叫李榮成上工,上工!」 王德潤底核桃木棺材,一共四口,兩天就做成了。他底勇敢的女人叫黑娃來撿 木柴。撿得異常快,異常仔細。只要木片一在斧頭底下翹起來,他便跨上去,連斧 頭底鋒口都不顧忌,用手去搬,而且還同時緊緊地狡地監視著另一把斧頭。 棺材一口一口地排列到碉樓底下和圍牆旁邊去,使院落縮小,顯得熱鬧,慘澹。 它們,王德潤底,恰如他自己所讚美,帶一點紅色,王德全底則慘白,而且因為木 頭不整齊,顯得滿身創疤。它們翅起猙獰的額,張開厚耳朵,向天空邁出地面上最 善於殘殺的人的那種尖下巴,用一種疲倦的猛獸打呵欠的姿勢,守衛著這出色的家 庭底院落。 五 李嫂底丈夫,木匠李榮成,是在十裡外的一個鎮口建築房子的時候,跑在小坡 上去大便,被兩個兵拉去的。在路上他企圖逃跑,被士兵把腰部擊傷了。但一個月 後,他終於從城邊逃了出來。 他是一個壞脾氣的蠻性的傢伙,欲望強而紛亂,卻沒有足夠的意志,並且身體 十分壞。帶著重傷的身子狂奔了一百多裡路,決不肯休息一下,以至於回到這親愛 的和貧苦的碉樓裡來的時候,已完全昏迷,完全軟癱了。 李嫂快樂地愚蠢地蜷伏在他旁邊,整夜都在幻想,一面喃喃說:「菩薩,他回 來了,他回來了。」 第二天她用她所能用的法子弄到了幾塊錢。木匠咆哮著,把她請來的道士兼醫 生嚇走了,叫她什麼醫生都不必請,只要替她買一些酒來泡藥草,因為他相信他沒 有別的病,除了骨頭受了寒。李嫂是知道丈夫底脾氣的,沒有告訴他王德全要他做 工的事。她整天都偷著為他奔忙,時常替他到街上去探聽,看是不是還要抓他。這 木匠是患著心底虛弱病的。他總覺得整個的世界都在壓迫,反對他。雖然當這世界 底風暴狂擊他的那一瞬間,他能夠野蠻地大膽地、愚蠢地逃脫。 這晚上,他似乎復原了些,於是走到院落裡去。但立刻就轉來了。 「棺材?這是哪個狗的,他開棺材鋪?」他問女人。 女人用一種企圖使他歡心的聲調把事情說給了他。她說偉大的沙桐樹底折倒, 說及兄弟底爭鬥;最後轉回來,說到了王德全給她的屈辱。 她坐下來,把手放在膝蓋上,以便凝想。那風暴的夜給她底印象是極深的,但 是她說不出來;因為要說得誠實,便愈說愈亂。 「……我說,弄一點煤,生火吧。我就是在想這,你是貪火的,」她向男人望 了一眼,「後來王德全來了,我跪求,他打死我。風好大啊……那時你還在城裡不? ……哼,搶我底衣服,我拼死呀,我用碗砸他,他逃了。那個時候風把大樹刮倒! 呼!呀……」她向碉樓外瞧,哭了起來,「好不慘啊! 我是沒得依靠孤苦可憐的……」 木匠被擾亂了。他驚愕地望著女人,大聲說: 「說清楚,王德全怎麼樣?」 「他打我啊……」 「你說,他怎麼了!」木匠怒叫,露出牙齒,「我不在,你就怎麼了!你這醜 八怪,你這妖怪!我要是死在槍子底下不回來……」 李嫂軟弱地大哭。木匠盲目地妒嫉了起來,向她撲去,捶打她,但她並不反抗。 以後,愚蠢的男人從床下拖出酒罐,毒飲著,就倒在床邊上睡去了。 女人照拂他睡好,獨自癡癡地坐著,望著燈火。夜深的時候,她偷偷地走出了 碉樓。 她總要獲得什麼,使自己和病癱的丈夫活下去。前一天,她弄到了一些煤,從 王德全底雞窩裡偷了四個雞蛋,而且在樹上打了六個柑子。今天中午就把它們賣掉 了。這些成功鼓舞了她,使她陶醉,這一夜,她底企圖更大。 但煤被王德全移走了,院子裡除了棺材和一些爛木材外,沒有什麼另外的東西。 小鴉片館已經散去,通到主人底正屋的裡門是牢不可破地關著。她彷徨,悲切地歎 氣,抬頭望天,癡想了起來。碉樓底巨大的黑影後面,沙桐樹底獨幹沙沙發響,一 只烏鴉在它上面騷動了起來,用一種竹片破裂的聲音苦惱地尖叫著,以後又忿怒地 折響翅膀,複歸寧息。濃黑的天空上面閃耀著稀疏的白色小星。在不遠的前面是把 這一塊地面跟別的世界的截然分開的山脈底沉重的黑影。 這女人就這樣癡站著,在幻想自己對它一點常識也沒有的遠方豪華世界和炮火 世界,或根本不屬人類的世界——在那世界裡,自然也要木匠造房子,但那些木 匠都不窮苦,不兇暴,自然也有一個李嫂,不過她並不替人家喂豬扒地;在地獄裡, 會有兩個鬼魂被拖到判官面前,一個是瘦弱而險惡的王德全,一個是偷東西的李嫂, 王德全被判決下油鍋,李嫂則進惡狗村。…… 她覺得這判決公平,自從嫁了李榮成,她便成了一個有罪的女人了,她以為: 生活窮苦便是罪惡的證明。 於是她想起遙遠的,黃金的女兒生活來。低低地啼哭了。 所有的人全忘記她曾經是一個地主姑娘這回事了,即令她自己,也無法知道在 她逃出來以後,在那些年以後,那種素樸的靜淑的、多幻夢的生活是不是還在這不 幸的人間存在。 她實在說不出來——她是多麼願意它不會存在啊! 森冷的棺材對她變得親切,她撲過去,抱住它們裡面的一個,用頭在上面抵撞 著。 「什麼都不是我的,連你也不是我的……」她哭,「我醜,我窮,我破爛,我 偷。狗萌王德全……一年的租,一年租,一年租啊……」 以後她昏倦了,微微睡去。等知覺清楚一點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到了大門外邊。 面前是漆黑的田野,沒有燈火,沒有人類底聲音。她盲目地向前摸索,不知道 自己究竟要到哪裡去,去做什麼。在一座矮瓦屋底朦朧的黑影前她驚惶地站住了。 立刻就蹲了下來。 「不行……」她想。 但正在這時候,屋子裡突然傳出了凳子翻倒的大聲,她縮到田溝裡,聽見了一 個男人底暴戾的聲音叫: 「我要去,看你怎麼樣!」 一個女人底細弱的聲音回答: 「何苦來啊!」 「我要去,我要……你不相信問大媽——我再不蹲在這鄉下了!」 這叫聲還沒有完,一隻母雞發出不安的碎亂的啼聲,從牆根下跑了出來。李嫂 爬過去。 「他們吵多麼可憐……」她想,「連雞都跑出來了。」 她向雞撲去,捏緊它底咽喉。 「哈,一隻雞!」她逃跑,在胸前緊抱著雞,「它為什麼不歸巢呢?他們吵得 可憐。一隻雞,哈,一隻雞!」 在碉樓裡,李榮成睜大充血的眼睛坐在床上;見她進來,就突然跳起來。 「你抱著什麼,什麼!」他暴亂地喊。 李嫂親昵地把母雞捧在手裡,走向他。 「那吳家又在吵架,他們真可憐呀,雞都跑出來了。我……」 「什麼,你不要臉,偷雞?」木匠全身抽掣,臉相痛苦,隨後他瘋狂地躍起, 殘酷地向女人底腹部踢了一腳。女人滾跌到地上去了,雞從她懷裡落下來。在屋子 裡驚慌地亂竄,發出尖啼和翅膀撲擊的聲音。 在地上,她睜大苦痛的眼睛,仿佛不明了世界為什麼這麼殘酷,不善良。木匠 嚎叫起來,發了病,全身痙攣,沖回床上去,於是她在地上坐起來,呆呆地望著丈 夫底向空中亂蹬的腳,感到一種稀有的快意。但終於啼叫了一聲,在床邊跪倒,把 他底昏亂的、噴著臭氣的頭捧在胸前,像前一瞬間捧著偷來的母雞一樣。 六 弟兄兩個開始了賣棺材的奔走。王德全要安靜些,他認為,即使賣不出去,擺 到明年夏天它們是一定要漲價的。但王德潤卻完全不同。他像進行一件非勝利不可 的事一般,興奮地在街坊上奔走著,對於鄰人的非議,一概裝作沒有聽見,即使非 聽見不可,他也只是以一頓毫無目標的亂罵來回答。要壓倒哥哥的這個欲望,現在 比一切都強烈;對於任何事情,他都很少思索,有時雖然思索穩妥了,也要以盲目 的衝動來完成,在棺材底競爭上,這也完全一樣。 石灰窯底一個燒飯的老太婆病死了,這事情仿佛很逗引王德全底興味,他跑過 去,問她害的是什麼病,而且沉悶地在停屍的蘆棚底下站了好久。他底神情是掛慮 的,微微有些失望。因為感到這老太婆不屬睡得起他的棺材的人類。以後他就走 開了,不安靜起來,用棺材不一定就要賣出去這個念頭安慰自己,而且開始念及別 的事物,追求別的掛慮。 然而正在這時候,王德潤底棺材卻以兩百五十塊錢賣出去了一個。買主是一個 石匠,他底女人死于濕瘟。他起初選擇了王德全底,以為那要便宜些,但王德全底 胖女人卻冷漠地一口咬定三百,於是王德潤和石匠講了朋友,把自己的價錢退到二 百五,並且愉快地指出他哥哥底全是爛木頭打補丁拼起來的,得到了勝利。胖女人 這一回整個地憤怒了;恰恰這時候黑娃子奉了母親底指示偷了樹上的已經成熟的柑 子,於是她便叫李嫂把所有的柑子完全打下來。 豐盛的收穫!——掛起了風暴的標幟! 王德全,這掛慮的,細聲說話的人憤怒得臉發白。棺材賣不掉,可以的,但決 不能因為它是用爛木頭拼湊起來的而賣不掉! 他沖到小院子底石水缸面前,用尖細的假聲喊他底弟弟。 「喊我?」弟弟大聲嚷,走出來。 「哎,喊你。是呀,喊你!」 王德潤張開紫黑色的嘴打呵欠,然後微微卷一卷衣袖,向西邊看。王德全戰慄 起來了。 「你過來,」他威嚴地,可憐地挺胸,「我要問你……」 「你問我個雞巴!」 「我問你,」哥哥膽怯地說,隨即露出要哭的相貌,拼命地大聲叫:「你簡直 侮辱兄長,我底貨為什麼是拼起來的?是……?」 「爛的!」 「混帳,無父無君!」 弟弟躍起,愚蠢地亂蹦,用醜陋的大聲咆哮。 「你不服氣老子賣了棺材!老子不犯王法不怕鬼!你底留給自己睡!」 哥哥鎮靜了一下自己,然後雙手捧著煙杆,做了一個遮攔的手勢,揚高聲音說: 「喳,慢吵!不要吵!說一句良心話,我們都不很漂亮。 你要懂得,你要曉得,你得小心你的,鴉片館!」 「什麼,再說一句!」弟弟厲聲叫,喘息,垂下手畢直地站著,仿佛憤怒壓得 他不能再動,使他失去了知覺。 「開鴉片館!」這呼喊極像慘厲的哭泣。 「滾進去!」站在格子門邊的王德全底胖女人舉手喝叱她底小女兒,小女孩縮 進頭去,她冷酷地走近來,鼻子起皺。 像一個點燃的花炮,王德潤跳起來了。胖女人不發一言地沖上去,舉起手裡的 木棒;但隨即又丟下它,用手來拖丈夫。王德全跌向弟弟懷裡,長衫領在對方底大 手下破裂發響,左手則被女人慌亂地拖著,痛苦地跳腳,發出小豬一樣的尖叫。 但這叫聲使野獸似的王德潤不能忍受,短促地感到苦悶,他抖肩膀,露出牙齒, 伴著一個矮而啞的吼聲,一拳把王德全擊到污泥裡去。 七 並不用自己出面,王德全買動一個屠戶告發了王德潤。戴著方頂新禮帽,穿著 灰帆布大衣的聯保主任撿了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來訪謁這家庭,露出一個滿足的微 笑。一隻秋蠅躍過他底鼻子,他機械地伸出雙手來捉,捉不到,就向它飛去的方向 狠狠地揮拳頭。但李嫂走過,看見了他底古怪的動作,損傷了他底威嚴,使他發怒。 這是很令人疲困的天氣。王德全正坐在椅子裡,把瘦頭埋在肩下,流著口水打 瞌睡,聯保主任底怒氣衝衝的腳步把他驚醒了。 「唔,主任,你坐!……你!……」他抬起昏而木的頭,揮著手,向聯保主任 昏亂地拼命叫。「抽煙,請煙……」 他雙手遞上煙杆,但主任走到小院子裡去了。 「老二在家嗎?」他懶聲懶氣地問。 「在,在。……」王德全拉左袖,呆呆地出神,感到說不出的懊喪,隨即忿怒 起來了。 他狠狠地坐到籐椅裡去,聽著後屋裡的聲音,起初是王德潤底沙啞的放肆的大 聲,隨後是聯保主任底低語,最後,王德潤高聲慷慨地賭起咒來,撞響桌子,兩聲 短促的哭聲飛起來之後,一切便沉寂了。 王德全被這些聲音牽著走,最後跌到泥濘裡。哦,秋天底下午是困頓的。 「蠢呀,蠢呀,狗萌的,蠢呀!」他痛苦地想,「聯保主任是什麼東西!他下 午來,就像是來買棺材。價錢講好了!」 王德潤和查鴉片鋪的年青的官吏出了後屋。兩個人面色都嚴肅,沒有看他。很 明顯地,他失敗了。 這之後,王德潤底好喧囂的女人走到石花缸面前,狠狠地望瞭望他,捧著肚皮, 搖著裝飾著大夾針的頭,帶著瘋狂的神情,用一種殘忍、辛辣、短促的聲音笑了起 來。笑聲中止,她半閉起迸出淚水來的眼睛,凝神地向沉寂的陽光諦聽著;這種凝 神使她底塗滿鉛粉的憔悴的臉上顯出一種猶疑的憂慮的表情;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仿佛在這古舊的屋子裡,她底心現在滿溢了。 但立刻,她底臉發光,兇惡;她定定地看著王德全。 「狗日的呀!棺材賣不掉怪到老子們頭上來呀!」她叫,拍手,「柑子柑子獨 吞,木頭木頭獨佔,這種畜牲喲!」她拖長她底聲音,「有種的到×××那裡去告 一告,說呀!……」 王德全跳起來,傀儡似地奮舞著手。 「你說,你說什麼說!……」 但王德潤底女人不理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什麼念頭,迅速地跑出院子去了。他 蒼白地站著,茫然失措;連高舉的手都忘記放下來。 終於他抓起了一個茶杯,像李嫂對付他一樣,向門邊狠力摔去。 「也到這一步,老子不受欺,老子和你們拼!」他在茶杯碎裂的聲音下狂叫。 他底胖女人拖住他。 「你發什麼瘋?」 「老子要揍死他們。」 「喏,喏,天下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王德全掙脫她,盲目地往門外跑去。但是在院落底台板上被木匠李榮成攔住了。 「你幹什麼?」他叫。 木匠冷冷地望定他,萎縮起身體,疲弱地說: 「我們要搬走。」 「拿三百塊錢來!」 木匠痛楚地搖晃,臉鐵青,似乎就要倒下去。 「沒有天……良……」他微語,但隨即他忘去一切,爆炸了;他瘋狂地揮動手, 跳上兩級石階,用涸喘的尖聲叫:「你吃了我們好多多,你吃了我們好多多……我 們不過活!」 「閉嘴!」 「你不是人,搶李嫂底衣服,你簡直搶衣服呀!……」他瞪直眼睛,痛苦地喘 息,「你們全不叫人!」 王德全退了一步,舉起煙杆來,但木匠已經不省人事,全身抽掣,像一段木頭 一樣倒下去了。他底頭重重地撞在一口棺材上,傳出沉悶的音響;可怕的白沫從鼻 孔裡和嘴裡冒出來,遮蓋了他底臉。 「李嫂,李嫂呀!」 他駭異地叫,李嫂慢慢地,胡塗地走出了後院,跑到丈夫面前,從牆根抓了一 把草塞住他底嘴,然後抱起手呆呆地站著。 「你,把他……抬回屋去!」王德全焦灼地說。 女人抬起恨恨的眼睛望他,仿佛說:「就是這樣!你看!」 「我抬不動。」她陰沉地說。 「放屁!」 「大家都看見……老爺,你借一點錢給我們,」她蠢笨地威脅,「就好……」 主人正要暴跳,王德潤沖上了臺階,噴著他的臉叫: 「好了,我們進去辦一下,你是我的哥哥的!」他指著哥哥底鼻子,然後撥開 他,奔進去。 哥哥轉身跟了進去。他一走開,李嫂就伏倒在抽搐的男人旁邊,啼哭了起來。 這哭聲使他茫然,幾乎絆倒在門檻上。 弟弟在正堂裡出現,豪邁地唱著哥哥底名字,向桌上插了一把尖刀。 「就用這個來解決!」他吼叫。踢翻凳子,「先賠我三百元包袱?」 哥哥捶一捶胸脯,仿佛表示自己年老。 「老子送了三百塊那狗種,這是第一筆帳;第二筆;你記得前些年,沒有打仗 的時候老子怎樣救過你?」 王德全偷看刀子,掙扎著回答: 「你……救我?」 「不用閒話,老子要快!」王德潤底聲音嘶裂了,他張開嘴,舐著發火的牙齒。 「滾!」他向哥哥底企圖向桌子上伸的瘦手叫:「今天老子送你一口棺材!」 胖女人尖叫著沖了過來。 「你喝醉了,弟弟,」王德全又一次伸出手去,「聽我說…… 不准,走開,」他喝叱他底女人。 「後天說!」弟弟用厚手掌護住刀柄。 「你們鬧什麼呀……」 「不要胡鬧……自有公理,我們坐下來談,」他拖了一下板凳角,企圖坐下, 但弟弟揮了一下手,他又迅速地收回屁股,挺著肚皮站直;「……你哥哥哪一點為 難了你?什麼事又不好商量?」他停了一下,喘息;「動刀三分罪,我是你底哥哥!」 「再說!」弟弟捶桌子,伸手向刀柄。 「你敢胡鬧!」他向後退,麻木地叫,「你敗家的東西,喊政府槍斃你!」 弟弟揚起刀,看准了方向,狂野地撲過來,用一隻手把哥哥挾住,胖女人厲叫。 「救命呀!」 「老子們試試看,老子們試試看!」他用刀柄敲哥哥底頭,一面扭動全身,把 拖著他底手臂的嫂嫂摔到地上。嫂嫂底拖拉解救了他底懦弱,使他可以一面順著她 退,一面吼得更狂妄。王德全用手亂抓,在雪亮的刀鋒底恐嚇下尖聲啼哭起來了。 胖女人跪下去。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不行!」他舞刀。 「救命呀!」王德全哀號。 王德潤底女人激動地喊著,奔進來了。她撲到三個人中間,抱住了丈夫底肩頭。 王德潤鬆手,王德全跌到地上去,在桌子底下爬著,最後這拉架的女人也被野蠻的 丈夫推倒了,四個人攪成了一團。 當王德全夫婦逃回這邊屋子來的時候,王德潤底女人就開始叫駡,率領著黑娃 子沖到石花缸旁邊,用石子、木樁做武器,向這邊攻擊。 第二天,請了族人來,由哥哥出錢款待,他們分家了。最末一次的瓜分,極其 仔細;屋後的山坡一房一半;後院用籬笆隔起,柑子樹一房三棵;至於那在狂風的 夜裡失去了副幹的、殘廢的沙桐樹,則歸了弟弟。 八 李榮成在當天夜裡就死去了。 李嫂底淒慘的哭啼在這家庭裡除了胖丫頭素芬以外沒有驚醒別人,雖然王德全 是醒了的,但正處在不幸的境況中,決沒有心來理會。這哭聲愈拖愈長,愈淒慘, 浸淫著秋夜和黑暗的田野,使鄰人不能安寧。「聽啊,李榮成死了。」他們低聲說: 「死了。憑良心說,也是可憐的。」但立刻他們就又睡去了:誰還有心分給別人嗎, 他們自己底苦杯已經是那麼深! 第二天清早,不幸的女人帶著哭腫的眼睛跑來找王德全,向他叩頭,請他佈施 一口棺材。但這使王德全苦痛:他也是不幸的,而且又沒有佈施底習慣。 他昏亂地叫起來,用煙杆把她趕走了。於是,蘆席包裹著死了的木匠,抬上山 去。 人們都以為李嫂要瘋,但不。她第二天——也就是這家庭分妥了家的那一天— —就開始為償還上年的租錢而繼續勞作了。還是懶惰,髒肮,還是夜裡出來偷竊, 然後到河邊去買包穀,除了很少說話這一點外,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但到十二月中 旬,她起了變化,白天裡也不在家了,而且穿上了一件沒有破洞的藍布衫。王德潤 底女人偵知了一切,而且快樂地宣佈了出來:她和石灰窯底工人軋姘頭。 王德全毒打她,扣留了所有的東西,把她驅逐了出去。 誰也不關心她底命運;不幸的木匠底死亡也早已被忘記,除了人間有一本帳薄 上還記著他所欠的三百塊錢。——在這偏僻的山谷裡,這家庭就這樣地循起著自己 底軌道生活下去了。分家和爭吵不曾影響各自底生活。王德潤底小鴉片館很發達, 所以到了冬天的時候,他底女人就穿上了城裡婦女所穿的那種紅毛線外衣,他也備 置了緞子皮袍、土耳其帽子和紅漆手權。這一對夫婦雄糾糾地走路,在冷冽的山風 裡用更狂妄放肆的嗓子叫喊。…… 王德全,他雖然永不會忘記柑子樹底屈辱和棺材底仇恨,卻也恢復了麻木的尊 嚴。不過他永遠掛慮,永遠不滿足;他底女人也和他一樣,他們並差不多每天從新 興建築場走過的時候,都要拾幾塊大木頭舉在肩上,甚至兩個人抬著,靜靜地,用 一種怠慢的姿勢走回來。這種姿勢,就仿佛他們以為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曾愛惜財物, 只有他們這種人類才是一切財物底真正保護者一樣。於是沒有多久,他們底後屋裡 就積滿了木材,在那裡生黴。 至於那些棺材,紅的也好,白的也好,它們在春瘟來到以前大概沒有賣出去的 希望了。都已經被冬天底潮濕侵蝕發黑,積滿塵汙,縮成醜陋而可憎的形體。所以 當一個老女人來問價錢的時候,王德全退讓到一百五都沒有能脫手。 「再不能讓了,這是老實價。」他搖頭,向那女人說,「工錢都不夠,這時候, 米糧貴,木匠十四個工,」他說,拉一拉左袖,「劃多少,你算算看呀!」 「啊彌陀佛!人總要有良心……」老女人歎息,閉上乾枯的眼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