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初雪 有一次,司機劉強和他的助手王德貴所在的汽車連,奉命從前線附近的地區往 後面運送一批朝鮮老百姓。這些朝鮮人在敵人的炮火射程內頑強地生活了好久了, 他們是因了緊急的軍事情況而疏散的;經過當地政府的再三動員,最後下了命令, 他們才肯離開他們的炮火下的家。劉強和王德貴的車子排在最末一輛開出,因為他 們這一車全是年老的和年輕的婦女,帶著一群孩子和很多的零碎東西。在十一月末 的嚴寒的黃昏裡,劉強和王德貴幫助著婦女們上車,先放上一些比較大的包裹,讓 幾個年紀大的、帶孩子的婦女坐上去,然後又繼續往車上填塞著東西;天色很快地 黑下來了,前沿的炮聲激烈起來了,山谷裡震盪著一陣陣的巨大的、單調的迴響, 婦女們的這些零碎的日用的東西,引起了劉強的許多感觸。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 者來到他的家鄉上海附近的時候,他的母親和姐姐帶著她們的籃子、罐子、大包小 包爬上一輛擁擠的汽車,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在一家汽車配件廠當學徒,他討厭這 些破舊的、他覺得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但是婦女們總不肯丟掉它們;為了搶救一個 包著幾件小孩的舊衣服的包裹,他的姐姐就在車輪下被碾傷了,那時候他還不懂得 在那些殘酷的年代裡人民生活的艱難。現在他自己在遙遠的祖國有一個家,有兩個 孩子。解放以前的那七八年,生活是不容易的,於是朝鮮婦女們的這些舊包裹,這 些簾子、草席,這些盆子罐子,就在他心裡喚起了溫暖的感情。特別因為這些婦女 們的家是處在敵人的炮火下,這些零碎的東西是在激烈的炮聲下從那些單薄而潮濕 的小防炮洞裡搬出來的,他心裡就非常愛惜,對每一件東西都充滿著愛惜之情。這 些東西仿佛在對他講述著艱苦和貧窮,同時又仿佛對他講述著婦女一兩年來在炮火 下的流血奮鬥。於是他就愉快而耐心地幫助婦女們安放她們的東西,並且總在說, 「還能想辦法裝上哩,阿媽尼,阿志媽尼,能帶上的就帶上吧。」婦女們眼看著車 子不大裝得下,就不再留戀她們的東西了,有的就想要把自己的已經般上車的東西 再搬下來好讓出地方來給別人,特別是一個頭髮全白的老大娘,她把她的兩床破炕 席從車上又拿了下來,她的那種默默無言的神情特別使劉強感動,於是,放到車子 上去的任何一件小東西,都叫他覺得這是對敵人的一個勝利。車上裝得差不多了, 地上仍然放著一些零碎的東西,同時還有好一些婦女沒有上車,他卻繼續在那裡一 件一件地往上搬著,在車上找尋著縫隙,請坐好的人們又站起來,想著辦法。看著 這種情形,年輕的助手王德貴有些焦急了。 「不行啦。再耽擱咱們要趕不過去啦、」 「行!」劉強決然地大聲說,接著他又用著愉快的鼓動的口氣說:「來吧,小 王,想個辦法替這阿媽尼把背夾綁在車子後邊,這兩個籃子也綁在後邊,……對啦, 這樣就壓不壞啦,這樣那兩床炕席也放得下啦。」 「這破炕席有什麼用呀!」 「老百姓過日子什麼都有用的,——哪怕是破炕席,能丟在這裡叫敵人一炮打 掉麼?」 他的愉快而活潑的聲音忽然變成嚴厲的了,並且那閃耀的眼光向著王德貴瞪了 一眼,從來不發脾氣的劉強,個性其實是非常剛強的,王德貴本來想說:「叫炮打 掉的東西多呢!」 可是說不出口了。 「好!這籠子裡還有兩隻雞呢。」劉強的聲音又變得愉快而活潑了,他向車上 喊著,「阿志媽尼,這個雞,頂好!」 還沒有上車的兩個年輕的婦女發出了笑聲。其中的一個用一條花格子毛巾包著 頭,有一對濃黑的眉毛,眼睛亮晶晶地閃耀著,帶著一種吃驚的天真的表情,一動 不動地看著這個熱情的、結實得發胖的司機,好像說:「這個人多奇怪,多好啊, 他怎麼會這麼細心呀。」 終於把所有的比較大的東西都安置好了。於是,還沒有上車的婦女們帶著提在 手裡的小東西開始上車。劉強抱起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她的凍得冰冷的臉上 親了一下,把她舉上了車。到這時為止,這個女孩顯露著大人似的憂鬱的神情,一 直在看著響著炮火的前沿,敵人打出來的白色的煙幕彈在昏暗的天色裡升得很高。 這懂事的女孩在想著什麼呢? 劉強把她舉上了車,用朝鮮話對她說:「等勝利了,你們就回來,我們幫你蓋 一間大房子,啊!」這時那個包著花格子毛巾的,濃眉毛的姑娘正在上車,攀在車 邊上停下來了,說:「英加,謝謝司機。」隨後皺著臉,激烈地說,「她的爸爸叫 李承晚在這裡打死的!」 那剪著齊眉的短髮,穿著紅襖子的女孩仍然在憂鬱地不動地看著落著炮彈的前 沿。她的母親,一個憔悴的中年婦女,俯下頭來,靠在女兒的肩上。劉強注意她懷 裡還另外抱著一個孩子。那白髮的老大娘激怒地說:「我們不是不願意離開……」 說了半句又沒有說了,所有的婦女都凝望著她們的毀滅了的村莊和她們的遺留下來 的田地,雖然在昏暗的天色中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時助手王德貴已經跑去發動了馬達,他擔心著,遲了公路上車多,趕不過封 鎖線。聽見馬達聲,劉強就很沉重地向著司機台走去了,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因 為聽見了車上面傳來的一個嬰兒的啼哭聲。 他攀上了車子,對裡面看著。車上實在太擠了。那啼哭的,就是剛才那個叫做 英加的女孩的弟弟,一個大包裹壓在他們的母親的膝上,那孩子就在母親的胸前憤 怒地哭著。那母親給他奶吃,哄他,他仍然哭著。最初一瞬間劉強想方設法拿開那 包裹,但隨即想到,這樣仍然是不行的,幾百公里的路程,而且夜裡面天氣要更冷 的,於是他叫那母親把孩子給他,他說,他們有兩個人,可以把這嬰兒帶到司機台 裡面去。做母親的遲疑了一下,望著周圍的人們。但這時劉強已經伸手把孩子抱過 來了。 「辛苦啦,謝謝……」那母親激動地說。 「不謝!小王!」劉強喊,為了免除那母親的不安,他特別用一種愉快的、幽 默的腔調大聲喊著,「來,小夥子,咱們找到一個活兒幹啦!」 「什麼呀?」小王跑過來,他驚奇劉強今天怎麼會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 「這活主要是你的!」劉強愉快地說,跳下車去,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塞在王德 貴的手裡了。 「這怎麼好弄呢,我不會抱孩子呀!」那十八歲的青年助手說。 但這時劉強已經甩下了披著的大衣,脫下自己的上衣來包在孩子的身上了。 「咄!」他說,「做這麼回把媽媽不委屈你,將來你還不是得有兒子!拿大衣 包著他,拉屎拉尿的就拿我這破衣服墊著!」 王德貴很不滿意——這老司機今天太婆婆媽媽了,妨礙了完成任務怎麼辦呢— —然而他仍然羞怯地笑了。他捧著孩子的那姿勢實在笨拙,就像捧著一盆熱水似的, 車上的婦女們,雖然不大聽得懂這兩個司機的對話,也都笑起來了。剛才那沉默, 苦痛的空氣一下子變成了愉快的,那頭上包著花格子毛巾的、濃眉毛的姑娘笑得最 嘹亮。王德貴很不滿意這些笑聲,渾身熱辣辣的。 「這有啥好笑的呀,咄!」他激怒地向著那姑娘說,可是那個羞怯的微笑,仍 然違反了他的意志,一點也不給他爭氣,來到了他的嘴邊。 於是那姑娘笑得更響亮,這個連孩子都不會抱的小司機是多麼有意思啊! 司機台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迎著寒風,這台嘎斯車投入了公路上的激烈的鬥 爭。 駛出了山溝,上了大公路不久,防空槍響了,遠遠近近的所有的車燈一下子熄 滅了。迫近了敵機的封鎖線,為了離前面的車遠一點,劉強把車停了一下,他從司 機台後面的小窗子看了看車上的人們,聽了一聽。婦女們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音。 「這些婦女行!」劉強說,「怎麼樣,這個媽媽當得怎麼樣?」 「別逗啦。今兒你哪來這麼婆婆媽媽的!」 王德貴顯得很不高興。那個孩子搞得他很緊張,他生怕弄痛了他,生怕他哭, ——一哭起來,車上的那個頭上包著花格子毛巾的姑娘就要笑了——但愈是這樣, 那孩子就愈是不安寧,他一喘氣就哭出來了。 「看你這傢伙,能這麼抱的嗎?輕一點,讓他的頭枕著你的左胳膊彎——你這 小夥子真笨啊!」 「本來我沒抱過孩子哩!!——你叫我背一百斤都比這舒服!」 「別發牢騷,行哪。看哪,小寶寶。」劉強從駕駛盤旁邊彎下腰來,對著那孩 子的臉說,並且吻了他一下:「嚇,我的這小寶寶真乖,不哭啦,媽媽在上面啦, 將來長大了你也學開車吧。」 王德貴斜著眼睛,很不以為然地看著這老司機,嚇,這個從來都是剛強的人今 天怎麼會這樣!這麼個孩子有什麼值得稀奇的呀,說不定一會兒就拉你一身! 敵機臨空了,照明彈從前面一直掛過來了。劉強的臉上馬上有了凜然的、嚴肅 的神氣,他的眼睛裡出現了王德貴所熟悉的那種絕對的冷靜,他又側過頭來向著車 上面聽了一下。 王德貴看出來他那臉上的意思是:「停在這裡,還是沖過去?」 「沖吧!」王德貴說。 「你把孩子抱好。」 於是這台車開動起來。它超過了停在路邊上的一台車,在照明彈的亮閃閃的照 耀下箭一般地飛奔出去了。它又追上了兩台死命奔馳著的車,敏捷地超過了它們。 這時候炸彈在左前面遠遠的地方爆炸了,天上的照明彈熄了一批又來了一批,這一 次足足有六七十顆,掛上了十幾裡路。 「趕上了,他媽的!」劉強說,「這孩子也真乖,他知道叔叔們在跟美國鬼子 鬥爭,他不哭啦。」他說,但他的冷靜的眼睛仍然直盯著面前的被照得發白的公路。 今天的敵機封鎖區好像比往常擴張了一些。但即使在往常,這裡也是敵人的重 點封鎖區了。劉強聽不見敵機的聲音,但是他感覺到現在敵機是飛得很低,因為今 天有雲層,而且這一帶是大開闊地。突然的一梭子帶著紅色曳光彈的子彈落在右邊 幾十米外的田地裡了。劉強猛烈地煞住了車,剛一煞住車,就看見前面一百米以外 的一團爆炸的白光。很明顯,敵機在捕捉他。如果他剛才不煞一下車,他就會落在 炸彈的威力圈裡面。現在敵機是繞過去了,於是他立刻又開動車子,繞過剛才的彈 坑,用全部的速率奔馳起來。這時這個老練的司機的心裡才有了真正的緊張,並覺 得一種痛苦:如果一顆炸彈落在他的車上,他將如何對得起這些朝鮮婦女?雖然他 看不見車上的婦女們,但他覺得她們是那麼沉靜地凝望著前面的道路,好像是,即 使炸彈落在她們身上,她們也決不會動彈一下的。——那些年老的、憔悴的、或者 包著花格子毛巾的、年輕的臉,她們的沉毅的、閃亮的眼睛激動著他。他覺得這車 子不是他在駕駛,而是自己在飛馳——那些婦女們的沉靜的、屏息的、一動不動的 姿態好像給這台車長了翅膀。 在車子猛然停住的急劇的震動裡,王德貴撞在車臺上,頭上流血了,但他唯一 的思想是緊緊地抱住孩子,不讓他受到損傷。在緊隨著而來的那一聲爆炸裡他不覺 地彎下腰去俯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已經又睡熟了,無論是震動或是爆炸聲都不曾使 他醒來。現在這台車正處在幾顆照明彈的光圈的中央,照這樣的速度,還要有一刻 鐘才可以脫險。在照明彈的亮光下,王德貴第一次對著孩子的圓圓的臉看了一眼, 這才注意到,這孩子原來是長得很俊的,緊閉著的薄薄的嘴唇非常可愛地翹著,黑 黑的睫毛貼在面頰上。於是孩子在他的緊張著的內心裡面喚起了模糊的甜蜜的感情。 「好極了,咱們就這樣幹下去吧!」他想,意識著自己是在從事著英勇的工作, 無論對於司機老劉,或是對於車上的婦女們和這個孩子,他都是一個不可缺少的、 重要的人,「我不久就可以自己駕駛一台車子,——笑我不會抱孩子,這又有什麼 關係呢?」 前面不遠的爆炸的閃光打斷了他的思想,他趕快地把孩子又摟在胸前。接著, 在車子的右邊閃起了強烈的光亮,顯然這個爆炸比先前的那個更近,於是他迅速地 把孩子移到裡面,拿自己的背對著車門。爆炸的氣浪似乎把車子掀動了一下,但是 車子仍然在一直向前開。 「幹不著就算我的!」劉強說,冷靜地,筆直地看著前面。 王德貴心裡的那個模糊的甜蜜的感情更強了。這是對於孩子,也是對於自己的。 眼看著沒有遭到損害,就要脫離危險,他就抱起那熟睡著的孩子來忍不住地在孩子 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同時他偷偷地看了劉強一眼,看劉強是否發覺了他。 「笑我哩,這些女人,難道我真不會抱孩子嗎——你看我抱著他一點都不哭。」 於是又對那孩子親了一下。孩子臉上的奶腥氣叫他覺得很激動。在這些動作裡,意 識到自己的這些動作,他覺得自己現在是成了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 但是劉強忽然說: 「你不要這麼搞他,搞醒了又哭的。」 奇怪得很,劉強一直在盯著前面,怎麼會注意到他的呢。 他的這一點秘密的感情被發覺了,並且從劉強的聲音看來,他仍然不算個大人, 沒有資格這麼撫弄孩子的——於是他的臉發燒了,「我並沒有動他。」他辯解著。 劉強卻沒有再作聲,緊張地開著車子,現在他們已經遠離了照明彈的光圈。幾 分鐘過後,他們駛上了一個山坡,在一個很隱蔽的地點停了下來。 「還說沒有動哩,」一停下車子,劉強就愉快地大聲說,「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沒有一下子安靜。」 「那麼你來抱怎樣呢。」王德貴生氣了。 對他的這種孩子氣,劉強一點也不在意,他把孩子抱了過去,在孩子的臉上親 了一下,打開車門出去了。王德貴對這個很是妒忌——為什麼你能這麼動孩子,我 就不能呢。他這時他發覺他的額角上剛才撞傷了,流了粘呼呼的一片血,他拿手摸 了一摸,於是掏出一塊破手巾來狠狠地擦了一下,同時冷笑了一聲:把因孩子而來 的委屈都發洩在這一聲冷笑裡,他就打開車門,迎著冷風下去檢查車輛,並且到山 坡下面找水去了。 他聽見劉強的愉快的聲音,他在慰問那些婦女,喊她們下車,休息一會,他並 且喊著孩子的母親,顯然是要她來給孩子餵奶。婦女們下了車,悄悄地、感激地說 著話,又傳出了那個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姑娘的笑聲,雖然笑得很輕,王德貴仍 然一下子就聽得出來了。「又笑我麼?」他想,但隨即他提著水壺站下了,看看山 坡邊上的婦女們的模模糊糊的、溫暖的影子,很安慰地想:「還好,她們一個也沒 有負傷的——劉強這老傢伙真行啊!」 在這個地方不能多休息,於是車子立刻又前進了。王德貴嚴肅而冷淡地又接過 了孩子,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竭力地表示出來,他對這個孩子很有點意見,他一點 也不喜歡他,他才不愛管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呢!他用大衣把孩子包好,就不再動 他了。 可是司機劉強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他緊張地趕著路,一面計算著路程。還 有三百公里,天亮以前一定得趕到,而現在離天亮只有六個多小時了。車子緊緊地 追隨著前面的大隊的車輛,迎著同樣多的從後方開來的車輛,在漫天的灰塵中前進, 隨著防空槍的聲音,車燈時亮時熄——這大隊的車輛看不見盡頭,一直到十幾裡外 的山坡上,車燈都在閃耀著。 但翻過了這座山坡之後,車子忽然地變得稀少了,大隊的車輛在公路的交叉點 上分散了,於是在劉強他們的面前就又出現了一片黑暗的平原,和寂靜的、灰白色 的公路。天上的雲層更濃厚,從門縫裡和玻璃的縫隙裡鑽進來的風變得更冷,手和 腳都凍得麻木了。迎著這尖厲的冷風,駕駛台前面的玻璃上開始結霜了。在寒冷和 疲困中,劉強的心裡繼續地閃耀著車上的那些婦女們的面孔。他現在已經是那樣熟 悉她們。他想:她們都穿得單薄,這一夜裡很難熬的。他的老婆曾來信告訴他,她 和孩子們都已經預備好了今年冬天的棉衣了,但這裡的這些婦女,卻還是穿著一件 夾襖,而且似乎就要這樣度過冬天了。這種夜裡行車,要是能有車篷就好了,最好 當然還要有些熱水。……但他隨即就對這個思想微笑了。這是在戰爭。……「你做 了棉衣,這當然好,可是咱們這裡還不能這麼要求,」他想,似乎是在和他的女人 辯論著。當然他的女人是不會反對他的。如果不是戰爭,這些婦女們在這種夜裡就 會喂著她們的嬰兒甜蜜地睡眠,但現在呢,受點凍又有什麼,她們連家都毀了。她 們的男子和親人有好多犧牲在這戰爭中,有很多還在前線,——每一個婦女的心裡 都有一段痛苦的。她們現在要遷移到後方的山裡去,在那裡也並不是一到達就能安 住的,她們要一鋤頭一鋤頭地掘開凍得像石塊一般的泥地,建立起單薄的小屋子來。 這就算完了嗎,不的,呼嘯著的炸彈仍然要來威脅她們和她們的孩子。你看一看吧 ——他似乎是在繼續和他的女人說——看一看她們從炮火下帶下來一些什麼東西! 幾件衣服,幾條炕席,幾把鋤頭,還有兩把鋸子。她們中間一定有會木匠活的,她 們什麼都能做。 有一個罎子裡裝著留做種子的麥粒,另外一個罎子裡有一些菜籽……」明年春 天她們的新的田地裡要發芽的! 「你看一看吧,」他說出聲來了,這回他是對王德貴說,他想起了開車前他們 的一點爭論,「你以為老百姓安個家是簡單的嗎?」 王德貴沉默著,像沒有聽見似的。王德貴仍然不高興。因為冷,他已經把孩子 抱在胸前了。 「咱們年輕的時候,把事情總是看得簡簡單單,」他又說,這聲音是疲困而溫 暖的,「同志,不簡單啊。」 「防空!」聽見了防空槍,王德貴說。 劉強熄了燈駕駛著。過了一會,遠遠的前面有車燈亮了,他也就打開了燈,並 且又來繼續他的辯論,「你為什麼不高興呢?」他問。 「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德貴懊惱地說。 「你總歸是年輕,不知道婦女在戰爭中受的苦處。譬如說,我們男子,我們軍 人這麼想:我們在前方流血犧牲,你們女人不過是躲在家裡罷了。嚇,說得多麼簡 單!」 「誰這麼說的?」王德貴說,他現在特別不高興老劉說他年輕。他以為這是他 的討厭的弱點。 「我們驕傲我們是一個志願軍戰士,」老劉非常嚴肅地說,「這當然是光榮的, 可是要像那樣想就不對了。」 王德貴沒有回答了。這個辯論進行不下去,因為王德貴其實並沒有這樣或那樣 想;老劉雖然很有經驗,卻沒有懂得他現在的心情。他總歸是不高興別人把他當做 孩子。他懊惱他沒有在人們面前做出重大的事情來。在嚴肅而冷淡的外表下面,他 的頭腦裡在飛翔著一些抑制不住的熱烈的想像。他想像他自己駕駛著一台車,沖過 了照明彈和機關槍,——一隻手抱著孩子一隻手駕車,車一停下來婦女們就跳下車 來跑到前面打開車門,一看,原來他在那裡給孩子喂水呢;於是她們笑起來,譏誚 他這個男人居然會帶孩子——女人們總是這樣的,你會帶孩子她們也譏笑——並且 那個頭上包著花格子毛巾的濃眉毛的姑娘,站在人們後面一聲不響地偷看著他,他 又想像這個孩子一到他的懷裡就不哭了,車子到了地點,他的母親來抱他了,他卻 不要他的母親,哭著往他的身上撲,這時婦女們又笑起來了,他就摸摸孩子的頭, 說:「再會吧,小傢伙,我是沒法老抱你的!」他又想像,將來這孩子長大了,到 中國來找他,而他那時候…… 他皺著眉,搖著頭來驅逐這些想像。嚇,從這一點上就又證明他不是一個成熟 的人,一個成熟的、鄭重其事的人是不會像他這麼胡思亂想的。 「不許胡思亂想!」他想。於是他覺得他應該去想目前的實實在在的、重要的 事情,他就說:「老劉,過了下一個防空哨多加點水吧,可能水要凍的……」 可是這一次老劉沒回答他。老劉注視著眼前的道路,同樣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 裡…… 車子再停下來的時候,情形仍然是那樣的:老劉把孩子抱出去了,婦女們跳下 車,熱烈地說著話,王德貴則是一聲不響地去路邊的防空哨的棚子裡找水。天氣非 常冷,凍得水壺都提不住;水裡全是冰碴。爬在車頭上上水的時候,他注意地聽著 附近的人們的談話聲。老劉坐在一邊吸煙,笑著,做著手勢,說著朝鮮話,顯然很 高興自己能夠說得這麼好,——「他當然說得好,他來了兩年哪,」王德貴想,後 來他聽懂了其中的一句,而這一句恰恰是說到他的;大約是那個孩子的母親問到他 的年齡,老劉回答說:這年輕的同志十八歲啦。 「啊喲,」一個婦女叫著並且用中國話說:「不像的!十六,十六!」 於是好幾個婦女都朝著他看著,他覺察出來她們的臉上有著那種撫愛的微笑。 他的小個兒和孩子氣的面孔,確實會叫人覺得他才十六歲。他一向把這個看成自己 的弱點,他覺得這是因為他童年的時候生活太苦,沒有父母,替人家放羊,吃不飽, 而且害過一年多的瘧疾病。……想起這個他心裡就充滿了對過去的生活的憎恨。 「我十九啦!」他在車頭上站起來,氣呼呼地大聲說。 「十九?」那個婦女的愉快的聲音說,「啊喲,沒有的,沒有的!」 「怎麼沒有的?十九啦!」他說,氣憤地把水壺裡剩下的冰碴往地上一潑,跳 下了車頭。 可是他的生氣的樣子只是引起了一陣善意的愉快的笑聲。那個婦女又說了幾句 什麼。 「小王,問你話呢。」老劉說,「問你來朝鮮多久啦?」 他才來了五個月——對這個,他覺得羞愧,於是不回答,走到一邊去了。他想 著他的矮小的個子,心裡繼續充滿著對過去生活的憎恨,這種感情使他真正地顯出 了老成的、莊重、冷淡的神氣,他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也來抽一支煙。「這些 女人真婆婆媽媽的,」他想,他認為一個成年人,一個老戰士是要這麼想的。但是 他擦了好久火柴仍然沒有能點著手裡的香煙,並且忍不住要朝婦女們那邊瞧著。於 是他心裡又不由地感到了溫暖的、親切的感情,覺得這些婦女就像是自己的親人似 的。 那個帶著兩床破舊的炕席的、白髮的老大娘走到他的面前來了,慈愛地看了他 很久,於是俯下身子來,撫摩著他的頭,幾乎是貼著他的臉,輕輕地說:「你的多 好喲。」 「我的不好。」他說,企圖保持著他的冷淡的樣子,不願意人家把他當做孩子 來撫愛——但他的聲音卻違反著他的意志充滿著這樣的溫柔的感情,一下子有些顫 抖了。 「你的阿媽尼,媽媽?……」 「沒有。」他說,又裝出冷淡的樣子來,用力地劃著了火柴,點燃了香煙,大 口地吸著,因為他發覺那個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濃眉毛的姑娘正在附近看著他。 「你又要笑了吧! 你笑吧!」他想,但心裡仍然禁不住地充滿了親切的、溫暖的感情。 「喂,小王,繼續幹活吧。」劉強愉快地大聲說,抱著孩子走了過來。 奇怪得很,這一次,這個孩子叫他打心眼裡覺得溫暖。他覺得他和這孩子已經 忽然地這麼熟了,如果不叫他抱,他會難過的;他心裡已經不再是最初的那個模糊 而陌生的甜蜜的感情,而是禁不住的關心和熱切的愛。於是,就像個小母親似地, 他拉拉孩子的衣服,替他揩揩口水,非常細緻地用大衣包著他。他覺得孩子在他的 懷裡很舒服,於是心裡很寬慰。 「老劉,你看這孩子有兩歲了吧?」 「胡說。才七八個月。——你不看他是吃奶的麼?」 「哦,這玩意兒我是不懂。」 「兩歲?我離開家參軍的時候,我那第二的孩子就是兩歲,滿地跑。」 「什麼時候才會走路呢?」 「周歲就行啦。」 「哈,再有幾個月我們這位小同志也滿地跑啦。」 「他要把你的罎罎罐罐全給打翻。」 「嚇,有孩子也真是麻煩。」 他們不再為這孩子爭吵了。他們談著他們共同的東西。有了和老劉一同談這種 話的權利,王德貴心裡是很滿意的。 不久之後,這台車又迫近了敵人的重點封鎖區。前面十幾裡外不斷地閃耀著照 明彈的亮光和爆炸的閃光,這些兇惡的閃光使得周圍的黑暗更森嚴。防空槍不絕地 響,他們熄了車燈前進著。但不久前面的公路就叫來往的車輛堵塞起來了。 車停了下來,王德貴把孩子交給了劉強,跳下車去觀察著。 他越過幾台車,跑到前面的一台載著一些幹部的車子旁邊,打聽出來,原來是 前面十幾裡外的橋樑黃昏的時候叫炸了,還不知道已經修復了沒有。他又往前跑了 一點,看見前面的一些車子已經在開動,於是跑了回來,把這情況告訴了劉強。劉 強判斷說,這個地方是呆不得的,但他們正要開車,前面又堵住了,傳來了人們的 焦灼的喊叫聲和雜亂的喇叭聲。 於是只好等著。小王又把孩子交給劉強,又下車來觀察,但現在沒有什麼可觀 察的,天冷極了,他站在車邊上跳著腳,發覺車上的婦女們全在期待地看著他。 「沒有關係的!以裡阿不索?」他說,這是他所會的幾句朝鮮話之一。 「不怕的。」那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濃眉毛的姑娘說。 「對,不怕!」 「你的辛苦啦。」那姑娘非常誠懇地說。 「沒有,不辛苦。」他急忙地、激動地回答。 他覺得,能夠為這些婦女們做事,能夠在這種場合負起責任來,一切是多麼好 啊。 但這時敵機已經到了附近的上空。在幾裡外掃射著,接著就傳來了猛烈的爆炸 聲。劉強從司機台裡抱著孩子一下子沖出來了,大聲地喊叫著婦女們下車——立刻 下車,緊急隱蔽。婦女們迅速地跳了下來,抱著孩子的劉強就引著她們往附近的山 坡邊上跑去。這老司機的判斷果然是精確的,因為立刻就傳來了炸彈下來的嗖嗖的 聲音。劉強大聲喊著臥倒,婦女們在田地裡和坡邊上臥倒了。劉強臥倒了,把孩子 抱在大衣裡摟在胸前貼著一條土坎,拿自己的身體擋著他。王德貴從車上扶下了那 個白髮的老大娘,攙著她跑,在炸彈呼嘯著下來的時候就一下子把她抱著滾到一條 小溝去了。兩顆炸彈,一顆遠一些,一顆在附近的公路邊上爆炸了。 那老大娘一動不動地躺在王德貴的下面。炸彈掀起來的泥土蓋住了他們。但馬 上王德貴就爬了起來,抱起了那個震得發暈的老大娘,喊著:「阿媽尼、阿媽尼,」 這阿媽尼動彈了,輕輕地歎息著,伸出她的乾枯的手來撫摩著王德貴冰冷的臉,然 後就把他的臉捧在她的兩隻手裡。…… 但是這時候附近傳來了婦女們的激動的聲音。劉強叫彈片打傷了左肩,她們正 在幫他包紮。那個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姑娘叫打傷了左手,但是她卻不覺得自己 的傷,興奮地往劉強身邊跑去。那個做母親的在撕開著急救包,在急速的動作中不 時拿衣袖揩一下眼睛,但眼淚仍然不住地流了下來。 另外一個姑娘抱著孩子,癡癡地看著遠處。在這一切的中間,站著高大的、有 些肥胖的劉強,他在顧盼著,溫和地、有些傻氣地笑著。王德貴奔了過來,看了一 看,立刻就奔向那個孩子,看見他沒有負傷,並且還在睡覺,就伸手去抱。這幾乎 是他這時候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那姑娘也認為是當然的,就把孩子遞了過來。但 這時劉強喊著:「小王,去檢查車,把車倒出來!」他就又把孩子丟給那個姑娘向 車子奔去了。 車子好像沒有受到損傷。他狂熱地跳上駕駛台,發動了馬達,開始倒車,使它 遠離前面的車輛。他這時非常相信他自己,非常信賴他的才學習了幾個月的、不熟 練的技術,他覺得他什麼任務都能完成。車子從坡邊上退過去的時候,他看見了站 在路邊上的那個老大娘的激動的臉,但這時劉強來到坡邊上,喊他停下,迅速地跳 上車來了。顯然的劉強決定立刻前進。他讓開了位置;剛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就 記起了孩子,於是跳下車去,從那個母親懷裡把孩子抱了過來。 ……婦女們上了車,劉強就開動了。 「能行麼?」王德貴問。 「能行。」劉強說,在駕駛盤上按熄了剛點著的煙,「過了這段路給你開。」 前面的道路上松了一些,並且敵機似乎已經過去,於是這台車繞過了前面的一 台被打壞了的車繼續前進了。它疾馳起來,一直超過了十幾台車。亮了一下燈,防 空槍響了,又熄了燈——在劉強的眼睛裡又出現了那剛毅的、絕對的冷靜。 小王抱著孩子,感覺到呼呼地撲進來的冷風,他才發覺到身邊的車門和玻璃都 叫彈片打壞了,於是更緊地抱著孩子。不久他們又聽見了附近的爆炸聲,但這投彈 顯然是盲目的,因為天上雲層更低了,照明彈已經不生效了。這台車疾馳著,它的 下面的土地不時地在爆炸裡震動著,這裡那裡灰暗的雲層下不時地閃著光,——整 個的世界都在沸騰著。劉強堅毅地瞧著前面,臉色略微有點灰白。他非常出色地馳 過環山的公路,越過很多台車輛;而且這緊張的工作是在大半的時間熄了車燈的情 況裡完成的。王德貴感動地看著他,注意到這個老司機的大衣脫落到後面去了,伸 出手來替他拉上,於是發覺他的左肩的衣服已經叫鮮血浸濕了。 「我來吧。」 「不,我能行的。」 不久道路上又擁擠了起來。他們弄清楚了,黃昏的時候被炸壞的橋樑剛剛修好; 通車才一個小時,所以很多車輛都過不去。於是劉強又超過了前面的兩台車,跟隨 著一輛運木料的車子,從一條險陡的小路繞過了公路上堵塞著的一群車輛,從沙灘 上一直馳去,來到了擁擠的橋頭。 敵機正在雲層裡盤旋,找尋著目標。江的兩岸,保護橋樑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 在射擊著,傳來急促的劇烈的聲音,灰暗的雲層下面佈滿了一陣陣的紅色的火星。 車子一輛接著一輛,慢慢地駛上了剛修好的橋。 但劉強的車被管理橋頭的一位工兵連長攔住了。工兵連長說,必須排好隊按次 序前進,因此,劉強應該退到大公路上去排隊,否則就要等待已經排成一隊的車輛 過完。 劉強說,他沒有注意到,不知道要排隊;後面已經擠滿了車,回去是很困難的。 王德貴叫起來了,他說,為什麼不派人在下道的地方攔住,通知他們排隊呢,這不 能怪他們的;回去不可能,而等著別的車輛過完再過,天亮都辦不到的。 ……在這種情形裡,人們總很容易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王德貴覺得這個橋頭 的工作做得簡直不好,他有理由發火。但那個工兵連長,很習慣這種情況,而且非 常疲勞,一點也沒有理會王德貴的叫嚷,走回去了。 「這就夠嗆了!」劉強說。 「我來交涉去!」王德貴理直氣壯地叫著,打開車門抱著孩子出去了。 劉強疲困地坐在那裡,聽著立刻就傳來了的小王的吵嚷的聲音,可是那個工兵 連長的回答卻不很聽得清楚。好久好久,小王仍然在那裡叫著,語氣已經沒有那麼 強硬了,他說,他們不知道這種情形,他們的司機負了傷,……但那個工兵連長的 回答仍然不大聽得見。顯然,要說服一個被緊張的情況煩亂著的、執行紀律的連長, 是不可能的,況且那裡還站著另外的幾個司機,他們也提出同樣的要求,在小王大 聲嚷叫的時候就插著嘴。劉強有些焦躁。小王的聲音使他痛苦而惱怒,但他也弄不 清楚究竟是惱怒小王還是惱怒那個不通情理的連長。他跳下車去了。腳一踏到地面, 他就有些昏迷;稍微站了一下他才迎著冷風走了過去。 他聽見小王說:「同志,你想想吧,這並不是我們不遵守,……我們的司機負 傷了,我們一台車並不妨礙大家呀!」 另外有一個司機說:「是呀,我們一兩台車……」 聽見這個,劉強惱怒地皺起了眉頭。他又聽見那工兵連長的疲勞的、冷淡的聲 音: 「不遵守制度就妨礙大家,……」 於是劉強喊:「小王,別說了,回來!咱們退回去!」 「那不行的……那咱們就不能完成任務了呀!」小王說,這聲音不再是理直氣 壯的,而是又痛苦又焦急,幾乎是含著眼淚的了。 「回來!」劉強沉默了一下嚴厲地說,「遵守制度吧!」 「那是你們司機麼?」工兵連長拿手電對劉強照了一下,說,顯然對劉強的這 種頑強的、自尊的態度有些驚訝。 王德貴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懷裡的、被他包在羊皮大衣裡的那個男孩哇的一 聲哭起來了。這哭聲是這麼意外,大家都朝這邊看著,並且有兩個戰士也跑過來了; 緊張的橋頭上的這個小孩的哭聲使得人們非常驚奇。小王一瞬間也被這哭聲鬧慌了, 他不好意思地、趕緊地拍著孩子說,「別哭了,哭什麼呀!」但立刻他的聲音就不 覺地變得非常柔和,他拍著孩子的屁股說,「不哭,啊,寶寶,咱們馬上就要過橋 了。」這時候敵機又經過頂空,高射炮猛烈地射擊著,可是小王沒有注意到這個, 人們也沒有注意到這個。 那孩子繼續地哭著。工兵連長奇怪地、沉悶地問: 「這是怎麼搞的?你哪里弄來的這個孩子呀!」 「我弄來的?」小王激動地嚷著,「你沒看見嗎,咱們車上全是前面下來的朝 鮮婦女!」隨即他又拍著孩子的屁股,「不哭啦,小寶寶,過不了橋就呆著吧。」 聽了一聽敵機已經過去,工兵連長就打亮了手電,照見了那個在小王懷裡動著 四肢大哭著的、滿臉眼淚的孩子,並且照見了小王的被孩子尿濕了一大片的羊皮大 衣。在手電的反光裡,劉強注意到工兵連長的疲乏的臉上有了一絲微笑,並且他那 眼睛因譏誚和喜悅而發亮。 「這他媽的!」工兵連長譏諷地說,一下子變得生氣勃勃了,「你看你這個樣 兒!『不哭啦,小寶寶,過不了橋就呆著吧。』你呆著吧!」 「難道不是這樣的?」小王叫著。 周圍的人們都看著孩子。這些疲困、受凍、焦灼的戰士們、司機們,大家的臉 上都露出了笑容。當那孩子的小手在手電的亮光裡一下子撲打到小王的臉上去的時 候,那個工兵連長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大家於是懂得,這毛手毛腳的年輕的司機 助手,為什麼要求得這麼理直氣壯了。 「你們車上是朝鮮女同志麼?」 「是的,」 工兵連長就亮著手電向車子走去,對車子照著。那些婦女們默默地迎著手電的 亮光——在緊急的情況和嚴寒中她們是絕對沉靜的。小王抱著那啼哭的孩子跟著工 兵連長跑著,一邊跑一邊拍著孩子:「好寶寶,不哭啦,咱們這就過橋啦!啊! 啊!」 工兵連長和另外的幾個司機都看見了——這些年老的和年輕的婦女都是穿得很 單薄的。 「同志……這並不是我不遵守……」小王溫柔地說。 「好啦,別唱了,過去吧。」工兵連長譏諷地說,忍不住地微笑著:「什麼, 『好寶寶,不哭啦,過橋啦!』——你這傢伙滑頭!」 「別叫小孩拉你一身——你看你哪像個抱孩子的樣兒呀!」一個戰士大聲說。 小王快樂地叫了一聲爬上了司機台。但隨即又伸出頭來說:「那麼你來抱一下 試試看?嚇!」劉強發動了車子,於是這台車插入了正在行駛著的車子的行列中間, 上了橋頭。工兵連長和其他的司機們不覺地跟著這台車走了幾步,然後就站在冷風 中,聽著馬達的吼聲中傳來的孩子的哭聲和小王的快樂的撫愛聲——大家的臉上都 長久地含著安靜的,滿足的笑容。 過了橋以後,劉強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咬著下嘴唇,一聲不響地開著車。現 在是夜裡三點鐘,還有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為了趕路,避免大公路上的擁擠,熟 悉道路的劉強彎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公路。這小公路沒有防空哨,而且面前橫著一座 高山;在駛進了山溝之後,劉強就停了一下車,要求車上的婦女們注意聽著敵機, 並且囑咐王德貴拿出皮管來給車子加油。……這樣,這台車就開始在這條高低不平 的小公路上顛簸了起來。 王德貴要求劉強給他開一段路,但劉強搖搖頭拒絕了。 車燈劃開了山溝裡的黑暗。路旁長滿了各樣的樹叢,只偶爾有一兩家沉沒在黑 暗裡的人家。車子涉過了十幾道淺的、急湍的溪流,衝開那些一直伸到公路上面來 的帶著枯葉的樹枝,前進著。冷風在山溝裡尖厲地呼嘯著,好像因了這台車膽敢駛 到這裡來而發怒似的。司機們的手和腳全麻木了。駛上盤山公路的時候,車上的婦 女們敲著車頂,報告著敵機的來臨,劉強熄了燈。走了一段,停下來聽了一聽,他 又打開了燈。 婦女們敲著車頂的聲音,叫他強烈地感覺到他和她們之間的休戚相關的感情; 戰鬥的心情使他從創痛和極度的疲勞裡又振奮了起來。他仿佛看見車上的婦女們的 凍得發青的臉和迫切期待的眼睛,他也意識著抱在王德貴手裡的孩子。他的頭腦裡 閃過了一些圖景。在一間亮著燈光的房子裡,他的孩子們正在甜蜜地睡眠,小小的 頭歪在枕頭邊上,旁邊擺著紅花布做的新棉襖——那是奶奶親手縫的。長方形的房 間裡堆滿東西,這都是老人家的東西,其中有幾十年前老人家自己出嫁的時候的一 口木箱子。於是房間裡就有著陳年古舊的生活氣味。想到這個,他覺得很寬慰。接 著他的頭腦裡又出現了一幅圖景,比先前的一個更鮮明。這是織布廠的車間,燈火 通明,鬱悶而喧囂,他的女人站在織布機旁,臉色有一點蒼白,額角上沁出了汗珠。 她一邊工作一邊在想著什麼。忽然地有一個人走過她身邊,嚷著說:「外邊真冷啊, 下雪了。」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問:「下雪了嗎?」看見了那人肩膀上的還沒融化的雪花, 她就想著:「是下雪了。他在前線怎麼樣呢,穿上棉衣沒有呢,該死,總是不來信!」 ——「這些女人家總是記掛什麼棉衣棉衣的,你沒看見嗎,我在前線很好,正在爬 過高山,」他想,微笑著:「也確實不對,兩個月沒寫信了。 不過又有什麼好寫的呢,媽的,棉衣棉衣的……」車頂上又傳來了敲擊音,於 是他又熄了燈。——在這森嚴的高山上,迎著猛烈的冷風,這台車時而亮著燈,時 而在黑暗裡摸索,駛上了山頭了。它的燈光不時地照見著險陡的山岩和筆直地伸向 天空的楊樹。車上的婦女們靜靜地坐著,小王懷裡的孩子熟睡著,這一切都參加了 這一場以意志和愛情來致勝的鬥爭。 翻過山頭,在劉強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遼闊而蒼茫的景象。下面是平原。遠處 的天和地分不清楚,但平原裡這裡那裡地閃耀著的像螢火似的無數的車燈,映出了 這一片遼闊蒼茫的景象,並使人感到活躍的生命。這一片土地是醒著的,它在呼吸 並且活躍,無論是敵機或是嚴寒都不能制服它。兩年來千百次地見到過這種景象了, 但每次見到都不能不激動。散佈在平原各處的,一閃一閃地亮著的車燈,那是他的 同志們。 他們也會看見高山上的這一盞閃亮著的車燈的。而且,在看不見的盡頭,那裡 是祖國,也有無數的車燈在閃耀,向著朝鮮前線駛來。 他大口地吸著氣。他開足了大燈使它照向前面的山溝。這時,從黑暗的空中開 始有灰白色的小點降落下來,在這條寬闊的光帶裡發著亮,柔和地、悄悄地飛舞著; 漸漸地這些細小的、輕柔的、白色的東西稠密起來了,它們歡樂地無聲地飛舞著, 把整個的光帶都佈滿了。 「下雪了,」王德貴快樂地說,「這是今年頭一次下雪。」 「下雪了。」劉強想,「她猜得不錯,真的下雪了。」他心裡愉快而安靜;他 的心仿佛在隨著雪花飛舞著。雪花輕輕地貼在駕駛台的玻璃上就不再融化了;公路 已經迅速地變成了白色。 他仿佛又聽見他的女人的聲音;「是下雪了,他在前線怎樣呢?……」他的凍 僵了的臉上閃耀著一個疲勞的、柔和的微笑。車子駛下山坡,剛一刹住車,他就伏 在駕駛盤上昏迷過去了。 王德貴喊著他,慢慢地他清醒了過來。「哎呀,暈的不行。」 他愉快地說,公路上很寂靜,他的車燈也熄了,他於是覺得自己是聽見了雪花 降落的柔和的聲音。「來吧,我來當會兒媽媽吧,這段路給你。」 他抱過了孩子。王德貴帶著莊嚴的激動坐上了駕駛的位置。 「這麼大的雪不會有敵機了,」劉強迷迷糊糊地、愉快地說,「打大燈幹!」 車子又前進了。 劉強把孩子抱緊,忍不住地合上了眼睛,迷糊過去了。但他的頭腦仍然在活動 著。他想:車上的女人們,尤其是那個老大娘,恐怕要凍壞了……於是他又醒了過 來。 「小王,拿我的大衣給那老大娘吧。」 小王柔順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停了車,打開車門出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帶著一身的雪花愉快地跳了進來:他把自己的大衣脫給老大娘了。 劉強沒有說什麼。車子又前進起來。 「老劉,你怎麼啦?」 「我迷糊一會兒,不礙事。……我在想,將來你一定是個好司機。 「你放心吧,我能行的。」王德貴說,那顫抖的聲音裡,含著幸福的眼淚。 「將來你一定是個好司機!」——這是多麼大的讚美。他試著增加了一點速度。 一切都很好,彎也轉得很穩。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的公路,心裡充滿了莊嚴的幸 福的感情。意識到自己所參與的是偉大的事業,覺得自己能夠勝任,能夠貢獻自己 的一份力量——這是怎麼樣的一種幸福?積起雪的、白色的公路像河流似地出現在 車燈的光帶裡,從他的腳下湧了過去,簡直好像不是車子在走,而是公路自己在向 後奔跑似的。公路上的新鮮的、沒有一點斑痕的積雪使他愉快。路邊上閃過去的披 著雪的松樹也使他愉快。有一棵圓頂的松樹,像是戴上了一頂白色的柔軟的帽子, 它迎著車燈,發著光,好像是在舞蹈著向他跑來,好像是向他鞠了一個躬,就隱沒 在黑暗裡了。小時候,曾經在這樣的落雪天爬到樹上掏雀子窩,——那些小孩子幹 的事情真沒意思啊。但雖然這樣想,雖然因意識到自己的成人的、從事著重大事業 的、莊嚴的思想而愉快,卻仍然忍不住想起了,有一次,掏出了四個喜鵲蛋,那些 喜鵲蛋是多光滑,多有趣啊。又有一棵戴著白色的柔軟的雪帽的彎屈的松樹迎著他 舞蹈著一直過來了,向他鞠了一個躬就隱沒在黑暗中了,愈來愈潔白的公路在車燈 下面出現,快樂地向著他湧了過來。 稚氣的思想和莊嚴的心情奇妙的交織著。想到小時候,母親叫債主逼死了,自 己站在旁邊大哭著,可是舊社會又能把自己怎樣呢?——現在自己是一個抗美援朝 的司機了;想到那個可愛的孩子,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地跟連裡的同志們講一講這 段有趣的故事;想到那個白髮的老大娘,她的慈愛的臉,但又想到那個用花格子毛 巾包著頭的、濃眉毛的姑娘——她的頭巾上一定是落滿了雪了,她還不知道是他在 開車呢。想到老劉,這個人總是快快活活的,到哪裡都能自在——他是多麼勇敢啊。 他現在在想著什麼呢?他簡直一點也不掛念他的家,他想不想他的孩子呢?如果自 己也是結了婚,有了孩子的,自己就會很嚴肅,不會叫人家覺得孩子氣了,跟人家 說話的時候就會說:「我那老婆,我那孩子,」……嚇,真是胡鬧,這簡直是無法 想像的,自己怎麼會有孩子呢,永遠也不可能的! 「老劉,」看見老劉睜著眼睛,他問,「你想不想你的兒子?」 「想那幹什麼。」 「要是我,我一定是想的,」他深思熟慮地說,微微笑了一笑。 可是老劉不再作聲了。他顯然已經恢復些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面,把孩 子緊緊抱在懷裡。王德貴忽然看見,老劉低下頭去吻那孩子。這不像先前的那種半 真半假的、開玩笑的、喜愛的姿態,這是真正動了感情的。老劉一副沉思的嚴肅的 樣子,對孩子的恬靜的小臉看了很久,輕輕地替他揩揩嘴,又吻了他一下。這個三 十多歲的、快活而勇敢的人的這種動情的嚴肅的樣子,使得王德貴簡直有些不好意 思了,他假裝著什麼也沒看見。可是,想到不久之前炸彈在頭上呼嘯的那個滋味, 他也非常想吻那孩子一下,嗅一嗅那香甜的奶腥味。 後來孩子哭了。老劉把他用大衣包緊,輕輕地拍著他,說著:「乖乖,別哭啦; 冷哪,下雪哪,明年春天,你媽媽種下的麥子就要發芽啦!」那聲音也是嚴肅而沉 思的。 公路上,雪已經積起了三四寸。這台車平穩地前進著。 大雪紛飛,……天漸漸地亮起來了,車燈照在雪上有些發黃了,周圍的景色, 覆著雪的土坡、田地,露著發黑的門的獨立家屋,大雪中倔強地彈起來的彎屈的黑 色的樹枝,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了。離目的地只剩下了十裡路。車上的婦女們都醒 著。她們披著被單和舊衣,默默地承受著這場大雪,現在大家都看著周圍的景色。 這裡就要到她們的新的家了。忽然地那個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濃眉毛的姑娘唱 起歌來。她用右手在胸前捧著她的負傷的左手,兩邊看了一看,開始唱歌,於是幾 個年輕的婦女跟著唱起來,最後全車的婦女,連那個白髮的老大娘和八歲的英加在 內,都唱起來了。 這一車凍僵了的、疲困的婦女,整夜都一聲不響,頑強地抗擊了那向她們襲來 的敵機和嚴寒,現在唱起來了。她們就要到達她們的新的家,她們歡迎這場雪—— 她們迎著這飄落在她們的土地上的今年的最初的雪,聽著司機台裡那個孩子的哭聲, 唱起來了。於是一下子這台車從困頓和沉默裡醒來,被一種青春的、歡樂的、勝利 的空氣鼓舞著,——最後的這幾裡路,是載著歌聲飛馳著的。 駛過了一些積著雪的矮屋和斷牆,車子在地方政府的門口停下來了。地方政府 的幹部們,其中有兩個穿人民軍制服的姑娘,從裡面跑出來了;這時候車上的歌聲 仍然在震響著。 人們開始下車。被歌聲和大雪所激動,穿人民軍制服的兩個姑娘緊緊地抱住了 最初下車的兩個婦女。車上的年輕的姑娘們仍然在唱歌。這時司機台的門打開了, 司機和他的助手走了出來,在迷茫的大雪中笑著;在司機的手裡,捧著那個又睡熟 了的孩子。 大家沉默了,站在紛飛的大雪中。王德貴抱過了孩子並且把他高舉了起來。大 家看著王德貴手裡的孩子又看著劉強的染著血的大衣和蒼白、微笑的臉。那個做母 親的奔上來接過她的孩子,眼淚流出來了,抓住了王德貴的手,把她的頭在他的肩 上靠了一靠,又跑向劉強,把頭靠在他的沒有負傷的結實的右肩上。 那個用花格子毛巾包著頭的、濃眉毛的姑娘叫著:「辛苦啦,同志們!」 「不辛苦!沒有的事!」王德貴興奮地搶著說,他激動得厲害,幸福到極點, 但又害怕在婦女們的面前顯得幼稚;他拿出一根煙來抽,手有些抖,忽然地他走向 那個母親,問著: 「阿媽尼,這孩子他的姓名?」 母親來不及回答,有七、八個聲音叫起來了,說,這孩子叫金貴永! 「金貴永,記著了!」王德貴紅著臉說。 「金貴永,再見吧。」劉強說,顯出了王德貴先前見過的那種嚴肅的、沉思的、 父親般的神情,俯下頭去,在那母親的臂彎裡吻著孩子的臉。 婦女們靜靜地站著。大雪無聲地、密密地降落著,這台車後面的那兩條很長的 黑色的車跡很快地就被大雪蓋住了。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六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