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窪地上的「戰役」 在春季的緊張的備戰工作裡,偵察排的人們除了到前沿、敵後去從事各種危險 而艱苦的工作以外,還要做一件很特別的事情,這就是深夜裡去偵察偵察二線上的 自己人,試一試他們的警惕性,看一看那些新老崗哨是否能夠盡職,摸一摸我們的 二線陣地到底是不是結構得很堅強。因為,這個時期敵人的特務很活躍。這個任務 是團政治委員給他們的,政治委員囑咐他們,一般地看一看陣地是否警戒得很嚴密, 崗哨們是否麻痹大意就可以了;當然也可以施展一點偵察員的本領,給那些麻痹大 意的同志們一點警惕,但一定要防止不必要的誤會和危險;如果發生了危險,就得 由偵察員們負責。團政治委員說這個的時候口氣很嚴格,但似乎也含著微笑,因為 他深深地懂得這些偵察員的性格;在他說著話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眼睛全閃亮閃 亮。於是這天晚上,偵察員們就「突破」了自己人的好幾塊陣地。在他們看來,這 裡也「麻痹」,那裡也「大意」,他們確實忘了這一切僅僅因為他們是一個久經鍛 煉的偵察員,有些崗哨實在是只有他們才能鑽得進去;他們熟悉一切,不是像真正 的敵人那樣懷著恐懼,而是懷著喜悅,相信著他們和崗哨之間的友誼。確實麻痹大 意的也有——二班長王順,這個老夥計,就從二連的一個打瞌睡的崗哨那裡繳來了 一支步槍。但偵察員們並不是總能「戰勝」自己人的,有一些老戰士的崗哨,他們 就無論用什麼辦法也鑽不到空子,甚至有的在潛伏了一兩個鐘點以後,在老戰士的 嚴厲的喊叫下,只好走了出來,交代了口令,說明是自己人;他們和這些老戰士大 半都認識,於是就互相笑駡起來。…… 二班長王順,這個出色的偵察員,朝鮮戰場上的一等功臣,在繳回了那倒楣的 崗哨的一支步槍之後,下半夜又摸到九連的陣地上來了。九連的新戰士多,他想著 要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九連有一個崗哨在麥田邊的土坎上。那裡和八連的陣地相聯, 離前沿比較遠,又沒有道路,平常最安靜,因而他覺得也是最容易麻痹的,於是就 摸過去,觀察著地形和情況,在麥田邊上的土坎後面潛伏下來了。這時候那個個子 不怎麼高,但是身體看來是非常結實的崗哨正在土坡上來回走動,似乎很不平靜。 從這崗哨的端著衝鋒槍的緊張而又不正確的姿態,王順看出來他是一個新戰士,並 且判斷他最多不會站過兩次哨。 這判斷果然是正確的。新戰士王應洪,這個十九歲的青年,從祖國參軍來,分 配到九連才一個星期。這是他第二次執行戰士的職務,第一次是在連部的下面。王 順不久就發現這年輕人非常警惕,但這警惕並非由於戰場上的沉著老練,而是由於 激動,他在土坡上走來走去。 敵人向前沿的我軍陣地打了一排多管火箭炮,那年輕的崗哨站下了,看著那一 下子被幾十個紅火球包圍著的十幾裡外的小山頭。 「嚇,你這窮玩意兒才嚇不了誰!」他自言自語地說;接著他又疑問地對自己 說:「這他媽到底是什麼炮呀?」 他走動了一陣,又站下了,長久地看著前面的田地。 「這麥子都長得這麼高啦,……朝鮮老百姓真是艱苦哪!」 他大聲說。 顯然他有許多激動的思想,而這也是只有一個新戰士才會有的;老戰士們是不 大容易激動的。他一定是非常景仰而又有些不安地看著前沿的山頭,他還沒有到那 裡去過;並且他因為眼前的麥田而想到了他的才離開不久的家鄉。而在老戰士、偵 察員們看來,麥田,這常常不過是陣地上的一種地形。可是,聽到這年輕人的喃喃 自語,王順雖然一方面在批評著他的幼稚,一方面卻不禁心裡很溫暖,覺得這年輕 人在將來的戰鬥中一定會很勇敢。他開始帶著深切的關心在注意著他了。他看到這 年輕人那麼緊張地在捧著衝鋒槍,並且顯然地因這可愛的武器而激動,不時看看它, 然後挺起胸膛。但隨即王順就注意到了,這衝鋒槍的槍口布卻是沒有摘下的。 「真胡來呀,這怎麼能行?」他想,決定警惕他一下,於是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那年輕人凝神地聽著了,顯然他的耳朵是極敏銳的,有一雙偵察員的耳朵。但 是他卻是這麼沒經驗,並不出聲,只是疑惑地對這邊看著,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下坡 來了,絲毫也沒有地形觀念,不知道要隱蔽自己,並且盡往附近的開闊地裡看。他 正好經過王順的身邊,幾乎要踩到了王順的腳。王順一動也不動,心裡好笑。「這 麼沒經驗怎麼行呀!」他想。當這年輕的哨兵滿腹猜疑地又走回來,從他身邊走過 去的時候,心裡就騰起了一陣熱情——他沒有意識到這是對這個年輕人的抑制不住 的友愛——一下子跳起來把這年輕人從後面抱住了。 那年輕人在這突然襲擊下最初是驚慌的,叫了一聲,但隨即就滿懷著仇恨和決 心和王順進行格鬥了——沉著起來了。王順沒有能奪下他的槍。他像一頭牛一樣結 實,一下子就翻轉身來把王順也抱住了,顯然地,他已經好久地在準備著和敵人進 行面對面的搏鬥了。……他的這熾熱而無畏的仇恨的力量很使王順感動。王順就趕 緊說:「自己人,」並且說出了口令。 但那年輕人才不相信他是自己人,用著可怕的力量把他壓在泥坡上,在他的肩 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這年輕人並不喊叫來尋求幫助,看來他是沉浸在仇恨中,非常 相信自己的力量。王順放棄了抵抗,甚至挨了這一拳還覺得愉快;雖然對於老偵察 員,這種情形是不很漂亮的。 「自己人!偵察排的!」他說。 「管你什麼人,我抓住你了!」那年輕人咬著牙叫,「不跟我走,我就槍斃你!」 「睜開眼睛吧!」王順說,「你不看我連槍都沒有拿出來? ……」 可是他這句話只是提醒了那個新戰士,他一隻手按著王順,動手來繳王順腰上 的手槍了。這就傷害了老偵察員的自尊。 「你沒看見我是讓你的麼?」王順按著槍,激動地喊著,「不許動我的槍,我 發脾氣啦!」 他像是在對小孩說話似的,可是那年輕人喊著:「就是要繳你的槍!」 他是這樣的堅決——看來是無法可想的。欽佩和友愛的感情到底戰勝了偵察員 的自尊,他就自動地去拿槍。可是那年輕人打開了他的手,敏捷地一下子把槍奪過 去了。 「不錯,他還能懂得這個,」王順想,於是笑著說:「好吧,我跟你走吧。」 這時,聽見這裡的這些聲響和談話,九連的兩個遊動哨已經作著戰鬥的姿態跑 過來了,他們也都不認得王順,擁上來幫著王應洪抓住了他。於是,留下了一個擔 任警戒,其他的一個就和王應洪一道,動手把王順押到連部去。王順不再辯解,但 在走進交通溝的時候,他卻回過頭來笑著對王應洪說: 「你警惕性不夠高,我在你跟前蹲了半個多鐘點了;我咳嗽的時候,你直著身 子光往開闊地裡看——要是我是敵人早把你幹掉了。打仗要利用地形啊。」 王應洪很是疑惑了,生氣地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嗎?幹我的老本行。你看,」他又轉過臉來說,「要是現在我要逃還是逃 得掉的,你把你那槍口布摘下來吧。要不一打槍管就會炸,你們連長就沒告訴過你?」 王應洪羞得臉上一下子發燙了。等到老偵察班長又往前走去的時候,他悄悄地 摘下了槍口布。 「你到底是幹啥的?」 「你參軍來幾天啦?」 「你不用管!」他憤怒地說。 到了連部的洞子裡,大聲地喊了報告,他就對連長說: 「抓住了一個……」抓住了一個什麼呢,他就說不上來了。連長認得這老偵察 班長,一看情形,馬上瞭解了。 「好哇,有意思,」連長笑著說,「你們這些偵察排的就是有本事,怎麼你的 槍倒叫我們新戰士繳來了呀?」 「別得意啦,我是讓他的!」王順自嘲地笑著說,「他蠻不講理,那有啥辦法 呢?你問他我是不是讓他的?」 「我蠻不講理?你別誣賴人啦,……我把你一槍打掉我也沒錯!」 「那可使不得。打掉了我就吃不成餃子啦。」王順說,心裡特別喜愛這年輕人 了。燈光下看出來,他是長得很英俊的。 「你說說看我是不是讓你的?」 「我要不揍你你就讓我啦!」 這激昂的、元氣充沛的大聲回答使得連部裡的人們全體都大笑了。老偵察班長 自己也笑了。那挨揍的地方,確實還有點痛。 對九連的警戒情況作了一點建議,王順就回來了。自這以後,他的心裡就對這 個新戰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高興人們說起這件事,就是,他被新戰士王應洪 所「俘虜」,還繳了槍。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全團流傳起來,以至於團的首長們也 都對新戰士王應洪懷著特別的興趣了。過了不久,從陣地下來休整,預備向各連調 人來增強偵察排的時候,團參謀長就一下子想起了這個小夥子,建議說:「這個王 應洪跟咱們那個王順,他們是有點老交情呢,調他來吧;偵察排總是調的班級、副 班級的老兵,我看調幾個年輕的去也有好處。」 這樣,王應洪就到了偵察排,而且連裡也把他分配到了二班。 不用說,王順對這件事是很高興的,當那個年輕人背著結實的背包,精神抖擻 地來到班上,對著他極其鄭重也極其高興地敬了一個禮的時候,他就笑著跑過去把 他的手拉住了,接下他的背包,拍拍他的肩膀,說:「咱們是老交情啦,你說得對。 你要不揍我我就不會讓你!」 這年輕人馬上就明朗地說:「班長,分配我任務吧。」 他是羡慕著偵察員,非常樂意到偵察排來的。他在這些時間已經習慣於軍事生 活了,並且也曬黑了,長得更結實了。 他把偵察員的工作看得很神秘,但也想得很簡單,因此一來就要求任務。班長 王順告訴他,現在他們在練兵,要學會各種各樣的本領才能執行偵察員的任務,並 不是任何人都能幹偵察員的。第二天一早,班長把全班帶上了山頭,要求每一個人 都找尋一塊自己以為合適的地形,在半分鐘內隱蔽起來,然後他來檢查。偵察員們 迅速地在山坡上散開去了,馬上就一個一個地消失了,唯有這新來的戰士仍然暴露 在山頭上,他很激動,急於要找尋一個合適的、讓班長讚美的地方,可是愈是這樣, 愈是覺著哪裡也不合適;亂草中間不合適,石頭背後也不合適,跑到這裡又跑到那 裡。這時班長已經上來了,他就焦急地一下子伏在旁邊的一棵小樹下面。班長王順 顯然是裝做沒看見他,先去搜索和檢查別的人,批評表揚他們在緊急情況中所利用 的地形,並且提出一些問題:如果敵人的火力從這個角度打來,你這條腿還要不要 呢?他高聲說著話,顯然是要讓全體都聽見。聽見這些,檢查一下自己的情況,王 應洪明白自己要算是最糟糕的了,而這時他恰好看見了附近的一條土坎,於是跳起 來往土坎跑去。但是班長說話了:「誰在那裡跑呀,咱們偵察員的紀律:伏下來, 沒有命令,不准動!你不怕把全班都暴露嗎?」班長的聲音是很溫和的,有點嘲笑 的味道,王應洪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癡癡地站在那裡就不再動彈了。可是班長 好像只是隨便地說了這話,馬上又不再注意他,又去繼續檢查別人了。他於是就又 回到了原來的小樹後面,照原來的姿勢臥好,這時候他想:他一定要保持原來的樣 子,一動也不動,讓班長來批評。班長最後才走近了他,簡單地說:「你這裡不好, 除了這棵三個指頭粗的小樹幹子,你是躺在土包上,沒有一點隱蔽。你為什麼會選 擇這裡呢,因為你不沉著,人一不沉著,頭腦就不靈活。」然後就集合了全班,開 始了一天的練兵工作,沒有再批評他了。 ……這樣,這個青年就一點一滴地學習了起來,對班長充滿了崇敬,愛上了這 嚴格的軍事生活。他想,他要發奮努力才能趕得上別人,才有資格在將來的戰鬥中 要求任務。 練兵工作甚至有時候在深夜裡也進行。因為排長調去學習去了,班長王順還代 理著全排的職務,他的工作非常忙。但即使這樣,這個在偵察員中間威信極高的班 長還能不時地抽出時間來和王應洪談一些話,告訴他戰場上的事情,勇敢的偵察員, 他的那些犧牲了或調走了的戰友們,在這樣或那樣的情況下怎麼做;但關於在部隊 裡流傳著他自己的許多故事,他卻避免提到。有一天王應洪忍不住地問了:是不是 有一次,在五次戰役的時候,他一個人深入敵後三十裡,繳獲了文件還炸掉了敵人 的一個營指揮所?他笑笑說:那不過是敵人太熊了。過去那些沒啥,看將來的任務 吧。 總之,這兩個人感情很好,練兵工作緊張而平靜地進行,王應洪在任何工作上 都非常積極,他拿班長做他的榜樣。在那天晚上「俘虜」了班長的時候,班長給他 的印象使他覺得這些偵察員們雖然大膽勇敢,卻是有些調皮搗蛋的,但現在他覺得 完全不是這樣。他渴望執行任務的日子早一天到來,他渴望跟著班長去建立功績, ……可是,這時候在他們的生活裡卻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偵察排在練兵的這個時候是住在陣地後面的山溝裡的一個村子裡,這是這一帶 剩下來的唯一的一個小村子,因為地形的關係,敵人的炮火射擊不到的。王順的這 個班,住在一個姓金的老大娘家裡。這老大娘六十幾歲了,兒子是人民軍戰士,媳 婦在敵機轟炸下犧牲,家裡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叫做金聖姬的姑娘;這一老一少在 從事著田地裡的艱苦的勞動。 偵察員們住到她們家來以後,這母女兩個總是搶他們的衣服來洗,他們也就抽 空幫她們做一點事情。金聖姬這姑娘是農村劇團的一分子,曾經參加過慰問戰士們 的晚會。唱歌跳舞都很好,偵察員們來了以後,她是這山溝裡最活躍的一個姑娘。 這大方而活潑的姑娘不久就和偵察員們非常熟識了,叫得出每一個人的姓名。星期 天,偵察員們休息的時候,她就和他們學著打撲克,教他們朝鮮話,又向他們學中 國話。而在偵察員們爬到屋頂上去替她家收拾房子的時候,她就攀在梯子上遞東西, 不停地快樂地大笑著。她的中國話不久就學得很不錯了,而且會唱偵察員們的所有 的歌子。於是偵察員們,住在這兩母女這裡,就像是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但是忽 然地,這姑娘的神氣裡有了一點特別的東西,變得少說話了,沉思起來了。 班長王順是很敏感的,他不久便覺察出來,她的這種變化是因為王應洪。偵察 員們初來的時候,她最愛和王應洪說笑,嘲笑這年輕人的愣頭愣腦的勁兒;帶著天 真的神氣逗弄他,搬著手指教王應洪學習朝鮮話的一二三四,在王應洪發音錯誤的 時候就大笑起來,每一次都要笑得流出眼淚。…… 在戰線附近,在敵人的炮擊聲中,——她們的麥田附近經常落彈——這樣天真 快樂的姑娘是特別叫人高興的。但後來她忽然地就不再和王應洪這樣大笑了,見到 王應洪的時候就顯得激動,在他走過的時候總是癡癡地看著他。有時候,顯出特別 興奮的樣子,和王應洪說上幾句話,就要臉紅起來。可是王應洪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這個,這個年輕人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練兵的工作和未來的戰鬥任務中。使得這姑 娘對王應洪發生感情的重要的原因,正就是王應洪的這種熱誠。他幫她家做的事最 多,他一早一晚都要幫她家挑水,午飯後有一點時間還要去搶著幫老大娘劈柴。他 做這些是很自然的,他覺得這家人家很艱苦,而他們住在這裡,總是會有些打擾別 人的:老大娘那麼大年紀還搶著替他們洗衣裳。參與著這日常的家庭勞動,老大娘 有時就遞口水,遞塊毛巾給他,對待他像對兒子一樣,而金聖姬那個姑娘,在這些 接觸中心裡滿是感激,從這感激就產生了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和想像了。在院子裡 只有他單獨一個人在幹活的時候,她就和他說許多話,替他遞這拿那。有一次,天 剛亮他擔水回來,那姑娘像每天一樣趕快拿東西來接,熱烈地瞅著他,希望他和她 說話,可是他低著頭倒了水,擔著水桶又出去了。第二挑水擔回來的時候,金聖姬 蹲在地上拿盆接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你的家幾個人?」 他爽快地回答說:「四口,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金聖姬緊張地、吃力地聽 著,紅了臉,後來又想問什麼,可是他已經唱起歌來,跑出去了。他什麼也沒有覺 察出來。 第二天午後,別人都午睡了,他一個人在院子裡挖著他的鞋子上的泥,老大娘 忽然走過來, 在他旁邊蹲下了, 拿一隻手撫摩著他的肩膀,悄悄地用中國話問: 「你的十九歲?」他說:「十九。」又問:「你結婚過嗎?」他說:「沒有。」老 大娘於是對著他笑著,撫摩著他的頭,說了很多他聽不懂的朝鮮話。顯然地那個女 兒已經和母親談過她的心思了。可是這年輕的偵察員仍然什麼也沒有想到。老大娘 的慈愛的撫摩,使他非常感動,他告訴她說,他的母親也是快六十歲了,身體很好, 和她一樣還能下地勞動;又告訴她,他的母親是很愛他的,他小的時候,看見他生 病咽不下和著糠和榆樹葉子的窩窩頭,母親就偷偷地哭,賣了自己的唯一的一件破 棉衣,替他買來了兩斤白麵。他說著的時候看著老大娘,發覺老大娘臉上也有和母 親一樣的皺紋,於是就想到,在他參軍的時候母親怎樣地流了眼淚又微笑,說是: 「我這兒子沒有叫國民黨土匪打死,今天怎能不樂意他去哇,……」他於是激動起 來,想要和老大娘談這些。可是他不久就發現他的夾著幾個朝鮮字的中國話老大娘 一點也沒有聽懂,正像剛才她的話他沒有聽懂一樣。他激動得很厲害,想著現在他 是一個志願軍的偵察員,是在為他的受苦的、慈愛的母親和這個受苦的、慈愛的老 大娘而戰鬥了,於是站了起來,找出了斧頭就去替老大娘劈柴。 老大娘含著淚看著這年輕人——他仿佛覺得他已經是她的家庭裡的人了,並且 甚至想到了,當她的當人民軍的兒子從前線回來時,將要怎樣高興地和他們家裡的 這個新人見面。 而這個時候,金聖姬姑娘也正在廚房的門口對著這年輕人瞧著。她聽見了她母 親對王應洪所說的一切話,但是王應洪後來所說的那些話她同樣地沒有能聽懂。但 是從這年輕人的激動的神情,她相信他已經能夠懂得她的心了。 這種情況,這母女兩個的動人的、熱切的感情,漸漸地使得班長王順很擔憂。 他相信王應洪不可能出什麼岔子,但因為他特別喜愛王應洪,並且似乎和他還有著 一種特別深刻的關係,因此就時刻害怕他會出岔子。而且,對於這一類的事情,老 偵察員一向是很冷淡的,他還有一種簡單的成見,就是,如果這一方面沒有什麼, 那一方面也一定不會有什麼的。 因此他漸漸地有點疑惑了。他覺得,年輕人總難免的,他剛離開溫暖的家不久 ——他聽說過王應洪是怎樣被母親愛著——還不曾懂得、習慣戰爭生活,可能他被 這個家庭的日常的勞動所吸引,可能他不知不覺地對金聖姬流露了什麼。在軍隊的 嚴格紀律和嚴酷的戰爭任務面前,這是斷然不能被容許的。 但在這種考慮裡,班長王順的心裡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他也說不上來的感情。 當他的班裡的一個戰士對他反映了金聖姬和王應洪之間的狀況,並且認為王應洪可 能已經有了超越了軍隊紀律所容許的行為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感情。他 回想起了金聖姬的純潔、赤誠的眼光,這眼光使他困惑。他想:她的心地是這樣的 簡單,她怎能知道擺在一個戰士面前的那嚴重的一切呢?可是,又何必要責難她不 知道這一切,又為什麼要使她知道這一切呢? 他是結過婚的人,並且有一個女孩。他一向很少寫家信,總是以為他沒有什麼 可寫的,他覺得他對她們也一點都不思念。但金聖姬的神態和眼光,她在門前的田 地裡勞動的姿態,她在偵察員們走過的時候忽然直起腰來在他們裡面找尋著什麼的 那種渴望的樣子,就使得他隱隱約約地想起了那顯得是很遙遠的和平生活。金聖姬 從一個小女孩長成大人了,她簡直就是在炮火下成熟起來了,她特別寶貴她的青春, 她愛上了純潔的中國青年,她的一舉一動都流露著,自自然然地,她渴望建立她的 生活,和平的、勞動的生活。……正是這個,使他感到了模模糊糊的苦惱。 但軍隊的紀律和他心裡的緊張的警惕卻又使他不好去批評他班裡那個戰士的匯 報。而且這個彙報使他對這件事情覺得更加疑惑起來,就是,王應洪可不可能在不 知不覺之間對金聖姬流露了什麼呢?經過一番考慮,他就把他所注意到的這一切匯 報給連指導員了。連指導員也很喜愛王應洪,但也對這件事做不出判斷,於是指示 他說:好好注意,必要時找王應洪談一次話。 指導員的意思是,如果現在真的還一點什麼也沒有,談了話反而要影響王應洪 的情緒的。王順也覺得這個談話很困難。但因為對這年輕人的特別的關切,因為對 他的班的重大的責任感,王順仍然當天晚上就找了王應洪到門前的土坡上去談話了。 這談話確實困難。王順先是表揚了王應洪,表揚他在練兵中的進步,幹工作的 帶頭、勤勞和活躍,然後就說到了將來的戰鬥任務,說到一個革命軍人的職責,說 到紀律的重要。 可是,說著這些,王應洪仍然一點也不明白。他從來都不懷疑這些真理。他以 為班長是一般地在關心他,於是表示說,他是堅決要為革命奮鬥到底的,他是青年 團員,他希望能在將來的戰鬥裡考驗他!他熱情而激動,就是不明白班長所暗示的 那件事情。班長於是只好點破了。他說:「你覺得咱們房東那姑娘怎樣?」 對這個問題,王應洪愣了一下。 「她挺好呀,……」說到這裡,他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一定是班長不信任他,一定是別人說了他什麼。這倔強的青年是不能忍受這種 懷疑的,他痛心而憤慨了,叫著:「班長,你就這樣看我麼?」 班長王順也是直性子,既然把問題點破了,他就決心搞到底,一定要弄出結果 來,看這年輕人到底有沒有什麼。他於是不理會他的激動,冷淡地問:「你真的是 沒有什麼?」 「你不相信你調查去好啦,這麼不相信同志呀。」 這種說話的腔調,叫班長王順憤怒了。這是孩子氣的、老百姓的腔調。這在老 軍人看來是斷然不能許可的,於是他冷冰冰地說: 「有紀律沒有?你這口氣是跟誰談話啦?」 那年輕人一下子沉默了。過了一下,他以含著淚的、發抖的聲音說:「班長, 剛才我是不對……我彙報給你啦,我真是對她一點心思也沒有。」 班長沉默著。他很難過——他是這樣地喜愛這個青年,剛才似乎也不必那麼嚴 厲的。這年輕人說的話也是真理:為什麼要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呢? 「好啦,就這樣吧。」他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又想起了 金聖姬姑娘的那一對熱誠的眼睛。 回到班上去,熄燈號以後,王應洪好久睡不著。他這時才回想起這些時來金聖 姬姑娘的神態,覺得果然是有些什麼的,心裡很不安了。眼前就有一個難題:明天 一早起來替不替老大娘挑水呢?他想,不挑算了,為什麼要叫人誤會呢?但這時候, 透過門縫,他看見了燈光下的老大娘的疲勞的臉和花白的頭髮,她正在推著磨子, 艱難地聳動著她的瘦削的肩膀;而從屋子裡面,則傳來了劈拍劈拍的單調的聲音— —金聖姬姑娘在打草袋。這劈拍劈拍的聲音混合著磨子的沉悶的轟轟聲,震動著他。 這兩母女每天都要勞碌到什麼時候才睡啊!那麼,為什麼他不該替她們挑水呢?如 果明天一早起來,發覺罎子裡空著,她們要怎樣想呢?當然啦,她們是決不會責怪 他的,可是他自己怎麼能過得去呢?……想著這個,他心裡覺得沉痛起來。「我是 清清白白的,我哪一點也沒有錯,為什麼要這麼不相信我呀!」他想,於是他含著 眼淚激動地對自己說:「不挑對不起人!堅決要挑!」 但是他仍然問了班長。看見班長在翻身的時候醒來了,他問:「班長,早上我 替不替她家挑水呢?」班長用很柔和的聲音回答說:「那當然可以。」然後又睡了。 這回答使他很安慰。 他是全班每天起得最早的,趁這個時間去替那兩母女挑點水,這已經成了習慣 了。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剛一起來,悄悄地去拿水桶的時候,打草袋打到深夜才睡的 金聖姬忽然迅速地推開門出來了,兩隻手編著辮子,赤著腳走到踏板邊上,注視著 他。他不和她招呼——下決心一句話也不說,拿了水桶就走。金聖姬活潑地跳下踏 板穿上鞋子就來和他搶水桶。偵察員們住到這裡來的最初幾天,她也曾和他搶過水 桶,那是因為她覺得,她不好要這些勞苦的戰士們幫助她,而且,在朝鮮,背水和 頂水,是婦女們的事情。但後來的這些天,她就不再來搶水桶了。今天不知為什麼 她忽然地又這麼幹了,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把他看做自己家裡的人,她又想起來了 男子的尊嚴,而擔水是婦女的工作。但王應洪卻不曾想到這些,似乎是有些賭氣, 用力地奪了水桶就走。他挑了水回來,那姑娘已經在灶前生著了火,聽見了腳步聲 就回過頭來了,望著他笑,跑過來找盆子盛水,可是他為了免得和她接近,趕緊地 把水倒在一個罎子裡了,慌慌忙忙地以致於把衣服潑濕了一大片。金聖姬啊喲地叫 了一聲,馬上找東西來替他揩,找不著乾淨的東西,慌忙中就撩起裙子來預備拿裙 子給他揩,可是他紅著臉一轉身就出去了,金聖姬蹲在地上還來不及起來。 這對於金聖姬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為什麼這樣呢?她有什麼不對的麼?難道她 對戰士們照顧得不好,不曾把他們的衣服洗得很清潔麼?她站了起來,悄悄地流下 了一點眼淚。這個年輕的朝鮮姑娘,好些天來,聽見王應洪的聲音就要幸福得臉紅; 一早上在灶前燒火,聽著他的挑水的腳步聲的時候,她就要不由地想起了,一個男 子不應該挑水的,將來,她燒著火,擔著水,他在院子裡這裡那裡收拾一下,然後 他們一塊兒到田地裡去勞動,——這就是家庭了。她覺得這好像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戰爭總歸要過去的。而且,在她的心上,他一點也不是生疏的外國人了。 她真是很委屈。可是她也是倔強的。第二天天剛亮,王應洪起了床預備來挑水 的時候,小水缸裡和罎子裡卻已經滿了,她在灶前燒火,不曾看他一眼。 他於是覺得苦惱。她一點過錯也沒有,為什麼昨天要那樣對待她呢?……可是 這種情況是不能這麼繼續下去的,晚上他就向班長王順把昨天和今天挑水的情況匯 報了,他覺得他很對不起人,他不知道要怎麼辦;他建議他們班搬一個家,可是他 又覺得,無緣無故地搬了家,就更對不起這兩母女了。 他於是希望快點上陣地去。班長囑咐他仍然照常挑水,並且態度不要那麼生硬。 以後幾天,他起得更早,搶著挑了水。金聖姬姑娘不再走近來,也不再和他說 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他總是很快地辦完事情就出去了。這種情形弄得他很慌亂, 他心裡開始出現了以前不曾有過的甜蜜的驚慌的感情。對這種感情他有很高的警惕, 於是在金聖姬姑娘面前他的態度變得更生硬了。 這天晚上回來,預備抽點時間洗一洗衣服,他發現他的一套髒了的軍服已經叫 她洗得很乾淨,而且熨得整整齊齊的。他一瞬間害怕別人看見,紅著臉像是做錯了 什麼事情似地,趕快把這套軍服塞到背包下面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穿上了這衣服, ——他決心一早就穿它,好使金聖姬心裡高興一點,來補救他的那些生硬的態度— —往衣袋裡一摸,卻多了一件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一雙用藍布做面子,白布 做底的,縫得非常細緻的襪套。他沒有什麼猶豫就向班長彙報了,把這襪套交給了 班長。班長拿著這襪套看了一陣,心裡讚美著這年輕的戰士的忠誠的紀律性,但又 有點不安:過過窮苦的生活的人,是知道莊稼人家的艱難的;在這戰爭的山溝裡, 誰知道金聖姬姑娘費了多大的心思,才弄來了這一塊簇新的藍布?這兩母女終年吃 著酸菜和雜糧,而且那姑娘的裙子都打了補綻,她只有一條跳舞的時候才肯穿的比 較新的紅紗裙……這麼考慮了一陣,黃昏的時候,他就囑咐王應洪把這襪套還給金 聖姬,雖然他知道這一定會使那姑娘委屈,但這沒有辦法,紀律比一切都重要。 這時金聖姬姑娘和她的母親正在門前的踏板上吃飯,王應洪鼓起勇氣來走過去 了,不知為什麼還敬了一個禮,把那襪套硬邦邦地往前一遞,說:「還你!」就沒 有別的話了。 那姑娘一瞬間瞪著他,她母親也瞪著他。 站在附近的班長王順覺得這簡直太糟糕了,這年輕人簡直太生硬了,連一句客 氣話也不會說,更不用說要他交代幾句軍隊的紀律了。於是趕忙走過去笑著用朝鮮 話解釋說,志願軍不好隨便接受老百姓的東西。……他沒說完,老大娘興奮地站起 來了,大聲地辯解著說:她才不信這個!這並不是隨便接受老百姓的東西呀。她並 且指指響著炮聲的前沿的方向說:這還能分家嗎?金聖姬姑娘為什麼不該感謝這年 輕人呢?可是那姑娘望望她的母親又望望王順,一句話也不說,紅著臉把那襪套接 了過去,又低著頭繼續吃飯了。 以後一切就顯得很平靜,沒有什麼事情了;只不過王應洪變得更慎重,換下來 衣服馬上就洗;金聖姬去搶別人的衣服洗,卻不再來搶他的了。對於王應洪說來, 這件事情雖然多少也擾動了他,但卻並不曾在他的心裡占多大的位置;實際上,班 長王順對這件事還注意得比他多些。將近兩個月的練兵期間,他已經學會了偵察員 的各種本領,還學會了敵人的好幾種火器——偵察員們,有時候是要奪取敵人的武 器來使用的。他學習得這樣熱中,以至於他沒有時間來考慮金聖姬姑娘對他的感情。 練兵任務快要結束的時候,一次打靶練習和演習動作中,他受到了團參謀處的表揚。 這天黃昏,連指導員到他們班裡來參加了他們的班務會,在做總結的時候也表揚了 他。班務會以後指導員還不走,他是很活潑的人,看見金聖姬姑娘在那裡推著小磨 子磨麥子,便跳過去了,兩腿在炕上一盤,奪過磨把來,非常熟練地磨了起來,一 面就用非常好的朝鮮話講著笑話,使得金聖姬不得不笑了起來——但這姑娘這時已 是這麼成熟了,不再像先前那麼哈哈大笑了,而是側著頭,帶著一種譏諷的神氣微 笑著。但指導員看見笑容就高興,繼續愉快地說笑著,因為他已經好些天不見到這 姑娘的笑容了,他密切地注意著這件事情,讚美著他的年輕的戰士,但也因了這姑 娘的憂愁而有些不安。他幫她碾完了半鬥多麥子才走。在他談笑著的時候,王應洪 趕著替她家的所有缸子罎子裡挑滿了水,因為他們明天一早還要有一次演習動作, 怕來不及挑水;而且他們不久就要上陣地了,他覺得他不會有很多時間來幫助她們 了,——沒有這些幫助,她們是會要困難一點的。金聖姬姑娘聽著指導員的話在發 笑,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在幹活,這使得他也很高興,對這兩母女,對這一段生 活,充滿了感激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在山坡上的松樹林子裡,農村劇團的姑娘們給戰士們做了一次演 出。戰士們圍成一個圈子坐著,對這些熟識的姑娘們的表演覺得非常高興。金聖姬 有三個節目:唱了一個歌,跳了一個《春之舞》和一個《人民軍戰士之舞》。 在《春之舞》裡面,她穿上了她的唯一的一件粉紅的紗裙;在《人民軍戰士之 舞》裡面,她演戰士之妻。這時候人們才注意到她原來是這村子裡的最美麗的姑娘, 並且她表演得非常好。 「人民軍戰士之妻」的好幾個動作,使得有些戰士的眼睛都潮濕了,甚至連老 偵察員王順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這表演的第一節的內容是:人民軍之妻背著孩 子,在敵機的轟炸下,送丈夫重返前方。王順心裡的感情很複雜,他就悄悄地注意 著坐在他旁邊的王應洪,可是這年輕人卻好像沒有什麼感觸,沉思地看著「人民軍 之妻」的飄動著的長裙——這個新戰士,這時候是在想著雖然今天晚上他們就要上 陣地,可是他卻還沒有戰鬥過,比起舞蹈裡的那個掛著國旗勳章的人民軍戰士來, 他真是差得太遠了。他就是這樣想的。後來發生了一點意外的情況,就是,班長王 順發覺出來,當金聖姬舞蹈著的時候,坐在圈子裡面的村子裡的姑娘們都在陸陸續 續地朝這邊看,而且悄悄耳語。……舞蹈一結束,姑娘們就用中國話叫起來了:歡 迎王應洪唱一個!——她們甚至知道了他的姓名!戰士們,包括連長和指導員在內, 都轟的一下鼓掌了,而王順就注意到,這時那個「人民軍之妻」的臉上是閃耀著多 麼輝煌的幸福表情!王應洪很驚慌,哀求班長替他抵擋。王順站起來了,自告奮勇 地說:「我來唱!」可是姑娘們說,你也要唱,先讓他來!這時連指導員跑過來了, 像哄小孩一樣對王應洪耳語著,把面孔通紅的王應洪拉了出來。王應洪敬了一個禮, 終於低聲地唱了一個歌。大家沉靜地聽著,他唱得實在不好,戰士們都替他捏著一 把汗,可是姑娘們卻聽得出神——唯有那個「人民軍之妻」帶著一種擔憂的、驚訝 的神色。歌聲一停,從姑娘們裡面爆發了狂烈的鼓掌,於是王順又看到了,那個也 在輕輕鼓著掌的「人民軍之妻」的臉上,閃耀著多麼輝煌的幸福表情! 黃昏的時候,天氣很晴朗,偵察排上陣地了。他們離開村子的時候,村裡的婦 女兒童們都送到了村口,望著他們走下山坡。金聖姬母女也送出來了,可是金聖姬 現在卻顯得冷淡而嚴肅。她跟在母親後面,看也不看王應洪;她母親摸摸這個戰士 又摸摸那個戰士,最後就拉住王應洪的手,說著說著落下了眼淚,她卻是一聲也不 響。她慢慢走著——在她自己的獨特的思想中。 戰士們走下了山坡,一邊走一邊回頭招手,喊叫,大家都捨不得這些已經變得 如此親愛的人們,可是王應洪,既不回頭也不說話,跑得很快,幾步就奔下了山坡。 戰士們走得很遠了,在昏暗中看不見了,其他的一些送行的人們也陸續回去了, 金聖姬才突然哭起來,拿手巾掩著臉急忙地朝家裡跑去。因為到連部去談話落在後 面,最後才趕出村子的班長王順,看見了這個。這姑娘哭著擦過他身邊。 他站下來回頭望著她,歎了一口氣。 這姑娘呀,我也不是沒有妻子兒女的人,這叫我怎麼才能跟你解釋呢? 他心裡同時就更疼惜那個年輕的偵察員,這年輕人被這樣的愛情包圍著,可是 自己不覺得,似乎還不懂得這個,一心只想著在戰場上去建立功績。於是王順的眼 前又一次地浮起了那遙遠的和平生活,並且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和平生活已經把 那純潔、心地正直、勇敢的年輕人交托給了他,在他的帶領下,這年輕人正在大步 走向戰爭,這個他還沒有經歷過的,他還不懂得的戰爭。 上陣地的第三天,聽說戰鬥任務已經交給他們班,晚上就要出發,王應洪非常 興奮,就換上了那一套留了好些天的乾淨衣服。於是換衣服的時候他又發現了那雙 襪套,並且還增加了一條繡花的手帕,用中國字在兩朵紅花的上面繡了他的名字— —很可能這姑娘是從他的背包或筆記本上模仿去的——又在花朵的下面繡了幾個朝 鮮字,他想那一定是她的名字。這兩個名字都是用紫色的線繡的。他頓時心裡起了 驚慌的甜蜜的感情。第一個念頭是想彙報給班長,但在從坑道裡往外去的時候,他 猶豫起來了。他想,現在班長這麼忙,馬上要出動了,……等完成任務回來再說吧。 當然這時候他是想留下那條手帕。於是他把它仔細地折起來,放在胸前的口袋 裡。 黃昏的時候,王順就帶著他的班出發到敵後去了。任務是捉俘虜。 用偵察員們自己的話來說吧,任務是艱巨的。一個多星期以來,從敵人的炮火 和敵人縱深裡的活動情況上判斷,前沿青石洞南山的敵人似乎變更了部署,而且似 乎有發動進攻的模樣;而我們又正在計劃著一次規模較大的反擊戰,奪下敵人這條 戰線的咽喉青石洞南山。按照原定計劃,這個戰鬥早些天就要發起了,一切準備工 作都做好了,但是因為沒有能最後地弄清敵人的變化而暫時地擱置了下來。上級指 揮機關迫切地需要一個俘虜,但師的偵察隊出動了兩次都沒有結果;戰爭兩年多, 敵人變得膽小而狡猾,俘虜不是那麼容易捉到的。因此,這次就把團的偵察排的最 好的一個班拿出去,把本來預備作為重要的下級幹部而提升起來的偵察功臣王順拿 出去,這樣,就在全班喚起一種極其嚴肅的感情,大家都明白這是關係全域的重要 任務,這次出去,無論如何也要捉到一個俘虜。由於這種自覺的光榮意識,這個班 裡就升起了一股對敵人的傲氣,在出動之前的緊張的準備工作裡,他們的沉默的、 嚴肅的、敏銳的神情和動作表示出來,無論是什麼樣的敵人,他們都要把他捏在手 心裡,只有他們先把敵人捏在手心裡,全軍才可以捏住前沿的山頭,粉碎青石洞南 山。 在班長王順的身上,這種對敵人的傲氣是表現在冷靜的眼光、變得很慢的嚴肅 的動作和沉默的嚴厲的神情裡面的;這負著重大責任的老偵察員是深知戰前準備工 作的重要的,他默默地、嚴厲地打量他班裡的每一個人、每一支槍和每一雙鞋帶, 不時地沉思起來,不耐煩和不相干的人說話,把那個跑來和他開了一句玩笑的連部 通訊員一句話就熊走了。但在年輕的王應洪,這一股對敵人的傲氣就表現在抑制不 住的揚眉吐氣的興奮神色裡,他無論如何也學不到班長的那股冷靜。因而,當連長 陪同著團參謀長來看一看他們的時候,班長王順嚴厲地、驚心動魄地喊了立正的口 令,他就揚著頭、挺著胸,衝鋒槍斜掛在胸前,顯出了那種特別吸引人的天真而高 貴的神情。 認真說來,班長的這個和平常完全不同的立正的口令,才是他的軍事生活裡的 第一課。特別因為他懷裡揣著那一條繡花手帕,這也才是他的明朗的人生道路上的 第一課。他的慈愛的母親在貧苦的生活中給了他的童年許多溫暖,這繡花手帕又給 他帶來了他所不熟悉的模糊而強大的感情,他現在要代表母親,也代表那個姑娘— —不論他對她如何冷淡,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為祖國,為世界和平而戰,這一 切感觸、思想、感情,都出現在班長的那個立正的口令中,或者說,因那個立正的 口令而出現了;這立正的口令使他全心全意地覺得滿足和幸福。 團參謀長是笑著走進坑道的,在王順的立正的口令聲中變得嚴肅了,一下子感 覺到了這個班的這一股必勝的傲氣,於是心裡突然疼痛起這些青年來。他走到王應 洪的面前就不覺地站了下來,對著這年輕的偵察員看了好一陣,嚴肅的臉上又露出 了微笑。 「這就是他麼?」他問連長。 連長沒有弄清楚參謀長指的是什麼,因為關於這個年輕人的所有的事情團裡都 知道,但他看出來參謀長是喜歡這年輕人的,於是高興地回答說: 「就是他。」 「王應洪!」參謀長喊著,顯出了幽默的神氣,眼睛裡閃出了友愛的譏諷的光 芒,看著這年輕人。 「有!」王應洪大聲回答,下巴更抬高了一點。 「聽說是——你曾經把你們班長俘虜過,俘虜他是很不容易的啊,有這事麼?」 「那是,……」王應洪說,他想說:「那是班長讓我的。」 但馬上覺得這樣講述不合乎一個軍人的性格,於是大聲回答: 「報告,有這事!」 「唔,好!」參謀長顯然很滿意,雖然他早就知道這一切: 「二班長,有這事麼?」 「報告,有這事!」王順驕傲地回答。全班的戰士們的臉上都出現了微笑。 從這兩句回答,參謀長就看出了這個班是團結得很堅強的。他檢查了他們的行 裝和偽裝圈:一切都合乎要求。他簡單地又講了講這次任務的性質,並且抽出一個 戰士來問了一下他們準備的有哪幾個戰鬥方案,指示了兩點,於是這個班就出發了。 他們悄悄地、疾速地通過了敵人炮火封鎖區,過了一條很淺的小河,順著交通 溝繞過一個山坡,潛伏著觀察了一陣,就開始在黑暗中越過戰線。 有一段路他們是在一片長滿野花雜草的開闊地中間一點一點地前進的。左後面 是我軍的小山頭,右邊是敵人的山頭,正往我軍的陣地上打著機槍。這一陣機槍似 乎幫助了他們,他們敏捷地跳躍著前進。王順、副班長朱玉清,和其他的幾個老偵 察員都很熟悉道路和情況,這開闊地上不至於有敵人的崗哨:敵人不敢下來。他們 剛通過不一會,就有一排機槍打在他們剛才越過戰線的地方,顯然地敵人是用火力 盲目地警戒著那裡。現在偵察員們的目標是一百米外開闊地中央的一叢槐樹,槐樹 叢裡面有土坎,可能敵人在那裡安置了哨兵,如果是這樣,而且不超出三個人,那 就一下子幹掉敵人,任務就基本完成了;如果沒有,那就先佔據這槐樹叢再來計議。 他們用戰鬥的隊形分三面迫近這槐樹叢了。天氣陰沉而且吹著小風,很利於偵察員 們的活動。班長王順在前面發出了記號,大家臥倒,聽著動靜。除了微風吹動樹葉, 和附近的什麼地方有溪水的流響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音。開闊地上長著一些春天的 金達萊花,王應洪輕輕地撥開他面前的花枝,希望能更清楚地看見班長。但在這個 不知不覺的動作裡,他卻摘下了一個花枝,把它銜在嘴裡。這是因為他畢竟是初上 戰場,而這附近的這一片寂靜特別使他激動,於是,面前的清楚可見的一切,雜亂 的小草和小花,就叫他覺得安全和親切:這些隨處可見的小草和小花,仿佛是熟識 的友人一般,忽然間就替他破除了戰場上、敵人後方的那種神秘可怕的感覺——雖 然他不曾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狀況。他在激動中比老戰士們想得多。他甚至於忽然想, 現在他可以寫信告訴媽媽,他到敵人後方來戰鬥了。把那花枝在嘴裡咬了一陣,班 長又做了記號,他們又前進的時候,他就把花不知不覺地拿下來塞在衣袋裡。他沒 有意識到這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他的頭腦是曾經閃過什麼念頭,他做這 點多餘的動作是為了對自己表示沉著。也許他會寫信告訴母親的——他老人家把朝 鮮戰場想得才簡單哩。現在他們到了槐樹叢邊上了——裡面沒有敵人。 他們決定再深入。他們有好幾個戰鬥方案,現在時間還多,看起來他們還不必 考慮到最後一個戰鬥方案,就是用火力向少數的敵人強攻。因此他們就放過了山坡 上的幾處地方,那裡有敵人的帳篷,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們緊挨著山邊的一條小路 前進,這小路是敵人前後交通的一條次要的通路,一定會遇到什麼的。他們前進得 很慢,貼著山坡和路坎,走幾步聽一下。他們不斷地聽見附近的山頭上、帳篷裡敵 人的哇哇的聲音,有一次還聽見一個醉醺醺的歌聲。槍聲和炮聲都落在他們遠遠的 後面了。緊張的感覺加強著。快要走到小路轉彎的地方,班長停下來了,向王應洪 走來,對著他的耳朵說:「往後傳,在這裡等,沿著路邊拉開距離二十米一個,副 班長帶第二組到下邊窪地裡掩護,……」這微小而又清楚的聲音,好像不是班長的, 好像是從很深的地底下傳出來的一樣。他往後傳了。於是人們拉開了距離隱蔽了, 現在,這個滿懷激情的新兵,看不見他前面的班長,也看不見他後面的同伴了。 一點聲音,一點動靜也沒有,王應洪貼在路邊上雜草中間趴著,緊握著他的槍, 並且摸了一下他腰上的手雷和加重手榴彈,以及那一把叫他覺得很威武的偵察員的 匕首。雖然他的理智告訴他,班長和同志們就在幾十米的前後或周圍,在各個地方 隱蔽,但是他仍然禁不住覺得可怕的孤獨。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他的衝動,就是, 想往前爬一點,靠近班長,或者輕輕地喊一聲試試——他多麼渴望聽見班長的聲音 啊。他的思想紛亂了起來。這樣寂靜,這樣絕對的靜止——這是和練兵的時候完全 不同的,那時候在寂靜中甚至還覺得有趣——他從來也不曾經歷過,他甚至覺得自 己已經被這深深的寂靜所籠罩,所麻痹,不可能再從地上起來了。他用各種方法鼓 舞自己,可是他的思想活動好像也是很困難的。最初,他無論想什麼,都不能擺脫 這孤單和寂靜的意識。他努力去想到連隊、團參謀長、親人們……後來他又想著母 親,想著他滿十歲時候,母親才替他做了一件新棉襖,替他試這新棉襖的時候,母 親不住地把他轉過來又轉過去,拍著他的胸又拍著他的背,非常幸福地對父親說: 「看,正合身!正合身!」忽然地他想到,母親到了北京,在天安門見著了毛主席。 母親拍著手跑到毛主席面前,鞠了一個躬。毛主席說:「老太太,你好啊!」母親 說:「多虧你老人家教育我的兒子,他現在到敵後去捉俘虜去啦。」於是他又想起 了金聖姬,她在舞蹈。看見了她的堅決的、勇敢的表情,他心裡有了一點那種甜蜜 的驚慌的感覺。他說:「你別怪我呀,你不看見我把你的手帕收下了嗎?」可是金 聖姬仍然在舞蹈,好像沒有聽見他似的;敵機投下炸彈來了,那個「人民軍之妻」 緊抱著孩子揚起頭來,她的嘴唇邊上和眼睛裡都有著悲憤的、堅毅的表情;於是那 個英勇的人民軍戰士一下子出現了,他的胸前閃耀著國旗勳章。……但忽然地這一 切都消逝了,仍然是面前的草葉、灰白色的寂靜的道路。想像著這親愛的一切,一 瞬間就排除了對周圍的寂靜的苦痛的感覺,一瞬間覺得,這並不是在敵人的旁邊, 而是在親人們的中間。但這些閃電一樣的想像馬上就被從心底裡沖出來的對於目前 的處境的警惕打斷了,於是重新又感覺到那孤單、寂靜。…… 多麼漫長的時間呀。但這時更緊張的情況到來了——傳來了一大群皮靴踏在沙 土路上、踩過草葉的聲音,這聲音立刻更響,更清楚了,而且連說話的聲音也聽得 見了。敵人,美國兵正在這條路上往這邊走來。他抓緊了槍。在陰沉的天空的背景 下,看得見那在草叢上面露出半截身子來的高大的敵人了,一個一個地從小路轉彎 的地方陸續顯露出來,走得很密,總有一個排,有的還在吸煙,看得見那閃耀著的 紅火頭。 現在那走在前面的幾個美國人照距離看起來是已經走過班長的身邊了,可是班 長那裡沒有槍響。如果有槍響,那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端起槍來沖上去,那樣要好得 多,可是現在不是這樣。沒有班長的口令,誰也不能動的。那麼現在這些美國兵正 朝自己走來。,……他忽然想:班長是不是還在那裡呢? 如果班長不在怎麼辦呀?這想法好像很真實,於是他差不多想要開槍了,或者 想要怎麼樣地動作一下,反正是要動作一下,因為他正躺在路邊上。但正在這個控 制不住自己的時候,偵察員的鐵的紀律使他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大皮靴雜亂地踏了過來。……這年輕的偵察員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和槍口對 准了他們。這紀律的意識戰勝了一切,完全改變了他的狀況。這就是,他意識到: 他完全不屬自己,甚至也不屬自己的熱情和勇敢,他的熱情和勇敢必須絕對地 屬伏在小路周圍的黑暗中的他的班,而他的班屬他的連,他的團……。絕對的 寂靜正好對他證明了他的班的威嚴的存在,他現在能夠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班長和同 志們的眼光和動作。於是他覺得他是十倍、百倍地強大,寂靜和孤單的感覺完全沒 有了,他有手榴彈和衝鋒槍,在等待命令。這樣,他的頭腦就變得冷靜而清楚,渾 身都是無畏的力量——由於紀律的意識,他就從那個幻想著的熱烈的青年,變成了 真正的戰士。 一個又一個的敵人踏過他的身邊,有一隻皮靴離得這麼近,幾乎踏著了他的肩 膀。……他一動也不動,仇恨而冷靜,像一個偵察員在這時候所應做的,數著敵人 的數目,判斷著他們的意圖。敵人前後招呼著,通過去了。 班長那裡仍然沒有動靜。 班長王順決定放過這大約一個排的敵人,克服了戰鬥的誘惑——他的班是有可 能殲滅這一個排的——那理由是不用說明的。但即使對於老偵察班長說來,克服這 戰鬥熱情的誘惑,也不是容易的,他有很多次這樣的經驗了。占著有利的地形,槍 一響,盲目的敵人就成群地倒下,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可是現在情形並不這麼簡 單,他們是在敵人的縱深裡,他不僅對他的班,而且對全軍都負有重大的責任。而 他的班,他從那絕對的沉寂裡感覺到,現在是像他的全身的一部分一樣,完全屬 他的意志的,可是,不僅他們屬他,他也屬他們,在這種情況裡要決斷,是很 沉重的。 是不是也有可能一下子殲滅敵人的大半,抓住了一個俘虜就立即撤退呢?當這 個排的最後幾個人通過他的身邊,就是說,當這個排全部都落在他的班的範圍裡的 時候,他這麼問著自己。但他本能地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他伏在路邊上的草叢 裡,看著那最後的一雙大皮靴從他的面前兩步遠的地方踏過了,緊緊地咬著牙才克 制住了他心裡的複雜的激動。 他判斷後面可能會有零散的敵人,於是決定繼續等待。而這個時候他就更迫切 地渴望著他的班繼續保持著絕對的寂靜,他心裡不禁擔心在他後面離他二十米遠的 那個年輕人——在這種時候,連老戰士也有可能一下子弄出什麼聲音來的。初上戰 場時的那些感覺,他是記得很清楚的。當敵人經過他身邊而向王應洪的位置走過去 的時候,他替他感到苦痛的緊張。 於是,當他的班保持著絕對的肅靜和隱蔽放過了這一個排敵人之後,從這深沉 的肅靜中聽出來這個班的威嚴的呼吸和堅強的紀律,他就覺得喜悅,並且從心底裡 讚美起那個初上戰場的年輕人來了。 果然後面有零散的敵人。皮靴踏在沙土路上的聲音又傳來了,一個影子在天幕 下出現了。這個敵人走得有些蹣跚,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好像是喝醉了。這正是 機會。這敵人到了他的附近,他正準備著一下子躍出去的時候,前面的路上卻傳來 了急促的腳步聲,另一個敵人兇惡地喊叫著追上來了。 他以為他的班的行動被發覺了,但這時在他的眼前卻出現了他所沒有料到的事 情:那追上來的敵人撲了上來就給了那第一個敵人一拳,那第一個敵人嗚嗚哇哇地 叫著,在挨了第二拳之後就回擊了。兩個人打起架來。偵察員的眼光看出來,這兩 個人都是軍官。於是他下決心趁這機會動手。而這時,好幾個偵察員都從他們的位 置上出來了:聽著打架的聲音,又被土坡遮攔著看不清楚,他們就以為是他們的班 長在和敵人格鬥。班長王順拔出鋒利的匕首,跳上去捅倒了一個敵人,第二個敵人 狂叫起來向前逃跑,卻被王應洪一下子奔出來抱住了。那敵人繼續狂叫,王應洪恨 透了這狂叫,用可怕的力量抱住他,幾乎要一下子扭斷他的筋骨,但這敵人卻是意 外的膽怯,在他的肩膀裡好像是棉花團一樣,順著他的兩臂的壓力就抖索著對著他 跪下來了。班長奔上來用一塊布塞住了這敵人的嘴,這樣他們就得到了一個俘虜。 但這時遠遠地傳來了槍聲。因為這個俘虜剛才的這一陣狂叫,剛剛過去的那一 個排的敵人回轉來了。狂叫著,奔跑著,離這裡還有五、六十公尺遠就胡亂地放著 槍。王順命令偵察員們把俘虜拖到窪地裡去,大家都向窪地裡撤退,沒有他的命令 不准射擊。他們剛離開小路,敵人的那個排已經迫近到四十公尺,已經在路邊上散 開,開起火來。並且右邊山頭上敵人的一挺機關槍也開起火來。 他們迅速地在窪地裡退走,但到了窪地的中央,就叫敵人機槍的火力攔住了去 路。而敵人的那個排已經向他們採取了包圍的形勢。於是王順命令他的班散開來停 止不動。他仍然不還擊。 這老偵察員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危急的處境。他輕視這些敵人,他冷靜地觀 察著情況,決心要把他的班,連同那個重要的俘虜,都帶出去。窪地草叢裡的這種 寂靜使敵人不安了——到底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呢?敵人不敢近來,只是架起了機槍 朝這裡那裡地射擊著,而右邊山頭上的那挺敵人的機槍,原來是胡打著的,這時反 而向這挺機槍開火了。敵人裡面發出了幾聲嚎叫,顯然是被自己的火力打倒了幾個。 但後來就升起了一顆綠色的信號彈,山頭上的火力停止了。 這時候王順已經把他的班撤到一條乾涸的溝裡,佔據了比較有利的地形。情況 很危急,山頭上的敵人可能就要下來,這裡再不能停留,於是他下定了決心了。他 命令王應洪跟著他留下來掩護全班;命令副班長朱玉清率領其他所有的人帶著那個 俘虜利用這條溝的地形向左後面撤退。當他和王應洪打響,把敵人的火力全吸引過 來之後,朱玉清就應該帶著偵察員們往左邊的山坡後面沖去,進入一片樹叢。除非 敵人發覺了,進行追擊,就不許回頭。天亮以前必須把俘虜帶到家。 副班長朱玉清想要自己留下來,其他幾個偵察員也這樣想,但他們聽完王順的 清楚、簡單、小聲的命令以後,就不再作聲了。班裡的偵察員們大半都是王順帶領、 培養出來的,連副班長朱玉清也是王順帶領出來的,大家都熟悉他的性格: 對於這樣的一個威望極高的班長和代理排長的命令,大家是無法說什麼的。 於是人們開始撤退,抬著那個俘虜迅速地沿著小溝向左後面走去。估計他們已 經快要爬上開闊地,而敵人的機槍正封鎖著那裡,王順就命令王應洪留在溝裡,聽 他的動靜,他自己就爬上了溝沿,像箭一般地一下子躍到十米外的窪地中央的一個 小土包後面去了。他一躍到那裡就向三四十米外的敵人開火了,他打了一梭子就向 右滾去,又打了一梭子,然後投出了手榴彈,並且喊著:「同志們,三班的跟我來, 四班的向右!」王應洪也開火了,他學習著他的班長,打了幾槍馬上又跑到另一個 地點投出手榴彈,同樣地喊著:「五班的,在這裡,同志們沖啊!!」他真的覺得 他和無數的人在一起戰鬥。 敵人的火力被吸引過來了。這時候,苦痛地聽著這兩個戰友的驚心動魄的喊聲, 副班長朱玉清和偵察員們帶著俘虜安全地潛入了左山坡後的樹叢。 班長不讓別人,卻讓他留下來和他一同擔當這個嚴重的戰鬥,王應洪覺得意外 的幸福。並且班長是這麼乾脆,沒有說明為什麼單單留下地,也沒有對他特別囑咐 什麼,這種絕對的信任就使得他處在他從來不曾知道過的光明和歡樂裡。 他簡直忘了他還是第一次處在敵人的火力下面;在他的一生裡面,這還是第一 次戰鬥。他覺得他仿佛已經是身經百戰了——事實也確乎可以是這樣的,當他屏息 著趴在路邊上,看著敵人的大皮靴踏過去而意識到戰鬥的紀律,並且隨後他又活捉 了那個敵人,使敵人在自己面前跪下,他的戰士的心就迅速地成長了。 至於班長呢,他也說不明白為什麼單單命令王應洪留下來。他也許是讚美了這 新戰士剛才在潛伏中的沉著,在活捉敵人時的勇敢,想要鍛煉一下這心愛的戰士; 也許是出於高貴的榮譽心,想要叫這年輕人看一看,學一學他這個老偵察員是怎樣 戰鬥的;但也許是想到了那件使他不安的愛情,金聖姬那個姑娘的眼淚。誰知道呢, 也許他覺得,叫王應洪留下來從事這個絕妙的、但也是殊死的戰鬥,就會給那個姑 娘,那個不可能實現的愛情帶來一點撫慰,並且加上一種光榮。他是看見過那個姑 娘的那麼輝煌的幸福表情的。這一點是確實的;因為那個姑娘的那種不可能實現的 愛情,以及王應洪對這愛情的極為單純的態度,他就更愛這年輕人了。他的決定總 歸是和這有點關係的,在戰場上,人們總是把最艱巨的任務交給最心愛的人的,雖 然這時候他似乎並沒有想到這一切。 總之,英雄的老偵察員和他的助手打得非常漂亮,掩護著全班撤退了。 敵人在打了一陣機槍之後,忽然地停了火,而且還後退了幾米。這奇妙的情況 馬上就揭曉了,原來敵人是非常隆重地在對待著這場戰鬥:空中出現了四五顆照明 彈,隨即就是一陣迫擊炮彈短促地呼嘯著落了下來,在這塊窪地上爆炸了。 顯然敵人已經用無線電報話機聯繫了他們的炮陣地。這個班最初的那一陣絕對 的沉寂駭住了他們,他們總以為這裡有很多的志願軍,隨後王順和王應洪的突然的 開火和喊叫更使他們覺得是證實了這一點,於是他們就來正規化地作戰了。如果聽 一聽敵人在無線電報話機裡說些什麼,以及敵人的指揮機關在怎樣吼叫,確實會很 有趣的——看到落在周圍的炮彈,王順不禁笑了。威風極啦,怎麼不連榴彈炮也拿 出來呀。 王順滾回到溝裡,命令王應洪停止射擊,準備奪路撤退。 這時,按照美國的步兵操典,在一頓炮擊之後,以機槍掩護,那一個排的敵人 就從兩翼包抄過來了,發出了呐喊的聲音,卡賓搶打得像放鞭炮一樣。而且,右邊 山頭上的那挺機槍也向窪地中央射擊起來。 因為這窪地上的「戰役」的巨大規模而快活,王順就著手來還擊。這種快活的 心情是戰爭裡最可貴的,從這種快活的心情,他就做出了一個聰明而大膽的決定: 從敵人陣線的正當中,就是從敵人的那挺機槍那裡突破過去。左翼的十幾個敵人已 經順著土坡向他們這邊撲來了,王應洪打了一串子彈,他卻甩出了一個手雷。這一 聲轟然的巨響使得敵人倒下了一大半,就在這當中,王順招呼王應洪跟著他跳出了 這條乾涸的溝,又往右邊的敵人群裡打了一個手雷。然後,完全出乎敵人的意料之 外,這兩個偵察員沿著一條土坎向著正當中的那挺機槍奔去了,而那挺機槍這時正 向窪地中央的那個小土包周圍熱情地射擊著,以為那裡隱藏著志願軍的主力;而右 邊山頭上的那個火力點,則是正在忙著射擊窪地的後半部,確信這是封鎖住了志願 軍的退路。並且,沒有被打死的敵人,這時正向窪地的中央,連同著那條乾涸的水 溝,發起了勇壯的衝鋒。 窪地上的「戰役」,它的規模就是如此。這時那兩個偵察員卻突然出現在敵人 的「縱深」裡,用不幾發子彈結果了那兩個機槍手;靈機一動,王順一下子撲倒在 機槍的跟前,對準那些敵人射擊起來了。事情於是非常簡單,他射擊了半分鐘不到, 就結束了這個窪地上的「戰役」,當剩餘的、滾在溝裡的敵人剛剛明白過來,又打 出了信號彈的時候,他已經帶著他的助手投入了黑暗的荒地,越過了一條小溪,跑 進了大片的洋槐樹叢了。 王順在前面奔跑著,他的左胳膊負了一點傷,這時才覺得有些疼痛。他聽著跟 在他後面的王應洪的腳步聲,他忽然聽出來這腳步聲有些沉重,正在這個時候,右 腿負傷的王應洪栽倒了。 他們兩個都弄不清楚這是在什麼時候負的傷。王應洪身上的傷還不止一處。在 當時,他一點也不曾感覺到自己是負傷了,充滿了勝利的快樂,無論手和腳都是靈 活的。但現在這些傷被意識到了,一經被意識到,它們就發作了,於是王應洪支持 不住了。 王順一聲不響地背起他就走。他們是一刻也不能在這附近停留的。敵人的整個 的陣地這時一定是在騷動著,加強了警戒,要搜捕他們的。 意識到這緊張的情況,王應洪就要求班長不要管他,但是班長理都不理他。在 年輕的新戰士的心裡,燃燒著壯烈的感情,他覺得他已獲得足夠的代價,他從來不 曾想到他第一次參加的戰鬥有這麼輝煌,他覺得現在是到了犧牲自己,而讓班長脫 險的時候了。於是,當他們出了樹叢,迫近了敵人的警戒線,班長把他放在一條土 坎後面,爬上去偵察情況的時候,他就下了這個決心;一有情況,他就留下來—— 像班長剛才帶著他對全班所做的那樣,用自己的火力和身體掩護班長脫險。 現在他們正在敵人陣地的旁邊,這已經不是他們來的時候那一片開闊地,而是 一條狹窄的山溝。這是最危險的地帶,一有動靜,敵人兩邊山頭上的火力網就會把 這一條不到四十公尺寬的山溝完全蓋住;而且,兩邊的山坡上都有敵人的警戒。他 只是在沙盤作業上學習過這一帶的地形,班長卻是知道一切的。但現在他們顯然無 從等待或另外選擇道路。班長看了一看情況回來,就決定拖著他沿著土坎往山溝中 間的幾棵大樹裡面爬去。年輕的偵察員既經做了決定,看看沒法開口向班長說什麼, 就把自己的衝鋒槍扣在手中。他也用他的負傷的肢體幫著爬,咬緊牙關來忍受可怕 的疼痛。這是非常艱難的道路,每一分鐘只能爬行四、五米。班長側著身子,用右 胳膊抱著他的胸部,用自己負了傷的左胳膊撐著地面,一步一步地拖著他。 「班長,……」他說。 「不許說話!」班長對著他的耳朵嚴厲地說。 「我犧牲了不要緊。」 「別說話,紀律!」 聽到了這個,年輕的偵察員就不再作聲了。 他們畢竟到了那幾棵枝葉長得很稠密的栗子樹裡面了。 他們在一個小土包後面的草叢裡潛伏了下來。現在又得再看動靜。這時左右兩 邊的小山頭上,敵人互相地喊著他們聽不懂的話,然後,就有三個巡邏兵從左邊山 坡出來,踏著草地慢慢地走著,端著槍,編成警戒的隊形,向著這個栗樹林走來。 「班長,」年輕的偵察員含著眼淚在懇求了,「我打響的時候,你從右邊撤出 去,……」 班長掩住了他的嘴巴。這個動作是為了警惕,但也是因為難過;說這種話叫老 偵察員太傷心了。為了防止這年輕人的意外的行動——他感覺得出來這年輕人身上 有著怎麼樣的一種激動,他也知道,在負了重傷的時候,人們會想些什麼——他就 拿負傷的左胳膊用力地壓住了這年輕人的握著槍的手。 三個敵人的巡羅兵沿著土坎和草叢搜索,慢慢地迫近了這小小的栗樹林中,其 中的一個突然大吼了一聲,於是王應洪震動了一下,但班長更用力地壓住了他。老 偵察員非常鎮靜,現在還不能判斷他們是否已被發覺,因為敵人是常常要拿這一套 來給自己壯膽的。三個敵人緊挨著走到這小栗樹林來了,在離偵察員們潛伏著的土 包三、四米的地方站下了,望這邊瞧著。 連老練的偵察員這時也有些迷惑了。但偵察工作中的鐵則支持著他,這就是, 絕對不暴露自己。小風把粗硬的栗樹葉吹得發響。這三個敵人互相說了什麼,忽然 地其中一個又向著右邊吼叫了起來。於是他們走過去了。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偵察員們出了栗樹林,沿著右邊的山根一寸一寸地爬行, 這一個拖著那一個。沒爬行幾十米,又出現了敵人的巡邏兵,於是緊緊地貼著地面 伏著;愈來愈明顯地感覺到年輕人身上的激動,王順沉著地壓著他的手腕,並且用 力地捏了一下他的的手。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他們是這樣地相愛而血肉相聯,他決 不能丟下他,而且,他還很有力量。……負了傷的特別艱難的行動,以及敵人的加 強警戒使得他們一直到天亮還沒有爬出這條山溝。 眼看著快要天亮,王應洪就又要求班長不要管他;他甚至於哄騙班長說,只要 班長先走,他就能慢慢爬回自己陣地的。班長不理他,這沉默是含怒的。班長拖著 他爬到一條長滿雜草野花的小溝裡,使他躺在一塊比較幹的地方,又爬過去慢慢地 弄來一些草把溝邊上細心地偽裝起來,——這兩個偵察員就躺下了,在這條狹窄的 溝裡,著手來度過這個白天。 他們離山頭上的敵人地堡僅僅三十米。但白天的情況也有有利的地方,因為我 們陣地上的火力已經能封鎖到這個山坡,敵人是不大敢下陣地來的。 班長替王應洪包紮了傷口,也把自己的傷收拾了一下。這年輕人的傷勢使他痛 心。他竭力顯得安靜,拿出一塊手帕來,在水里弄濕,輕輕地替他擦著臉。然後就 拿出了一個饅頭——這老偵察員,是有著這種周密的計算的——分了一半給他。 可是王應洪一口也不肯吃。他難過極了;意識到自己拖累了班長,這種心情比 身上的傷還使他痛苦。他透過面前的雜草,定定地瞧著輝耀著陽光的五月的天空, 一動也不動。 「紀律,」班長對著他的耳朵說,「你是祖國的好青年,你是人民的好戰士, 吃這半個饅頭,這是紀律。」 於是王應洪開始吞吃饅頭了。 黑夜過去了,現在是要再等到晚上。離自己的陣地還有兩百米。但班長的臉上 卻出現了愉快的神情。他想要使這個年輕人改變心情,而且,勝利地完成了的捉俘 虜的任務,窪地上的那個傑出的戰鬥,對這年輕人所盡到的責任,這個狹窄的小溝 裡的神秘的隱蔽,這一切都使他變得像早晨的陽光一樣愉快。於是他躺在王應洪身 邊,幾乎是全身都躺在濕泥裡,對著王應洪的耳朵小聲地、活潑地說起話來了。 「你猜我頭一回當偵察員的時候是怎麼的!一聽見敵人的聲音我就發懵了,沒 有你這麼沉著勇敢。那時候我的政治覺悟也不怎麼高,還想家哩。我也是老戰士一 點一點帶出來的;咱們部隊就是這樣,一代傳一代,一代比一代強——咱們的這個 英勇頑強的老傳統。我帶著你這也不是為了你,這是為了咱們全軍,也是為了人民 和黨的事業,你為啥要難過呢?」 王應洪不作聲。他在想:「難道不許我為了人民和黨的事業掩護你撤退麼?」 「今夜晚咱們肯定能回到家裡,咱們要去見連長,見團首長,俘虜是你抓的, 你這次的功勞我一定要給你報上去。連首長團首長都在盼著你呢。」 「我沒啥功勞。真的。我就是覺著我夠本了,天黑了你先把我留在這裡吧。」 王應洪冷淡地說。 「不哇,同志。」老偵察員熱烈地對著他耳朵說,「夠本,這思想要不得,錯 誤的。咱們革命的戰士,共產黨員青年團員,不是這麼容易就夠本的哪。一代又一 代的,戰場上多少同志流血犧牲才培養出咱們來的呀,你算算這個帳吧,殲滅了一 個排的爛狗屎敵人就能夠本?」沉默了一下,看見這年輕人仍然不作聲,他忽然微 笑著非常柔和地說:「你還想著金聖姬那姑娘不?」 「沒有。從來我就……」 「不是說的這。咱們也是為她,為老大娘戰鬥的,朝鮮人民血海深仇還沒報, 就夠本?」這樣他就把金聖姬姑娘也巧妙地拖到他的論據裡面來了,他迫切地希望 打動這青年戰士的心,使他放棄那些苦痛的思想:「你說,咱們回到家,過些天再 到村子看看,金聖姬跟她媽見到咱們可要多高興啊,我要好好地跟她談一談咱們的 這場戰鬥……」 他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姑娘的閃耀著燦爛的幸福的面貌。 他並且又想到了舞蹈裡的那個「人民軍之妻」。在他命令王應洪和他一同留下 的那個嚴重的瞬間,以及在他拖著這青年爬進栗子樹林的時候,這個燦爛的幸福面 貌都似乎曾經在他的心裡閃了一下。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的。他替這個 不論從軍隊的紀律,或是從王應洪本人說來都沒有可能實現的愛情覺得光榮,於是 他覺得,他拖著王應洪在山溝裡一寸一寸地前進,除了是為了別的重大的一切以外, 也是為著這姑娘。她曾經在那黃昏的山坡上掩面哭著從他的身邊跑過,於是他覺得 他是對她負著一種他也說不明白的、道義上的責任。他憐惜她不懂得戰爭,憐惜她 的那個和平勞動的熱望;他覺得他真是甘願承擔戰爭裡的一切殘酷的痛苦來使她獲 得幸福。於是,爬進栗子樹林進入這條小溝,替王應洪裹著傷,要他吃饅頭,拿紀 律來強迫他,哄他,又對他小聲地柔和地說著話,這一切動作都好像在對他心裡的 金聖姬姑娘說:你看,我是要把他帶回來再讓你看看的,你要知道我愛他並不比你 差,我更愛他,而且,你看,我決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不通情理的冷冰冰的人! 說來奇怪,他所擔心,所反對的那個姑娘的天真的愛情,此刻竟照亮了他的心, 甚至比那年輕人自己都更深切地感覺到這個。那年輕人沉默著,透過面前的草葉和 幾枝紫紅色的金達萊花望著明朗的開空,他此刻沒有想到這個。從敵人在他的眼前 出現以來,他一直忘了這個,但在剛才班長說到紀律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有件 什麼事情做得不頂好,接著,班長說起了金聖姬,他才想起來這件辦得不怎麼好的 事情就是他口袋裡的那一張繡花的手帕。他現在覺得這件事情沒有什麼道理。他的 那種年輕人的驚慌而甜蜜的幼稚心情,已經被激烈的戰鬥和對任務、對班長的嚴重 的意識所抹去,似乎是在他的心裡一絲一毫也不存留了。他所不滿足的僅僅是他沒 有能及時地掩護班長出險,此外他在生活中就不再需要別的什麼東西了,何況那個 他從來也沒想到過的愛情。他也不理解那個姑娘的要建立一個和平生活的熱望,她 離他似乎很遙遠、很遙遠了。……他覺得,他沒有及時地把手帕的事彙報給班長, 是一個錯誤。這樣,他就摸索著把那張折得很整齊的手帕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來了。 「班長,我還沒跟你彙報,」他平靜地說,「這是她又塞在我的軍服口袋裡的, 昨天換衣服才發現,……還有那雙襪套。」 班長接過去,展開那手帕來看了一看,想了一想,就又替他塞回口袋裡來了。 「你留起來吧。」 「不,這違反紀律。」 「我相信你,同志,留著吧。」班長溫和地說。這手帕此刻竟這麼有力地觸動 了他,使他又想起了金聖姬的所有的美好的希望——而這美好的希望竟是不能實現 的。在將來,他們終歸會給這姑娘奮鬥出一個和平的生活來,她將要結婚並生育兒 女,那時她會怎樣來回憶現在的這一切呢?「回去我彙報給連部,」他又說,「我 想連部會同意你收下的,……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哪個同志會批評你不對的。」 「我要這個沒有道理呀。」年輕的偵察員堅持地說。 「你留著吧。」班長同樣堅持地說。 他們沉默了下來。遠遠的戰線上有炮聲,可是周圍很沉寂。王順繼續想著這件 事,這條手帕,女孩子家的希望,並且拿它來和他們眼前的處境對比,——眼前是 毫不容情的戰爭,他們躺在敵人陣地上的這個泥溝裡。他想,女人們是不瞭解這些 的,當然,這也不必要她們瞭解。比方他那個老婆吧,離別六年了,來信總是以為 他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愛嬉鬧的青年,總是囑咐他進飲食要當心,早晚不要受涼—— 也不知她是托村裡的哪位老先生寫的。在和平的日子裡,真是連傷風咳嗽也要擔心, 可是現在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偵察員,不僅不再是愛嬉鬧的青年,而且還規規矩 矩地在無論什麼泥溝裡一潛伏就是幾個鐘點;早晚不要受涼!這真是從哪裡說起呀。 ……可是這種思想卻也牽動了他的一點回憶。老婆的信裡說:女兒已經上小學,認 得一百二十一個字了。他好一陣子想著這一百二十一個字,並且搬弄著手指,想要 弄清楚這一百二十一到底是多大的一個數目。一下子他驚訝了:「我在這麼大的時 候,一個字也還不認得呀!這數目不小呀!」透過草葉,有一線陽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閉了一下眼睛,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更深、更鮮明地感覺到他所從事的戰鬥的偉大 意義。在敵人陣地上的這個小溝裡,他清楚地看見,那紮著兩條小辮子的、認得一 百二十一個字的小姑娘在他所耕種過的田地邊上跑過,還背了一個書包!——這個 他在中間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受苦的日子的家鄉,這個生了他、養育了他,用地主 的皮鞭迎面地抽擊過他的家鄉,從來不曾這麼親愛過! 「我忘了告訴你啦,」他對著王應洪的耳朵小聲說,「我的八歲的女兒秀真, 她認得一百二十一個字啦。」 王應洪轉過臉來,微微笑了一笑。他當然高興聽到這個,可是他實在不很瞭解, 班長此刻為什麼會這麼愉快。他覺得這一切只是為了安慰他,可是他是怎麼也不能 忘記目前的處境的。他擺脫不開這個思想:要不是他,班長早就脫險了。而且他身 上的傷口痛得像火燒一般,渾身都沒有力氣,這就使他對今天晚上的路程更為擔心。 總之,他的思想是紛亂而苦痛的。漸漸地他抵抗不住身體的疲勞,迷迷糊糊地睡去 了。那些苦痛的思想在睡夢中還繼續了一會兒,他夢見敵人包圍了他們,他想要衝 上前去掩護班長,可是他的四肢無論如何也不能動彈。接著,他的夢境變得柔和起 來了,年輕的、孩子似的心靈活躍起來了,他夢見了紡車在他的眼前打轉——母親 在搖著紡車;仿佛是病了,母親在守護著他,對他說:「好好睡吧,一覺睡到大天 光就好啦。」他說:「不用,上級給了我重要任務!」於是他向敵後出發。忽然地 金聖姬跑了出來,問他:「我的手帕你留著啦?」他說:「留著啦。」這時朝鮮姑 娘們一起圍上來了,讚美地看著他胸前的國旗勳章,歡迎他唱歌,他很慌張,想要 躲藏。金聖姬說:我代表他吧!於是舞蹈起來。她不是在別的地方舞蹈,而是在北 京,天安門前舞蹈,跳給毛主席看。母親和毛主席站在一起。舞蹈完了,金聖姬撲 到母親跟前,貼著母親的臉,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呀!」毛主席看著微笑了; 毛主席並且也看了看他,對他點點頭,他也沒有忘記敬了一個禮。於是他堅強而快 樂,繼續向敵後出發,走進了一條狹長的山溝,……他心裡一驚,苦痛的感覺又恢 複過來,他醒來了。那在旁邊睜著眼睛守護著他的,不是母親,而是班長。看見他 醒來,班長碰碰他,興奮地小聲說: 「你聽!」 他疑惑地聽了一下,沒有聽見什麼。 「這還聽不出嗎?我們的榴彈炮——打青石洞南山。」 果然是的:我們的榴彈炮在向右邊的小山頭後面的敵人的青石洞南山射擊。這 不是平常的單發的冷炮,這是急促射,是排炮,每一次總有二三十發炮彈呼嘯著穿 過他們右前方的天空,然後就傳來巨大的隆隆爆炸,連這小山溝裡也充滿迴響。王 順聽著這個已經好一陣了。「再來三排,再幹!」於是,好像是受著他的指揮似的, 一排、兩排、三排炮彈過來了。於是他判斷著,這一定是副班長他們已經把俘虜弄 了回去,情況已經判明,說不定今天晚上就要發起那個準備已久的對青石洞南山的 反擊戰。他把這個判斷告訴了王應洪,於是他們興奮地聽著射擊聲。 不久,在他們後面的一些山頭上,傳出了敵人的重炮出口的聲音,炮彈尖厲地 劃過空氣從他們的頂空飛過去了;在重炮的射擊聲中,離得很近,還有一個化學追 擊炮群的動作。 老偵察員的耳朵清楚地判斷著這些。有一個重炮群似乎是新出現的,而附近的 這個迫擊炮群,在這以前更是不曾射擊過的,它的位置很利於控制我軍向青石洞南 山右側運動的道路。 顯然的敵人最近佈置了許多詭計,我軍必須爭取時間。他興奮得甚至有些焦躁 了,很懊悔自己不曾攜帶一個無線電報話機。我們的人有沒有弄清楚敵人的炮陣地 的這些變化呢? 就像是回答著他的焦心的疑問似的,我軍的重炮向著敵人縱深裡的重炮陣地, 以及附近的這個迫擊炮群還擊了——也是排炮。落在附近的山頭上的巨大的爆炸使 得躺在狹窄的小溝裡的這兩個偵察員就受到了激烈的震動。顯然的我軍一下子就對 准了敵人的新出現的炮陣地。 「肯定了!肯定!」王順說。俘虜已經捉回,今天晚上就會發起戰鬥,這個他 現在完全肯定了。 他是多麼興奮啊!我軍的猛烈的炮擊,山溝裡的巨大迴響,狹窄的小溝裡的激 烈震動,這一切,使他覺得這是他的部隊、首長、同志、親人們在呼喚他,因那個 「窪地上的戰役」而歡笑,因他的苦痛而激怒,在支援他。 可是,對於偵察員們最愛聽的我軍的炮兵的這個合奏,王應洪卻沒有他的班長 這樣興奮,雖然聽著這些聲音他的睜大著的眼睛也在發亮,並且嘴邊上不時地閃過 一點嚴肅的微笑。 初上戰場時的那些幼稚的激動已經在他的身上消失了,他忍受著他的傷口的痛 楚,變得這樣地沉著安靜,雖然他剛才還以他的全部的年輕的熱情夢見過金聖姬, 但在清醒的時候他卻對這個很冷淡;他覺得他心裡很堅強。於是,看起來他的年齡 仿佛一下子大了許多,仿佛他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而那個熱情的班長倒反而更 像個青年了。 炮戰沉寂下來不久,天就黃昏了。黃昏好像很長,很難耐,但天色畢竟黑了下 來。這一天畢竟安靜無事地過去了,王順興奮地準備出發。他甚至於有興趣注意到 了溝邊上的那幾棵紫紅色的金達萊花,折下了一個帶著兩朵花的很小的花枝,插在 王應洪胸前的衣袋裡,並且開玩笑地說:「替咱們那姑娘帶朵花去,氣死敵人吧。」 天黑定了下來,他們爬出了這隱蔽了一整天的小溝,王順拖著王應洪;向前爬 行。 可是王應洪仍然懷著昨天夜裡以來的那個決心。這決心愈來愈堅強。因而,當 兩個敵人搜索著巡邏過來,他們又隱蔽在土坎邊上的時候,他就悄悄地向前爬行— —王順一下子拉住了他。但今天晚上星光明朗,他們的特別艱難的行動終於叫敵人 發覺了。在草叢裡又爬行了一陣之後,山邊上傳來了吼叫,立刻,兩個敵人向著這 邊開著槍撲過來了。王應洪喊著:「班長,你快走!」投出了手榴彈而且向前滾去。 王順沖上去打了一梭子子彈,打倒了這兩個敵人,背起王應洪就跑,敵人從山邊上 陸續出現,卡賓槍打了過來——現在用不著再爬行了,沒有辦法再隱蔽了,於是王 順背著王應洪用所有的力氣奔跑起來,在黑暗中高一步低一步地奔跑著,周圍飛舞 著敵人的盲目的槍彈。 還有五十米不到,就是敵我之間的開闊地了,沖過去!還有三十米,……還有 十米了!但敵人追上來了。 「班長,班長!」王應洪喊著。 又跑了兩步,王順一下子臥倒,把王應洪放在一塊石頭後邊,說了一句:「你 別動,放心吧!」就滾向旁邊的一個土包,著手來和敵人做最後的決鬥。約有一個 班的敵人投擲著手榴彈卷過來了,突然地王應洪跪了起來——他居然還能跪起來— —投出了手榴彈,而且越過那塊石頭一直迎著敵人滾去。王順心裡像刀割一般,象 衝鋒槍掩護著他,打完了剩下來的半梭子子彈。兇惡的敵人臥倒了一下又站起,繼 續沖來。 王應洪就整個地出現在敵人面前,攔住了敵人,進行決戰了。 敵人蜂擁上來,想要活捉他。他打完了衝鋒槍裡面的子彈,一下子站了起來, 用他的負傷的腿向前奔去,奔到敵人的中間,火光一閃——一個手雷爆炸了。 剩下來的幾個敵人竟不敢再前進,而這時我軍陣地上的火力支援過來了,我軍 的前沿部隊出動了。…… 苦痛的班長王順,抱回了這個崇高的青年。敵人向王應洪擁來的時候他就向前 奔去,投出了他那麼寶貴地存留著的兩顆手榴彈,……然後,他就撲倒在王應洪的 身邊了,喊著他,撫摩他,推著他,可是他不再動彈了。但他仍然似乎聽見了王應 洪的柔和的、懇求的聲音:「班長,我打響的時候……」他哭了,可是他自己不覺 得。他以憤怒的大力抱起他來,在呼嘯的子彈下,背著他跑過了最後的那幾十米的 開闊地,跳進了交通溝;對於就在他的頭頂和身邊呼嘯著的子彈,他抱著絕對冷淡 的、無動於衷的心情,好像它們是絕對不能碰傷他似的。跳進了自己陣地的交通溝, 聽見了自己人的聲音,他就在一陣軟弱裡倒下了,但頭腦仍然很清醒,緊緊地抱著 王應洪,喃喃地說:「王應洪,我們回來啦!」 夜裡十點鐘,根據從那個俘虜那裡得來的情報——這居然是個上尉,從他的身 上搜出了一份文件——我軍發動了對青石洞南山的攻擊,一個鐘點以後就全部地殲 滅了山頭上的兩個加強連的敵人。 班長王順苦痛了很多天,他的身上揣著那一條染滿了血的手帕。他先是把這手 帕交給了連裡,可是後來,團政委找他去談話,又把這手帕還給他了。團政委詳細 地問著他們在敵後的一切,那年輕人曾經說過些什麼話,以及窪地上的那一場戰鬥 是怎麼進行的。後來,沉默了一陣,就囑咐他去看一看那個姑娘,把這件紀念品給 她;政委說,依他看來,去看一看那兩母女,告訴她們這件事,是比較合適的。王 順也這樣想,可是好久都很難有這個勇氣。這天早晨,上級給王應洪追記一等功的 通報發下來了,他心裡稍稍安慰了一點,就請示了連部,走下陣地來了。 金聖姬母女不知道這件事情。她們怎麼能夠知道那敵後的潛伏、窪地上的「戰 役」、栗樹林中的爬行,她們怎麼能知道這些呢?她們日日夜夜地望著閃著炮火的 前沿,那裡有她們的戰士們,她們為他們洗過衣服,那裡有那個心愛的青年,雖然 他好像一直不懂得她們的心願,但她們覺得,他終歸是會要回來的。為什麼不呢? 人們說到中國軍隊的紀律,可是在她們看來,這與紀律有什麼關係呢? 聽說班長來了,金聖姬興奮得像一陣風一樣地從屋子裡跑出來了,老大娘也笑 著迎出來了。好幾個婦女跟著進來了,因為她們好久沒見到這些熟識的戰士們了。 不一會,小院子裡已經圍滿了人。 班長王順看了一看周圍:自從他們上陣地以後,這院子裡看來是沒有什麼變化。 水缸也還在那裡,裝酸菜的罎子也還在那裡,牆上的牽牛花開得很好。他甚至還注 意到了支在水缸後面的那個打老鼠的小機器,那是王應洪幫老大娘做的。 他坐了下來,對大家問了好以後,就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母女兩個,以及院子 裡的婦女們,都看著他。終於他簡單地說起了他們的勝利,王應洪的犧牲,同時取 出了那條繡著兩個名字的、染滿了鮮血的手帕。 在他一開口說話的時候,金聖姬的眼睛馬上睜大了,嘴唇有點發抖,臉色蒼白 起來,這敏銳的姑娘已經猜到了。老大娘在看見了這條手帕的時候就哭起來,院子 裡的婦女們都哭了,可是金聖姬卻不哭,只是臉色非常蒼白,眼睛發亮,一動也不 動地看著王順和他手裡的手帕。王順在婦女們的哭聲中繼續慢慢地、困難地說下去, 把手帕交給了金聖姬,隨後又取出了一個紙包,從紙包裡拿出了一張王應洪的照片。 老大娘哭得很厲害,可是金聖姬不哭。王順注意到,這姑娘竟有這樣的毅力, 她一件一件地接過了東西,甚至還沒有忘記把它們好好地折起來,包起來。只是她 的眼睛更亮,睜得更大,臉色更蒼白。 後來,王順坐在踏板上,低著頭,好久說不出話來。婦女們忍著淚肅靜地看著 他。他想要說一些話,政委也曾經囑咐他說一點話,他想說:「為了人類的美好的 生活,王應洪同志英勇犧牲了,請你們不要難過,我們志願軍全體戰士,要為這美 好的生活戰鬥到底——請你們,請你,金聖姬同志,永遠地記著他吧。」這莊嚴的 言語來到他的心裡了,可是這時候金聖姬一下子站了起來,對著他伸出手來,握著 他的手並且對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地她的手松了,她轉過臉去用另一隻手蒙住 眼睛,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但馬上她又轉過臉來對直地看著他,緊握著他的手。 這姑娘的手在一陣顫抖之後變得冰冷而有力,於是王順覺得不再需要說什麼了。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五日,北京附錄路翎的生活與創作的道路林莽一 1937年8月,日本侵華的戰火不斷蔓延,不滿15歲的路翎,隨著全家從 南京,沿長江、漢水向漢中、四川飄泊,開始了他那艱難的人生之路。 路翎,原名徐嗣興,1923年1月生於江蘇省南京市。生父是安徽人趙樹民, 早逝,路翎改從母親徐麗芬的姓氏。1925年,徐麗芬攜子女改嫁湖北漢川人張 濟東。張濟東讀過大學,當時是國民政府經濟部的一個小職員,工作和收入都不穩 定,全家的生活坎坷不定。 關於自己的家庭和童年,路翎在給胡風的信中,曾這樣介紹: 矮子, 快樂的或是愁苦的。 他在我一兩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我只知道他姓趙 (這個姓在祭祖的日子我家裡就默默地記起它來。在母親和祖母,她們是忌諱它的, 它也使我感到痛苦)。這裡的家是我母親底後一個丈夫,他是一個公務員,是精神 上的赤貧者,有小情感:憤怒、暴躁和慨歎。 我簡直一點也不願提起這些,在小學的時期,我就 有綽號叫「拖油瓶」,我底童年是在壓抑、神經質、對世界不可解的愛和憎恨 中渡過的,匆匆地渡過的。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很早熟,悲哀是那麼不可分解地 壓著我底少年時代,壓著我底戀愛……(1941年2月27日)①在這樣一個精 神常年受到壓抑的環境中,使路翎變得敏感內向,內心情感特別豐富,文學作品因 此成了他精神上的最好的朋友。他在上小學的時候,就讀完了《三國演義》、《水 滸傳》等中國古典名著,上中學時就開始接觸屠格涅夫等俄羅斯進步作家的作品和 當時的一些進步的文學刊物。 在西遷飄泊的路上,面對著慘遭蹂躪的祖國的大好河山,路翎心頭悲憤難平, 禁不住地提起了自己手中的筆。在漢川短住期間,他寫下了《秋在山城》、《一片 血痕與淚跡》等散文,開始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會計, 路翎就讀于國立四川中學。 在此期間,他大量閱讀了生活書店出版的 「青年自學叢書」,以及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高爾基、法捷耶夫等人的作 品,和《聯共(布)黨史》。他還與同學一起組織了「哨兵」文藝社,並為合川縣 的士紳報紙《大聲日報》編文藝副刊《哨兵》。在《哨兵》上,幾乎每期都有路翎 以徐烽、莎虹等筆名發表的文章。終因一①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安徽文藝 出版社1994年5月版。 些文字觸怒了地方官紳,1938年底,他被學校藉故開除了,當時他高中尚 未畢業。隨後,為了投身抗日工作,他便報名進入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的一支宣 傳隊,該隊曾演出了老舍的《殘霧》,尤競的《夜光杯》等劇本。路翎在這裡一邊 工作,一邊勤奮地進行文學創作。1939年9月,他寫出了短篇小說《「要塞」 退出以後》,投給了胡風先生主辦的《七月》雜誌,受到了胡風的肯定,並於次年 5月,在《七月》第五集第三期發表,署名路翎。進入《七月》雜誌,結識胡風, 對路翎的一生都有決定性的影響。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他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導師 與摯友,路翎的幾乎每一篇重要作品,都離不開胡風的關心和指導;同時路翎也以 文學創作上的豐碩成果,肯定了胡風的許多文藝理論思想,成了現代文學史上所謂 「七月派」的中堅作家。 二 路翎始終生活在社會底層,他不僅目睹了勞動人民艱難辛酸的生活,而且自己 也身受著這種生活的壓迫,因此他對勞動人民心底所發出來的呼聲,也就有著格外 深刻的感受。在那個三青團宣傳隊幹了不久,路翎就因思想左傾,無法存身而離去。 他曾想去延安,但苦於無人介紹。後來,經由胡風介紹到陶行知主辦的育才學校文 學組當藝友。在那兒幹了一段時間,終因生計關係,1940年夏,路翎由繼父介 紹,到「國民政府」經濟部設在北碚區的礦冶研究所會計室當辦事員。 這是一份令人窒息的工作。高傲自尊的路翎在這裡要忍氣吞聲地看著上司的白 眼,要受著同事間爾虞我詐的擠壓。但是,他還是咬著牙在這兒幹了下來,並不僅 僅是為了生存。因為在這兒,他能看到礦工和他們的家庭的真實的生活,感受到他 們真實的內心世界。遠在香港的胡風得知他在礦山工作,也鼓勵他說:「你能夠把 熱情放在礦冶底研究上,這就好了。 生於此世,個人生命雖如朝露,但還可以用工作迫向永恆的世界,為了這個民 族,這個大地,為了明天和後世。但我希望你能多看書,用把鐵石也要消化掉的胃 力看書,而且,對於研究底對象,拼命地追求,追求,追求……(1941年7月 17日)」① 路翎沒有辜負胡風的期望,他在對自己研究對象的追求 上, 結出了一系列豐碩的成果。 從1941年開始,他陸續發表了《家》、 《祖父底職業》、《黑色的子孫之一》、《卸煤台下》等反映礦工的悲慘生活和自 發鬥爭的小說。由此,一些評論文章誤認他為「學生出身,當過礦工」的青年作家。 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1942年4月,他又向中國現代文壇奉獻出了他的著名的 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 這篇小說一發表,就在文壇產生了強烈的反響。胡風認為,路翎在這篇小說中, 「替新文學的主題開拓了疆土」,主人公郭素娥的命運,「擾動了一個世界」②邵 荃麟讀了這篇小說後,認為:小說「充滿著一種那麼強烈的生命力,一種人類靈魂 裡的呼聲,這種呼聲似乎是深沉而微弱的,然而卻叫① ②參見《饑餓的郭素娥》序言。 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11面。 出了在舊傳統磨難下的中國人的痛苦,苦悶與原始的反抗,而且也暗示了新的 覺醒的最初過程。」①路翎在這篇小說裡,通過郭素娥,以及圍繞她的幾個礦工的 悲慘的命運,和頑強的反抗,不僅揭示出這些下層勞動人民肉體上所遭受的痛苦和 折磨,而且還揭示了他們精神上的痛苦和饑餓,更突出地反映了他們為了自己精神 上的自由,所進行著的至死不屈的反抗。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篇小說可以說是 第一個比較鮮明地反映出了那些被許多人看似渾渾噩噩的勞動者的精神追求。他們 以不可淩辱的人性的尊嚴,威逼著腐朽的上流社會的文明的假面。郭素娥不同於祥 林嫂,魏海清不同於閏土,就在於他們始終沒有「認命」,他們的肉體雖然被毀滅 了,但是他們憤怒的雙眼始終圓睜著,從那雙眼睛裡所放射出來的反抗的烈火,使 一切腐朽的封建統治階級簌簌發抖。郭素娥們所留給讀者的,不再是深深的同情和 歎息,而是一種靈魂的震撼,是對於他們那不幸命運的深深的尊敬。 郭素娥這個形象,是路翎在胡風文藝理論思想幫助下,所作出的自覺的藝術追 求,是作者以自己強烈的主觀激情,介入描寫對象所取得的一個豐碩的成果。在致 胡風的信中,路翎是這樣談到郭素娥的: 圖「浪費地」尋求的,是人民底原始的強力,個性底積①《饑餓的郭素娥》, 載1944年《青年文藝》第一卷第六期。 極解放。但我也許迷惑於強悍,蒙蔽了古國底根本一面,像在魯迅先生底作品 裡所顯現的。我只是竭力擾動,在作品裡「革」生活底「命」。①儘管路翎對現實 中的郭素娥們不是沒有矛盾,沒有困惑的,但是,艱苦生活的磨煉,以及對舊世界 誓不兩立的反抗,路翎還是堅定地把信任的目光投給了他們,像在前面所提到的其 他幾篇描寫礦工生活的作品,以及在他後來所寫的《在鐵鍊中》,對那位似乎不近 人情,而又令人深深尊敬的倔漢子何德祥一樣。 三 在重慶北碚礦研所幹了一年多的辦事員,路翎終於不堪忍受那樣的環境而爆炸 了。1942年5月,他在給胡風的信中說:「我即將離開此地,到南泉去暫時蹲 著。是和所裡的惡狗打了架;他壓我,我回擊,我傷了腦殼,他傷了眼角,一起滾 蛋。這是很痛快的。」②後來,經當時在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任講師的舒蕪介紹, 路翎擔任了該校圖書館的助理員。在這裡,他又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的外國文學 名著和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讀物,其中,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羅曼·羅蘭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都給了他很大影響。他的八十萬言的煌煌巨著《財主① ②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36面。 見《饑餓的郭素娥》序言。 底兒女們》也主要是在這裡完成的。 《財主底兒女們》是路翎創中的一部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 一部宏偉的史詩般的作品。這部作品的構思與創作可以說是從路翎一踏上文壇就伴 隨著他了。早在的初稿。1941年2月2日,路翎在致胡風的信中,已經將這部 小說的框架完整地作了介紹。這時,路翎既未讀過《戰爭與和平》,也不知道羅曼 ·羅蘭為何人①。因此,說這部小說是對這兩部巨著的模仿,是不能成立的。由於 香港戰事的影響,這部二十多萬字的小說稿不幸在輾轉郵寄的途中丟失了。 初稿的丟失,並沒有影響路翎繼續創作的決心。1942年7月,路翎開始著 手寫這部小說的第二稿。這年8月8日,他告訴胡風:「《兒子們》已動手,恐怕 要擴大至四十萬字。」②到9月底,他已寫了二十五萬字了,並預計在第二年春天 可以脫稿。在1942年10月以後,他讀到了《戰爭與和平》與《約翰·克利斯 朵夫》這兩部作品,給他的小說創作注入了很大的精神力量,特別是從《約翰·克 利斯朵夫》中,路翎仿佛找到了自己創作上的精神支柱。《約翰·克利斯多朵夫》 是胡風先讀到,並介紹給路翎的。胡風告訴他:「最近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 多麼想給你和門兄③讀一讀呵。這是理想①② ③即詩人阿壟(1907—1967)。 參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50面。 參見1942年10月10日胡風致路翎、1942年10月15日路翎致胡 風的兩封信。《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61—63面。 主義,甚至帶有宗教的氣息,但有些地方甚至使我覺得受了洗禮似的幸福(1 942年10月10日) 。 」①看了這封信後,路翎立即產生了共鳴,回信說: 「《約翰·克利斯朵夫》,沒有讀過,不知是誰的作品?然而我也有一種理想主義, 洗禮的,或生活底童年幸福,這是我把《兒子們》放到滾動的多面的生活裡去之後 發生的。它們底生活顯得美,小孩底裝束和喊叫使我幸福——這就是我底理想主義。 別人寫他們底一面,判斷他們沒落,那空氣沉悶,不像生活;我寫他們多面,知道 他們將來如何,覺得美。教條家不會願意這樣的——我預備挨打。」② 儘管路翎對已開始在文壇上流行的簡單化、 教條化的批評還不無顧慮, 但從 《約翰·克利斯朵夫》等世界名著的成功的創作經驗中,找到了支持,使他能堅定 地按照自己的思路,將《財主底兒女們》寫作下去,終於在1944年5月完成了 這部小說,規模也從預計的四十萬字擴大到現在的近八十萬字。 《財主底兒女們》以一·二八事變到蘇德戰爭爆發這段時間的中國大後方的動 蕩生活為背景,通過對一群從封建大家庭中走出來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的描寫, 以及他們的沉淪、毀滅和新生的不同的精神歸宿,在某種意義上是刻畫出了舊中國 的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讀者從這裡,可以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和中國歷史的 走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風認① ②參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62面。 參見《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61面。 為,這是一部「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詩的名稱的長篇小說」。①小說刻畫了七十 多個有血有肉,生動豐富的人物形象,其中,特別是主人公蔣純祖的形象刻畫,是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非常成功的典型。作為作者心目中的青春偶像,路翎並沒 有將蔣純祖的形象簡單化。他喜愛著蔣純祖,同時也清楚,要獲得精神的新生,蔣 純祖不僅要與自己的周圍環境,而且還要與自己進行許多無情的戰鬥。他必須要經 過自己的生命的「煉獄」。正是對路翎在滾動的多面的生活中去寫一個多面的人的 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不能理解,許多評論者對蔣純祖這個形象都曾提出不少思想上 和藝術上的責難。這一點,看來路翎是早有預感,所以,他在這部作品的題記中便 懇切地對讀者說:「我不想隱瞞,我所設想為我的對象的,是那些蔣純祖們。對於 他們,這個蔣純祖是舉起了他的整個的生命在呼喚著。我希望人們在批評他的缺點, 憎惡他的罪惡的時候記著:他是因忠實和勇敢而致悲慘,並且是高貴的。」②可以 這麼說,這個總是在內心矛盾中煎熬著的蔣純祖,是現代文學畫廊中的一位最豐富, 最複雜,最真實,同時也是最成功的知識青年的藝術典型。 《財主底兒女們》是一部充滿著青春激情的書。青年作家路翎是將自己全部的 青春的熱血和生命的激情都溶鑄在這部作品中,使這部作品字裡行間都奔湧著青春 的熱流,令讀者永遠無法在這股熱流前平靜下來。因此,胡風感動地稱這部① ②有見《財主底的兒女們》題記。 參見《財主底兒女們》序言。 小說為「青春的詩」①。是的,《財主底兒女們》的確是一部詩,不僅是一部 史詩,同時也是一部抒情詩,是路翎為自己的時代,從心底噴發出來的一部悲憤而 又高亢的抒情詩,《財主底兒女們》的這個鮮明特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大概也 是罕見的。 四 在政治學校幹了一年多的時間,因為校方裁員,路翎又過起了流浪生活。這時, 他結識了當時在國民黨中央社電臺任報務員的余明英,不久倆人便訂了婚。194 4年5月,為了生計,路翎經人介紹,又回到經濟部,在燃料管理委員會北碚辦事 處黃桷鎮管理處當辦事員,並于同年8月與余明英結婚,開始挑起家庭生活的擔子。 這時,路翎儘管還非常年輕,但已經是一位相當成熟的優秀作家了。在1945年 5月的《希望》雜誌第二期上,竟一下子發表了他的六部短篇小說和一篇文學評論, 由此可見他的創作精力之旺盛。 抗日戰爭勝利了。然而,勝利沒有給路翎帶來生活的希望和歡樂,他還是在窮 困和動盪中奔波。1946年夏,他與余明英帶著未滿周歲的女兒,隨余明英所在 的電臺,回到了闊別九年的故鄉南京。 故鄉冷冰冰地迎接了他,路翎在這兒找不到工作,全家僅靠余明英的微薄薪金 維持生活。直到1947年春天,路翎才重新回到經濟部燃料管理處南京辦事處當 辦事員。 ①參見《財主底的兒女們》序言。 路翎嘗試著寫出了一部四幕悲劇《雲雀》,一上演就獲得了成功,表現了他的 戲劇創作的才能,也為路翎後來走上戲劇創作道路奠定了基礎。《雲雀》主要描寫 了四個性格上存在不同矛盾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其中,以雲雀自比的陳芝慶是 一個單純、善良但又輕浮的知識女性。她不願正視自己周圍鮮血淋漓的現實,而沉 溺于資產階級羅曼諦克的幻想中,終於被罪惡的社會所毀滅。胡風認為:《雲雀》 是知識分子性格矛盾的悲劇。『這矛盾,同時也是歷史內容的成份的反映。所以, 《雲雀》雖然沒有正面描寫社會問題或政治問題,但它通過劇中的這些矛盾的性格 以及他們之間的搏鬥,「是照明了這一類的性格鬥爭在內的每一社會問題或政治問 題的」①。正因為《雲省》存在著如此巨大的社會批判力量,所以,上演不久就被 國民黨政府禁演了。 1948年上半年,路翎受聘去南京中央大學任兼職講師,講授小說寫作課程。 在這一年,他完成了第二部優秀的長篇小說——《燃燒的荒地》。作為路翎的又一 部長篇力作,這部小說在寫地主階級之間狗咬狗的矛盾中,深刻地寫出了他們在對 付窮人時,根本利害是一致的。為了這個「利害」,甚至連不共戴天的仇恨都可以 擱置。在這篇小說中,郭子龍,這個破落戶的地主少爺,渾身肮髒的兵痞無賴,被 作者刻畫得入木三分。這個看起來兇殘暴戾,不可一世的地主階級的惡①《為〈雲 雀〉上演寫的》,參見《路翎文集》第四卷附錄,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少,內心卻已經空虛軟弱到了極點,連鄉里兒童都毫不留情地譏笑他為「大糞 營長」。郭子龍這個形象,準確地預言了國民黨統治的滅亡就在眼前。 任了南京軍管會文藝處創作組組長,翻開了他的又一個階段的創作生活。 從《「要塞」退出以後》的發表,到1949年4月,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 路翎向現代文壇獻出了兩部長篇小說,三部中篇小說,一部劇本,六十多部短篇小 說,此外還有散文、評論等幾十篇文章,總數約在二三百萬字左右。這批成果,無 論從質量上,還是數量上,都奠定了路翎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 僅就路翎的短篇小說而言,其豐富多彩的藝術世界,就夠讓讀者體味無窮了。 《卸煤台下》、《在鐵鍊中》我們可以感到路翎的粗獷、陡峭和冷峻。在《青春的 祝福》中,作者那飽蘸同情的細膩描寫,會讓人心酸地不忍卒讀。《王家老太婆和 她的小豬》與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棺材》中,中 國小地主那平庸而沉睡的生活,會不由讓人聯想起果戈理對他筆下兩個地主的瑣屑 與無聊的鞭撻。《羅大鬥的一生》肯定會讓讀者想起阿Q,但這個「阿Q」已淪為 一個卑劣的奴才了,他固然還有讓人同情的一面,但掛在讀者淚臉上的已經是切齒 的痛心了。《人權》通過一個小知識分子面對邪惡而產生的心靈波瀾,刻畫了他那 正直而又軟弱的性格。《小兄弟》、《預言》將筆觸探向那些無辜而又善良的小人 物的心頭弱點, 從那溫婉的指責中, 滿含著作者對他們的關切。《愛民大令》、 《蠢豬》以無情的諷刺,將國民黨政客那道貌岸然的外衣剝下,使人們看到他們空 虛醜惡的內心實質。在《平原》中,路翎描寫的只是一對農民夫婦那看似愚蠢的爭 吵,但卻有力地控訴了那民不聊生的國民黨的反動統治。路翎的短篇小說,可以說 是當時大後方平民生活的百態圖,其中真切地記錄了路翎對人民、對革命、對祖國 解放的嚮往。 五 事劇本創作。在南京,路翎通過下廠學習,體驗生活,創作了一系列反映新中 國工人階級生活的短篇小說,如《女工趙梅英》、《朱桂花的故事》、《榮材嬸的 籃子》、《勞動模範朱學海》等。這些小說清新明朗,反映了作者對新生活的由衷 的熱愛。 到北京後, 他又全力投入到劇本的創作中去,一連寫了《人民萬歲》、 《英雄母親》、《祖國在前進》等劇本,但這些劇本都在審查時未能通過,不能登 上舞臺。這使路翎很苦惱。這時,文藝界對胡風、阿壟的文藝主張、文藝思想開始 了批評,也對路翎的劇本《祖國在前進》、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進行了上綱上 線的批評。路翎困惑了,在深深的痛苦中困惑著。但是,他沒有像有些被批評者那 樣,輕易地遞交上自己的檢討。 正在這時,中國作家協會組織一批作家去朝鮮體驗生活,路翎立即報名參加, 去了朝鮮。在朝鮮,戰士們那單純可愛的笑容。那勇敢善良的內心世界,那吃苦耐 勞,不怕犧牲的無私奉獻精神,都為路翎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激發了他強烈的創作 欲望,迎來了他的又一個創作高峰。根據在朝鮮的生活體驗,路翎不僅寫出了一批 反映抗美援朝戰鬥生活的報告文學,而且還在這基礎上創作了一批優秀的短篇小說, 如《戰士的心》、《初雪》、《窪地上的「戰役」》等。這些作品大都在《人民文 學》上發表了,在讀者中反響極大,竟一時產生了一股小小的「路翎熱」。但很快 地,風向陡轉,從1954年5月起,全國幾大報刊都開始登載文章,批判路翎的 這批反映志願軍生活的短篇小說,有的甚至將路翎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路翎 對這些批判,抱著極大的反感,懷著激憤,他又於1954年8月,一氣寫下了長 達50萬言的反映抗美援朝鬥爭的長篇小說《戰爭,為了和平》。但是,這部小說 這時已找不到發表的機會了。11月,他不滿於一些批評家「以政治結論和政治判 決來代替創作上的討論」,寫出了三萬餘言的反批評文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批評?》。 這篇文章剛剛連載完,1955年6月,他便被當作「胡風反黨集團」的骨幹分子 受到抄家和逮捕。 路翎的這批反映志願軍戰鬥生活的小說,不僅是路翎創作上的又一個高峰,而 且也是當時大量的以抗美援朝為題材的作品中的姣姣者,其中的部分作品,如《初 雪》、《窪地上的「戰役」》,將在新中國的文學畫廊中,佔有令人不可忘懷的一 席之地。路翎的這批小說,沒有去正面描寫炮火連天的戰場生活,而是以志願軍戰 士和朝鮮人民心頭的感情的交流,撞擊而濺起的美麗的浪花,去反映我們戰士的單 純美麗,和朝鮮人民的純樸善良,激發讀者心頭愛憎分明的正義感,激勵著戰士們 為了正義的戰爭而不怕犧牲的勇敢精神。特別是在《窪地上的「戰役」》中,小戰 士王應洪和朝鮮姑娘金聖姬之間那動人的愛情糾葛,以及他們處理這種愛情糾葛的 自覺的犧牲精神,曾經使許多志願軍戰士流下了淚,決心要向王應洪和金聖姬學習, 為了抗美援朝的勝利,毫無怨言地將個人的感情,置於抗美援朝的大局之下。另外, 小說那清新、委婉、細膩的筆觸,好比一朵魅力獨特的藝術之葩,開放在路翎小說 創作的園地裡,使路翎小說的藝術風格,更顯得搖曳多姿。然而,這批小說問世後 的命運,卻是那樣的不公正,真讓人慨歎。 自1955年6月被監禁,至1964年初,路翎因患精神分裂症,被保外就 醫。1965年11月他回到勞改大隊,上書中央為自己辯護,結果反被判決20 年徒刑,直到1975年6月才刑滿釋放。出獄後,路翎戴著「反革命」的帽子住 在北京芳草地,靠掃馬路維持生活。1978年被部分平反,調中國戲劇家協會當 編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得到平反,路翎方才恢復了 原來的工資級別,被重新吸收為中國劇協與作協會員。《江南》文學季刊自198 1年第二期起,開始連載他寫於1954年的長篇小說《戰爭,為了和平》的第一 部《群峰頂端的雕像》。寧夏人民出版社也于同年出版了他反映抗美援朝生活的短 篇小說和報告文學合集《初雪》。路翎開始重新出現在文壇上。這個熟悉而又陌生 的名字,勾起了廣大讀者對他青春的文學風采的追憶。但這時的路翎,因患精神分 裂症已經神情麻木,記憶模糊了。雖然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強勁東風的鼓舞下, 路翎以頑強的毅力企圖重登文壇,讀者也期望能再度領略路翎創作的那種撼人心魄 的藝術魅力。然而,奇跡未能出現,複出以後的路翎除了一些回憶文章外,沒有再 創作有力的新作了。 他的最後一篇力作, 也許應該是1954年11月他發表在 《文藝報》上的激憤的反批評文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批評?》。 1994年2月,路翎告別人生,走完了他那艱難坎坷的人生之路。為《雲雀》 上演寫的胡風 《雲雀》是知識分子性格矛盾的悲劇。 性格,是現實的歷史內容所造成的。所以,《雲雀》雖然有四個人物,四種不 同的代表的性格,但真正的主角卻是通過這四個人物所宣示出來的,冷酷而磅礴的, 轟轟然前進的現實歷史自己。 性格矛盾,是歷史內容的矛盾成份的反映。所以,《雲雀》沒有正面寫社會問 題或政治問題,更沒有解答一個社會問題或政治問題,然而,它所宣示的這些矛盾 的性格以及它們之間的搏鬥,是照明了包含著這一類的性格鬥爭在內的每一社會問 題或政治問題的。 那麼,面對著在偉大革命過程中的歷史舞臺上的這些知識分子,他們的苦痛和 搏鬥,他們的善良和卑怯,他們的複雜和單純,他們的執著和虛浮,他們的死亡和 越過死屍更堅強地前進,我們不是能夠真切地感到人民力量的雄大,人民鬥爭的莊 嚴,以及一切為了完成這個鬥爭的實際工作所要求的那種高貴的情操麼? 悲劇,不應該是用死亡來壓迫觀眾,不應該是用流血來恐嚇觀眾,也不僅僅是 用「應該得救的甚至應該永生的終於死亡了,多麼可悲可恨呀!」這樣的說教來企 求表面地反激觀眾,而是要寫出痛苦本身或犧牲本身的起伏奔放的激流,使它們在 觀眾心靈中化成更大的更高的力量,去面對現實的人生鬥爭或歷史鬥爭,去深入現 實的人生鬥爭或歷史鬥爭。 悲劇,不是使觀眾在劇場裡面參觀一件人生慘變或摘取一片人生教訓,而是要 使他們親身參加到痛苦過程或犧牲過程裡面,親身經過一次痛苦或犧牲的試煉,到 他們走出劇場以後,就會變得更堅定更充沛,在現實人生裡面增長了對於戰鬥生活 的勇敢和戰鬥目標的樂觀。 我們說,這個知識分子性格矛盾的悲劇,它是為了提出知識分子在灰色戰場上 面的奮鬥節操,它是為了證明悲劇應該能夠達到樂觀主義的鬥爭要求的。 (原載作家書屋1950年初版胡風《批評論文集之七——「為了明天」》) 什麼是人生戰鬥——理解路翎的關鍵舒蕪 自從有了「人生戰鬥」這個名詞以後,就產生了一些麻煩的問題—— 有些什麼也沒有做的人,可以堂堂皇皇地向別人說:我是在做著人生戰鬥呀! 你說他的話不對麼?你很難舉出反證。 那麼,真是那樣的麼?又很難說。 有些確乎在做著人生戰鬥的,又往往遭受詰責:你幹了什麼特別的事沒有呢? 確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確乎也只和別人一樣的作工,拿錢,吃飯,穿衣。那麼, 即使你真有什麼人生戰鬥,又有什麼意義?不也和不戰鬥的人並無不同麼? 路翎小說,可以幫助這個問題的解決;這個問題的解決,又可以幫助對於他的 小說的理解。 在路翎的小說裡,最觸目的特點是,作者的分析的詳細,和故事的平常。那些 分析就是戰鬥,那些平常的故事就是人生。 路翎的分析,都是一種批判。人物的某一個行動,思想,情緒,或感覺,在他 自己不覺得有什麼意義的,經過批判,出現了重大的意義;在他自己以為大有意義 的,經過批判,卻並沒有什麼意義;他自己認定是出於某一種根源的,經過批判, 卻是出於完全不同的,乃至相反的根源;在他自己認定具有某種價值的,經過批判, 卻是具有完全不同的,乃至相反的價值,等等。人物所不能自知自見的,都顯露於 他的批判之光下面。 這種批判,沒有什麼玄虛,完全以客觀的真理為依據。在這裡,所謂客觀的真 理,就是生活的真理。本來每一種思慮行為,放在實生活的因果系列和錯綜關係之 中,意義其實都是很容易理解的;只因為人們,特別是主體者自己,往往掌握不住 這種系列和錯綜,於是就有上段所說的迷誤。所以,路翎的小說裡的故事的平常, 就由於他所要掌握的原來不是好聽的故事,而正是平常的生活,正是生活的系列和 錯綜,正是這種系列和錯綜的本質的規律。如果他沒有掌握到這種規律,那些複雜 的系列和錯綜,在他的小說裡也不會顯得這樣平常了。如果不是這樣平常,他的批 判也不會這樣深刻、有力而明確了。 然而,一面既然嚴格的依據客觀真理,另一方面就必有強大的主觀力量;能夠 移動大山的,決不會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路翎的分析和批判,並非灰白的概念的 搬弄,而是元氣淋漓,長江大河似的生命的突擊;他的小說,尤其是他的集中深入 的批判部分,總是就像長江大河那樣的,以不可抗的大力,把人卷走,帶走,這恐 怕是每一個他的讀者都能感到的。在中國的新文學的發展過程中,他之所以能是第 一個完全與客觀主義傳統訣別了的作家,正由於這種強大的主觀力量,以及這力量 所發動的深入的批判活動。 那麼,通過路翎,我們可以知道: 第一,人生戰鬥的目的,就是要認識自己,主宰自己,認識生活,主宰生活。 不是以自己意想中的情況為目的,而是以實際上的情況為目的——這就是唯物論。 第二,人生戰鬥的方法,就是要全面地照顧到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掌握到系 列和錯綜的規律,確定每一個生活事項在這系列與錯綜中的位置,因而確定它的意 義與價值——這個,就是辯證法。 第三,人生戰鬥的效果,還是在於人生,並不在於創造奇跡,升天成佛,旋乾 轉坤。雖然到了必須旋轉乾坤的時候,能夠毅然擔任,勝任的,也還是只有平昔的 戰鬥本身,它的全過程,已經就是意義。 第四,戰鬥與否的辨別,這也就很容易,無非就是從他的生活全系列與全錯綜 去考察,同樣的。 今後,將有一個很長的時期是晴雨沉吟,使全國都陷於大窒息之中的。每一個 人的進行,所能取得於外面的保證,將非常之少,以至於很容易的就會頹然倒下。 在那中間,一切虛偽浮睡的浪漫主義,一切才子式的流氓和流氓式的才子,一切專 以坐茶館開朗誦會為能事的英雄,一切淺薄浮囂的叫嚷,一切沾沾自喜的和顧影自 憐的做作,都不會有半分用處。在那中間,「疾風知勁草」,歷史將會祝福一切堅 持深沉的人生戰鬥的人。 那麼,就是這樣吧。 (原載1947年7月25日《泥土》第三輯)路翎與他的《求愛》唐○ 我覺得一個藝術品必須而且應該是一個主觀的有個性的創造。它首先必須是想 象的合理的發展與完成。一個光鮮潔淨的幻象,一個真中之幻。正如黑格爾所說的: 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合理的都是現實的。客觀辯證法的發展應該有它的合理的基礎 與合理的作用,因而,映現它的藝術品——主觀辯證法也必然有它的合理的發展與 進一步的完成。這裡的完成作用,或想像的塑造性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因為最好 的作品往往是作者自我人格與個性的自然的或自覺的表現,沒有完成作用,主題就 不能表現得很完滿。其次,一個藝術品必須是沉浸著它的全心身的熱情的凝團。我 們可以把它比為一座潛伏的火山,站在它上面的人可以感覺到一份灼熱的情感,熱 情像岩漿在它裡面激蕩,但它卻但是靜止的,含蓄而不外露,凝煉裡蘊藏著無限的 生命。好的作品決不是亞裡斯多德所說的瀉藥,把痛苦的,悲憤的情感發洩出去就 算。好的作品應該是積極的能把無意識的或雜亂的情感提高為自覺的理性的作品, 把感情昇華或凝固為堅實的理智是從感性到理性的發展。但藝術品本身原是感性的 形象的組織,清明的理智仍必須在豐富而凝練的感情裡找到透徹的澄悟的表現。 陳靜容的詩《雕塑家》對這有著很好的說明: 你手指下有汩汩的河流, 把生命灌進本無生命的泥土;多少光,影,聲,色,終於凝定, 你叩開頑石千年的夢魂。 讓形象各有一席:美女的溫柔,猛虎的力, 受難者眉目間無聲的控訴,先知的容智漾起 四周一圈圈波紋……有時萬物隨著你一個姿勢突然靜止;在你的斧鑿下空間縮 小,時間躊躇; 而你永遠保有原始的樸素。 路翎無疑的是目前最有才能的,想像力最豐富而又全心充滿著火焰似的熱情的 小說家之一。雖然他的熱情像是到處噴射著的,還不夠凝練。但也正因為有這一點 生澀與未成熟,他的前途也就更不可限量。二三十年來中國小說的發展上有許多有 趣的對比:巴金先生與張天翼先生可說是平行又方向相反的,正如光與影,白日與 黑夜;巴金先生筆下的人物都那麼善良,張天翼先生筆下的人物都那麼可卑。沈從 文先生與許傑先生寫農村:沈從文的農村是親切可愛,栩栩如生,不乏傳奇風味, 許傑的農村枯燥無味,天日無光,可怕的慘淡。 現在,路翎與駱賓基先生也正好是一個對比:路翎從日常生活裡釀造了熱情的 灼人的傳奇風的酒液,而駱賓基先生則從日常的生活裡勺取了一些平淡無奇,略有 甘味,飲後轉覺醉人的綠茶。拿路翎與丘東平、D·H·勞倫斯比較一下也很有趣: 這三位所創造的世界各各不同,但卻有一些強烈的不容忽視的共同點。東平寫的大 部分是戰爭的火焰裡的壯勇的人物,勞倫斯卻企圖用一種原始的野蠻的力(有時也 有太陽等作力的象徵)在肉的熱烈的火焰裡創造靈的純潔的水晶,一種樸素的唯物 論的看法,想把基督教的僵死的教義放在希臘主義的基礎上,使它復活。路翎寫的 範圍很廣,各色各樣都有,礦山的生活寫得相當好,這一點竟與勞倫斯偶合,後者 是礦工的兒子,礦山的生活也寫得相當多,但當然與左拉的寫法不同。這三位都非 常熱情,都有非常強烈突出的個性與頑強豐富的生命力,也都有一些傳奇的夢幻的 瑰麗的色彩。東平寫得比較單純,比較有力,愛與憎的感情,也最突出,最凝固切 實。勞倫斯寫得最成熟,最冷靜,最凝煉,在心理分析上發掘得最深,組織上也最 勻和。而路翎,顯得有點零亂的誇張,有點凸凸凹凹的不均勻,組織結構上有些松 弛,心理分析上還嫌太浮淺。有許多人物的動作,看起來只像是機械的做作,風格 上不夠沉著含蓄,有點像浮光片影。總之,還不夠成熟,有點澀口。我不想用批評 家所常用plotcharacter……來束縛一個年輕有為的作家的靈魂。這 一些在現代小說裡差不多已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小說的任務只是表現生活的真實。 什麼是生活的真實呢?依伍爾芙夫人在《現代小說論》裡的說法,只是一個平凡日 子裡的平凡的心靈所感受到的無數印象——瑣細的,幻象的,易減的,以劍的尖銳 刻畫著的。它們從各方面來到時像一陣微塵組成的不停的雨。「生活不像一排整整 齊齊地排列著的車燈,生活是明亮的光圈,一層半透明的屏障,從意識的開始起至 終結止一直包圍著我們。」而且,正如W·勃萊克所說的,一粒沙裡有一個世界, 正是這些一點一滴的有限卻可以蘊藏著無限。生活並不一定合於機械的邏輯,自覺 的生活只是生活裡的極少部分,不能有決定作用的部分,因而,發掘人性,就必須 發掘那一部分潛在的,半意識或無意識的,掘得愈深愈好,路翎所以有這遠大的前 途,就在於他沒有給庸俗的「邏輯」的眼光束縛住,只平面地、孤立地「暴露」人 生的一些所謂「有社會意識」的現象,他抓住一些簡單的東西來寫,卻沒有故意使 它在複雜的人生的網裡孤立起來,他只敲起一個鍵子,卻引起了無數喑啞的然而強 烈的知音,一個啟示,卻透明無塵,可作多方面的解釋。一片光影,卻幾乎是一片 無邊無涯的海洋。拿程造之的小說跟他的一比,程就顯得貧乏可憐,無生命又無熱 情。因為程就是拿「社會的」邏輯與庸俗的皮相的看法來造作(不是創作,而是機 械的做作)小說的。路翎的作品正是一片陽光,有變幻莫測的光彩與灼人的熱。而 且他還是早晨的陽光,會給人奇異的,疏闊的感覺。我們讀他的《求愛》,仿佛正 透過一片三梭鏡來看望陽光下的世界, 多麼親切可愛, 而又奇異,多彩。我們看 《王家老太婆在她的小豬》上怎樣構築她的希望與幻想,正像在讀托爾斯泰的《大 風雪》或涅克拉索夫的詩篇,朴質、自然,卻有豐富的夢幻的光采與司湯達式的單 純的心理分析。在她跌倒在泥濘裡快要死去時,她的心變得多溫柔,另一個世界向 她打開了,「平坦的道路,照耀著溫暖的慈祥的光明。天上有五彩的雲,遠處有金 色的光。 她看見,從這金色的光裡一個美麗,健壯,活潑的女孩向她跑來……」瞎子的 沉思的表情與公路局驗票員高國華的煩悶裡的興奮與驕傲又多麼不同。瞎子——一 個安靜不動的生命的影子,堅忍無動於衷,高國華倒成了一片狼狽的零亂的光在浮 動,看瞎子在人生的路上到處碰壁是一種新奇的娛樂嗎? 「大家快樂地笑著,大家都覺得驕傲,因為自己們竟然能夠站得這樣長,以致 于使得瞎子多次碰壁,大家看著瞎子繼續地碰壁,熱烈地碰壁,熱烈地哄笑著—— 現在是,他們全體都興致濃厚地加入這件新奇的娛樂了——大家希望他們的行列比 原來的更長,更長。」多殘酷的人生,意味深長的寓言。那個張麼妹對草鞋又寄予 了多大的興奮啊,但那個王保長竟用輕蔑實行了殘酷的精神殺戳,於是那草鞋失去 了一切的光澤與美麗了,那十四歲的小女孩,「她的幸福,啊,那溫柔的黃金的幻 境,這個美麗的早晨,是從此消失了。」灘上的那個早晨是如此的痛苦又美麗,那 縴夫中的歌手聽到了他老婆的死訊,發抖著,眩暈著,歌聲也破碎了,但他的弟兄 發出了呼聲,抬著他前進了一步,於是他浮游在這群的整體裡,突然有了燃燒般的 奇異的快樂。「整個的世界在他的足下轟然地震動著。他希望這個灘永不完結,而 激情的歌唱繼續著直到永遠。」在將死者旁邊,那二十年的老兵王青順想起了另一 個死亡,於是悲痛地想起了他那輕率地喪失了的僅有的一點點愛情。一個妓女追著 他,他想只有拿錢給她才能對得住她。於是忽然有了無比的悲憤,覺得自己在這世 界上是堅強有力的。 對於這一悲憤的生涯,他是奇怪地激動又發抖了。但他仍然唱起狂暴的歌,壓 抑了這些痛苦的感情。他對那個臨死的人說:「不怕,孩子啊,第一要安靜!」 兩個老太婆如此親切地沉浸在同一的感情裡,春天的柔和的空氣像是整個地凝 住了。一個小女孩射中了劉二太婆糖擔上的彩牌,中了頭彩,她想蒙混過去,但同 時她的心受到了痛烈的一擊。隨即她就強烈地感到:她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又獲得生 活的意義了。於是她用顫抖的手去取胖大的糖羅漢,遞了過去,眼淚熱辣辣地奔湧 了出來。那一對下棋的敵手,胖子與瘦子各各有溫柔的嬌嫩的心,但為了一個「車」, 各各以為對方傷了自己的心,於是兇惡地在街上毒辣的太陽下叫駡起來。但結果還 是胖子拖了瘦子進去再下棋。那些從陰影底下跑出來看熱鬧的人走開了,回到各自 的陰影裡重新躺了起來。村鎮重又昏厥了,這村鎮正是昏昏沉沉的我們這泱泱大國 的縮影,只這兩個獨特的人還在為他們的生命而活動著,下棋,不正是生命的鬥爭 的象徵嗎?那個可憐的衰老的英雄的致命的舞蹈又多使人感動!古代英雄的故事在 《毛毛雨》的氛圍裡漸漸冷落了,這位日暮途窮的英雄在臺上覺得可怕的窒悶,於 是拼命地叫喊了一聲,引來了許許多多的人。這最後的征服與心裡的什麼東西的破 碎同時來到,於是,「死了」,一個蒼老的,嚴肅,安靜的聲音,命運的聲音在寂 靜裡說。這個英雄的夢,喚回那些古代的英雄來與現在的生命,醜惡與失望抗衡的 夢,使簡單的年青人在嚴肅又激動的神聖的瞬間很快地消逝了,與一個生命同其始 終。那個張小賴是如何發狂地沉醉在英雄的夢裡呵。王子和是強壯又少有的,「有 一種渺茫的煩悶與嚴肅的痛哭,以後一些甜美的幻想,隨著日益熱辣的氣候在他心 裡滋生著。」他怎樣想與張小賴嚴肅地談談「結婚」,但卻又怎樣憤怒地失敗了。 自尊心使他否認了自己的幻想,也使他笨拙地傷害了對方。最後,他替自己傷心, 也替對方難受,落下淚來。如何倔強的人性,甚至否認了自己的希望,這是最富人 情的樸素的詩章,使我想起了高爾基的一些初期的浪漫蒂克的短篇與一個題材相類 似的德國短篇。 幸福的人周紹鈞在喜悅的自由的感覺裡走下了坡,上了渡船。 一大堆幻想開始活躍起來,向一片似乎從沒人到過的生活的幸福的無限國土伸 展過去。從生活的堅實的土地走上了給激流衝動的渡船(那也許是一個象徵),從 幻想裡的希望轉變成真實的幸福感,一個勞碌了一生的人也該會年輕起來,豪爽起 來,仿佛全身充滿了生命力,該給一些機會去感染別人。於是撐渡船的老頭子與別 的客人都給感染上了。「他們都覺得,這個奇怪的人生,還是能夠有一點兒幸福的。」 江湖好漢江海平與挑水夫羅正光都是善良的人。後者為了「在困苦中被溫柔的人兒 愛著」的那一個動人的幸福聚了一些錢,但他卻為了將來的光榮的戰鬥與復仇,繳 了一千塊錢為定金給前者,向他們學習拳棒。他卻總學不會,給理髮師們輕視著。 於是一次向江海平要還這一千塊。他不知所云地說:「我殺死你!」就在一陣瘋狂 的熱情裡,閃電一樣沖上去,戰勝了那位拳棒教師。兩個善良的人是為那一千塊錢 痛苦地鬥爭著嗎?不,他們是為了人的尊嚴在手足與內心兩方面鬥爭起來的。生活 使善良的他們互相傷害,又互相憐憫,年青的生命力戰勝了老者。《一個商人怎樣 喂飽了一群官吏》卻不是薩爾蒂可夫式的寓言。寓言到底還是一些荒唐的幻想,至 多只能說是間接的形象,這個短篇雖然有些喜劇風的寓言氣氛,但到底總是充溢著 人情味的真實的生活。那個可憐的奴隸張德興寫得很不夠,倒是那位視察先生像一 個莫裡哀的喜劇演員那樣俘虜了賣報的小娃的姿勢,很像目下的許多大人物。他對 那發抖的張德興說:「你看,我一口就完,你喝呀!你這人真不夠朋友,這酒並不 醉人,而且人生也難得幾回醉,你請喝呀!」多動情多天真的樣子,那樣甜蜜的眼 睛,使他又感激又害怕:「怕要吃了兩萬出頭了!」《翻譯家》也是喜劇風的寓言 式故事,有些輕鬆又辛辣的回味,但寫得比前篇完整一點,周善真為什麼要與成斯 跟人群開玩笑呢?正如年輕的成斯為什麼要對人群說一樣,是一種激動,不自覺的 生命的激動裡泛出來的一點浪花。《英雄與美人》寫得最好最完美,鄧平那樣天真 又多幻想,給那Happy(一個女孩子)的嬌柔美麗又稚氣羡慕的目光一瞧,就 有了一種幸福的又是痛苦的感情。她的一句平常的問話使他落入了那種胡塗的熱情 的火焰裡。於是他隨著她下了車,胡胡塗塗地向她求愛,在他們之間激起了一些熱 情的浪花——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一個幼稚的笑話。《秋夜》、《可憐的父親》、 《一封重要的來信》跟《求愛》,與《英雄與美人》是同一型的人性的發掘。雇員 張伯堯與辦事員吳器識都想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幻想著又焦急著自己的前途。 體育教員胡吉文則跟鄧平一樣幻想著戀愛的成功。他們都從善良又富人情的幻想裡 獲得生活的動力。張伯堯聽了縣長的一篇等學成名的談話就天真地用起功來。他在 靜夜裡想著他的人生計劃,第一步,第二步,忽然娶了縣長的女兒,忽然與省主席 親熱地握手……,前途顯得無限光明,但突然聽到江聲與風聲感到了一種荒涼。一 切全幻滅了,周圍這樣深沉,他是孤獨的,父親的蒼老可悲的影子在背後使他寒戰, 母親喚他吃飯的柔弱的聲音使他流淚。「一種大的嚴肅浸透了他。」老鼠的聲音引 起了他神經上的不安與恐懼,為了表示他是男子漢起見,他治死了一隻老鼠,胡吉 文的求愛的心理變化清晰地表現在對孩子們的態度上,一種錯綜的報復心理與移置 作用表現在胡樹林鳳山,孩子們與籃球之間的態度上,一封來信在小辦事員吳器識 的心理掀起了多大的波浪呵,他無力壓下心裡的感動,生氣了,因為這感動破壞他 的男性的尊嚴與意志,是他一生的弱點。在這男性的意志與快樂的感動間起了一場 美麗的爭持,織就了一張溫柔的圖畫,《感情教育》與《旅途》多少有點類似。宋 子清想發揮一些男性的嚴肅的話題,一片陽光似的狂熱的嚴肅,而張浦英則渴望一 片急雨,一片感情教育,一片快樂的女性的熱情與想像,「這是夏天常有的情形, 一陣急雨,然後又是一片陽光。」於是兩個人就鬧起彆扭來了。男人要女人「理智 一點」,去「看見廣大的生活」,而女人則「的確需要快樂——需要感情的教育」。 於是那個糖販子來了。他們在買糖吃糖的時候和解了。這些糖或者多少還有點象徵 什麼美麗的理想的意味,那個賣糖的一時顯得特別嚴肅,一時又嘻嘻地傻笑起來, 於是, 接著, 兩個人便在那荒涼的、被急雨籠罩著的坡頂上興奮地合唱起來。在 《旅途》裡,女人王潔芝賦予男性的勇猛的衝擊力,而男人何意冰倒表現了女性的 委曲與猶豫。又是一個劇烈的對比。在《人權》裡,明和華想把嚴京令拖出學者的 書齋,拖到狂風暴雨裡去。他嚮往著知識分子的戰鬥的道路,他想說服嚴京令,但 他自己也只有一具朦朧的感覺,而他終於使嚴京令想到了自己的青春的熱情,「這 種熱情使他覺得,任何生活都是嶄新的,有一個永恆的東西,將要到來。」但明和 華最後終於失望了,向著那個嚴肅的東西告白了;「我向你告白吧:我不敢去懂得 青春、愛情、美麗,我不敢看見人生,我用知識粉飾我自己!我從這個時代落荒了 下來,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是一個活人,更懷疑自己的道路裡,我麻木,退縮,甚至 不知道要求人權!『人是生而自由的。』——盧騷,盧騷啊,假如我只求安寧,躲 在火旁,我可以安適,一旦成名,也是學者,我豈能懂得自由!」於是他的心裡充 滿了莊嚴:「一切夢想已經粉碎,現在是到了渴求行動的時間了!我不能遺忘我的 那些兄弟們!」《中國勝利之夜》是一篇速寫,用輕輕的筆觸寫著那一陣歡樂的幸 福的氣氛,一些人物浪似的湧上去,又退下來,一章輕鬆詩,淡淡地寫著那些快要 爆炸了的心。 讀著這本書,我像是在一個江流邊靜靜地踱著,看那些金色的水花湧起又平伏, 有一股鬱鬱的流,帶著奮激的熱力,在水花底下,也在我的心裡靜靜地流過。一些 無聲又遒勁的呼喊,一些陽光的從憂鬱的雲層裡透出的喜悅,美麗又溫柔的人性的 躍動的詩篇,激動又凝結的人性的詩篇,使我想起了沈從文與契訶夫的許多短篇。 但沈從文多鬆散,契訶夫的憂鬱是近乎悲泣與嗚咽的,路翎的筆卻有更多凝煉的流 質的華采與飛揚著的從無意識的深淵裡突發出來的生命的呼喊與神采。現代的小說 與現代的詩一樣,正陷在一種兩面苦戰的困苦萬狀的境況裡。它必須而應該進行兩 條戰線上的鬥爭:一面要與庸俗的唯智主義(或理性主義),概念萬能的觀念論與 新聞主義的結合物鬥爭,另一方面又要與逃世式的神秘主義鬥爭。神秘主義是感覺 主義或經驗主義的極端的發展與玄學的幻覺的結合,以異教的先知的姿態出現於近 代文學中,實際上是基督教的靈的精神的另一變態。現代最好的小說家之一,依修 午德就曾在佛教的靈修中獲得這一傾向的發展。教條主義,唯智主義群裡有肖伯納 的說教,韋爾斯的理想小說,甚至帕索斯的從社會主義概念出發的新聞主義。這兩 者都是認識過程的某一階級(理性或感性的階級)的畸形的發展,也正是社會變革 年代的意識形態上的必然產物。但路翎小說卻有著一種年青的或原始的單純而深厚 的生命力,像早晨的太陽,「寧靜而致遠」,飽含著朦朧的柔和的美。如果拿《青 春的祝福》與《求愛》來作一番比較,那《求愛》就顯得更成熟,更細緻,更柔和, 更是有生活的實感了。《青春的祝福》還有些並不太真切的人生的姿態(僅僅是美 的姿態,卻並未賦予相當的生命力),《求愛》卻比較更洗練,自然了,雖未如李 廣田那樣洗盡鉛華而爐火純青,卻沒有了那些姿態與辭藻的堆砌。如果拿《求愛》 裡的各篇章來一番比較,那麼,即使是小說意味最重的幾篇如《秋夜》、《可憐的 父親》、《求愛》,也還與其餘的各篇一樣是絢麗的人性的詩章。這其中最富於詩 情畫意的是開頭的那幾篇,《王家老太婆與她的小豬》、《灘上》、《悲憤的生涯》 與《英雄的舞蹈》。作者告訴我們,在他寫作的那段時間裡,他所接觸到的東西大 半非常沉悶,帶著一種暗淡的性質。「巨大的思想內容被濃煙遮蓋著而窒息了,旋 轉在我的四周的卻是一個花樣複雜的世界。在我逐漸地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的 精神常常地被迫著後退,但我也偶爾地抓住了洶湧的波濤中的碎船的一片,從它們 來繼續我的道路。」是的,我們可以感知一種陰鬱的類於呻吟的感情,但這感情同 時是一股強大的激蕩,恰如破船之下的海洋的激蕩。不錯,這時代的詩正應該是激 蕩的人生,激蕩的世界的詩。但這激蕩的詩是應該以更凝練更透明的光彩來表現的。 現代的文學正是自覺的文學,自覺的思想的透明與澄清是一個強大的力量,放棄這 個力量,如作者的說法,不以自己的精神來說明客觀世界,只沾沾自喜或隨波逐流 是一個損失,一種過錯。而且只以自己的精神來「說明客觀世界」還是不夠的,主 觀的自覺的思想與別的一些從無意識的寶藏裡的巨大生命的衝擊力應該在作品的客 觀性的形象裡凝集起來,發展成完整的一個小宇宙的覺識,主觀與客觀應該天衣無 縫地渾然凝合。…… (原載1947年11月1日《文藝復興》第四卷第二期)蔣純祖的勝利 ——《財主底兒女們》讀後魯芋 不論它將接受到什麼樣的驚訝或者冷淡,《財主底兒女們》在它的雄辯的感召 裡是應該而且已經被理解為——「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感情和意志的百科全 書的。同時,主要地,知識分子在從傳統的迷陣頭破血流地突圍出來裡所感到的一 切感情和意志的糾紛,在它裡面,都得到了應有的單純的解決。為了實證這種理解 不是陷於無益的虛誇,我們的讀者不能不挖出他自己的赤心來交感作者的也就是他 的人物們的誠懇和悲壯。唯有通過對革命的忠貞以及因之難免的帶血的戰績,我們 (作者們和讀者們)在創作和閱讀的呼吸過程裡——不,在發動和接應精神武器鬥 爭裡——才不致像目前一般文藝家及其顧客們那樣:一方面迷途于、甚至沉湎於, 動物性的官能的刺激和反射;另一方面用挾天子令諸侯的氣派拿著「唯物論」的翻 天印逼視著肉眼凡胎的芸芸眾生。勝利是人人所追求的,但它決不會那麼容易地在 三朋兩友的鬧戲園子的呼嘯裡發生。它要流血——流敵人的,也流自己的。 《財主底兒女們》熱烈而輝煌帶給我們的,正是這種人生的青春的勝利,希望 的雄偉的勝利,蔣純祖憑著灼熱的愛與恨去和五顏六色的過去的煉獄共同碎身的勝 利。 這是不可忽略的,尤其是不容歪曲的:蔣純祖的意志力量決不是像一般吹毛求 疵的冷眼們所認為的——來源於所謂「超人」的真空的昂揚;它,那種絕緣而又絕 望的「英雄主義」,已經明確地具體在外強中乾的蔣少祖的復古的殯儀裡。 那麼,是什麼安排了蔣純祖的淒厲的一生呢?或者問,是什麼養育了他的那種 愛愛仇仇的性格呢?當我們沉思於中國通史的難題時,是決不能放過上面這兩個問 題的。如果讀者本身對於生活裡的虛偽和殘忍沒有先天的免疫性和後天的抗毒力, 那麼在浮腫的蒼白的人生哲學的領導下,他決不會理解到蔣純祖為什麼那麼酷愛豪 邁的曠野,並且甘願在荒寒的石橋鄉向那些冷淡的人類化石們回擲他的屍體。在今 天,在中國,懦怯的各種辯護和軟弱的各種掩飾都將被嚴厲地批摑,而後萬劫不復 地跌進他們應得的悲慘的晚景裡去。投機者,動搖者們的這種躲不脫的遭遇,如果 在歷史巨冊的前頁裡看不出明確的先例,那麼敢說在今天這一章上,它將作為人民 凱旋的壯觀的陪襯而被輕淡地描寫過去。但,蔣純祖此時此地卻是站了起來而且站 住了。 蔣純祖的一生就是這個特定的時代裡一個特定的人格的鍛煉過程。從蔣捷三的 淒婉的蘇州認識了無可補救的過去的「光榮」的遺跡;從朱谷良和石華貴們的滴血 的生命認識了荒鷹般翱翔於人間的卑污和懦怯之上的英雄氣派;從汪卓倫的默默的 獻身以及他的那本忠實的記事冊認識了平庸和偉大之間的微妙的距離;從王定和, 傅蒲生們的勾心鬥角認識了拜金者們的枉然的傾軋;從蔡淑媛,蔣秀菊的華貴的生 活和夢想認識了小市民們的無聊而可笑的虛榮;從蔣少祖的一面用文章領導青年, 一面投遞名片拜訪汪精衛和陳獨秀——結果只落得抄著手對落日悲惜地遐想的「中 庸主義」,認識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躊躇的難關;而且,更從目前有聲有色的文化界 ——戲劇界——認識了「戰鬥者」的糜爛的偽裝;——他,蔣純祖,有著時代渴求 的熱情,和用以作為人生戰鬥的焦點的意志。他必須用它們爭取勝利,同時他必須 和中國人民的沉默的搏殺息息相關地完成自己。 這時,中國充塞著悲壯的龐大的事件,除了轟轟烈烈的人民進軍以外,還有著 不想看就看不見的人生暗壓的個別的掙扎和反抗,前者和後者除了比例的分別外是 毫無性質的不同的。中國所從事的,除了全世界都知道的「土地改革」以外,還有 著麻痹的思想界的清血運動。雖然後者常為一般人諱疾忌醫地含混過去,它卻不能 不到底成為我們這些「一切為了前線」的文化君子們的嚴肅的課題之一。在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的生活祭壇上面,過一天算兩個半天的灰色的憂鬱自然是毫無意義的; 但是,「畢其功於一役」的樂觀口吻以及「朕即人民」的高尚氣派也未免和實際情 況有些出入。什麼才是這方面的勝利呢?難道不正是蔣純祖所追求所擴充的勝利嗎? ——蔣純祖對卑污而虛偽的意識和行為用輕蔑和反抗和攻擊所換來的勝利嗎? 蔣純祖終於帶著肺結核死在荒涼的石橋鄉了,在萬同華的愛情表白裡結束了他 的短暫而複雜的一生。如果我還不致學無恥的犬儒下流到嘲笑他的生活上的無能, 或者因為他沒有走上少年陸明棟所走的道路而否定他的真誠的一生,那麼,難道不 可能從他的灼熱的心和悲壯的行程吸取一點勇氣來向即使周圍是銅牆鐵壁也要碰個 你死我活的我們中國的大災難獻身嗎?他的勝利未必不就是把他的屍體當為一個後 來者們衝鋒的踏板嗎?由於戰鬥面積的龐大,以及人生遭遇的曲折,我們被部署在 各種生活地域裡,有的在馬鞍上和子彈箱旁邊,那固然是直接了當而且幸福,有的 卻在海外的酒吧間和國內的貧民窟巷裡。但是,任你在茫茫人海的哪一個浪頭,正 如太陽照在每一個人身上一樣,鬥爭的良知呵護著每一個戰士的戰鬥要求的。在蔣 純祖的不幸的生活地域裡,如果有人為了招架「生活」而可悲地成為它的諂媚的奴 才,那麼除了讓實際的浪潮來回答他的迷惘外,大可不必在彈網的空隙裡來慨歎這 些虛妄的犧牲。然而,蔣純祖是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地實踐著他的戰鬥要求的,假 使我們失去了甚至根本就沒有一點微弱的忠貞,或者自以為有著比它更可貴的身份 和地位而實際和人生的大痛苦、大悲涼和大歡樂保持著虛與委蛇的關係,我們是不 配指著蔣純祖的遺體來信口雌黃的。 蔣純祖是幼稚而誠實地在中國的荊棘的道路上走了二十多年。他的戰績分量顯 然是不足夠的。只有在這點上說,他才有著可悲悼的失敗。 那麼,為了證明而且補價的失敗,讓我們完成持久而輝煌的勝利罷。 (載於1948年11月《螞蟻小集》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