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青春的祝福 一 沿著黏濕的人行道,矮瘦的章松明向前跨著莊嚴的、焦急的大步,在石板上狠 狠地碰響手杖。入晚的小城上空覆蓋著陰雲,飄著冬天的煩膩的冷雨;街道清冷, 僅在十字路口站著疲憊的警察,顯得空虛,令人發慌。一輛人力車發出單調的吱喳 聲走過,在崗位左邊笨拙地兜著圈子轉彎,朦朧的車燈閃晃了一下,便消失了。 在一道從一家店鋪的敞開的門板裡照出來的霧一般的燈光下,章松明突然站定, 為一個幽暗的思想所觸動。抬頭從眼鏡裡望了一下黑色的無言的天空,又望望周圍 的店家的黑影,和在街路盡頭以脅迫的雄姿矗立著的城樓。他伸出閒空的左手,在 光條裡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細弱的,可嫌的雨絲,隨即放到鼻子前嗅。 然後他咳嗽,挺胸,揮動木杖,疾速地向城樓走去。 兩年半前他來過這縣城,為了送他的妹妹上學,現在,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 懷著這機緣的宿命的伴侶不安和焦渴(他自以為必須承認,這一類的不安和焦渴, 即他自稱為花圈的煙影的,是他的理智的屈辱),他到這裡來做一次,用他自己的 話說,喜劇的訪謁。他這形容立刻就證實了。因為當他匆匆地奔出城門,帶著糊塗 的確信走進一條黑暗的小巷子裡去的時候,他被幾頭肥大的惡狗攔路叫駡了一頓, 感謝狗,他發現自己走錯了路。 這樣,他便自棄地在泥水裡踐踏,聳著瘦肩,慍怒了起來。但正因為慍怒,背 脊冒汗,他在走近那英國人,天主教浸禮會所創辦的女醫院的欄柵門,看見裡面的 明亮的,招引的燈光的時候,便體會到一種被愛撫的溫柔。鄉下小城裡的禮拜堂, 夜禱,燈光下的明淨的讚美歌,女郎的故事……是他所摯愛的西歐小民族的小說裡 所寫的,而現在,這小說裡寫著他的聰穎的妹妹。 他輕輕推門進去,走近青石路旁的一所像是傳達室的小屋子站住,取出一塊白 布來揩眼鏡,然後有禮地敲門。 門悄悄開了一個縫,露出燈光和一個婦人的額頭。 「找哪個?」她問,用那種厭煩的,被火爐的煤煙嗆啞的聲音。 「謝謝你,我,我找高級護士班的章華雲。」 門突然在冬天的冷氣裡勇敢地大開了。章松明從肥胖而整潔的婦人身邊看進去, 瞧見了雪白的床鋪,和火爐,火爐裡面的熾旺的、愉快的火焰。 婦人懷疑地瞧他,盯住他的大衣勾破、翻出棉花來的胸脯。 「她是我妹妹……」他解釋,為衣服的破洞,為妹妹,感到火辣地羞辱。 「先生,現在是晚上了!」 章松明煩惱地看她。 「請明天下午三點鐘來!」她說。抵禦不住寒冷,預備轉身。 「請你原諒……請你通融,特別。」章松明突然兒童似地,用鼻音懇求了起來 (這會使他在事後被可嫌惡的情緒所擾亂,像每次一樣),「我是她哥哥,從很遠 的地方來的。特意有一件要緊的事。輪船今天到遲了,所以……況且我明天就得離 開!」 婦人垂下眼瞼,鎮靜地瞧他,並微笑。對照著對方的鎮靜,剛才所說的話的可 嫌惡的效果在他身上發生了。他失望,一時竟不知怎樣才好。 「她們在上……晚上的祈禱。」 章松明輕蔑地,嚴刻地皺起眉頭,聳肩。 「請你……!」 「我給你問問看。」婦人回答,露出不滿,於是不帶攏門,也不請客人到裡面 去等待(這兩種行為是她的對待兩種不同的客人的習慣,然而她現在無法證明面前 這青年男子究竟屬哪一種),就向正樓的石級走去,但走了幾步又轉身,無味地 問:「你先生貴姓……叫什麼名字?」她敏捷地改口。 章松明告訴了她。 「我愛上帝大洋錢,上帝愛我好過年!」他嘲諷地自語,在小屋子前面徘徊, 望向面前的高聳的樓房;左邊的兩排窗戶全亮著,右邊的則黑暗。花園被覆蓋在黑 暗和冷雨裡,看不清楚,但可以嗅到梅花的香氣。「唉唉,好香——聖母聖靈聖子!」 他嗅鼻子,轉身對著傳達室裡的爐火,「我不願意烤火嗎?唔唔,我喜歡下大雨— —不過,也不是天生的流浪胚…… 但我卻永遠串不好一個喜劇的角色,實在,你知道,先生,在我們可敬的中國!」 「哥哥!」在他後面有少女的喜悅的、衝動的聲音叫。他急劇轉身。 「唔……」 「你來了,是你,來了!」章華雲說,跌跑下石級。呼吸頻促。從傳達室的燈 光,章松明看見了她的為情緒的灼燒而暈紅,而笨拙的臉,和巨大的,閃灼的眼睛。 「你們剛才祈禱——完了沒有?」 「完了。」少女喘息,笨拙地甩動結實的手,「你……一向怎樣?怎麼來的?」 「坐船來的。」 「你四個月沒有給我信。你為什麼……我的信你接到沒有?哦,我忘記了……」 「帶我到你們的會客室裡去吧。」哥哥打斷她,望燈光裡的晶亮的雨絲。 「好的。你今天剛來的?你還是在重慶?……好的,走。」 章華雲局促地說,局促地單純地笑,但灼紅了臉,為了自己的可笑的,使哥哥 喘不過氣來的問題。她是以為自己最理解哥哥的;——她的確也知道哥哥不喜愛這 些細瑣的問題,猶如她還無法喜愛他的「生活,為什麼?」「在中國我們怎樣才可 以做得最好?」「我——我們需要什麼?」「力量在哪裡?」等等一樣。 走過陰暗的冷氣逼人的廊道,走進會客室,章松明疲倦地跌坐到靠門的一張藤 椅裡去,深深歎息。有好一會,他把木杖拄著右腮,垂下頭,仿佛在沉思。而當他 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就戰顫著腮肉和憔悴的眼角,從眼鏡裡敵意地窺察房間裡 的陳設。 在吊燈的諧和的燈光下,長方桌子上的潔白的臺布給人以一種肅穆的、溫柔的 印象,桌子中央有一個暗紫色的精緻的花瓶,裡面站立著瘦弱的梅花。房間不大, 左壁掛著聖母抱著孤兒的莊嚴的畫像,右邊壁角則懸著一張巨大的,畫著滅頂的船、 險惡的波濤、哀號的手臂的畫片,但因為近視,章松明看不清楚。 「哥哥,你——等一下!」伏在白桌布上的章華雲突然站直身軀說,然後開門 跑出去。 門輕輕響了以後,少女的急促的腳步聲也被嚴靜的廊道吞蝕了。章松明站起, 習慣地抖肩膀,開始在桌子與牆壁之間徘徊,並仰頭讀畫片上的詩句。他這時才發 現了另一幅像,那是懸在他原先坐的椅子上面的牆壁上的,畫著在十字架上側垂著 聖潔的頭的人子。 「他的靈光永遠……」他用憤怒的聲音開始念,但這時門悄悄開了,一個英國 女人的黃髮的頭伸了進來又迅速地縮了出去。他看見了她的驚愕的、責備的眼睛。 「怎麼回事……魔鬼……撒旦抓你去!」他皺眉咒駡,看自己的瘦手,想到小 旅館十一點鐘就要關門,那掌櫃說,這是上面規定的,無論如何也不開。於是歎息, 大步走向門。但又止住,聽見了外面的談話聲。 「那是我哥哥。」妹妹的從順的聲音說。 「他今夜住在哪裡?」這是一個帶著舌尖的顫聲說,異常嬌細的女音,章松明 猜測它屬那剛才探頭進來的英國女人。 「城裡一個旅館。」少女用重濁的聲音回答。 「好,好!」 「Dr威蘭,goodnight!」 在這之後,章華雲急劇地沖進來,沒有注意到哥哥的嚴肅的臉,伸出手,快樂 地說: 「哥哥,你吃!」 「什麼?」章松明為難地笑,看她手裡的小點心盒,「什麼? 啊!」他抓起一塊蛋糕,貪婪地、微帶嘲弄地塞到嘴裡去。 章華雲坐下,出示另一隻手裡的花布口袋。 「你要手巾嗎?」她搖口袋,但並不解開。 「要?……也好。」 「我們弄得有一些……。我還有兩打奎寧,一瓶阿司匹靈……」她賣弄地說, 把口袋舉到鼻子上。章松明注意到,她的大眼睛裡有兒童時代的挑逗的、喜悅的表 情。 「好,要!」他回應,微笑,覺得妹妹的語氣要求他這樣。 章華雲不再笑,露出嚴肅,探手到口袋裡去,取出禮品撫弄。然後在每一件上 拍一下,小心放好,做完了這件事,她掄動頸部的短髮,皺眉看哥哥。章松明坐正, 做等待的姿勢——他知道妹妹將要說需要說的話了。 「哥……」她倚著桌子,羞澀地喚。 「唔。」 「你這半年蹲在哪裡?做些什麼?」 「我在重慶。」他直率地看她,下顎戰顫。「教書。」他補說。 「哪個學校?」章華雲責備地瞥他,溫存地、懷疑地問。 「不跟你說謊,唉……」他突然暴躁地站起,大步跨到左邊牆角去,聲音憤怒、 嘶啞,「害了一場病,住醫院……住了兩個月的小房間,一切如此。」 章華雲追著他看,仿佛想探索話後面的東西,一面摩挲桌布。 「就是。」他站穩,表示苦悶地搖頭;他的聲音也溫和,穩定了,「牽涉到一 件不相干的小事,坐了兩個月的高等監獄,……你急得很是不是?但是急有屁用, 就是這樣,我們鬼混,難得平安!」 「以後你打算怎樣呢?」 「沒有打算。……到貴陽去,教書。是不是?」 章華雲不理解他的「是不是」是指什麼;她不能理解,這只是當他內心煩亂, 覺得需要壓低自己,把空間讓出來給對方的時候所用的口頭語。因此,一到哥哥用 這種風格說話,不論說的是什麼,她就感到同情,不滿,無話可說了。 「你不覺得麼?」(這和「是不是」屬同一類)——章松明低聲問,霎眼睛, 在無血色的唇邊浮一個黯淡的、自覺有罪的微笑。 「你這樣不好。總要有固定的職業,而且,你的脾氣——何必惹是非呢?」章 華雲說,彈指甲。 「我有把握。」他回答,自恕地咂嘴。當皺起眼睛再看的時候,他一瞬間嚴重 地覺得妹妹長大了;而妹妹,也完全體會到,哥哥,流浪人,是過的怎麼一種生活。 她垂下眼瞼,覺得兩個人都不幸。他不安地探手到大衣口袋裡去,摸索著。 「這裡,哪,三十塊錢……我到貴陽再寄一些你吧。」 章華雲臉紅,把錢掩飾地塞進衣袖。突然快樂地大聲說: 「看啊,瘟囚,你的大衣破了!」 「嘻嘻,在船上擠的。」 她做鬼臉,翹起嘴,用手指挑哥哥的大衣的破洞,然後跑出。幾分鐘後她拿著 針線跑回。 「脫下來!」她命令。 章松明自嘲地笑,服從了。 於是,少女伏在桌上,帶著深深的專注眯細眼睛,揚動眉毛,不時用力歪嘴角, 開始補綴破洞。她逐漸酩酊。歪側在紫花瓶旁邊的豐滿的、青春的面頰上泛起燦爛 的血潮。 醫院裡現在很寂靜。從樓上旁花園的這一邊,一個唱著英文歌的清朗的女音帶 著青春的自愛掀動了開來。像一切精神不寧的人一樣,章松明被這強旺的聲音所苦 惱,感到戀愛的激動,並感到生命被脅迫,被拖開去遭受著拷問的苦楚。他掙扎, 反抗,恍惚地自嘲,走向壁角;歌聲在深沉的靜寂裡升上光明的峰頂,並在雲中回 繞,他咬牙看基督像,眼睛潮濕,但笑了辛辣的、輕蔑的笑。風在窗外吹動梅樹枝, 刷響窗玻璃。…… 歌聲靜止了。度過暴躁、掛慮、恨惡、疲勞,章松明落進了幻夢的溫柔的靜謐。 在這種時候,他的想像乘著尊敬的大船,放向遠海。他想……他覺得他愛壁上的覆 舟的畫像,愛它的險惡,對人類生活的警惕;愛為理想流血的人之子;並且真的愛 妹妹,因為她純良,比自己具更多的青春和純潔…… 他覺得……看吧,他還是具有這樣多的力量和勇氣,能夠和像面前的畫片上所 畫的那種猖獗的波濤奮戰。 他走向窗戶,把發燒的面頰貼在玻璃上,體會到一種純潔的,安寧的欲望,那 就是,趕快去做事,否則,去找一個能理解自己的朋友,傾訴一切。在偶然掉頭的 時候,妹妹的在黑大衣上迅速移走的手和勻整的、小兒的呼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 自己現在也沒有這呼吸,雖然他沒有覺察到。在眼鏡的閃灼不定的光圈裡面,他的 陷凹的眼睛迅速霎動,流露出單純的冥想和夢幻的波瀾。 「哥,」章華雲清喉嚨,柔聲問,「你那幾位朋友呢?」 章松明知道,她的主要的目的是問他愛人,雖然她說「那幾位」。 「各人跑各人的路。」他隨便回答。 「那麼,她,朱……」 「哦,她很好!」他嚴厲地截斷她,踱到另一邊壁角去,「我是賣不了好多錢 的!……」他蹣跚,苦痛地咳嗽,「她嫁了一個軍官……。」 「你的脾氣不改,要吃虧的哩。」 章松明皺眉,用藏在眼鏡後的眼睛無可奈何地微笑,是屬那種人的,他們覺 得自己完全瞭解對方的一切,知道他想些什麼,將要說什麼。但立刻,當他體會到 面前的這單純的、自信的、勤於愛護、管束親人的女郎是他們的受苦一生的母親的 再版的時候,感到生活的沉重,他就不能再繼續這微笑了。母親。,彼岸的靈魂, 總要比面前的平凡的實體有光輝,這種光輝使他懊惱地俯首,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在 她面前所犯的過錯。自己難道真的把握得這樣准嗎?難道妹妹,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不也是對的嗎? 「我不對麼?我需要怎樣?」他習慣地出聲思想,「實在,你看吧,死的抓住 了活的!」——接著,他走向前,抱起手臂,沙啞地不連貫地向章華雲說:「你簡 直像媽媽!」 章華雲帶著沉醉的笑容抬頭,但立刻收斂了這笑,驚詫地望他。 「但那樣……是不成的,我是說……假若你對今天的生活用點功的話,是的, 用點功,你便知道老媽媽的聲音是…… 多麼微弱!」他停頓,對自己感到驚異;又來教訓妹妹了,這是溫柔的,含著 對過去生活依戀的、悲傷的任務;在他的好幾年來所爭取的理智前面,他稱這依戀 為花園的煙影。「…… 胡鬧,花圈,煙霧……看啊!」他憤怒地自語,嗅鼻子,看手掌。「我的意思 是,華雲,你這樣都好,的確都好!但主要的……你要看遠,你想想那些老人過了 一輩子什麼生活!你現在年輕,你以為怎樣?」 「把大衣穿起來!」章華雲展開大衣。用它遮住自己的臉。 哥哥歎息。 「你穿得這樣單!」她說,摸他的肩頭,「你的——我送你的毛線衣呢?」 「朋友拿去了!」 「你的鞋子也破成這個樣子。要買一雙的。」 「跑路總要破的。」 「你的身體多麼壞,你不知道!」 章松明沉默,接受了這個愛撫的責備。他在畫像底下踱走起來,開始抽煙,尖 銳地在乾枯的唇間噓氣。看見妹妹時而俯首,摩弄放在桌上的可憐的禮品袋,時而 不安地、懇求地、難受地看他,他感到一種殘忍的滿足。他知道妹妹的痛苦是由他 的表情,尤其是抽煙引起的,但正因為如此,他繼續抽,使肌肉戰顫,在臉上保持 一種矯飾的輕蔑。——他滿足,像頑劣的小孩在這種時候所感到的一樣,即他發現, 由於他的野性的行為,他的不能使他更滿足的母親在痛苦;像失敗的事業家在這種 時候所感到的一樣,即他自以為他有權利,有力量向人間叫:「哼,你們的愛情!」 終於,他覺得應該再說話,於是用生疏的聲調問: 「你們院裡情形怎樣?」 章華雲起首還沉默,思索地瞧著聖母像,但一說起話來,便自己也沒有料到地 變得激昂。 「……豈有此理,曉得吧,院長袒護她喜歡的學生,她們有錢,穿得漂亮呀, 考得不好也是好!她們偷盜公物——你不要把繩子弄斷了!」她急促地揮手,瞧著 在哥哥手裡被粗魯地扯弄著的花口袋,「……這些還是我自己留積下來的,為什麼 客氣!那些英國紳士婆只曉得買絲襪,頭皮鞋,口紅,…… 上帝賜給今日的食物!」她想嘲諷,但因過於熱情,沒有這才幹,只能冷笑, 「她們這些人——看,你又弄那畫片,停會我——她們真可惡,連轟炸受傷的人都 不救!你曉得,這附近有航空站,那回連炸了四天,又沒有防空洞,躲起來要跑七 八裡路,回來,吃不到飯……這裡,是黑暗,黑暗,黑暗!」 章松明被她的音調和姿勢逗得興奮起來,快樂地、嘲弄地看著她。 「躲警報吃不到飯就叫黑暗?」他說,咂嘴,用全力把身子壓在桌上。 「我不是說的這呀!我沒有說完呀!你這個人——不要把花弄壞了,要枯了。 ——這裡盡收留她們的親戚朋友,外人要貴得出奇,這還不講,……連藥都是二等 的!這些人裡有多少可惡的事!」 章松明想再說一句「這就叫黑暗」的,但只微微張嘴,說了半個聲音,因為看 見妹妹臉上突然掠過一朵暗雲。 「你以為,我蹲在這裡無知無識嗎?」她說,聲音低啞、譴責,伸手接住了哥 哥無意中向她拋過來的花口袋,「……我們沒有錢,我窮,什麼費都繳不起,況且 ——」她突然停頓,用布袋掩住口。 章松明掩藏地、暗澹地笑,隨後垂下頭,看胸前的補綻,這是妹妹剛才縫的。 就像前面所說的小孩子終於發現了母親並不在注意他,她的痛苦只是為了一件家庭 的大事,他在它面前連出聲說話都沒有權利一樣,章松明懊喪,感到失望。 「我難道不懂事,不知道要過得好?我知道,我得慢慢去掙——我不能幫助你, 也不能依靠……我們沒有家……」 「我也無能幫助你的。」章松明喘息說,喉嚨灼燒。 「哎呀,你,我難道勸勸你不對的麼?多少次,幾年了,你在小事情上依我, 我決……」被情緒窒息,她嗚咽起來。 「妹妹,忍住,不要這樣!」章松明轉身向牆,擊木杖,用憤怒的怪異的聲音 喊。 「哥哥!」她忍住哭泣,側著頭,垂下手。 「怎樣?……」 「我又叫你煩惱……加重……」她溫柔地、淒涼地說,隔著淚水深情地看他。 「不,決不!」 少女憤怒地、喜悅地揩去淚水。 「決不,華雲……」 「你曉得高明芬在這裡麼,我告訴過你?」她輕輕坐下,改換話題。 「曉得。唉……」 「她墮落了!」她說,活潑起來,甩頭髮,眼睛閃灼,「她過得多麼壞,她媽 真氣死了!」 「平凡的喜劇罷。」章松明自語,擰自己的耳朵,「鑼一敲,收場,又一幕, 小丑出現……」 「你說什麼?」 「哦,我在結帳。」他聳肩,接著便以嚴重的語氣說,「我們大約不能再這樣 鬼混下去了,因為……」 「因為中國?」章華雲活潑地托住他,在張開的唇邊浮著善良的,嘲弄的笑。 「鬼丫頭,她明瞭我的弱點。」他在心裡喜悅地說,「你笑早了!」他帶著滑 稽的嚴肅向妹妹,伏在桌子上,「這房間真安靜。……我是說,六七年來,我顛簸, 什麼事也沒有做成。」 「那麼你去做吧!」妹妹快樂地說。 「是,遵命。但這是巴金的小說。」他回答,發笑。「二加二等於四,不,負 負得正,兩個錯誤等於一個正確。但一個……你看,我的帳算得多好。」他咂嘴, ……你還讀巴金麼? 在一個人知道真正的生活的時候,那種做夢主義,淺薄…… 現在不早了,我要回客棧去!」他突然站直,改變了聲調和表情。 他向門走,但又站住默思,覺得總遺失了什麼東西。章華雲站起,迅速地俯首 在手裡的花口袋上,向裡面窺看。 「隔半年再說吧。」他說,遲疑地看妹妹,憔悴的唇打顫,「這裡呢,可以以 後有一個職業,但實在不行,我們就再看。 ……」他緩緩地走動,響著木杖。「你需要些什麼?」他問。 章華雲從口袋上抬起頭來……他覺得,她是故意看口袋看這麼久的。 「沒有……不要!」 「我到貴陽就設法寄錢你。前次給你的書看完了麼?」 「看完了。哪,這個口袋也送你。」 「這個布好看,聖誕老人背貨的……」 章華雲憂戚地笑,伴他走出門。 「你不必送了。」 「不。你明天早上就動身嗎?我不能來送你了。以後千萬要小心啊!」 章松明難受地笑,狠惡地踏響皮鞋。 傳達室裡的燈光已熄滅。雨已停止。黑暗的空氣裡充滿了梅花的冷香。章松明 大口吸氣,走出鐵欄柵。 「好,我走了。」 少女倚壁站定,火熱地看他。 「給我來信啊,哥哥!」 這是關係單純的人們的沉重的告別。章松明不再說話,背起聖誕老人的、妹妹 的花布口袋,跳到泥濘裡去。大步向前走。 但走了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偷偷向後看。妹妹還站在鐵欄柵前,那是一個癡情 的,純潔的黑影,以高舉的手臂抱著頭。 冷風在黑巷裡哭咽。他再向前走。突然少女驚嚇地、衝動地叫了起來。 「哥哥,那裡有一個大水塘啊,看,哥哥!」 章松明戰慄,覺得這是某種明澈的智慧發給奔波的人類的一個急迫的警告。 「你要當心那個水塘,那個深淵!」走出小巷,他想,胡塗地在泥水裡大步走, 「……你們要獨自擔當痛苦,長的路,好極了。」他想,走得溫暖起來,「但是, 至少,對於串一個喜劇的角色,我是要失敗的!……」 二 頭上罩著白色護士帽的章華雲,從一間特別病室出來,在廊道裡向樓口匆促地 跑去,因為一個吞飲紅汞水企圖自殺的牧師女人需要洗滌腸胃的藥水。但在廊道中 央,她突然停住了,把結實的雙手合抱在胸前。她的嘴唇驚詫地微張,一個焦灼的、 悲愁的表情使她的光潔的額上的皮膚向下遊動,眉頭的覆壓使她的大眼睛裡流露出 的憤恨更鮮明。——在這種時候,她的因為一向被壓抑而顯得笨拙的臉是特別生動, 特別美麗的。 她覺察到一個微妙的,嚴重的,在她說來甚至是可以包羅一切的思想,於是揮 手,急迫地扭動多脂肪的頸子,想把它捕捉住。 「哼,你……」——但她只捕捉到這兩個平凡的字,她失望。恍惚地移動腳步, 向自己搖頭。但一個身段苗條的護士長趕過她,用她的懷疑的、冷酷的眼光把她驚 醒了。於是她恨惡地盯住這護士長的粉色的絲襪,跟在她後面上樓,把樓氈踏出沉 悶的大聲。 「嗤——輕!」護士長回頭,優美地彎腰,摹仿英國女人,把一根白色的細食 指放在突出的紅唇上。 「有些人的生活根本是不必要的呀!哥哥的意思——」停在藥室門口的時候, 那個捕捉不到的思想在她裡面出現,鮮明地,迅速地掠過,「比方她無意義地自殺, 對誰有用呢? 丈夫已經拋棄她了! 再比方這個傢伙,」(她指剛才那個護士長) 「總喜歡裝一個藍眼睛,金頭髮,明明是下等人種,哼,英國爸爸,法利賽人!但 是今天的天氣多麼好呀!」她秘密地向樓窗上的金色陽光笑,因為企圖忍住笑,她 的兩腮和頸子鼓脹了起來。 正預備進門,門開了,頎長的護士長跨出一步,從捧在手裡的磁盂上嫌惡地望 她。 「忘記你的工作了嗎,孩子?」 章華雲臉紅,但驕傲,因為剛才的思想,因為哥哥的嚴刻的嘲諷,最後,因為 樓窗上的陽光。「誰是孩子!」她嘰咕,走進藥室,向迎著她走來的老司藥用鼻音 背誦藥品的英文學名。 在晚上的值班前——去看護那個企圖自殺的病人——章華雲把臉盆搬到後院裡, 洗臉,洗襯衫。她把手巾的破洞小心地折好,仔細地擦著發紅的手腕,一面煩惱地 凝視著放在石塊上的快要用完的肥皂。一切都不稱心(她的要求已經是這樣少), 一切都使她苦惱,羞辱。襯衫磨損了;沒有錢買昂貴的筆記本(英國醫師是不喜歡 土報紙的,否則分數就會少);沒有錢買鞋子;哥哥不來信……。 她把濕襯衫張開在額前,對著西方的落日的紅光,計算著上面的破洞,然後, 同樣舉著,忘記了改變姿勢,計算白布的價錢。這價錢使她失望,於是她歎息,張 開嘴,露出小兒的驚慌表情。在這種表情後,她的臉平板,是醜陋的。 一個女郎走近來,推她,她迅速掉頭。 「章華雲,認識我嗎?」 「哦!」她用重濁的鼻音說,臉上閃出光來,「你,高明芬!」 在高明芬,這個寬闊的額上刊刻著輕蔑和悔恨,下顎尖瘦,身段美麗的二十幾 歲的女人的蒼白的臉上,現在浮幻著一個溫柔的、疲勞的、帶著奇特的虛偽的微笑。 她緩緩地向頭上移動手,想愛撫什麼,當章華雲臉上的光采矜持地隱藏起來的時候, 用一種抒情的習慣的語調說: 「你好久不來我那裡玩了,是恨不是?」 「不,真的。」章華雲歉疚地,討好地笑,抬起發紅的濕手。 高明芬看她,搐動豐滿的鼻翼,在那裡隱藏著一個輕蔑的、瞭解的笑,這笑章 華雲曾在哥哥臉上見過。 「今晚陪我玩好不好?」 「我馬上上班了。」她回答,假裝冷淡,狠狠擦手,「你看太陽都完了。我們 這裡今天有一個牧師女人自殺!」她說,閉起眼睛想什麼,活潑起來,「你看,幸 虧發覺得早!她丈夫遺棄了她,……是多麼一個混蛋呀,在這城裡有一些小勢力! ……」她灼紅了臉,因為羞於自己的興奮,但依然用那種壓倒一切的、生命力 旺盛的少女的聲勢往下說,眼睛美麗,「…… 你近來怎樣?我是想來看你的,但沒有空,又……並不,並不是跟你有隔閡!」 她拋開手巾,「不過……啊,我沒有能力理解你……」同時她在心裡用想像的大聲 改正說,「我是理解你的!」 高明芬依然微笑,但太陽穴抽搐。 「你哪裡學來這套話?哥哥教的吧。」她說,抽氣,「我到城外來買一些東西 ……」 「你看我們院裡的梅花都完全要開了,多麼好!——我明天送你一些……」 「那是英國人的財產哩。」 章華雲垂卞眼瞼,露出不滿。 「我馬上上班……」她遲疑地說,捧起臉盆。 高明芬點頭,搜索地看她,然後陰鬱地向醫院後門走去。 但剛走出門,便被痛苦襲擊,眩暈,依著一根電線杆虛弱地站立了下來。…… 她是章華雲的舊同學,僅有一個孤寡的,守著一點點積蓄的媽。她在女人的生活上 欺騙她的媽,首先是無事可做,追求青春的逸樂,讓一個軍官引誘了她又把她拋棄, 以後便渺茫、憤怒、發瘋地向這一條無光的路上走去了,交給了一個結過婚的公務 員,和一個無職業的漂亮青年。當一個這樣的女人突然在陽光下覺醒了青春與戀愛 的時候,她會覺得有多少瑰奇的東西陳列在她面前!但是以後呢?——以後,為了 免去這黑暗的,可怕的眩暈,免去這倚著電柱的痛苦的街旁站立,她願意用一切去 交換! 「你以為你年輕,純潔麼,你以為我無恥……好吧,看著! 但……遲了,這又,又為什麼啊!」她掙扎,憤怒地跑開。 章華雲懷著擾亂的、陰暗的心情走進病室的時候,英國女醫師威蘭正在替病人 做今天最後的工作,拉上厚毛氈,並劃十字。看見護士學生,她嚴肅地點頭,似乎 說:「這樣很好,很好,我很滿意,孩子!」然後悄悄踮腳走出。 房間不大,燈光很明亮。在寂靜中走動,章華雲覺得這微黃的燈光似乎是可以 用手觸摸的實體。她窺看病人,嗅藥味,又轉向窗戶,感到極不自在,仿佛這個晚 上,這些晚上總不該這麼過似的。遲疑了很久之後,她走向壁前的小籐椅坐下,把 一本書放在膝上從中間隨便打開。 但看了幾行就拋去了。不能平靜。起初是一些渺茫的,疼痛的情緒,接著艱難 的思想湧起來,匯成巨大的騷亂的浪頭,把她覆沒。她斜仰著身體,望著仿佛蒙在 紅霧裡的吊燈,在美麗的眼睛裡有一種憂愁的、尊敬的、夢想的表情。 首先她努力去想哥哥的話,這些話,對於這一瞬間的她變成了堅實的存在,決 不能被溫柔的、不經心的情感嘲弄;假若有誰像她曾經做過的一樣來嘲弄它,她一 定要激烈地防衛的。從這,她想到高明芬和面前的病人。 「……俄羅斯,女人的命運有三條艱苦的道路,哥哥叫我讀這個。」她想,把 左手從椅背上抽回來,溫順地放在膝上。 「我呢?這裡擺著兩條路了。這個女人,她的丈夫不忠實,她的命運黑暗…… 那窗子上是什麼?」 她伸直腰,瞪大眼睛望窗子,它被什麼東西刷響了一下;但因為內面的思想, 她的眼光是遲疑的,不像往常遇到這類事時那麼敏銳。她站起,機械地走向窗子, 用鼻尖貼住冰冷的,光滑的玻璃。 「沒有東西,神經過敏!」她批評自己。「看呀,那都是梅樹!」她叫自己看。 「我要想一想我的道路,我是女人……」她戰慄了一下,但思想卻順著同一的河床 在下流,「很小的時候我和哥哥成天打架,但現在不了,見面要客氣,簡直像外人 ……我們長大,想起來,從前的環境,……我為什麼還要掛念?父母誰不愛惜子女, 但他們,對於我們,不一定是對的。 比方,生意倒臺,爸爸脾氣大,不讓哥哥再讀書,說一生也不出門,不管世事 的人是好的。一生麼?這能夠麼?」她搖頭,用手指劃玻璃,「他們不幸早死了, 想起來,我們的命運是可憐的。但即使不,不呀,這樣的時代……」 她突然疾速掉頭,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窺探她的思想。 但什麼也沒有,除了病人的粗澀的呼吸。 「再想一下吧。」她要求,體味著思想帶給她的愉快。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樣, 一到自己來意識它,思想便隱去,不可捉摸地消失了。一種混淆著過去的悲傷,將 來的榮譽的甜蜜的悲辣的情感膨脹了起來,壓迫著她,使她驚慌地,秘密地顫抖。 「哦,哦,老媽媽的聲音是多麼微弱,……」她自語,眼睛潮濕,用軟弱的手 指彈著窗玻璃,「從明天起,我一定先看完……」 忽然病人在床上動彈了起來,並且灼燒地咳嗽。她匆忙丟下自己,跑過去。 「朱太太,怎樣,好些麼?」 病人移動手,吃力地搖頭,看著她。 「要開水麼?」恰如護士的職務所要求的,她溫柔地、耐心地問。 「不。」病人喘息。她企圖坐起來,章華雲止住她。「她們……呢?」她無力 地問。 「她們不在這裡。我值班。你要什麼?」 「我要……章小姐,我忽然想起,我……」她甜蜜地說,但是痛恨使她的聲音 顫抖,「我蹲在這裡兩個月了!……」 護士俯腰,凝神看她。 「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得好……我只希望死,死,你什麼時候來啊!」 章華雲突然伸直身體,勇敢地、莊嚴地望著吊燈,仿佛要和它鬥爭似的。病人 難看地笑。 「章小姐,你今年幾歲?」 「十八。」 「我曉得。你多好啊,年輕,像我這樣的人,我只想死,世界還要我幹什麼呢?」 她咳嗽,吐痰,章華雲扶她。「你看,你年輕,像你這樣的年紀,我也多多快樂… …從前,我在無錫住在後街一座好看的房子裡,你沒有去過?你聽我說…… 無錫是好地方,——啊,我多恨,多可憐!——好地方,我住在……」她側過 頭去,開始哭咽。 章華雲是很懼怕病人,失望的人的一連串的訴苦的,她知道,當她們的寒熱病 好了,微小的希望滿足了之後,就會恢復成一個健全的人,寧可去信仰上帝,卻不 願再來理會在窮苦和青春裡疾病著的自己,把她以前的扶助、耐心、淒苦的溫柔, 都當做是付過了錢,兩不相欠的。然而不管她懷著多大的戒心,她還是極易被情感 屈服,多麼簡單啊,只要在別人失望、痛楚、多言的時候想起自己的類似的狀況來, 就足夠了,她是同情的天才! 這病人繼續敘述自己,使她激動。 「我有一個孩子,他今年二十三歲了。他在上海……一直在上海,跟軍隊打仗 去了, 以前春天裡他來信, 說一切,一切都好,還殺了日本人。」她溫柔地笑, 「你想我不知道麼?騙我,大家騙我,我不是人!」她捶自己,開始痛叫,「你們 串通騙我呀!你們讓我活受瘟罪呀!我死不了活不了,日子不再來,好狠心的世間 人啊!……」她又哭,掀開厚毛氈。 「不要,朱太太。……我想說一句話,在身體不好的時候,就會把一切想得太 壞。其實不是那樣的。世界上的事,不是如人所想的……雖然我年輕。你看,你要 靜養……我擔保……」想到自己不能擔保什麼,她突然流淚,掉過頭去。 「你知道朱牧師不?」婦人新奇地問,指她的不忠實的丈夫。 「知道……」章華雲回答,想批評,但又抑止。 婦人狠惡地咬牙,滾動眼珠。 「你看,他會不會到院裡來?」她堅決地問,仿佛提示,只要丈夫來商量,她 便饒恕一切。「哼,看吧,他們好,舒服……」她說,一個黑暗的,殘忍的思想來 到她臉上。章華雲對這無經驗,感到可怕。 「他要來,說過!」她大聲說;同時在心裡淒涼地歎息「他怕永不再來了!」 「他信上帝,而……看吧,你告訴他!……」 這時門輕悄地開了,踮腳步進來的威蘭驚訝地看病人,做手勢使她安息,然後 轉向護士。 「不許和病人說話,除了必要的!」她嚴肅地說,瞪大明亮的,有神采的眼睛。 護士皺眉,輕蔑地轉身,走向窗口。 「必要的,死才是必要的!」她憤怒地想,望窗外。 「朱太太,你需要安息,知道不知道?」威蘭用女教師對幼稚生說話的語調說, 「我們跟朱牧師送信去了……啊,上帝看顧你!」 婦人沉默,發紅的鼻尖上沁著汗。 「呵,孩子,把窗打開。」 章華雲服從了。 但這是幸福。夜是晴朗的,梅枝在素白色的微光裡搖曳,芳香和冷氣流進窗口, 驅散了令人頭暈的酸苦的藥味。她緊貼窗櫺,半閉起眼睛,讓短髮在耳朵上飄,以 一種潑辣地力狠狠地吸著夜的寒冷的甜氣。她安靜,恬適,有不可捉摸的夢幻;美 麗的情愛在她的青春的額上淋了下來…… 她仰頭。高空裡浮著薄雲。……但英國女人悄悄來到她身邊了;好吧,她要和 她做青春的競賽,而且,無論和誰! 女醫師用白色的小手摩弄窗扣。 「這梅花可愛,哦,孩子,它是你們的國花?」 「是,Miss威蘭!」 「中國現在是我的故鄉了。 」 威蘭用清脆的、溫柔的聲音說,靈活地搖頭, 「……我常常想,主分配給他的不幸的孩子們的命運是不差的。我們不能懷疑。我 多麼愛這個古老的民族啊……在我的青春裡,我感謝……」 章華雲側頭,鋒銳地、明亮地、大膽地看她。 「不是用有罪的人類的聲音……」女醫師舉手撫自己的發卷,在優美的,芳香 的唇下藏著一個神秘的,愛悅的,稍稍有些羞澀的微笑。 「你滿意我們這個國家麼?」章華雲問,咬嘴唇,而且臉頰灼燒。 威蘭點頭,動著嘴,仿佛在念數目字。 「啊,了不起!」她回答,霎眼睛。 章華雲感到稀奇的不滿足。她已經激動。據她的經驗,假若不立即避開,就要 擔負更重的情感,愈來愈擾亂,非到說出令自己失悔的話不能停止。但現在,面對 著這樣的對手,她又無法抑制自己。於是她一面在窗櫺上拉手,緩緩推動身體,用 來使自己鎮靜,一面嘶啞地,快樂地說: 「謝謝你Dr!我以為,你總有一些意見的。」 「沒有呀,真的沒有!」女醫師搖頭,用兒童的聲氣說,「我只過上帝賜給的 生活,我不知道批評呀!好香的花。可惜沒有月亮!」 「看,你批評了!」護士快樂地指摘,鬆開手,因為企圖忍住笑,她的有光澤 的頸子顫抖著。 威蘭沉默,嚴峻,而且妒嫉,這是她的上帝的良心所不許可的。 正在為突然說出來的敏捷的話得意,燃燒在虛榮的興奮裡的章華雲,瞥見了威 蘭的臉,微有些失措。但立刻,當她找到了某種支持(當然又是哥哥)的時候,她 就憤怒,欲望報復。 「Dr威蘭,」她用溫柔的,不穩定的低聲說,「英國政府,我不懂,為什麼 要封鎖滇緬路?」 英國女子懷疑地望她,仿佛不懂她的話。 「那是一種政策,必要的!」她嚴厲回答。 「供給日本軍火!」護士的聲音細弱,尖銳。 「這個我不知道。」 「我想是這樣,」章華雲說,望向天空的薄雲,想到應該說得理智,「威蘭先 生,我是一個年紀輕的女子,是你的學生,不懂得多少……」她嚴肅,「我想,我 們中國的青年,很想學習,知道國際的情形……」她停頓,歪頭探索威蘭的不動的 藍眼睛。 威蘭點頭,以一個優美的姿勢把手抱在胸前。 「我想,威蘭先生,英國是一個大帝國……它的政策中國人真是不容易理解。 我想,這並不完全是中國人不對!哦,先生!」她急劇地揮手,「中國人是對的, 因為他們為了生存…… 我想,幾十年由於大家互相不明白,流過多少血……先生,中國,它為什麼這 麼苦,戰爭呢……難道……」 威蘭用一個手勢打斷她。 「孩子,你對政治很有興趣麼?」她危險地叫。 護士的臉頰發燙,微張的唇在芳香的夜氣裡戰慄。 「我很贊成你的精神,」女醫師用沉悶的喉音說,嚴厲地點頭,「但是,你的 思想並不正確。一個青年人企圖脫離主,她原是歸服他的,跑向欲望的世界,多麼 可怕!」她抬起手,做手勢,聲音嚴正而清楚,一個說教者在優美的黃卷髮底下出 現了,「孩子,當心當心,誘惑是可怕的——它們,你瞧,你的話裡有另外的意思。 ……」 「什麼另外的意思,先生!」章華雲用憤怒的鼻音問。 「要使他滅亡的,必先使他意志歪曲,然後瘋狂!」 「哦!」護士悲憤地喊。 「有病人——」醫師警告,吻食指,發出嗤聲。 於是沉默。冷風通過窗戶,頭髮飄動。 「你有一個哥哥?」好久之後威蘭輕聲問。 「我哥哥。」 「他在貴陽?」 「是哩。」 為一種突發的憐恤所動,主要的,為自己的某種不穩定的情緒所要求,英國女 子開始熱情地愛撫章華雲,呼她為「可憐的孩子」,「受傷的純潔的小鳥」,並且 仰頭喃喃用自己祖國的言語背誦詩句。她的發音富彈性,輕柔,優美。在垂在額前 的發白的卷髮下,她的陷凹的藍眼睛轉動,閃著幽暗的,青春的光。 在這樣的愛撫裡,章華雲摒棄了剛才所堅持的一切,默默地,豐滿地感動了。 她癡癡地凝視對方,呼吸著她頸項裡的魅人的香氣,接觸著她的溫暖的皮膚,體會 到一種於她是生疏的幸福。這種感受使她慌張、急迫、苦悶,竭力從威蘭的手臂裡 往窗外望,仿佛尋找什麼東西。 威蘭壓緊她的胸脯,吻她的額。 「Goodnight,Mygirl!」她說,迅速地,優美地,在章華雲 面前像明亮的雲團似地浮了出來。 章華雲眩暈,伏倒在窗櫺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什麼?哦哦,這是什麼?……」 她微語,熱烈地流淚。她知道這是什麼,英國女人傳染給她的衝動是什麼,但 她無法,不敢把它用一個明顯的字說出來! 病人睡去了。離換班大約還有兩個鐘點。她關好窗戶,重新坐到籐椅裡去,拿 起書來。但還是看不進去。縫紉也不行。 她的頭腦已仿佛完全空洞了,然而感覺和想像卻突然變得那樣奇異,似乎是, 一切都親切,是可能的,但正因為如此,又是不可能的。窗外的芳香的梅花,美好 的夜已被忘去了,還有病人的絕望,威蘭的作為護身符的上帝。……這一切和她能 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她在椅子裡懶散地倚下去,向燈光仰起疲倦的臉,因意識到又 被欺騙了一次而擾亂,同時想起在世界上飄流,和命運惡鬥的哥哥,以及與哥哥相 聯的光輝的、堅實的一切。 三 章華雲就是在這嚴格的、溫柔的醫院裡度著最初的青春年華。它的嚴格束縛她 擾亂她,使她苦痛,它的溫柔又時常使她覺得被騙,湧出失望的、嚴肅的相貌來。 她曾經有過一個暴君的父親,在他身邊,在故鄉那繁華的、疲倦的大城市的污穢的 腹部度過最初十二年的生活。對於這一長段生活,她現在有著蒙昧的,時常令她恐 懼的回憶。恐懼是因為她還是每每由於淒涼,落進渺茫的依戀,想到屬她的被壓 抑的童年的那些櫛比的木樓房,那些灰黃色的,枯萎的男女……。還是依戀往昔的 傷心,壓抑。這壓抑在她身上所留的印記,便是慌亂、笨拙的姿勢,擾亂的興奮, 一遇到溫柔的情感便動搖的意志,以及羞澀,膽小。哥哥一有機會便向這些進攻。 在起初,對於這進攻,依恃著潔白的、單純的心胸,她只用一個不表意思的微笑來 回答。…… 但她苦惱,淒涼。夢幻和回憶都不能餵養她了,心靈需要新的食物。於是她努 力擺脫蒙昧的印象,用鮮明的語言來思索,並竭力愛周圍,在周圍尋找依託……。 然而在這醫院裡,同學大都是本地人,雖然她竭力和她們相交,但一觸到實際利害, 她們就遠離;往往是,她們都跑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伶地站在廊道口。 因此,像很多次一樣,這天夜裡苦楚醒來的時候,她切切發誓,要從此對一切 都世故,狠惡,不動心。第二天她整天的臉色都是矜持的,很少說話,裝做思索。 但一到夜晚,一觸到一件嚴重的事,她的情緒就又完全改變了;一個狂激的大浪頭 蓋沒了她。 那個牧師的女人重新自殺了,吞吃了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砒霜。 事實是,她很早便已絕望。丈夫已經帶著情婦逃到江對岸去了,只付一些錢, 托院裡的慈善的教友們照拂她。在半身不遂裡躺臥了好幾年,她自己也知道是不會 好的,因此她只盼望丈夫來一次,聽取她的最後的饒恕或祝福,使她死得不至於過 分難堪。但他不來,她是一個自私、神經質、心地逼窄的婦人,對出身的上等門第 念念不忘,極其自尊。自尊的幻滅是不堪忍受的,於是她自殺。 夜裡恰好又是章華雲值班。她在讀完了她的書之後,把自己深深地埋在籐椅裡, 專心縫補衣袋。突然婦人用清楚的,甚至快樂的聲音喊她,說是嘴裡苦,要藥水。 這種藥水恰好這裡沒有預備,於是她毫不懷疑地拋開活計走出門。因為不緊要,她 就在廊道裡慢吞吞地走,一面舒展疲乏的四肢。幾分鐘後她低聲唱著歌走回來,正 預備推門,聽見了一聲衝動的驚叫。 這驚叫從疼痛的胸中發出,含著瘋狂的甜蜜,慘痛的恐怖,悔恨和復仇,像野 獸。叫喊的人被自己的聲音鞭打得聳起肩,顫動頸部。護士向前跑。 婦人在床上扭作一團。 「你去請……朱牧師來!他,你去……」她發瘋地叫。 「什麼,怎樣?快……」 「章小姐,多謝,……看啊,叫他來!」 章華雲慌亂,想壓迫她躺下,但被推開。她痛喊,捶自己。發覺婦人臉上有狂 喜的,殘酷的表情。 「你,朱太太……」她突然俯腰,用手抵膝蓋,含著淚水溫柔地說,「你,告 訴我,你有什麼痛苦呢?」 「叫他來啊……我死,死了!」 護士靜止不動,看她的熾燒著砒霜的火焰的臉,然後瘋狂地跑出去,跑上樓, 大聲喊叫,衝擊醫師的房門。在她跑回來的時候,她聽見婦人的叫聲已經改變,痛 苦而窒息。 「你們好,你們好……你們來一下子呀,來一下子呀!」 「我……來了!」她大聲回答,咬牙,奔過去。 「章小姐:我有一個兒子,……你以後知道他的消息就告訴他……你肯安慰他 嗎?」 「好,好!」少女啼哭。 「我……在家裡,底下的紅木箱夾層裡,」婦人說,猶豫,「也好……有五百 塊錢,他們都不知道……那是我兒子的…… 你要是有機會……不要讓別人知道!……」 「好,好!」 婦人側頭,熱情地、昏迷地瞧她,像瞧著熾猛的火焰。 「你肯嫁給他……他好……」 「哦,哦!」護士學生悲苦地叫。同情是這樣強大,她沒有能夠意識到本能地 在她的胸膛裡撞擊著的嫌惡和憤怒;她擾亂:「朱太太:朱……哦,快呀,她自己, 她又自殺!」她向走進門來的人群叫。 副院長,威蘭,另外的醫師和幾個頭髮散亂的護士擁進病室。威蘭跑向前。 「吃了什麼?」她清朗地、簡潔地問,把手掌攤開。 「我不知道……我去替她拿藥回來……她就,她……」護士指婦人,用鼻音說, 眼睛裡露出天真的嚴肅和乞求。 婦人用手使勁拔床欄,咬被角,又開始嚎叫。威蘭們的到來使她的情感衝突得 更尖銳,更劇烈。細瘦,戴眼鏡的副院長,一個冷淡而鎮定的好性情的婦人首先彎 腰問她,手扶住眼鏡,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仿佛表示,只有她能在大家的慌亂裡沉 靜地觀察事實,一手在背後緩緩招動,並從鼻子裡哼出外科醫生的惋惜的長音,在 這呻吟似的長音中間,威蘭不滿意地用勁握拳,向一個驚愕地張著嘴的護士暴躁地 嚴厲地叫: 「真蠢,去拿瀉鹽來,多多的,還有藥水!」 護士更驚愕,她經歷不多,在她看來,這樣嚴重的聲色是一定用來做別的事用 的,比方打電話給城裡,或者叫全院的人起來,至少不能是吩咐拿瀉鹽。因此她還 在等待,希望威蘭改正。但威蘭發怒,懷疑地,冷酷地看她。於是她驚覺,難看地 揮手,縮著頸子跑出去了。 在護士跑出的時候,章華雲憤怒地、懷疑地瞧威蘭的脹紅的頸子,仿佛要向她 大叫,因為痛感到她的確切的嚴厲的叫聲完全是出於個人的情感,不必要的。因為 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才理解這自殺的婦人的生活和秘密,而這是不能用言語或叫聲 表達的。於是她走向威蘭,企圖顯露自己,給這件事以真實的意義。 但是副院長轉身,責備地看她,然後咬住短上唇歎息,用悶住的,沉滯的聲音 宣告病人的瀕危。…… 「電話。你們……你不盡職!」她罵章華雲。「電話!」她說,比著手勢走出 病室。 章華雲驚慌,看病人,聳肩顫抖。然後閉起眼睛跑出,在幽暗的廊道盡端的一 個樓梯口坐下,拔地氈的硬毛,並苦楚地凝視遠遠的吊燈,像一個被責備的小孩。 異常寂靜。左邊,彈簧門外面是榮盛的冬天花木,門微開著,冷風嘶過門縫, 送進沉重的芳香來。章華雲,這被人世的創痛所責備的少年,嘴唇戰慄,向門外的 黑暗裡瞧,苦苦思索。思索不成,便流淚。 「哦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曉得,必要付多大的代價啊!」她 在心裡大叫,感到歡快,「人在怎樣生活,你看,你年輕,不知道!」她哭,然後 笑,又哭,年少的臉溫柔而美麗。「殘酷的世界啊,醜惡的社會!虛偽的人類!」 她責駡,突然站起,盼顧,躍到樓梯上去,「你要爭取,不要悲哀,灰心……將來 你們不過這種生活!……看啊,他們走來這裡了!」兩個人影向這邊走來,已經走 近,但她仍然站在樓梯邊,做著手勢,急迫地把要向自己說的話說完。副院長和威 蘭走至斜對面停住,她向自己說了最後一句話,偷偷躍上兩步,藏在黑暗裡。 「我的意思是,miss威蘭,她的所有的帳我沒有副本。我不知他們……」 威蘭沉思,輕輕點頭。 「朱牧師的錢,總數是兩千麼?在文先生那裡……」 「寫得很清楚。……她住了兩個月多一點。哦,好先生,我覺得朱牧師是很理 智,很精細的人!」威蘭提示,臉色莊重,「在上帝的事業上,我們需要他。他很 有作為,大家信任他。」 她做了一個華美的手勢,側頭,聲音柔軟,稍稍帶著興奮,「這件事,那不幸 的……」 「Dr威蘭!」副院長曖昧地喊,拒絕地推了一下手,「上帝知道人類的良心。 朱牧師,這種行為我們不能贊同,況且我良心不安!」她躁急地說,張開嘴。 「哦,好先生,那是他的私生活。人總有弱點,我們的使命不在這裡。況且我 另外有我的可憐的心願。我是弱者,我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需要!」 沉默。中年婦人陰沉地向旁邊走了一步。 「她不是化費了那麼多麼,……尤其在我們的精神上?」 「精神?意義不在這裡!」女醫師抱手,露出犧牲者的高貴的神情。 「我管這些做什麼!我並不是這樣的人!」副院長用街巷婦女的粗聲叫,痛恨 地丟棄了聖經上的談話,「老實說,我自己已經夠煩惱了。你不知道我的不幸!」 她歎息,用來證實她的話,「我們不能使朱牧師太便宜,這是丟臉的,我們中國人 叫做呆子……我們,你看!」她瞪視用高跟鞋踏地的威蘭,不說下去。 「宗教的友誼。啊,不幸!」威蘭用充滿感激的年輕的聲音說。藏在樓梯上的 章華雲震動,她熟悉這聲音。 「我只有職業,沒有友誼;何況這不叫友誼!」副院長高傲地回答。 「我不明白。」 「我們中國人是很直爽的。」她難看地笑,聲音細弱,「告訴我,你是不願幹 涉這件事麼?」 威蘭舞蹈似地跳腳,然後冷淡地看她。 「我是醫生。」 「啊,好小姐!」副院長謅媚地笑,「老實告訴你吧,我很為難。事務周轉不 過來,院長又到香港去了,所以我先支墊了這筆錢……修房子呀!不過這直接告訴 朱牧師是無益的,他很奸滑……」她四面看,章華雲畏懼地縮了一下,「暫時我們 保守沉默,我看。否則我親自向朱牧師說,就說,你的女人……」她露出威脅,音 調深重,並鋒利地看威蘭,她在她面前像小學生,「……還有Miss劉,她的錢! 我們一總收來,向教友宣佈事實,……而做為他們捐的基金……你看,這不是我個 人的事。上帝知道。」她勝利地收束。 「我不表示意見。」 「那就好。我這個人,只要別人理解。……好,我們看看去吧。那麼,好威蘭,」 她繼續說,「告訴我這老朽婆,你有什麼不滿意,你需要什麼?我該拿什麼給你做 聖誕節的禮物呢?」 但這時候,威蘭畜養的一匹大獵狗突然從樓上跑下,在章華雲腿旁停住,向她 嗅鼻子,並發出短吼。章華雲低聲驚呼,狗快樂地躍到地氈上,奔向主人。 「誰?」副院長厲聲叫。 護士失措,躍下樓梯,向頭部舉手,昏暈地,可憐地瞧著她們。 「你——幹什麼?」 「我,我剛從樓上下來,那匹狗……」她用鼻音說,指狗。 「誠實嗎?」威蘭清脆地問。 章華雲動著失色的唇,大眼睛裡射出苦痛的兒童的光。 「你為什麼在樓上?」副院長問。 「我……我難受! 」 她突然用憤怒的大聲回答,望吊燈,笨拙地想動頸子, 「我要一個人在樓上,我要想想我自己! ……」 「她喜愛孤獨。啊,可憐的孩子!」威蘭張開手,優美地說。 不管她怎麼輕蔑這聲音,這聲音打動了她,使她流淚。這眼淚急迫,而且奇特 地甜蜜。 副院長從陰暗的眼鏡後面憎惡地看她。 「她不誠實。……我沒有聽見有下樓聲音!在外國人面前不誠實,真丟人!」 但章華雲已經鎮定,變得倔強。她咬嘴唇,甩頭髮,憤怒地看副院長。 「你們喜歡怎麼說,你們,你們就說好呐!」她回答,大步向廊道中央走去。 獵狗跟在她後面跑,並歡樂地無聲地跳躍著。 病房門口站著三個臉色莊重的護士學生。其中矮胖的一個迎向她,仰起發光的 鼻子,小聲問: 「看見老太婆沒有?」她指副院長。 章華雲用眼睛指了方向,走向門。 「她死了。」一個同學告訴她。 「我知道。但是還有人活著。我們……」 「你說什麼?」 她不回答,瞪大為看見死亡而有所準備的眼睛,輕輕走進去。但一看見婦人的 覆著白布的屍體,那流血的鼻孔和嘴唇,她的胸脯就急迫地撞動起來。她感到眩暈。 「她死了,什麼,這就叫做死麼?我這樣昏麻,莫非也要死?」她垂下手臂, 屏住呼吸,「多麼容易,她不再活了,很快……」 她揚起眼睛,看周圍,企圖證明這房間是她所熟悉的;忽然她向籐椅旁邊走去, 臉上呈顯出高貴的嚴肅,彎腰撿起半點鐘前失落的書:高爾基的草原故事。 在彎腰的運動裡,她覺得這房間並不陌生,顯然充滿了新的意識。她覺得,血 液注向胸口,彭湃作響,她是活著的,她活,於是死不再存在。 四 聖誕節來臨了。對於基督教徒,在另外一些國度,在往年,這是神聖的,愉快 的節日。但現在,在中國雖然也許還愉快,卻主要的是必需的節日,為社會活動所 必需,為在儀式上表明自己們存在所必需。而且,天主教徒們,他們原是不喜悅什 麼聖誕節的,現在,為了必需,也加入到裡面來。這小城裡便是這樣,並且他們成 了聖誕日禮的主持人。宗教已在社會生活裡沉沒。在聖誕禮裡,有各種儀式的奇妙 的混合。 因為縣城裡秋季曾發生過可怕的瘟疫,這次的慶祝禮就被決定要舉行得更擴大, 更感謝(這幾乎是老猶太教的做法)。說是擴大,是因為除了份內的四十幾個教友 外,還有一些貴賓,諸如縣長夫人,新從美國回來的一對年輕的實業家夫婦賁臨。 由於副院長的努力,縣政府為這件事從特別費項內撥了一千公款。 威蘭收到很多禮品,其中有副院長送的一件中國綢衣料,特別高興。護士學生 也互相贈送禮物,把一向安靜的醫院弄得充滿了歡愉的騷聲。但這空氣愈膨脹,章 華雲愈痛苦。她接到的很少,這傷害她的虛榮心。主要的,她沒有錢買東西來贈送。 她給哥哥寄了信,照每年一樣寄美麗的畫片給他(雖然她明知道這只能引起他的惆 悵),表白她的可能的思想,並向他要一點錢……但這就像投到那翻滾的江浪裡去 了一樣,得不到任何回答。 她失望,感到被遺棄。還有兩天就是聖誕節了,但每個護士學生都必須預備的 白鞋子和白襪子她卻還沒有。曾經勇敢地向幾個同學開口,但都遭了失敗。於是她 只剩下整天惶惑地走來走去,失神地張望,期待。最後她忽然想起去找威蘭。 威蘭在自己的精緻的小臥室裡光著發紅的腿跳躍,試穿新高跟鞋。見護士學生 來,她矯飾地張開長裙,翹出一雙優美的腳,並柔軟地歪頭,瞪大眼睛。 「孩子,什麼事?」 章華雲臉紅,用發閃的眼睛瞧她的裙裾。 「我能替你做什麼,孩子?」 「沒有……」章華雲皺眉。 威蘭敏捷地放下左腳,拍手,在地板上跳躍。以後她走向大鏡子,沉思著整理 頭髮。 「Dr,我想問你……」 「什麼,孩子?懂得果敢和坦白麼?」她回頭,驚異地小聲叫,紅著臉。 「我沒有白鞋子……」章華雲大聲說,不知道自己說什麼,「聖誕節需要的。」 威蘭看她,想了一下,跑到屋角打開立櫃。櫃子下層陳列著六雙以上的,各種 顏色和式樣的皮鞋。 「這裡沒有你們適用的……」她懊惱地說,注視著護士學生腳上的黑色粗布鞋。 章華雲預備走,因為注意到,在英國女子的眼光裡含著她所熟悉的嫌惡。但威蘭忽 然站起,帶著驚喜拍手歡叫,仿佛發現了什麼寶貝。 「看哪,他們還說中國女人小腳,你的腳,腳多大呀!」 章華雲看自己的腳,臉發白:她是極殘酷地被傷害了。 「哦,不要這樣,你應該,」她憤怒地叫,「你知道,英國女人!」她叫,含 著眼淚沖出房間……「我為什麼流淚,我真軟弱,壓迫自己啊!」在樓梯上她發狠 地想,「我去找老太婆,告假,決不參加聖誕節!……懂麼,中國女人,因為你也 是……」她停住,發現高明芬正活潑地向她跑來。 她依欄杆站住,露出冷淡的矜持的表情。 「你有什麼事?」她問,敵意地看朋友腳上的新高跟鞋。 「我來邀你去看電影。」高明芬回答,「我有兩張票,泰山情侶……你怎樣?」 「我不去。」章華雲說,瞪大眼睛哼鼻子,像抱著狠惡的決心的小孩。 高明芬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你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被侮辱了!」章華雲回答,垂手,握拳,併攏腳跟跳下樓梯。 「怎樣?」 「我被侮辱,我恨我自己,我不堅強!」她喘息,大聲說,「你來,我告訴你, 你曉得!」於是她嚴重地拖住朋友的手,向寢室跑去。「……這難道是我們的命運 麼?你看,我們應該想一個法子,想想吧。」坐在床上,看看朋友的莊重的眼睛, 她說,「要有一條出路,中國人,我們,青年……我不相信我不能做事,一件社會 事業……啊,多麼好,」她提高聲音,火熱地說,「……我現在這麼想,我絕對… …我,你看,我已經不年輕,我知道得夠多,我明白一切。……那麼,告訴我,高 明芬,告訴我你的生活,你有什麼痛苦……」她俯下發光的臉,柔聲說。 高明芬笑了喜悅的、自信的、但羞澀的笑。 「我……?」她說,歎息,「那麼你預備怎樣?」 「什麼?」 「白鞋子。」 「我不參加!」護士屈辱地喊。 「我送你好不好?」 「不,況且……」她回答,但頓住,臉紅。隨後輕輕點頭,偷看對方。於是, 一瞬間,她覺得高明芬真的美麗,真的頑強,既然能支持黑暗的生活,就一定比自 己具有更多的勇氣。 既然能這樣鎮定,瞭解別人,就一定存在著某種秘密的激情、矜持和高傲。於 是,她覺得自己卑微,覺得剛才的表白是不足道的,可羞的。 高明芬瞭解地笑,站起來,整理坐皺的衣服。 「你沒有事情麼?」 「沒有,管它。我對這裡一切恨透了!」 「那麼,」她看表,「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久沒有看了。」 「好。……」章華雲說。猝然想起剛剛過去的一切,變得苦悶而恍惚。「那麼, 也好……但是我去告一下假。……」她蒼白地,怯弱地說,盼顧,猶豫地走出臥室。 但一走進城,一接觸到街市的誘人的,生動的熱鬧,她就安於環境,讓自己快 樂起來了。她高聲說話,興奮地笑,批評一切;她敏捷地掠過精彩的百貨店,向裡 面熱烈地觀看;對於街市的嘈雜、擾動、粗野的笑聲和咒駡,她則迎之以年輕的, 無識的,赤裸裸的呼吸。…… 黃昏時她獨自歸來,埋頭疾速走進小巷,在腋下挾著一個方整的紙包。她的臉 陰沉、疲乏、蒼白,仿佛在這個短促的下午經歷了五年的苦難,她不去吃飯,徑直 走進寢室,把白鞋子摔到床上,站到窗口去,向鉛冷的天空悲慘地仰頭。這是從小 被壓抑的原始的性格的誠實的痛苦。因為,她竟然這樣無意志,犧牲了自己所思考 所希冀的重大的一切,讓高明芬帶進電影院,坐在她的男朋友旁邊,聽他們向她說 最無聊的話。 她不明了一切,也無力憤恨。而且,她木然戰悸,覺得很難逃出誘惑,它們現 在還冰冷地沉在她心底……。於是她苦楚地、淒涼地仰頭。向晚的冬季天空裡,鉛 灰色的雲隊在作著沉重的移行。 聖誕晚上,護士學生們一律穿起藍制服和白鞋子,搖擺著短髮,排隊往城邊的 教堂去。夜來臨,人聲嘈雜,愉快,聖誕樹在前院裡放射著燦爛的光輝。護士學生 們在聖誕樹前面列隊,教友們閃耀著華貴的衣飾,踏響皮鞋,用紅光煥發的臉龐張 望,肅穆地通過。最後來了副院長,威蘭,和貴賓。章華雲在行列裡屏息地,挑鬥 地張大眼睛尋找朱牧師,他是今天的聖禮的主持人。 朱牧師高大,臉色嚴峻蒼白,在美麗的男性的唇上蓄著英國式的短髭。他跨著 憤怒似的大步走過,在後面跟著他的原先是一個大學生的細瘦的情婦。章華雲緊張, 為就要來到的,自己決心執行的事恐懼,臉相變得僵硬。——護士學生們這時候聽 見了停留在聖誕樹旁的縣長夫人和實業家女人的談話。 縣長夫人有醜陋的長臉,聲音和姿態都像鄉婦,但極確信,令人無法懷疑她不 是一個天生的縣長婦人。一個決斷的,嚴肅的表情能夠給一切淺薄、讒媚、愚蠢以 一種可敬的外貌,她就有著這樣的表情。 「在美國,那是黃金之國啊,洪太太,我們這裡窮鄉僻壤,生活程度多高,」 她說,嚴厲而沉重,並張手做手勢。 事業家女人微笑,用小指向丈夫指聖誕樹上的飄曳的紅綢條。 「不。你以後要叫我哲芹!」她回答,垂下眼瞼,「這裡一切都使我覺得新鮮, 故鄉風味……縣政辦得好極了,我敢當外國朋友說,就是美國也不過如此,不過多 幾個錢……不是嗎?」她甜蜜地笑,向丈夫。 「真的?不對,哪裡話,盡其……」縣長夫人大聲回答,皺起頭皮,思索某一 個名詞,「也不過……最近行了新政,頭痛極了!你們見笑!」她說,發出乾燥的, 憤怒似的笑聲。 副院長尊敬而輕蔑地看她,然後勤勉地走向前,讓大家看見她的莊嚴的笑容。 「哲芹,我問你一件事,你過香港的時候,那裡的藥品漲了沒有?」她問。 「漲了五成。」對方的丈夫回答。 「那麼,五金料,電器呢?」 「一定漲的,副院長,一定漲的。真恭喜你,眼睛准呀!」 縣長婦人啞聲說,並向下笨拙地甩手。 「縣長太太你真有福氣啊!」副院長陰沉地說,露出不滿,走開。 威蘭奔過院子,尖聲喊叫。事業家愉快地截住她,和她說中國話,問她對這個 國家有什麼感想。她笑,做鬼臉。事業家搖頭,走向臺階,憂悶而不安,陷入沉思。 「中國,中國啊,非改造不可!」——章華雲覺得他在這麼想。 鈴響,威蘭跑近聖誕樹,發出莊嚴的呼聲。護士學生開始遲緩地、拘束地移動, 並咳嗽,散漫地拖響腳,猶如一群走在驅趕者的竹杆前面的鴨子。被聖誕樹的光焰 照明著的時候,她們體會到一種被暴露的生澀,臉孔呆板,興奮而臃腫。 但一坐到教堂的後排,她們就替自己造成了自由的空氣,互相低抑地談話,交 換批評了。大家咒駡虛偽的女人,議論朱牧師。 威蘭活潑地跑過來,打聽她們的談話。 「嗤……」她吹手指,「孩子們,你們今夜每個人都有很好的禮物,又有吃的。 但是時候還沒有到啊!嗤……」 「禮物!」一個年輕的學生倔強地叫,「從煙通裡送來的?」 「是,是!」 「我們沒有資格啊!」 「聖誕老頭子認不得我……他,威蘭先生,他會走錯路!」 威蘭,對這兩排快樂的,放射著年輕的面孔無法可施,感到渺然了,因為她自 己也是快樂的。她皺眼睛,跳躍,跑開去。談話在副院長蹣跚著奔過來的時候就完 全停止。 「聽見她說嗎,丟中國人的面子?」一個同學向章華雲說。 她點頭。 「我們聽慣了,我們還要至少聽五年……」她輕蔑地回答。 「看朱牧師,那個沒有良心的!」 「看啊,他不知恥!」 朱牧師走至台前,顯露在燈光裡,溫柔地做手勢。於是風琴響,大家起立,發 出歌聲。以後是獻聖餅,獻花,讀禱詞……總之,做了想得起來的一切。 在這一切之後,朱牧師垂下眼睛,莊嚴地向前伸手。 「諸位!」他用微顫的,崇高而悠遠的聲音誦,「諸位上帝的人民,能在今夜 面對聖子誠心懺悔的有福了;為災難,為人類的不幸而溫柔哭泣的靈魂有福了;因 為雖然罪惡更深更大,人類自相殘殺,墮落……天國卻終必降臨。天國降臨,諸位 心中……」他屏息,霎眼睛,憐憫地注視人群。 一種微弱的,溫柔的戰顫來到章華雲胸脯。她無力抗拒這駕淩一切的,幾乎是 神聖的肅穆空氣。和諧的燈光和人體的排列,朦朧的暗影更加深了這印象。她盼顧, 但除了安靜的,呈露著肅穆的受苦表情的臉孔以外見不到別的。她迅速地,奇異地 想到哥哥,並微語,但哥哥倔強地冷笑,立即隱藏了。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睛。 但淚水帶來了幸福,在淚光裡,她看見了芳香的快樂和榮譽,這是陳設在即將 來到的聖誕夜裡的。於是她欲望徹夜不眠,向同學們和威蘭們唱中國復蘇的慷慨的 歌,顯露她的優越的歌唱技巧;欲望青春的湧動的力的發揚,別人的欣賞和愛戴。 而在這種過重的渴求裡,她變得軟弱無力了。她的美麗的大眼睛含著懇求、憐憫、 愛情、甜蜜地瞥向周圍——接觸到威蘭的明亮的眼光,停住。 「啊,純潔的小靈魂!」威蘭衝動地低呼劃十字。 「我今天不和朱牧師說。另外找一個機會,因為……」她想,俯下頭,粗澀地 呼吸。 但芬芳的快樂和榮譽並沒有實現。宴會後,快樂分兩個集團進行,一個是教友 們和賓客,他們圍住風琴唱歌,並高談縣政,一個是護士學生們,她們擠在廊道裡 咬嚼糖果,互相開玩笑,然後商量寒假的生活計劃。章華雲,在大聲談話和迷惑的 微笑之後,終於失望。看哪,她們唱得多壞,而且,她們竟然用這樣平凡的聲音說 話!——沒有舞臺,沒有弘麗的照明和響徹全廳的青春中國的歌,也沒有那歌唱的 女郎的壯麗的不幸!…… 十二點以後了。她疲勞,覺察到命運的灰黯。於是離開同學們,離開轟鬧的走 廊,獨自走到聖誕樹旁的石階上坐下,抬頭看星,它們在覆蓋著沉睡的小城的深黑 的冬夜天空裡閃耀。快要過年了,在如此黑暗,如此寒冷的冬夜裡,哥哥,他在哪 裡流浪呢?有沒有一床溫暖的棉絮? 「我不愛吃聖誕糖果,……不,他多麼愛吃糖,那種軟的,小小的……然而現 在呀,以及以後呀,無窮的不幸,他吞飲人民的命運……」 她悄然歎息,垂下頭來。多麼寒冷!——聖誕樹上的彩燈快要完全熄滅了。 「記得從前,我們很小的時候,那街上有燈光,而且我……」 但男性的暴躁的喊聲把她從過去拖了回來。朱牧師在和誰爭執,然後砰然關門, 大步向外走。他的情人在走道裡跑,喘息追趕他。 「洪太太請我們,我們到她家裡去!」她叫。 「謝謝,不早了,我要休息!」牧師說,憤怒地跨到臺階上。 「你鬧些什麼呀!」 牧師停住,敲手杖。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任何陰謀……」他說,但突然停頓,轉身繼續向外走。 章華雲跑過來,攔住他。 「朱牧師!」她叫,一面和興奮戰鬥。 「誰?」牧師厲聲喊。 「我。……」護士學生堅決地,嚴肅地回答,「我有一件事告訴朱牧師,就是,」 她冷淡地看女人,「你太太臨死的時候告訴我,她只有五百塊錢藏在底下紅木箱子 的夾層裡,她要我不告訴任何人,只等……」 「你怎麼知道?……她說些什麼?」牧師無禮地,輕蔑地看她。 「她說,」護士學生憤怒,戰慄,「她說這個錢是她兒子的,他一有消息就交 給他。」 「你貴姓,孩子?」 「章,立早章。」 「她叫你這麼說的麼?」牧師嚴厲。 「她並沒有叫我跟你說,她要我告訴她兒子。因為……」 「好,謝謝你!」牧師冷冷打斷她,下顎打顫。「我先回去了。」他轉頭,告 訴他的女人,然後大步往外走。 「哦,朱牧師,」實業家女人奔出,惋惜地喊,「你一定慢點走,你一定等一 下,啊,多麼值得紀念的夜……」 但牧師已經走出大門。 「他有什麼事?身體不舒服麼?」她問牧師女人。 「他一向是這樣!」 「那麼,好小姐,你到我們那邊去吧。」 年輕女人望聖誕樹,燈光照出她臉上的難受的,狠惡的表情。 「好!」她說,收縮嘴部,這是向已經離去的朱牧師說的,「好吧……你看, 生活多麼好玩……」她尖聲說,帶著虛假的哭聲,並憎惡地看章華雲,「那麼,嚇, 我們去,謝謝你的招待呀!」她優美地抬起手,堅決轉身。 廳堂裡和兩邊側房裡仍然是熱鬧的,但院子中央卻只剩下章華雲一個人——她 握手,慢步徘徊,用鞋底沉思地磨擦地上的砂子,然後興奮地躍向淒清的聖誕樹, 向它輕蔑地微笑。她挺胸,小兒似地皺眉,勇敢地呼吸,她的豐滿的臉在紅黃色的 光線裡閃出堅定的,純潔的光彩。…… 一小群同學默默走到院子裡來,其中一個用嘶啞的聲音向她喊: 「章華雲,冷得很啊——我們回去了,已經自由解散,老太婆說的。」 「好,是的……」她深思地說,「自由……自由解放!」她忽然高叫,嘹亮地 笑,舉手撲向同學們的默默的一群。 五 哥哥不來信,寒假已經開始了。寒假自然沒有什麼關係,孤獨和悲涼的時候心 胸沉深,倒可以更多地看書,想想世界,但醫院裡不供給伙食,卻使她絕對地焦苦。 護士同學們帶著預嘗過年的家庭快樂的興奮的臉,一小群一小群地在兩天內走光了。 她惶惑地張望,想找一個同命運者,但沒有。最後有兩個同學來找她,問她預備怎 樣,並且立刻安慰地說她們絕對(護士學生的少女們很喜愛用這一類的詞來表達心 意)從家裡帶臘肉來給她吃。她感激;但她所需要的不是臘肉,於是向她們羞澀地, 自覺醜惡地借了五塊錢。臥室裡狼藉著寫著過去一年的功課的紙片:筆記本拆散了, 破布到處遺棄,還有塗汙的聖誕畫片和肮髒的斷絨繩。課室裡,課桌張著黑口,仿 佛企圖以它的空虛來吞下更大的空虛,黑板上一端寫著: 「再會吧,值得惋惜的一九四○年!」並有人在它旁邊改正成,「永別了……」 另一端則拙劣地用英文塗著新年快樂一類的字,還畫了米老鼠,天真而拙劣。…… 章華雲笨手笨腳地在中間移動,撿起紙片來觀看又把它拋棄,膽小地瞧著課桌和黑 板,被恐慌、被悽楚淹沒了——這平常熱烈的房間現在仿佛成了一個茫無邊際的海 洋,五塊錢完全無力鎮靜她的單薄的小舟,她感到自己即將被什麼偉大的東西卷去! 得到副院長的許可,她動手把自己的床鋪移到一間小寢室裡去,那原是那個頸 長,喜歡摹仿英國女人的冷酷的護士長住的。臃腫地抱著被蓋,她在走道裡遇見提 著精美的小皮箱的威蘭。英國女人今天異常歡愉,金黃的發卷在發光的、微笑的腮 旁蕩動著。於是她在心裡佈置防禦,向被蓋垂下眼睛,企圖不看她。 「哦,孩子!」威蘭併攏腳,欠身叫她,「你不到什麼地方去嗎?」 「不的。」 「那麼,我想,你今天到文會計那裡去繳伙食費吧,她剛才還問你。」 章華雲從粗棉被上陰沉地看她,想表示這用不著她來管。 「我想……我不常常回來, 要到圖書館去看書。 」她沉悶地說,羞紅了臉; 「我在外面……在外面吃。」她低聲說,嘴唇戰慄。 「只有十二個人住在家裡啊。你們班上全走了!」活潑地,威蘭皺起鮮豔的唇, 吹嘯,然後旋開一隻腳,預備走,但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把皮箱抵在牆上,打開, 「孩子, 我有兩封信, 希望你等郵差來了交給他。」她帶著誇張的同情望護士, 「孩子真好,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新年!」 「謝謝……」護士快樂地啞聲說,但不知為什麼快樂。 「我要住在對岸。有信也叫人帶過去。好,孩子,以馬內利(上帝與我們同在)!」 她敏捷地關上皮箱,「Goodbey!」 皮鞋活潑地響。黃色的,透明的外裙在臺階上翻飛,威蘭消失。 護士渺茫地站了一下,仿佛在考慮要不要和這英國女人一同向幸福和快樂跑去, 以後便轉身,急劇地奔向寢室,摔下被蓋,戰悸地哭泣。 「好, 我要, 我要絕對擔負我的命運!」她發狠地握拳,像被淩辱的小兒, 「我一定,絕對,……難道!……」 她決定用僅有的九塊錢來支持兩個星期,每天吃兩次大餅。這決定使她安心, 於是她平靜下來,對充滿房間的高貴的香粉氣息皺眉,動手鋪床,然後睡下,開始 讀哥哥給她的高爾基的小說《母親》。中午她昏弱地睡去了,被難耐饑餓驚醒的時 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於是她捏緊衣袋裡的鈔票跑到街上去。……這樣度過三天。 第四天,被小說的熱情所動,她開始和饑餓用各種方法廝打,殘酷的作賤自己。 原始的、被壓抑的性格在自覺自己上升的某些瞬間就像她這樣子,就有這麼粗暴的 自賤力。…… 一個全然新異的世界在她的昏迷的渴求裡展開了,那裡有冬夜的寒風,雪積的 平原,和在這平原這寒風裡做著殊死鬥爭的勞動男女;她向它叩門,被迎迓了進去。 「但是,章華雲,我們這裡需要勇敢,犧牲,你能夠麼?」嚴峻的青年伯惠爾向她 說。「我?是的,當然,我能夠,你們看!」她大聲回答,坐在暖爐邊,女郎們在 那裡煮茶炊,「我忍受了三天饑餓,忍受一切痛苦,我身體好,而且我……」她溫 柔地、傾心地,向女郎們笑。「我的哥哥章松明……」——「你哥哥?」青年嚴酷 地打斷她, 「他很困難, 孤單,不和人團結……他能做我們這樣的事麼?」—— 「我呢?」她急迫地問,但女郎們遞食物給她,一種濃湯,還有麵包,快樂地咀嚼。 「你,章華雲,我們知道你,很久就知道,你很好。你一定會慢慢革除舊習慣……」 ——「但是她們知不知道我的壞處呢?我多壞,多羞恥!」她苦痛的想,但大家莊 嚴地站起,她也站起,房裡更明亮。……女郎們在夜裡,在發光的積雪裡勇敢地行 走,傾斜著身軀,猛烈的寒風唱著曲子,捲動她們的衣角;在前面遠方,峰巒後面 的低空裡,有城市的叛逆的火光的壯麗而沉重的血紅的映照。…… 這是一種半夢半現實的奇異的錯覺。她覺得她在高歌……但終於戰慄醒來了。 她寒冷,饑餓。書本從胸脯滑下,憤怒地跌在地板上。黃昏了,房間裡是陰慘的, 電燈沒有亮。窗外,梅樹們在灰暗裡靜靜站立著。 「我要怎樣了?我究竟怎樣?我今天一直沒有吃……我要死了!」她想,帶著 野性的神情俯視自己的青春的胸脯。「…… 我要去吃,我要不顧忌一切,……寧願明天,明天死!」於是她眩暈地沖出房 門。 但她還在作最殘酷的堅持。捨不得用錢,酷愛積蓄,是她從小的習慣。終於她 想起醫院的廚房,偷偷溜進後院。 廚房裡沒有燈,周圍已經黑暗。穿白衣裳的女廚子從被煙熏黑的矮門裡走出, 用火鉗通水溝,然後大聲擤鼻涕,詛咒威蘭的狗和全人類,悠閒地擁著肥腫的腰肢 向正樓的轉角走去。章華雲在樹枝下向四面窺探,屏息躍進矮門,像一頭嗅著魚腥 的貓。 她用戰抖的手摸索燒箕,找覓碗筷,動作愈快,便愈恐怖。碗筷聽碰出的尖銳 的聲音,威蘭的大狗的吠叫,以及院牆外的人聲匯成了一個龐大的轟響,殘酷地敲 擊著她,使她的內部燃燒。…… 正預備盛第二碗,電燈亮了,廚婦站在門口。她寒戰、失色,閉起眼睛。 「章小姐!」廚婦喊,明瞭了一切。 章華雲機械地放下碗筷,機械地用充血的眼睛看她。 「我在……我找一點東西;你……」她喘息說,感到要瘋狂。 廚婦不敢看她,收攏空出的嘴部,深深歎息。 「你吃,你吃,你……」她說,粗笨地走近,「這裡還有榨菜……」她忽然流 淚,掉過頭去,「唉,我要到街上去一下,停會你關燈……看哪,天要下雨,瘟… …」她走出去,雖然本來並沒有想到要上街。 章華雲關燈,忍住衝動,殘酷地吞飯。然後她走出,沮喪地,靜靜地走向梅樹 園。 「我沒有了羞恥,這樣醜;一切全完了,這樣的生活啊!」 她擁抱樹幹,把頭抵在上面,「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怎樣辦?你們都看見, 我,一個女孩子,這樣不要臉,並且將來還要餓飯,落進可怕的社會!將要不再是 一個人!這就是女孩子的命運啊,而,親愛的哥哥,同樣孤獨的人,你也拋棄了我!」 她急迫的嗚咽,輕柔地搖落清香的,快要凋謝的梅花,「但是,我完全不怨恨,哥 哥,一切的人,人啊!我將在世界上走,風雪裡走,女廚子也把我飯吃,生疏的人 們也扶助我……親愛的啊,我不曉得,你們,親愛的啊!」 哭泣緩和了痛苦,並帶來甜蜜的安慰,於是,歌唱湧出了青春的、潔白的胸脯。 這是燦爛的幸福。寒風吹落花瓣在她的額上,寒風吹過院牆,牆外的低空裡,小城 的燈火散佈著薄薄的霞照。 少女還有一個祝福。 「祝福,哥哥,哥哥,祝福,祝福一切受難的人們,光榮的奮鬥……還有這縣 城,一切人民!你們站起來,走向新生,不饑寒,沒有我們那麼多的弱點,哥哥, 也不再痛苦!」 六 上午,章華雲進城,到公園圖書館裡去。十一點鐘的時候圖書館關門,她被逐 了出來,在不清潔的花圃和假山石裡流浪,考慮今天吃什麼。最後她來到街上,正 在苦痛時,遇見了高明芬。 高明芬穿著新做的藍花布長袍,並提著同樣質料的布袋,面色嚴肅——眼睛陷 凹,露出疲倦和悲愁。她說她是上街來抓藥的,因為母親在老屋裡病得很沉。 「我急得很!」她說,憤恨地露出白牙齒,「我只一個人,擔負不了這樣重的 擔子呀!我要跑開去……你看,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章華雲同情,並覺得驕傲,因為輕易地相信了朋友的黑暗的生活的無望。 「那麼你怎麼辦呢?」她問,因壓抑不住的興奮臉紅。 「陪我去吧,華雲。我們先到老屋裡去看病人,然後再到我那裡去……」 章華雲猶豫,因而怯弱。 「去吧。」 「我想……」 「唉,小姐,只我一個人;我們兩個人!」高明芬無可奈何地微笑,覺得對方 幼稚,可愛而可惱,「我恨煞那些狗蛋!」 「去吧。」 「我請你吃水餃。……我要跟你談談。」她說,皺眉,秀美的臉上閃過一道黯 然的光采。 護士學生注意地看她,變得興奮。 中午,病人睡去,她們離開幽暗的老屋,越過一條街,進到一間後窗對著田野 的明亮的屋子裡來。這就是高明芬所說的新屋,也就是她的青春的祭壇,章華雲曾 經來過三次,最末一次就是那次拿白鞋子。房間隔成兩段,板壁和天花板上都裱糊 著低廉的印花紙,打掃得很潔淨。家具是拼湊起來的,甚至有老舊的靠背椅,然而 和諧,到處可以發現主人的細微的心意,不過又總令人覺得不安定,覺得主人會突 然離去,這一切會突然不存在似的。這種印象人們往往總在那種境遇困難,生活浮 沉,然而無時不酷愛形體的外觀的婦人們的房間裡得到。而對於章華雲,這一切是 神秘的。 高明芬到房東的廚房裡去揉麵粉,跑回來兩次,表情變嚴峻,不說話。章華雲 奇異這變異,追進廚房,藉口幫她,偷偷窺看她的灰白的臉,企圖理解她為什麼沉 默。這是包含得異常豐富的沉默,它的主人在這之前,多半是這之後一定會有一個 強烈的爆發,或者用言語,或者用行為。章華雲熟悉這;她並且知道,在風暴來到 之前,一個人心裡是充沛著怎樣難言的東西。甜蜜、悲苦、堅持、和毀壞的焦渴。 她酷愛這心情,因此,她感到羨嫉,她努力使自己的臉也露出含蓄的嚴峻。 「你不把水放得太多嗎?」她不自然地說,側著不懂得掩飾情感的赤裸的臉。 「你看吧。」高明芬隨便回答,從衣袖上撲去麵粉。她的聲音遲緩、怪異、臉 上籠罩著夢。……「我們今天肉相當多,」 她笑,但這是與目前的事無關的,「呀,沒有醬油了!」 「我去,我來打!」章華雲急迫地回答,急迫地笑,恐怕自己在這裡占不到一 個重要位置。 「不,你不認識……」主人貼切地,撫慰地笑,「我們這裡只有一家店子好… …」她走出。 章華雲感激、狼狽,鑽進灶後的柴堆,撥火。 「你多麼自私呀!」她在火焰的熾熱裡痛苦地想,「你要什麼?你究竟愛什麼? ……」 吃飯的時候,高明芬又突然不可解地,強烈地快樂了起來,這快樂猶如暴雨以 前嘯過平原的疾風,攜帶著狂迷的塵砂……。她說城裡的新聞,縣政府的笑話(關 於這些,她知道得極多),用一種沙啞的大聲,帶著潑辣的笑容,使章華雲驚怪地 瞪大眼睛,並恍惚地跟著她笑。 收去碗筷,主婦活潑地叉腰,擺動瘦身體,用快樂的大聲說: 「現在我們不許笑別人。……來,小傢伙,你給我,我們去唱歌!」 章華雲簡單地、燦爛地笑,跟著她躍進後房,站到靠窗的桌子前去,接住她從 箱子裡拋出來的歌本。陳舊的歌本上有樟腦和香水的溫潤的氣息——它已經被窒悶 得很久了。 但立刻它就響出生動的愉快的聲音,在少女手裡顫動了起來。 「唱吧,唱這個。」 「我們一起……」章華雲的臉快樂地紅潤。 「不。我聽!」主婦回答,旋動腳,並高高揚起手,倚到床上去。 「哦。好……」 她垂下手臂,咽唾液。歌聲起來。因為竭力想表達情緒,她的頸子笨拙地戰慄 著。但以後就安寧了;歌聲由破沙的童音升高,升成親愛的高音,豐滿而甜蜜,激 蕩著周圍的稀薄的,由田野流來的空氣,掀起嘹亮的波浪。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 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爭不歇…… 她的潮濕的眼睛肅穆地望窗外。空曠的水田裡,一個農夫和他的牛在遲緩地航 行;互相咒駡——人用鞭子和嘶啞的嗓音,牛用短尾和倔強的鼻息。高明芬悄悄走 近她,攀住她的肩,向她的耳朵吹著溫熱的呼吸。她沒有側頭;四隻眼睛一同越過 人和牛瞧向遠處。遠處,在傾圮的城垣左側有大片黑色的,憂鬱的叢林,叢林後面 是不怎麼高的山峰,長江從它腳旁流瀉過去,閃著黯澹、沉重、剛強的淡光…… 「回想吧,華雲……」高明芬伏在她肩上,用淒涼的柔聲說。 她吸氣,困窘地望天。 「記得在武漢嗎?我們參加遊行,那時候你是小孩子啊,用小孩的聲音唱。但 是現在你的聲音變了。唱得好。我想起來,——你記得那晚上空襲嗎?我們在碼頭 上,江漢關旁邊? 你還在唱,鮮花鮮花,呵呀,一架日本飛機!」她動情地笑,撫章華雲,「… …多麼好,可是各人的路是非走不行的。記得有一本小說上說,各人的生活有一個 舵,它不是人自己能做主的。你看,我尋找幸福,以為自己永遠快樂,但忽然,我 的舵轉了……於是,一切全過去了,而這窗外荒涼……我的心……」她俯頭,熱切 地嗚咽。 章華雲垂下嘴角,溫柔地,難受地看她。 「忍住!忍……住!」她倔強地叫。 「我們長大了,啊啊,有誰,一個女人,到我這地步嗎?」 章華雲眼圈發紅,但仍然嚴酷地掙扎。 「不要……」 「可是你不懂得我……」 「我懂得你,可是我不曉得怎樣才好,我時常在你面前難受,你不知道——」 高明芬走至床邊坐下,臉打顫,蒼白。 「那自然……那就好,那就好,總歸,你是不會經驗到這些的!」她自私地叫, 「將來,但是將來你會明白!……」 護士學生不同意地搖頭。 「告訴我,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你是很好的,」她莊重地回答,「不過你的環境害了你!」 高明芬嚴厲地沉默。 「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她低聲迅速說。 「什麼事?」 「你過來,坐下,對了。……我,我有了小孩子了。」她迅速說,兇狠地咬嘴 唇。 護士學生歎息,看窗外。 「那麼, 我覺得, 高明芬,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她緩慢地,沉思地說, 「擔負起來吧。」 「真容易。真……」高明芬冷笑,接著橫暴地叫:「但是他的父親是誰?」 「你結婚就是了。」 「真容易。你簡直一點也不知道……你們院裡有沒有打胎藥?」 章華雲被從倦怠的,渺茫的狀態裡驚起,寒戰了一下。 「有自然有的,但是弄不到。」她皺眉,因找到發揮自己的機會而興奮,「院 裡前一個月就接了一個打胎的女人,不過那是他們的朋友。對旁人,休想——道德 鬼臉!」她冷笑。 「道德,多好聽!那麼你不也是很道德的麼?……我自然很快地就要給逼死了, 這個城, 這個社會是我的仇敵……兩個生命! 」她冷酷地瞧自己的身體,頓住。 「其實,我知道我自己,」她繼續說,「無聊,意志薄弱,容易……哎,醜惡呀, ……但是不能過別的生活去,我常常想自己很純潔,很好,但是無事可做,又驕傲。 什麼也不成,於是……你想,你現在該多好啊,幸福是你的,希望是你的,而我, 看吧,」她又流淚,舉手蒙臉,擺動她的華麗的頭,「我……想,死啊!」她抽搐, 聳起肩。 「高明芬,不能!」章華雲嚴厲地大聲叫。 「那麼,華雲,你同情我嗎?」她撲近,圈住章華雲的頸,「我,這個不要臉 的人,多少次地欺騙你,哦,你純潔啊!」 護士學生熱烈地流淚。 「你願意做我的妹妹嗎?」 她柔順地點頭。但因不習慣這樣的感情表白而臉紅。 「啊妹妹,我們這世界上是多麼可怕,多麼荒涼啊!」 「可怕,荒涼?」她偷偷地愛撫對方,用對方的發卷揩擦自己的眼淚,「荒涼 的,不過也並不可怕。也許我年輕……我想,我現在要去找尋真的幸福……不是永 遠有著熱情的人嗎? 不是永遠有人在拚死奮鬥嗎?」她點頭,領悟自己的話,「…… 雖然我們從小就染上弱點,但是我們現在能夠明白了。至少是如此。……比方 我,」她說,「我是很壞的,很壞的,我明白了,我很壞……」她竭力想自己的壞 處,渾身熱辣,但別人的誇讚她純潔的話束縛著她,使她沒有勇氣像高明芬那樣談 論自己的弱點。「我很壞!」她用憤怒的大聲說。 高明芬咬牙切齒地歎息,準備著做更激情的動作,但章華雲臉上的恍惚思慮的 神情阻礙了她。於是她垂頭,安適地、頹唐地倒到一張椅子裡去了。這動作是這樣 的準確,優美,仿佛這張椅子所以擺在這裡,只是為了等待主人的突發的抒情性的 頹唐和慵懶似的。 護士學生開始徘徊,思索著。 「我勸你結婚,」她忽然說,「或者你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到別處去。……」 高明芬緩緩站起,整理衣服和頭髮,並用抹布揩去桌子上的灰塵。 「我要到別處去,重慶,我叔叔在銀行裡,可以幫助我……」她抒情地說,慢 慢在房裡轉,舞動腳,「但是丟不下病人,媽媽啊,她為我累了一生,而……我的 罪孽真重!」她突然靜默,忘記收回剛伸出去的左腳,凝望窗外。 「人家的攻擊我們不怕。我也是,這樣活下去,不如不活!」 章華雲動情地說,胸脯起伏,「我要——」她垂下手,垂下眼瞼,享受自己的 可愛的激情,「我要想離開這裡了。」 高明芬收回左腳,皺眼睛,乖戾地看她。 「憑什麼不要活!」她用尖聲說,眼睛因妒嫉而幽暗,下顎突出,蒼白的長臉 完全脹紅,「告訴你,華雲,我要享受,要戀愛,要追求幸福!我有權利,我是人!」 她叫,發瘋似地攫住桌上的歌本,把它卷起來擲到床上去,「我憑什麼低聲下氣, 憑什麼躲藏起來……」她撲到床上,用膝蓋爬,抓住歌本反身拋向箱子,「你們想 想看,各人要有自己的幸福……」 她躍下床,追歌本,因追歌本而忘記了說話。 護士學生無言,走向窗口,向凍得僵木的手掌呵氣,然後用手抱住發燒的面頰, 凝視田野。那邊是山,它矗立在冬季的天空下,山後將有平原和城市,哥哥在那裡, 在那裡冷笑而熱情地惡鬥,而她將去,丟開一切,尋覓幸福和苦難。她的眼睛潮濕。 水田裡,人和牛還在倔強地航行。不過已經不再相互詛咒。在凍結的灰色空氣 裡,他們的沉默和頑固是可驚的,人在犁後屈著兩股,歪著無表情的尖削的臉,牛 則在軛下伸長它的脫毛的大頸項,以呆鈍,傲慢的眼睛冷冷地瞥著航路。在緩緩向 前滑行的鐵犁四周,水波清脆地激響著,徒然地想要輪流吞沒那一個個突然屹露的 光潤的黑土的島嶼和峰巒。 七 終於章華雲接到哥哥的信和錢了。錢是六十塊,比自己所希望的還要多些。早 晨落著大雨,她渾身淋濕,彎著腰跑過前院,沖進走廊。在走廊裡,她從衣袖的折 卷中取出信,慢慢向前走,幾次撞在牆壁上,凝神讀著。水滴從黏結的發綹上沿面 頰往下淌,但她不揩。 「哦,我早知道,看你多觳觫!」她突然把信紙遞向前,幸福地做了一個無可 奈何的表情,並搖頭。 「前信所說的教書事,」信上有一段這樣寫,「因為不滿意,沒有弄成,現在 是到一家企業公司來暫時混著了。這家公司真偉大。……在這裡所要說的是,這幾 年,我也並不能算白跑。學了不少東西,也體會了真正的新力量,因之,真正的幸 福。試想想看,生活為什麼會繼續下來的?為什麼會改變? 你說希望,究竟什麼是希望?——一切全由於人民的生活要求!看看那些窮苦 的人們,學學忍耐和奮鬥啊!你那個圈子是騙鬼的,所以不要被情感蠱惑,不要對 它軟化,而要認識。 多讀新的讀物吧。我在你們城裡街上曾見到一些可讀的書,也記得曾經告訴過 你,但不知你有空去找了沒有?你也許忙於另外的事,忙於咒駡和同情,但這像洋 娃娃,別人一抽鐵條你便叫,是要校正的。告訴我你的經驗吧。什麼,近來還『不 幸』,還『幸福』嗎?……我生了一場病,胃壞了,很糟,但不去管它。自然,這 裡很悶,和別處一樣,也管不得的,我已經動手譯書了,是一本社會理論。上司時 常跟我搗蛋,要我讀《新人生觀》,好的,就新人生觀吧——我明天就做筆記給他, 像那個小說裡的錄事。但不知你的書讀完了沒有?告訴我感想。對一切要留心,慢 點批評。曉得吧。……」 「曉得吧。你學我說話,你寫得這樣急,我真不明白!」護士學生快樂地歎息。 「還是老調子!」她批評,因能夠批評所愛,所執著的人而高興。「看啊,你一點 也不告訴我胃病怎樣了,真是男孩子!我這裡有蘇打!……」於是她跑進房,搜抽 屜,傾出所有的藥品,忙迫地,不必要地挑選起來。以後她失笑,丟下藥,臃腫地 伏到桌上去,動手寫回信:「哥哥,你的話都是對的,我沒有意見,我很快樂,因 為我……」寫到這裡,她慌亂,激動,寫不下去了。於是憤怒地塗畫起來,然後撕 去。「我有一個意見,我認為他太胡塗,作賤自己,還有,我並不想幸福……我要 寫母親的感想……」她在小房間裡興奮地繞圈子,並且揮手,仿佛在和誰爭吵。突 然有誰敲門。她不高興地打開,女傳達無表情地跨進一步,遞給她一個紙條: ——華雲,媽死了,來幫我。明芬。 她怔住。活潑和挑逗即刻隱藏了,她的嘴角下垂,臉色嚴重。「真的麼?能寫 得這樣簡單麼?」她想。 「誰送來的?」她問傳達。 「一個男傭人。」 「把你的傘借給我!」她說,反身收拾東西,不等對方同意就搶過傘,從醫院 後門跑出。 在老屋的陰濕的屋簷下,一條長凳子上,坐著三個她所不認識的男子在低聲談 話,並不時歪頭望屋門,其中一個中年人陰鬱地皺起鼻子,伸舌頭舐嘴角。她莊嚴 地,慌亂地看他們和他們旁邊的紙錢堆,仿佛請求援助,恐懼得不到援助。 但他們顯得冷淡。那舐嘴角的一個向旁邊的老頭子說: 「不還債,硬給氣死了!」 「不要這樣說。」老頭子心煩地回答,「在外鄉……你去看陳明新吧,在明義 門外的小山高頭……」 這一個默默站起,也不打傘(章華雲很想把傘給他)。大步擦過頹敗的花壇往 外走。 老人追他,在雨裡嘶聲喊: 「我一下就來……」 但章華雲不再注意他們,已經跨進了陰濕的堂屋;聽見了哭聲。但不是她的朋 友。白布幔急迫地垂著,這嘶啞的哭叫便從那後面傳出。她站定。靈堂的簡陋使她 心酸。 「華雲……」高明芬跨出側房,淡淡地喊,同時機械地走向供桌,擦火柴,用 戰顫的手點蠟燭。……「你來剛好,」她甩熄火柴,低聲說,「我亂昏了……」 護士學生驚異地,悲痛地看她,眼圈發紅。她不能想像她的朋友怎麼會這樣冷 靜,麻木;她覺得她應該痛哭,激厲而絕望;尤其應該向她痛哭,訴說生活,尋求 力量和安慰,但全然不!在曳長的孝布底下,這女人的臉蒼白,寧靜,眼睛暗澹, 似閉非閉,露出疲倦;有一瞬間她的尖削的下顎戰慄著,似乎要向朋友說一句什麼 話。但立刻就難受地避開臉去,制止了。 一個中年的矮婦人踉蹌地跨進門,呈出香燭,向她微笑。 她迅速走上去,痛苦地彎腰,攀著她的手。婦人磕拜,她向後退,伏在地上, 使額頭觸地。 矮婦人啼哭,撲進白布幔:裡面的一個婦人也更大聲地嚎叫起來。高明芬發怔 地站著,然後向內跑,失聲痛哭。 章華雲跟著沖進去。 「高明芬,高明芬,不要……不要……嗚嗚嗚……」她哭,拖朋友的手。這淒 涼的屍身和哭泣的女人們,除了使她悲痛,還更使她駭怕,因為她迷糊地覺得,這 些婦人們所以要哭,並不是悲傷死者,而是由於意識到自己也要像這樣死,這樣孤 零、黑暗、無助……。 她哭,悲悼……而她熱情地覺得,高明芬已再沒有希望了…… 「四嬸, 不哭……」 高明芬爬起,勸阻婦人們,她們已經由哭泣轉到咒駡: 「是我的罪孽……」她靜靜地,癡幻地說。 外面男人們喊了起來。她鑽出。章華雲跟在後面。 「什麼事?」她冷淡地問。 老人眯起眼睛,不屑地看她,然後歎息,用不可辯駁的語勢小聲說。 「該要去看壽材了。」 她點頭,從衣袋裡摸出錢了,動手數。章華雲注意到她的臉在戰慄,錢不夠。 「大舅,先給八十塊行嗎?」她皺眉,冷冷地說。 「不行,我問過了!」老人煩惱。 「那麼,大哥,」高明芬轉頭向坐在凳子上的形態猥瑣的青年,一面數出鈔票, 「難為你替我買……」她想了一下,「一丈白布,五尺斜紋,在城外福生莊……」 青年站起,懷疑地看她,然後接過錢,扣著長衫的松脫的腋扣在雨裡懶懶走出 去。 「大舅,金哥呢!」 「看地去了。」老人憤恨地回答。 「請你等一下,我去拿點錢……就來!」 老人噴鼻子。她向門廊走,偷偷地招章華雲。 「你替我燒一下飯,華雲。量四碗米,在床肚底下。另外,你去買一點小菜… …」她數錢,章華雲擾亂地臉紅。「我去再換一隻手鐲,就來的。」她向門外走, 但又突然停住,「還有,你注意他們談我什麼話,」她小聲說,「他們就是想我一 點金子……」 她從頭上撕下孝布,交給朋友,迅速跑出。 章華雲現在安靜了,因為在朋友心裡,在這喪事裡她有了顯著的地位。她買菜, 量米,燒飯,愉快地忙碌著,弄得臉頰發火,滿頭全是灰,而且不時從廚房跑出, 假裝尋覓東西,狡猾地偷看高明芬的親戚們,注意他們的行動。有一次,當她提著 水閃過屋簷的時候,她聽見側房裡有櫥環碰響的聲音,於是放下水,假託再量一碗 米,躥進去。矮婦人正站在舊式的立櫥前,抱著一大堆衣服。她把章華雲錯認為是 高明芬,寒戰了一下,隨後就寬慰地歎息,把衣服重新放進櫥。 「死人穿那樣的衣服,真造孽!」 她搖頭,翹起小而醜的唇,憐憫地看章華雲。章華雲量米,感到痛恨。 矮婦人失望地蹩出房。另一個婦人跳過來,攔住她。 「那個陰陽怪氣的呢?」她搖手,向房內歪嘴。 「她的同學!」她小聲說,拖另一個婦人走出靈堂,「她換東西去了,一定是, 一定是!」 老人阻止她們,暴躁地叫喊起來。 「一團糟,沒有人問事……一直到這個時候,混帳……這位小姐貴姓?」見章 華雲出來,他問。 「章。」 「飯好了嗎?」 「要好了。」……章華雲向廚房走,聽見後面用大聲說: 「明芬也的確能幹,憑良心講!」 「就是太自恃,太任性,我說……」 章華雲興奮,因為知道這些話純粹是講給她聽的。…… 當矮婦人走進來幫她,和她攀談家鄉,並問她在這城裡做什麼的時候,她冷淡 地笑,同時弄響用具,表示自己很忙碌。 聽見朋友的聲音,她疾速跑出去。 「這裡二百八,大舅,」高明芬興奮地說,遞錢過去。她的臉被凍紅,頭髮完 全潮濕。「表哥回來沒有?」她問,然後揩發上的水,看章華雲。章華雲失去了冷 淡,興奮地笑。 「沒有。」老人陰鬱地回答,「我要去看地,陳明新是個混蛋……瘟夫!」他 走出去,蹣跚著。 矮婦人走近,揚起左眉。 「你把鐲子換多少錢,明芬!」她威脅地問。 「你怎麼知道……四百!」高明芬憤怒地回答,向廚房走,臉難看地收縮,下 顎突出。 「唉,少了,不划算,你……」 「王道士馬上就來!」站在廚房門口,高明芬大聲叫。 「阿彌陀佛,異鄉孤魂……」 章華雲靜靜地望著,也不思索。她現在覺得朋友所做、所說、所表情的一切, 都是應該如此,只有如此的。她不能不自己去換手鐲,為金錢對親戚們強硬而冷淡, 不能不清道士,不能不冷酷,堅定,也不能不衝動地哭一下。她覺得她有力量,能 夠在這最不幸的日子獨撐一切,值得羨嫉。——因此,當高明芬拖她到廚房裡去說 話的時候,她只是熱切地,崇拜地望著她。 「一切快要完結了,華雲,我的責任盡了。」高明芬說,突然眼圈發紅,「… …等下棺材來的時候,你幫我招呼案子。…… 只有這樣的,」她在小木凳上坐下,「那些老太婆是狠毒的!」 「你不累麼?」 「不。告訴我他們說我什麼?」 「沒有什麼。你看,我去假裝量米,」護士學生說,指灶台,輕輕苦笑,「你 四嬸在翻你媽衣櫥。後來他們議論金鐲子,見我來,」她搖頭,笑,「就說你好!」 「翻去了什麼沒有?」 「沒有。」 「哼,我就要——」 「告訴我,高明芬,」章華雲睜大眼睛,勤快地說,「我覺得你有一種信仰, 有勇氣……我真沒有想到,」她折斷手裡的一根柴棒,嘴唇戰慄。「告訴我你究竟 從哪裡來的勇氣……」 高明芬靜靜地望著冒熱氣的鍋,想了一下。 「這個時候哪能做夢啊,我的姑娘!」她悄然回答,「你就是不得不如此,否 則就一分鐘也不能活。勇氣……哼,什麼也不想,頭腦一空,就像蒼蠅撞玻璃一樣 撞上去了。就是,」 她慘笑,「麻木,無情,要活!」 護士學生沉默,把手裡的斷柴棒疊起,再折斷,然後揉成一團。 「那麼,你……?」她不安地問,在柴堆上移動。 高明芬靜靜地注視她。 「你說我的生活麼?」 「是的……」她滑至柴堆下,一束茅草彎下來,蓋在她額上,但她不揮開,覺 得這樣很舒適。 「一切都是如此啊!」高明芬歎息,在膝蓋上溫柔地敲著手,「世界上的人, 說激烈話是靠不住的。你總要活下去,受盡欺淩,不怕討飯。我後天就到重慶去找 我叔叔……」 章華雲狠狠地拋開刺在頸子上的柴枝。 「那麼,你覺得,我想……」她舉起明亮的,愛撫的眼睛,露出要這種談話永 遠繼續下去的懇摯神情。但這時候院子裡嘈雜起來,並且發出了不熟悉的腔調的啼 哭,高明芬迅速跑出去了。她失望,感到溫暖的疲勞,閉起眼睛把自己埋到柴束裡 去。但忽然,她覺得膝前火膛裡熱力在夢幻似地增大,給她以一種甜蜜的愛撫。於 是青春的幸福又以另一種方式來到她心裡了,她的呼吸勻整,臉孔像做夢的嬰兒。 ……」 她睜開眼睛,嫵媚地微笑。火膛裡的火焰已快要熄滅,她躍起,迅速地投柴束, 然後皺起嘴用力吹。煙噴出來,使她流淚。 「唉,你們看,我們終會光明……,我想,曉得吧,多好啊!」她向自己說, 狂喜地望火焰,它在濃煙裡憤怒地燃燒起來。 高明芬的腳步聲驚醒了她。 「你在做什麼呀,姑娘!」 「哦,你看:火簡直就烏了。……我想……」她撲身上的灰,抱歉地笑。 「想什麼!」高明芬叉腰,興奮地高聲說,臉孔冷峭無表情,「你來一下子好 吧,姑娘,就要完了,人多手雜……」她疾忙跑出去。 護士學生跑出,興奮地擠到腳案們面前,尋找可以指揮的。一個傭人端著東西 走過,幾乎被木杠絆倒,於是和腳纓們爭吵起來。她走近。 「你們,你們,這個拿開去一點!」她用鼻音說。但腳誦抱著手看她,仿佛沒 有聽見。 「你們呀!」她惶惑地,憤怒地叫,幾乎要哭。 「什麼,你說?……」腳案冷冷地問。 「拿開一點。」 「哦,小姐,不礙事的。」 這時靈堂裡透出哭聲,人聲嘈雜。她臉紅,茫然地盼顧。 忽然高明芬跑了出來,曳著孝布,頰上有淚水。 「你看……」她指腳案。 「怎麼放在這裡,邊上去邊上去!」高明芬怒叫。腳案服從了。 章華雲歎息。 「不要哭……」她說。但高明芬不回答她,拖她往角落裡走。 「這裡一個戒指,你替我趕快跑去換了,在二街銀樓。」高明芬說,伸直左手 的食指拔指環,咬牙,「一定要兩百以上,快!」 「我曉得!」護士學生痛苦地回答,轉身往外跑,捏緊戒指。 「一定要這以上。」她追著說,「還有,你帶一隻公雞回來!」 「曉得!」 章華雲跑出去。 「多麼可佩的人啊!人總有力量奮鬥,……」她想,快樂地歎息,「我能這樣 自私嗎?我要先去兌匯票,買雞。……」 她喘息,踩著泥漿在雨裡跑。 四天后,她送了高明芬的行。高明芬原是叫她不要去送的,在走前一天來看她, 算是辭行,並送給她一件學生時代的,淡綠的外衣作為紀念,但她還是去了,在碼 頭的欄柵前找到了朋友。 太陽還沒有升起,天上積滿灰黯的雲,僅在東方露出朝霞的火焰似的紅光。風 從江心吹來,寒冷襲人。她們擠開人群,走到江邊的礁石上去。這裡更冷,江波擊 響著。 高明芬的聲音和神情還是和喪事那天一樣,只是臉色更蒼白,下顎更突出,冷 峭和倔強更明顯。她穿著綠色的紋布大衣,很美,頭髮也異常光潔。 像一切離別一樣,她們首先沉默,後來便急切地尋覓話談。她們買零食來吃, 用以岔開自己的情感;但每次岔開,每次總更辛辣地繞回來。 「你到你叔叔那裡去,做什麼事?」 「我不清楚。我能做什麼呢?」 「你吃。……」 「不,我不想……」 於是沉默。章華雲默默剝雞蛋,向水投蛋殼,癡癡地瞧著在沉重的江波裡壓著 的濃郁的倒影,輕輕擺動著的破舊的小江輪,體會到一種不可抑制的悲涼。離別總 要使她傷心的,現在她又要離別了,不僅離別了高明芬,這孩童時代的同學,她覺 得,也離別了與她的少年的豐富生命有著血緣關係,她常常要懼怕地去依戀它的那 種難以說明的,親愛的東西。 「那麼,你說你的小孩呢?」她又問,並偷看對方的身體。 「冷啊,怕有六點鐘了!……我正要告訴你的,」她想笑,但是笑容在臉上化 做冷酷的痙攣,「已經解決了。」 「什麼時候?」章華雲問,但點頭,在領悟自己的某個秘密的思想。 「前個星期。 ……我要走了, 很好,那些人!」高明芬說,看坡上的人群。 「我永不能過你這樣的生活了。死的死了,我只有一個人。我叔叔來信,說給我提 了婚事,那麼,我去看看……曉得吧,人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哼!」 朝霞變明亮,雲散開,江心裡的水波被染成紅色。護士學生難受地看朋友,呼 吸冷風,思索著。 「你不是能夠自己做主麼?」她問。 「我?……我不能。」高明芬堅決回答。 「你騙我,你騙你自己……因為一切事情,人自己……」 她頓住,憤怒地吸氣。「但是我……」 輪船上鑼響。兩個人的臉上一瞬間露出慌亂。 「再會了……」高明芬顫聲說,伸手向章華雲的肩頭,「也許不再能……再會, 妹妹,再會,好姑娘……」她咽住,疾忙向欄柵跑去。 「祝你……」章華雲微語,赤裸的大眼睛潮濕。 回醫院的路上, 護士學生構想著給哥哥的信, 意想不到地變得快樂而驕傲, 「哥哥」,她在想像裡這麼寫:「我現在懂得生活的力量了。高明芬的事情教訓了 我,她原是很好的人,我今天早上和她離別。她說人不能自己做主,可是人是能夠 做主的,人要奮鬥,用那樣的勇氣,因為不然,人們會同樣受苦,寧願,……」她 跨過水溝,嚴肅地,微笑,「寧願在奮鬥裡戰死……哦,那個老太婆多麼好,她一 生受多少苦?」她跟著一個老邁婦人走,太陽已經升起,照在這老婦人的佝僂的背 脊和白髮上,「但是她從不灰心……這太陽多好,多暖——祝福全世界啊!」 她躍過充滿陽光的燦爛的街道,走近一個油條攤,買了四根。 「你用什麼拿?」賣油條的問她。 「替我拿紙包一包吧。」 賣油條的看她,僅僅為了她臉上的表情的緣故,去找尋紙。 「我們沒有,本來,困難得很。」他說,翻出一大張紙,活潑地裁開。 「謝謝你。」 「不,哪裡……」 「這個賣油條的多麼好啊!」章華雲,跨著有力的大步走開去。「我要自立, 工作,很長的日子,……再隔半年我就離開這裡了,接觸一切人們,為他們工作, 多麼好!」 她胸中充滿了陽光和詩,充滿了新生的祈禱。幸福又降下來了,這次是用了想 象的形式。逾越過沉重的江波和層疊的峰巒,前面是無數的人,後面也是無數的人, 她向前走,勇敢地走向前,挾著醫藥袋和哥哥給她的書,在身上穿著那一去不返的 童年伴侶高明芬送她作為紀念的學生式的、樸素的外衣。 一九四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