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文選 中國勝利之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晚上九點半鐘,日本政府接受波茨坦宣言無條件投降的消 息從鎮公所裡和附近的一所學校裡同時傳了出來,這座鄉鎮上立即傳出了鞭炮聲和 歡呼聲,大半的人們,特別是公務員們、學生們,商人們和其他的所謂上流社會的 人們,投到一個狂歡的漩渦裡去了。在鞭炮的煙霧和繁雜的燈影裡面彌漫著,並且 騰起了一陣歡樂的、幸福的氣氛。一個什麼辦事處的主任放了一萬塊錢的鞭炮,他 的孩子們在煙火裡尖叫著,打著滾,和那些襤褸的野孩子們爭奪著;一個煤坪的老 板,在抗戰的第二年就購置了一隻大木船,時時地準備著載著財物回到故鄉去的— —雖然這只木船到今天已經破爛了——放了三萬塊錢的鞭炮;隨後他就去到賭場裡 去了,一夜之間輸了十萬。幾個大學生在街上大叫而且高歌,唱了一句《馬賽曲》, 又唱一句《何日君再來》。沒有多久,鑼鼓的檯子在街邊上搭起來了,一個肥胖的、 赤膊的、表情傲慢的老闆,用棒棰向擠在台前的一個窮孩子的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使他哭了起來,而後就異常滿意地敲了一下鑼,檀板響了起來,川戲開場了。有年 青的學生們喊著萬歲而走了過去;有嬌弱的女孩們互相地摟著肩膀嘰嘰咕咕地走了 過去,而鞭炮不停地響著,苦力們和各色的窮人們擠在街頭。 …… 某機關的男女職員們,聚在門口談天,不時發出快樂的笑聲來;鞭炮時而在他 們的左右響著,時而在他們的前面響著。 「抗戰勝利了——我一直坐船回南京。」一個女的說。 「我才不一直走——我要到處玩玩,悠哉遊哉!」一個男的說。 「我要把家鄉的味吃一個飽,先吃一個月再說!」第二個女的說。 「這一下要吃你的喜酒了!」第一個女的說。 「我才不!先吃你的!」第二個女的說。 「這一下非趕快回去,有錢先買起地皮來,你不信,南京的地皮值錢呢!」一 個男的說。 「你是南京人——二天我上南京買地皮,你哥子要幫我把言語拿順,啊!」 「我不管,我說要吃她的喜酒!」第一個女的說。 「我曉得你的心理,你希望我說你嘛,我偏不說!」第二個女的說。 「我要到東京去,弄一個日本老婆!」 「我的叔叔到日本去過!日本女人,見到丈夫回來都跪下來接!」第一個女的 說。 「那才安逸!」 「唉,真想不到中國也有今天!」 「我說嘛,把日本那些女人都弄到南京來,由各人去選……」 「哪有那麼容易!我回去先收一下租……」 「記掛收租!南京風景多好啊!哪個蹲這個四川!這些四川耗子嘛,看他還凶 不凶,告訴你,跟我磕頭我下江人都不來了!」 「回家了噢!」第一個女的,興奮地叫。 啊,在那一片遙遠的凝著血的土地上,有些小鳥們和可愛的小白兔們的美麗的, 甜蜜的家! 小燒餅鋪的司務黃福貴,聽見鞭炮聲,聽見日本投降,可以回家去了,心裡騰 起了瘋狂的快樂。他跳了一下,打了兩下拳,跳到桌子上去又跳下來,跑到街上去 叫了一聲又跑回來,沖進房去了,抱住了他的正在跑出來的淩亂的、生病的女人, 快樂地捶打著她的背脊。 「乖乖要回家了呀,乖乖呀!」 「鬼東西!鬼東西!」他的女人叫,推著他。 「七八年來心裡好想呀,乖乖呀,回家了呀!」 可是突然地他沉默了,垂下了手在暗澹的燈光裡站著,然後他衝動地哭了出來 了。 「家裡是燒光了。親娘又是炸死了!哦哦!」他哭著說。他並且想到,掙扎著 帶著孩子們回了家以後,仍然是這同樣的辛勞的、受欺的生活——雖然他的悲傷又 是奇異地混合著甜蜜的。 「福貴呀,我們總是苦人,不哭了吧!」他的女人,難受地,親切地說,摩著 他的頭。 兩個窮苦的、赤膊的男子,張海雲和王得清,在騰著歡聲的街上親密地說著話 而慢慢地走著,一直走到河口,望著坡下的黑暗的流水,停了下來。天上,繁星在 靜默中閃耀著。 「他們說不準日本天皇——天皇是個厲害傢伙哩!」張海雲說。 「曉得!」王得清說。他們是在一種沉醉的、溫暖的、親密的感情之中。 「日本天皇,美國人說要廢除,還有蘇聯人,那樣凶的德國都讓他打敗了呢!」 「是咯!」 「唉!那些美國兵啊!一個個那樣快活!」張海雲說:「就是不尊重中國人, 看見中國女人嗎,隨便地鬧!」 「這都是國家有強弱——我心上在想著我那個哥哥啊!」 「打完了仗,他怕要回來了。」 「曉得!」王得清說。「要是不打死呢,」停了一下他接著說,「總有一天要 回來的罷!我那個嫂子是日夜地哭,我下力的人又莫得辦法——生活艱苦啊!」 「打勝了日本倒是值得呢。」 「怕就怕回來了還是找不到生活!」 「唉,我們中國啊!」 於是他們就長久地沉默著,並肩地站著,望著下面的發著聲響的黑暗的河水。 歡鬧的街邊圍著一大群窮苦的人,一個侍候老太爺上街來耍的男傭人,在人群 中舉著紅字的、堂皇的大燈籠。一個瘦弱的,披著綢衣的男子,造船場底管事方吉 民,指手劃腳地高聲談論著。 「羅斯福拿起手裡頭的棍子來就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跟我罰站兩個鐘點! 羅斯福叫罰站,哪個敢不站呀,他比我們中國蔣委員長還要多點兒權威!好!」他 說,搖了一下頭,「好,羅斯福就說,我叫日本人投降,你敢說日本人不投降麼? 罰站!——老實說,美國人頂多只是罰站,我們中國人呢,就要打屁股!」他 巧妙地小聲說,周圍的靜默的、愈聚愈多的窮苦的人們,笑起來了。「好!羅斯福 心裡一想,就發了一個通知:跟我用原子彈炸日本!嚇呀呀!這個原子彈,是一種 科學發明,你看見了火光,眼睛就要瞎!羅斯福說!」 窮人們聽得異常地緊張了,那個男傭人,高舉著他的燈籠。忽然地,一個穿著 破襯衣的、強壯的男子,玻璃廠的工人胡海洋,打斷了他說: 「羅斯福早就死了呀,是杜魯門!」 「啊!」管事方吉民說,被提醒了,有些發慌:「你龜兒懂得屁!」他輕視地 說。沉默了一下,臉上有些燒熱了,說不下去了——這奇怪的故事,奇怪的熱情的 幻想的產兒。 「你龜兒當心點,在本碼頭!」他說,搖了一下身子,擠開了呆站著的、莫明 其妙的人群。 「你龜兒吹牛皮!」強壯的工人說,發出了嘯聲,並且快樂地大笑了起來。他 覺得非常的幸福。 大學生郝朴誠,在街上鬧了一陣,回來了。他底同學王靜明,因為喝多了酒, 在拉著胡琴唱戲的時候吐了,不久就睡去了。但郝樸誠不能睡去,他覺得這日子是 偉大的,想到他不久就可以回家去,把財產好好地整理一下,休息半年,然後出國 ——到美國去留學,也許可以娶一個美國女人,想到這一切,他的心就快樂得發抖。 他坐在門前和他的鄰居,一個獨住的年輕的太太談天,他談他的這一切計劃,那個 太太也是非常地贊同他。末後這太太也進去睡了,已經夜裡一點多鐘了,他仍然不 能睡,獨自坐在門前。 「啊,我好快樂,好興奮呀!」他大聲說。 於是他忽然地長篇大論地獨白起來了,——用著十分蹩腳的戲臺上演戲的調子, 因為,對於話劇,像對於平劇一樣,他是非常愛好的。 「啊,我的心啊,你爆炸了吧,爆炸了吧!那雷電,那風暴!風暴!讓這世界 上的一切醜惡都死滅了罷!都死滅了罷! 我沒有眼淚,沒有眼淚!……我覺得我是坐在美麗的海邊,那碧綠的海波上走 來了一個美麗的女郎,啊,姑娘,我在這一個夢中等待你。」他用溫柔的聲音說, 而且站了起來,伸手去擁抱,「啊,姑娘,年輕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姑娘,在這抗 戰的幾年,我受盡了人間的辛苦,而現在,抗戰是勝利了!讓我們到那邊的山裡, 故鄉的流水的旁邊建一座茅屋而安慰這痛苦的人生罷!啊,姑娘,為了你,我財產 也不要,人世的一切榮華富貴也不要,啊,答應我,啊,我的心是像原子彈一樣要 爆炸了,爆炸了呀!」 不知他是喝醉了,有些昏亂呢,還是果然地要爆炸了,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 女鄰人,那個獨住的,會唱戲的年輕太太——她是因了他的胡言亂語而又跑出來的。 她驚嚇地尖叫了起來,一瞬間周圍的門都開打了,一些人跑了出來。大學生郝朴誠 趁著這種混亂,疾速地溜到自己的房屋裡去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