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三章 把紙幣捏在手裡的郭素娥,所以那麼痛苦,是因為她原來是存著她的情人可以 給她一種在她是寶貴得無價的東西的希望的。她的痛苦並不是由於普通的簡單的良 心的被刺傷,而是由於,顯然的,她所冀求的無價的寶貝,現在是被兩張紙幣所換 去了。她捉不住張振山,當由偷情開始的事件在她現在苦惱地越過了偷情本身的時 候,這個強壯的工人的不可解的行為,他的曖昧的嘲諷,他的恨恨地離去,使她絕 望。整整一年來,她整個地在渴求著從情欲所達到的新生活,而且這渴求在大部分 時間被鼓躍於一種要求叛逆,脫離錯誤的既往的夢想。雖然她極能勤苦地勞動,雖 然她對她的鄰人特別和藹,但由於時常顯露的犯罪的相貌,她依然被認為是一個奇 特的敗壞的女人。然而她不但不理會這些,而且逐漸變得乖戾了。她是有著黯澹的 決心的。這就是:她已經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勞動大海的邊沿上了,不管這大海是怎 樣地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後的風刮得愈急的話,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 跳下去,伸出手來,抓住前面的隨便什麼罷。 畏懼雖然在好幾年的險惡而被淩辱的生活裡失去,但無論如何,這是痛苦的。 尤其,她的手抓住了什麼呢?——張振山,毒辣的,冷漠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 無心腸的,無賴的男人! 另外還有一個自己向她誠實地飄過來的人。這就是魏海清。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的極遠的表親,從前也佃地種,但在四年前死了女人之後,不久,地被主人無理由 地收回去了,自己就帶著剛剛五歲的小兒子到礦裡土木股來當裡工了。三十幾歲, 有著端正而晦澀的臉孔,是一個呆板而淳厚的人。他和郭素娥,是一向就保持著簡 單,拘謹,而且隱匿的親密的;顯然的,郭素娥,尤其當他投到工廠裡去之後,是 十分注意他的。但不幸的,是他被張振山從頭上跨過去了。當他在一個晚上,心跳 而羞澀地在這戀愛的屋子裡下了異常大的決心,表露他的舊樸的欲求的時候,郭素 娥突然變得嚴正而乖戾(在以前他是不曾見過這女人的這樣的相貌的),拒絕了他。 當然,這是把他傷得很重的。——他原來只以為劉壽春是她的阻障,不久就會死去, 不足以使她牽掛,卻沒有料到這中間還有另外一個嚴重的角色。但不久,他就朦朧 地把這件事探聽出來了。積蓄了好幾年的痛苦的意念,戰戰兢兢地在佈置著希望的 這顆過平凡生活的真心,現在被無情的郭素娥所摒棄,被優越的機器工人所踏碎, 對於他,該是如何地怨恨,如何地痛苦! 但是魏海清這種人,對一切都要依照自己的觀念探個究竟,把自己範圍內的一 切看得很重,是不大容易死心的。在這晚上,九點鐘後,當他的八歲的男孩在木床 裡端沉重地睡去了的時候,經過了一番苦悶的內心交戰,他熄了小煙袋,從位置在 北山坡的工人宿舍走出來了。天上屯積著雲,在雲的間隙裡有朦朧的上了鏽一般的 星在發光。坡路旁的路燈,它的鬆弛了的燈泡在偶然疾卷過來的涼風裡搖閃著。 他故意避開那一條貫穿過明亮的機電房的平坦的煤渣路,從水池畔的黑暗的堤 堰上走。他的步武起初有些猶豫,發出一種拖遝的疲勞的聲音,但隨後,當他穿過 卸煤台,臨近那漆黑的山坳的時候,便強烈地緊張起來了。 「我去一趟哩。」當他彎腰爬上風眼廠所在的山坳,胸膛被熱辣的昂奮所緊迫 的時候,他顫著嘴唇,告訴自己。 這舊樸的人,這一切觀念和情感都有著明顯的但積滿塵埃的限界,像熊一般固 定而笨拙的人,現在容許自己去做一件非分的大事了。不管他怎樣提醒自己說,他 的行為只是想探一探這個女人和張振山的究竟,為著必需的道義,他的全身還是起 著一種自覺犯罪的發燙的顫抖。 「我一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啊!」依著一根腐朽的樹幹,他張開生著 幾十根零亂的硬髭的嘴唇,向黑夜吐出他的昏亂的歎息。一瞬間,二十幾年的土地 上的辛勞像一塊平坦而陰涼的暗影似的,在他的迸著昏紅的火星的眼睛前面閃現。 他的微微佝僂的長身影在小屋子前面出現了。門關著,裡面凝固著寂靜的黑暗。 但在最大緊張以後,他突然對面前的一切都感到不明了,只是走上去,機械地向門 縫裡窺探著。當他的手舉到薄木門板上去的時候,他仿佛在聽著別人敲門似的,而 且在心裡寒涼地驚詫著,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大膽。郭素娥在屋子裡猝猝走動的聲音 他沒有聽見,門板的突然的裂開,使他在新夾襖裡打了一個寒戰。 「走開,走開!」郭素娥在黑暗裡露出白色的臉來,驚慌地說,「他今天說是 生病,不上班了。……哦,是你!」當她發現對方並不是張振山的時候,她把一隻 白手舉到松亂的頭髮上去,屈辱地小聲尖叫:「你跑來幹啥子?」 魏海清沉默著,在這之間,恢復了鎮定。 「和你說句話!」他威脅地說。 「說什麼?」郭素娥敏捷地躍出一步,嚴厲地問。 魏海清什麼也沒有想地沉思了一下,望著女人的頸子,說: 「你知道,張振山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怎樣?」 「他仗勢欺人,是個流氓。你要當心……」因為情急,舌頭在最後纏結了起來, 使他失去了話句。當他和他的狼狽掙扎的時候,郭素娥迅速地走回去了。現在,只 剩他一個人站在這黑暗的土坪上了。 「長得多好的人啊……」他自語,用衣袖揩著發汗的臉,但隨即就因自己的贊 美惱怒起來,向土坪的外側走去。 從屋子裡傳出來的劉壽春的激烈的咳嗽和朦朧的話語使他站住了。 「哪一個?」這鴉片鬼恨恨地問。 「我。」女人的嗓子提得很高。 「你幹啥子去?……」 「剛才狗叫,我怕強盜!」女人用一種兇惡的聲音叫了出來。 魏海清從屈辱裡掙脫,憤怒起來了。他笨拙地把手叉在褲腰上,向地上大口吐 著痰。 「世界遭變了。瘟女人!」他蹣跚地向土坡上走,「我為啥子要打我的女人呢? 她醜,整年生病,但是她比這騷貨好得多!……可惜我們少年時候不知道!」他激 烈地向前走,並不辨認路,只是佝僂著,把飄蕩不定的大腳一步一步地踏在野斑竹 和茅草裡,「我愈來愈作難,心中焦苦,成一個糊塗人了。 吃白泥巴的日子,也過的呀!怎麼現在不想法,跑出來做工呢?我要是有穀子,」 他的渾實的手臂在空中抓撲,被他的手掌所擊彎的桑樹的幹條刷在他的胸上,「要 是有,看這瘟女人對我怎樣呢!」撫摩著粗糙的下巴,他在枝條之間站住,意識到 自己走錯了路。但是當他正預備向風眼廠的昏弱的燈光回轉的時候,在他側面,茅 草燃燒般地響了起來。他迅速地而且突然湧起一種烈性的憤怒轉過身子去,看見了 一個比他矮些的方形的人影堅定地在三步外屹立著。他閉緊嘴,嚴正地站定。 「魏海清!」張振山發出他的深沉的聲音喊。 「你是哪個?」魏海清喘息地問;所以喘息,是因為他已經在對方的最初的發 音裡認識了對方是誰。 張振山向幾丈外的隔著一條污水溝的小屋瞥了一眼,隨後便向下走了一步,攀 住樹枝。他在小屋的空了的豬欄後面,在那每一次總坐在那裡等待著躍進屋子的時 機的石塊上,聽見了魏海清和郭素娥的談話的全部;而且,當魏海清激怒地痛苦地 在草坡上轉著圈子的時候,他已窺伺他好久了。 「我問你兩句話,魏海清。」他冷酷地說。 「問吧。」 「我是流氓,這有點像,我奪人之妻,這也對;」他磨著牙齒,「現在你回答 我,我仗誰的勢欺人,誰的勢力?」 魏海清的臉灼燒,憤怒地顫抖起來,熱辣的煙霧包裹著他,使他感到自己仿佛 騰在空中。 「問你自己!」這鰥夫笨拙地頑強地回答。 「問我嗎?」張振山猛烈地把手裡的桑枝從樹上折斷,魏海清因為他的這個動 作反應地退了一步,「你們,在女人面前像狗一樣地舐一舐,打個滾。我可憐你, 你舅子薦你來做工,你有六塊錢一天,蠻行。你像個做工的人嗎?要站出來正面說 話!」他鼓起胸膛,把他的冷冰冰的聲音壓尖;但這尖聲是微顫的,「我不怕誰, 也不仗誰!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人! 告訴你,再不准到這屋子裡來!」 他把手裡的桑枝舉起來,狠狠地向屋子那邊揮著;光赤的桑枝在夜的冷空氣裡 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這是我們的地方!你憑什麼……」魏海清窒息地叫,「你畜牲養的,沒有人 心……」 「哈哈,你們的地方!——今天就這樣說了。記牢!」他把桑枝重新揚起來, 做成一個威脅的姿勢,擊斷在樹幹上,然後用強猛的大力縮緊肩胛,咂一咂嘴唇, 大步向風眼廠的電燈光走去。在石板路上他避著風點燃了香煙…… 魏海清怔忡著,一瞬間不能明瞭自己,只是向張振山的兇猛的影子凝視,仿佛 這個人的在火柴的暈圈裡閃亮的剛硬的頭髮和搐塌的鼻子有一種特異的美麗,很誘 惑他似的。但終於他感到銳烈的失敗的痛苦,昏亂地詛咒起來了。 慢慢地,他下到山下去。夜風撲卷著他的夾襖。循著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他 佝僂地,縮做一團地走著;——他蹣跚地摸索著,就像他迫於饑餓和寒冷,是一個 無家可歸的人一樣。 郭素娥並沒有睡。在那鴉片鬼發著譫語昏昏地睡去之後,她因了某一種理由, 又悄悄地開門走了出來,向風眼廠那邊的淡薄的光暈探望,然後,繞到屋後的豬欄 旁去。充滿情欲和夢的女人的感覺是那樣的敏銳,她立刻發覺了草坡上的短劇,伏 到豬欄下去了。她的心感到一種龐大而甜蜜的緊迫,惶恐地撞擊著。有一種盲目的 力量幾乎迫使她要急劇地沖出去,但同時她的腳又仿佛牢牢地生根在地上似的,不 能移動。…… 現在,一切全夢幻似的過去了;張振山和魏海清消失了。 「啊,他不准!」望著魏海清的消失在風眼廠後面的長長的身影,她帶著幸福 和酸涼歎息。「這是哪些說法呢?……他不准他再來我屋子裡呀!」她伸長赤裸的 頸子,在心裡狂喜地尖叫了起來,隨後,她躍到張振山曾經坐在那裡的石頭上,把 身體向著另一面的沉在深邃的黑暗裡的山峽,昂奮地嗚咽了。 在這峽谷裡,在這重壓著它的苦重的暗影在她眼前浮幻著黃色的暈圈,又爆耀 著墨綠色的星花的下面峽谷裡,在這夜深寂寞,流蕩著黑暗的冷風,僅僅模糊地閃 著水田的淡光的峽谷裡,是充滿著她的騷亂,痛苦,悲淒地逗引情欲的遙遠的記憶。 ……七年前,一個外省的軍官在這峽谷裡引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