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十五章 傅蒲生夫婦,帶著他們底「總是不安靜」的孩子們住在南岸。兩年來,傅蒲生 「轉運」了,和一些朋友們合夥開著一個什麼公司,或者堆棧——關於這個,傅蒲 生自己也鬧不清楚,因為事情是變化萬端,而且內幕複雜——來往于重慶仰光之間, 一帆風順地賺到了很多的錢。這個好運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 底一個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國底哲學家預言說,在四十三歲的時候,傅蒲生,被 掃帚星照耀著,要走好運;掃帚星底光輝來遲了兩年——但對這個算命先生,傅蒲 生仍然異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們就總是不能安靜了。以前,傅蒲生還用人生 底艱苦來恐嚇幼小的他們,現在他們完全被慣壞了。在這些孩子們裡面,汪卓倫底 小孩痛苦地生長著。 由於蔣淑珍底冷靜的眼光和特殊的煩惱,由於另外的小孩們底赤裸的歧視,幼 小的汪靜變得沉默、頑強、偏執。他在學習著孤獨,在孤獨中發展他底幻想。蔣淑 珍,看著這個只有六歲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覺得很痛苦。蔣淑珍每天都在這裡面浮 沉,常常就沒有什麼感覺了:常常的,無論她怎樣的坦白無私,她不能對這個小孩 感到她對她自己底小孩們所感到的那種感情;內心衝突的結果,她就對幼小的汪靜 有著痛苦的厭惡。無論她在哪一間房裡,她總感到這個小孩藏在她底後面,偷偷地 看著她——特別偷偷地看著她撫愛她自己底小孩。她有時覺得小孩底眼睛很可怕; 她常常急急地,驚慌地從它逃開,有時,她不能忍耐了,責駡了他。在這種發作之 後,她總是跑到樓上去,在蔣淑華的照片面前流淚,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靜, 無疑地是注意到了這一切。他心裡有著嚴重的疑問。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頂樓,爬在 桌上,不動地,嚴肅而畏懼地凝視著這張他覺得是神聖的照片。 傅鐘芬,因為懷孕的緣故,被迫著和她底那個中學教員結婚了。對於這件事情, 傅蒲生是沒有意見的,蔣淑珍卻不能饒恕。她說她絕對不能饒恕。女兒用將要自殺 的聲明來恐嚇她,她也沒有動搖。這個軟弱仁慈的女人,在這件事情裡,是升到她 底父親底光輝中去了,她說,對於這樣的女兒,只有要她自殺。整整的一個月,她 是冷酷,頑固。她說,女兒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兒不離開,她就離開 ——回到蘇州去。傅鐘芬,從她底寬大的父親那裡,得到了一些接濟,躲在外面不 敢回來。到了最後,傅蒲生只有請蔣淑媛和沈麗英來幫忙了;他計劃,假如這也沒 有效果,他就用飛機送女兒到昆明去。看見了蔣淑媛和沈麗英,蔣淑珍就猛烈地發 作了。最初她憤怒地咒駡一切,繼而她大哭。大家以為她已經動搖了,但是晚上她 吞了鴉片。 大家把她底生命搶救出來以後,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說,他記得,在他 們結婚的那一天,他曾經說過:「我傅蒲生願意為你犧牲。」在以後,他曾經說過: 「什麼新式的女人,都不會迷住我,我傅蒲生決不變心。」傅蒲生哭著說到可憐的 蔣淑華,他說他不是汪卓倫。 傅鐘芬跑回來了。是晚上,懷孕的、蒼白的傅鐘芬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向母 親跪了下來。 「媽,女兒有罪。」傅鐘芬說。 蔣淑珍厭惡地,痛苦地看著她。 「起來!」蔣淑珍說,那種表現,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媽,我不想活了啊……」傅鐘芬大聲痛哭,說。「起來!」蔣淑珍重複地說。 這樣,事情就算是過去了。蔣淑珍沒有參加婚禮——那樣一個豪華的婚禮—— 使傅鐘芬在行禮之後就大哭,並且憎惡她底丈夫。婚後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 那個教員,每天都在他底岳父面前打旋,騙了很多錢去。他底唯一的快樂,是召集 很多同事到家裡來談論金錢和女人。於是,生產以後,傅鐘芬就帶著小孩回到父親 家裡來。傅鐘芬覺得她底一生是完了;從前的那些豪華的幻夢,是不停地驚擾著她。 她底心腸很軟;特別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質。她總覺得別人比自己美麗, 比自己善良,幸福。 蔣純祖來到的時候,沈麗英恰好在重慶。她是到重慶來替女兒辦理新婚的事情 的。主要的,她是為自己而做這件事,她是不停地興奮著。大家都注意到,在這些 時,她底眼淚特別的多;有時是因為快樂,有時是因為生氣,悲傷。她為女兒底事 情已經焦慮了很久,她覺得,女兒是這樣的愚蠢、自私,絲毫都不理解她。 陸積玉,到重慶來以後,覺得非常的苦悶。主要的,她覺得別人看不起她,因 為她沒有錢。在幼年的時候,她便受到金錢底刺激,現在,在這個冷酷而奢華的社 會裡,她更覺得痛苦。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金錢的,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衣料 的,現在她更是如此。在她底心裡,是存在著單純的,蒙昧的情感,有時發為一種 對人世底利害的虛無的,悲涼的抗爭,但她底生活底目標,始終是在於獲得別人的 尊敬和愛戴。她確信——她只能看到——要獲得別人底尊敬和愛戴,必須穿得好, 必須有錢。在年齡較輕的時候,在南京的時候,以純潔的浪漫和倔強,她反抗過這 個信念——她記得,在某一次過年的時候,她想到自殺——但現在,她需要獨立、 友誼、愛情,以純潔的苦惱,她向這個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覺得這個被金錢支 配著的社會,中間的友誼和愛情是醜惡的——有時候,她是這樣的感傷——另一方 面,她是痛苦地渴望著獨立的尊榮,友誼和愛情——她是痛苦地渴望著金錢。她是 那樣的為自己底貧窮而痛苦,覺得別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覺得別人知道她在笨拙的 外衣裡穿著她底祖母和母親底破爛的衣服,因而輕蔑她。這個世界底勢利的眼光, 這使她戰慄著,手足無措了。 到重慶以後,她回家去住了幾次,並且換了四個工作地點,用她自己底話說, 因為別人的勢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遠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遠不能懂得冷靜 的做作,虛偽的風情,以及豪華世界底這一切秘訣的。她是拼命地積蓄著,為了做 衣服,請朋友們上館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積蓄了好幾個月,然後慷慨地一擲,以 獲得友誼和獨立的尊榮,但這並不總是靈驗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裡 流淚。 她是這樣地走上了人生底戰場,開始和命運惡鬥了。這一切,她都告訴了她底 母親,因為她別無可以訴苦的對象。沒有來得及提防,她墮入戀愛了。這個她也告 訴了她底母親,並且帶著一種驕傲:她覺得她是獨立了,對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 的觀念。但接著她就又向母親訴苦。她告訴母親說,這個男子為人很好,一點都不 勢利,並且對她很忠實,但有一個令她痛苦的缺點:舌頭不大靈活,說話不方便。 她為這個特地跑回家來向母親訴苦。祖母堅決地反對這個不靈活的舌頭,母親也不 以為然,於是她就替她底愛人辯護,和母親吵鬧,說母親干涉她底婚姻。但離開以 後,她卻又來信向母親懺悔,並且請求母親替她找一個收入較多的工作。 她戀愛著。她和她底愛人在江邊上做了一些令她膽怯的散步。向他訴說她底過 去,她底弟弟,並且向他訴說這個勢利的社會所給她的痛苦,她心裡的悲傷、失望、 和人生底虛無。她說得非常的熱烈,像她底母親一樣的熱烈。她底老實的愛人完全 贊成她,偶爾告訴她說,將來就不會這樣了。 這個男子是他們的機關的一個會計員,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執地相 信他愛陸積玉,決不是因為她底美貌——他覺得這很可恥——而是因為他和陸積玉 有相同的痛苦;他們同樣地受著這個勢利的社會底壓迫,同樣地覺得人生虛無,於 是,在他底忠厚的心裡,就有一種神聖的鼓勵了。在江邊的這些散步裡,他是瞥見 了他和他底愛人底將來:他們將攜著手,奮勇地向他們這目標挺進。對於這一點, 正如對於愛人底神聖不可侵犯一樣,他是深信無疑的。 於是,這個痛苦的會計員,在人生底戰場上,有了一個忠實的同志了;於是, 這個悲傷的陸積玉,對於人生的苦重的義務,有了明確的信念了。在這一點上,她 底母親是她底光輝的榜樣。 她仍然為她底愛人底舌頭而痛苦著。而他說話,她就痛苦;他也覺察到這個, 因此很少說話。為了適應這個,她做了極大的內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個人都 有缺點,正是缺點使人可愛。後來她想,正是她底愛人底缺點使她憐恤,同情,看 見了溫厚的心,進入戀愛。於是,到了最後,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心裡就充滿 了愛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緒。從那個邏輯的推論到這個愛情底創造,中間經過了痛苦 的內心鬥爭。現在她對這個安心了。 沈麗英,因為她底熱情的性格的緣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時代底變化,很爽快地 就給了女兒以完全的自由。當她覺得有困難的時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難並不在 於她自己,而是在於她底丈夫。她說:對於兒女們的婚事,陸牧生是看得很嚴肅的。 在王定和底紗廠底境遇最艱辛的那個時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陸牧生和王定 和鬥爭很激烈,差不多要決裂了。九月以後,王定和囤進了大批的棉花,並且嚴厲 地裁員,——在工廠差不多變成了商棧的時候,境遇轉了。在這一批棉花上面,陸 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進了五大包。王定和對這五大包棉花守著沉默,因 此他們之間就恢復了和平了。陸牧生,和他榮譽底心一同,有著粗豪的手腕,練達 的王定和對這個很為鑒賞。在家庭裡,陸牧生是尊榮而剛愎的丈夫和父親,但熱情 的沈麗英常常叫他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麗英愈崇拜他,愈懼怕他,就愈要在一 些偶然的機會裡叫出呆子或傻瓜——為了取得平等地位,為了那難以描述的內心感 激。對她底嘹亮的叫聲:呆子或傻瓜,陸牧生總是感到心驚,好像青春並不曾消逝, 好像昨日的幻夢突然地復活,好像在不知什麼地方出現了一道燦爛的光明;在呆子, 或傻瓜之下,陸牧生總是感到那種難以說明的羞恥和溫柔相混合的情緒。然而,為 了尊嚴的緣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陸積玉裝出古板的面孔來。陸牧生在樓上找 不到拖鞋,憤怒地叫起來了,沈麗英在樓下銳聲喊,呆子!於是陸牧生底聲音就奇 妙地變溫和了。陸牧生突然地發怒,把飯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麗英,在從前是 要拼命的,現在哭著喊:傻瓜!於是一切就過去了。 境遇好起來,沈麗英健壯了一點,這種聲音是常常可以聽到。沈麗英,當她在 突然之時發覺了蔣淑珍以尊嚴對抗王定和底尊嚴的時候,不覺地大為驚異。 現在,沈麗英賣去了兩包棉花,來重慶為女兒訂婚。陸積玉底要求非常的多, 使她常常流淚:有時因為快樂,有時因為生氣,悲傷——想到了在遠方的陸明棟。 這時候,蔣純祖,懷著羞恥的情緒,來到大姐底家裡。他恐懼見到傅鐘芬,但 又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到門前的時候,他突然苦惱地想到,他到這裡來,是什麼 意義;對於他自己,以及對親戚們,他底這一次的歸來,是凱旋呢,還是敗北。他 不能確定這個。這是一種西式的房子,下臨長江,左邊有美麗的樹木,單獨地住著 傅蒲生一家。他走了進去,立刻就看見了傅鐘芬。 傅鐘芬坐在磚牆前面的一張籐椅裡。她是抱著她底女孩在曬太陽,在她底後方, 迎著上午的陽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來。這種虹采美妙地影響了傅鐘芬, 以致于蔣純祖在最初的一瞥裡,沒有能夠認出她來:在最初的一瞥裡,蔣純祖看到 了鮮明的,迷人的、莊嚴的女子,他希望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他心裡有甜美的,崇 拜的、莊嚴的情緒。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底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對著被某種奇異 的力量所造成的聖潔的事物,感到這種情緒。傅鐘芬,在陽光和虹彩裡垂著頭,她 底蓬亂的髮辮、披在她底肩上的那件紅色的毛線衣,和她底懷裡的那個穿著黃色的 毛線衣的、甜睡的嬰兒,對蔣純祖喚起一種虔敬的印象!他覺得這個女子是神聖的。 在這種虔敬的印象裡,他認識了她,傅鐘芬。他心裡有了痛烈的羞恥,但這種虔敬 的情緒,並未消逝;它反而增強了。在他認出來之前,他是敬畏著他所看到的那個 美麗的、聖潔的圖畫,在他認出來之後,他心裡有懺悔的、懷念的、尊敬的感情。 於是,這個聖潔的圖面,便照耀著他底四年來的生活了。他覺得傅鐘芬是為他而受 苦,為他而心裡有著神聖的靜默——在世界上,沒有別人知道這個——為他而走進 了這種苦難的、悲哀的、寂寞而華美的圖景的。 現在他希望她看見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覺得,在世界上,沒有第 二個人能夠給他這樣的慰藉,因為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給他這樣的悲哀。他懷著尊敬 的、羞恥的情緒在枯黃的草地上走了過去。傅鐘芬抬起頭來,看見了他,認識他了。 顯然決未想到他會出現,她顯然非常的驚動。她底身體底震動使小孩醒來。 小孩皺眉,被陽光刺激,啼哭起來。 「你怎麼來了?」傅鐘芬皺著眉,憂愁而驚異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心裡的神聖的尊敬消失;它讓位給那種現實的感情了。他因為此而有些慌亂。 他覺得傅鐘芬不願意看見他,他覺得,他底到來,破壞了她底和平。他覺得沒有什 麼可以說。他憂愁地笑著看著她。 「你媽媽在哪裡?」他問,然後偷偷地看著啼哭著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媽,小舅……」傅鐘芬掉頭,喊。但她即刻就放棄了這個努力,因為她是非 常的疲弱。她垂著眼睛,顯得蒼白而莊嚴。「媽媽在房裡。」她低聲說,可憐地笑 著。「好,我自己去。」蔣純祖說,但仍然站著,憂愁地笑著看著小孩。傅鐘芬突 然受驚,看了小孩一眼,然後譴責地、嚴厲地看著他。蔣純祖感到狼狽,但憂愁地 笑著。「你病了麼?」他問。 「沒有!媽,小舅來了……」傅鐘芬不安地回頭,震動著全身,喊。 蔣純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間變得嚴肅而冷淡。他覺得他底 這種態度可以使她安心。「媽,小舅!」傅鐘芬又喊,同時小孩大哭。傅鐘芬憎惡 地看著小孩,她底這種表現,使蔣純祖為剛才的幻想而覺得痛苦。 蔣純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覺得這樣可以使她安心——向裡面走去。 蒼老的、精疲力竭的蔣淑珍會見了這個悲慘的弟弟,是怎樣的驚動。在四年以 前,弟弟從死亡裡逃出來,使她驚動。但那時候,逃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充滿 生氣的弟弟,她為他佈置生活,策劃將來。現在,逃出來的,是一個悲慘的、沉重 的、病著、充滿著人生底煩惱的弟弟,她不再能為他佈置生活,策劃將來。那時候, 迎著這個弟弟,她發出一聲叫喊,告訴他說,他底秀菊姐姐結婚了。現在,她沒有 什麼可以告訴他;迎著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靜的笑容。 她底這種冷靜,包含著對他的不滿和憐恤,使蔣純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 姐能夠熱烈一點。他希望姐姐向他說話——即使是說日常瑣事。他明白,在現在, 日常的瑣事會使他感到無比的溫暖。但這個姐姐,在仁慈的盡心中,冷酷地對待著 他。他問了一些問題,她回答得異常的簡短。她聽他說完了他底情形,站起來,憂 愁地說;「好好地休息一些時。」於是輕輕地走開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現了,沉默 著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覺得他存在。她在後面和女傭人大聲說 話,走出來,她就冷淡地沉默著。第二天晚上她懷疑地問他,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他說沒有,但準備結婚。於是她問他那個女子是怎樣的人,能不能做事,服從不服 從長輩,漂亮不漂亮。她說,他們蔣家,不要好吃懶做的,時髦的女人。蔣純祖痛 苦而憤怒,笑著回答說,她是舊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遊戲」一下了。蔣 淑珍覺得這個弟弟不務正業,比蔣少祖還要壞。蔣純祖是那樣的感激,尊敬她,對 她是那樣的純真,溫良。她也感覺到這個,但她不能饒恕他底錯誤,因為她冷靜地 明白,弟弟以這種錯誤為真理,永遠不會回頭了。 蔣純祖,一直敬愛著這個姐姐,覺得她是煥發著慈愛的光輝,覺得她是舊社會 底最美、最動人的遺留。但現在突然地覺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蔣少祖可怕, 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靜,可怕的是,假如和她衝突,便必會受到 良心底懲罰——可怕的是,她雖然沒有力量反對什麼,但在目前的生活裡,他,蔣 純祖,必須依賴她。蔣純祖從此明白為什麼很多人那樣迅速地就沉沒;並且明白, 什麼是封建的中國底最基本、最頑強的力量,在物質的利益上,人們必須依賴這個 封建的中國,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靜,它永遠是麻木而頑強,漸漸就解除了新時代底 武裝。 但蔣純祖卻受到了傅蒲生底熱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無所不談。他們談仰光的 故事,重慶的新聞,國際間的消息,以至於鋼筆,手錶,女人,酒。傅蒲生肥胖, 但活潑。每天晚上都要開留聲機學唱戲——對這個,蔣淑珍是異常的厭惡——每天 晚上都要分東西給小孩們,和小孩們大鬧。在蔣純祖住在這裡的幾個月裡,傅蒲生 曾經因走私之類而被什麼機關拘留過一次,但很快地就出來了,說是,在拘留的地 方,交結了十二個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蔣純祖描述這十二個新朋友底性格。 他說,十二個之中,有四個是怕老婆的,有五個是貪錢如命的,其餘的三個,則是 慷慨而俠義的。他敘述他們每一個人的經歷,和軼事,他底著眼的地方,他底輕視 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說到自己時,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樂天的性情,他 底混濁的善惡觀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寫金錢的能力,使蔣 純祖走進了一個多彩的世界,感到快樂。 這十二個新朋友中的某幾個,在傅蒲生家裡出現,成為他底客人了。他們都是 和傅蒲生走一條道路的。蔣純祖,為了娛樂傅蒲生,運用著傅蒲生底方法,猜出來, 在這幾個人裡面,哪一個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個是慷慨而俠義的,使傅蒲生大為 鑒賞;雖然蔣純祖一看到這幾個人,就覺得傅蒲生底話是怎樣的胡諂了。這幾個人, 以及和傅蒲生來往的一切人,有的對傅蒲生恭敬,有的對他親熱,都帶著這個社會 底那種複雜的、強烈的精力;蔣純祖覺得,他們這些人中間的每一個,都非常的可 憐,隨時都會在什麼黑暗的地方沉沒,但他們底整體卻賦予他們以那種強烈的精力, 在他們底背後,展開了這個社會底豪華的、冷酷的圖景。 傅蒲生希望蔣純祖和他們交遊,但蔣純祖立刻就厭倦了。傅蒲生送了蔣純祖兩 套西裝,一隻表,一隻鋼筆;希望蔣純祖在休養幾個月之後和他「共同邁進」,蔣 純祖答應了。蔣純祖,有荒涼的感情,希望飛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來。蔣 純祖底活潑的精神,是對別人,也對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裡,樓上樓下,小孩們囂鬧著。他們差不多總是逃學。他們,最大 的十一歲,最小的六歲,以攻擊門外的窮苦的小孩們為最大的快樂。蔣淑珍對他們 很嚴厲,然而,在父親底驕縱下,這種嚴厲來得太遲,對他們很少影響。他們覺得 父親是偉大的,他們覺得生活是撒嬌、胡鬧、尋樂。蔣純祖在這些小孩們裡面感到 一陣煩惱。最初,他喜愛他們,因為他們活潑而美麗。但後來,小孩們對他非常不 敬,他對這活潑和美麗感到一種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為什麼要妒嫉;他不明白 小孩們底活潑和美麗為什麼會喚起妒嫉。他妒嫉地想,這些小孩們,將來必定是非 常的糟。 後來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為他不能得到這些小孩們底心,他們底活潑和 美麗,是奉獻給他所仇惡的事物了。於是他對他們嚴厲而冷淡。他對六歲的汪靜始 終有好的感情,他時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蔣淑珍很煩惱。他覺察到姐姐底煩惱, 感到愉快;這種感情在他是特別自然的。 這個小孩在這個家庭底所處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種動人的自覺,使蔣純祖 感動地面對著汪卓倫,並且感動地面對著將來。住在父親家裡,傅鐘芬嫌煩,常常 打罵小孩們,對汪卓倫底小孩也一視同仁:對這個,她是毫不注意。蔣純祖抗議了。 某一天,傅鐘芬打汪靜底手心,因為他沒有得到允許就打開她底抽屜。蔣純祖推開 了她底房門,抱開小孩,嚴厲地說:「你沒有權利打他。」但在聽到了傅鐘芬底生 氣的聲音的時候,蔣純祖又感到狼狽和羞恥。他抱著小孩走進自己底房間,他抱著 小孩站在蔣淑華底照片面前。剛住進來的時候,他曾經把這張照片翻轉了過去,因 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聽見了小孩底活潑的腳步聲:汪靜用力 推開房門,他帶一種驚異的熱情,看著他。顯然汪靜喜愛他,對這個,他覺得幸福。 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進來,含著笑容抬頭看他。然後看照片底所在。他站了起 來,翻轉照片,抱起小孩來。小孩那樣嚴肅地看著照片,以致于蔣純祖確信他認識 他底母親。但蔣純祖始終沒有向小孩談到這個,他覺得,談這個,對於大姐,是一 種卑劣的行為,對於嚴肅的小孩,是一種冒瀆。 「你幾歲?」蔣純祖問。 「六歲。」 「你會爬到桌子上來嗎?從這裡爬上來。」蔣純祖快樂地說,挑撥著他。 小孩看著他,相信了他底誠實,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樂地銳聲說,並且發出天真的、熱情的笑聲來。 站在桌上,恰巧和他底母親底照片一樣高。 蔣純祖轉過身子去,為了不使小孩發現自己底眼淚。 在蔣純祖來到的第三天,沈麗英帶著女兒和未來的女婿過江來玩。沈麗英,像 往常一樣,進門便喊叫。蔣純祖在樓上聽見她底生動的聲音,感到愉快。當他,蔣 純祖,披著大衣走下樓來的時候,她已經奔到樓梯口來了。 關於她們對他,蔣純祖的掛念,關於她們內心底不安,以及關於她們這幾年來 的痛苦,沈麗英是怎樣的唱著歌啊! 蔣純祖沒有來得及聽清楚,她已經說得很遠了;不知怎麼一來,她說到了往昔 的恐怖時代——在她年輕時,她目睹了這個時代底悲壯的場面——露出驚心動魄的 表情來。顯然她很感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動:也許是因為女兒即將訂婚,也 許是因為未來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許是因為看見了為大家所關懷的、純良而謙遜的 蔣純祖。恐怖時代底回憶,在她底心裡突然變得那樣鮮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發生 的。她深信無疑,對蔣純祖說恐怖時代,對不會說話的未來女婿表現她底說話的才 能,有著重大的意義。 蔣純祖灑脫地坐著——在沈麗英面前,他總是如此——在聽話的時候觀察著穿 著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皺著眉頭的、鮮豔的陸積玉,和她底沉默而謙恭的愛人。 沈麗英,穿著半新半舊的綠綢的皮袍,在籐椅裡轉動著,做著熱情的手勢,睜 大了她底美麗的、有些浮腫的眼睛,說到了恐怖時代。蔣純祖嚴肅地打斷她,問她 事情發生在哪一年。 「我記不得了。」她回答,喘息著,好像女學生。「是民國十六年罷?」蔣純 祖提示。 「不,還要早些,是十三年!」沈麗英熱情地叫了起來。「在那個時候,你還 只是那一點小!我們是看過多少啊!那時候是殺革命黨!你記得嚴家橋和沙帽巷罷? 就在十字路口砍頭,一天平均有二十個,我們看見,可憐都是年輕的後生啊!一個 個都是漂亮的、白白淨淨的後生啊!」她說,有了眼淚,顯然的,這些年輕的後生, 是驚動過她底青春的。「從我們底門口綁過去,可憐一個個還喊著萬歲!他們都是 剛剛加入的,他們哪裡知道什麼,他們都是無辜!都是好人家的兒女啊,我們都認 得,還有女的,剛結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個老皮匠你後來還看見過, 那時候縫一個人頭十塊錢,他一天縫幾十!收屍的,都假託是不相干的親戚,哭都 不敢哭一聲!……這樣一共有半個月,後來革命黨打進城來了,沒有死的,關在監 牢裡的,還有幾百人,這一下他們就威風了,革命黨用軍樂隊把他們迎出來,他們 抱著哭,他們穿上了新衣服,他們在汽車上面遊行!……活著的,是威風了,但是 要是遲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為什麼?」沈麗英含著眼淚雄辯地說。 蔣純祖嚴肅地看著她。在沈麗英熱情的表現裡,蔣純祖生動地看到了,他幼年 時代每天來往的那條街,那些店家,那片陰沉的天空,那個皮匠。他是看了那個狂 風暴雨的時代,以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縫起來的,英雄的前輩們。 蔣純祖沉思地笑著,看著沈麗英。他是這樣的生動,灑脫,雖然他底身體又在 發燒。他底那些英雄的前輩們,是震動了他:他在心裡激情地呼喚著他們,但同時 他在外表顯得生動而灑脫。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點,但這時沈麗英已經走進了另一 個熱情了。 蔣淑珍問了一句什麼,沈麗英就說起王定和、工業、商業,棉花等等來了。 「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說,「據王定和說,現在政府對工業一點辦法都沒 有!政府都沒有辦法,我們怎麼辦!那裡頭的事情複雜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 不到。就上當五百塊錢,你想這叫人家怎麼辦!四川,陝西,湖南,是產棉區,今 年全國非要二百萬擔才夠,但是無論如何總差七十萬擔!有的日本人搶去了;米漲 價,四川人種稻子了,又是抽壯丁,又是這個又是那個——我跟王定和說,還是幹 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實呢,」她向蔣純祖小聲說,「只有五十個工人了,掛羊頭賣 狗肉,還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業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說,撅著嘴。顯然 她對王定和很不滿。「講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裡頭派人來調查,整天請客—— 王定和把什麼事情都推給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擔下來了。他隔幾天要和老人家一 道進城!」她說,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王定和答應給秀芳升一級!」沈麗英繼續說,「牧生要她到課裡來做事,但 是要她每天練練小字。她現在小字寫得比陸積玉都還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歡 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裡去吃飯,她都不肯去!她喜歡姑媽,常常到我們 那裡來!這個丫頭,可憐的……」她停住,因為發現了蔣淑珍底眼淚。 「大姐,我們後面去談。」沈麗英站起來,小孩般看著蔣淑珍,說。 這樣,她們就把陸積玉,她底愛人,和蔣純祖留在房裡了。陸積玉有些懼怕蔣 純祖,立刻就溜掉了。於是蔣純祖就開始替面前的這個老實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 覺得,這個人坐在這裡,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這個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剛才的生動和灑脫,對於這 個老實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這個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 地嫌惡他底痛苦,從一種優越的感覺,他嫌惡這個人底痛苦,雖然在良心上他很覺 得苦惱。在這一類人的面前,雖然他竭力謙遜,他總感覺到自己底傲慢,這種老實 人,是特別鮮明地反映出他底優越來,使他感到良心底責備,因此他厭惡他們。 坐在他底面前,這個老實的青年開始顯出不安。蔣純祖為他痛苦,看著他。 「我忘記了你底姓名。——她們剛才告訴我。」蔣純祖說,希望顯得親切,但 一說出來,就覺得這句話等於一個權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惡。 「敝姓王,小字升平。」這個老實人說,在桌子上欠著身。蔣純祖不安地沉默 著。 「蔣先生以前在哪裡?」王升平說,謙恭地笑著,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鄉下教書。……是的,在鄉下。」蔣純祖說。同樣的,他希望和平, 但變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時嫌惡他,因為他映出了自己底優越,使自己 陷入了良心底苦惱。 「請坐,我有點事!」他說,走了出來。 他發燒,昏沉,上床睡了。 晚飯後,王升平離去,沈麗英,在和蔣純祖長談之後,開始和女兒長談。 「兒啊,和你像這樣子說話的機會,已經很少了!你現在心裡還有什麼主意? 痛痛快快地說!」沈麗英說。陸積玉突然覺得母親迂腐。在幸福中,陸積玉顯得嬌 嫩,正如在悲苦中她顯得頑強一樣。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說,真是叫人心煩!……」陸積玉撒嬌地說,搖動肩膀。 因為覺得母親愛她,她歡喜;她歡喜,因此撒嬌。 沈麗英覺得歡喜。 「女兒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積了一點錢,但是……」 「媽,不許你說!」 「是啊,怎樣?」 「我自己還要五百塊錢,還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 她們用那種顏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東西!你看你笨頭笨腦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憐三四年都沒有 做一件衣服!」 「你還要做什麼衣服!你有那麼多首飾!」陸積玉生氣地說。 「算了,我不跟你談!蠢心眼!」沈麗英,懼怕悲傷,沉默了。她漸漸地越想 越悲傷,她覺得女兒過於自私。她突然覺得撫育兒女毫無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 無趣味——她站起來企圖走開。但陸積玉追著她。陸積玉,第一次感到,有母親, 是怎樣的幸福;在歡喜中陸積玉天真地放任,絲毫都沒有覺察到母親底心情。 「我不許你走!你休想逃開!我要*彼黿浚牛棺∧蓋祝怠* 沈麗英沉默著,她明白,和說話同時,將是不可抑止的眼淚。 「買路錢;買路錢!啊——」陸積玉說。 「走開,積玉。」沈麗英嚴厲說。 陸積玉失望,委屈地看著母親,然後安然地哭起來了。陸積玉哭著說,她從小 就受苦,在這個冷酷的社會上,心裡是這樣的淒涼。她說,她不應該太高興,希望 別人底幫助;她明白她底孤苦的命運,她將被所有的人輕視,一個人淒涼地生活著, 好像在孤島上。她哭著倒在椅子裡。 沈麗英皺著眉頭站著。於是在她底臉上,出現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兒。 「這才奇怪呀!」沈麗英被激怒了,叫。 「女兒,不哭,衣料我給你。」她說,同時悲傷地啜泣起來。但現在她並不是 為自己而悲傷了;現在她是為女兒而悲傷。她覺得女兒,從出生以來,從不知道愛 嬌、幸福、華美、的確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親的本能告訴她說,女兒到現在還是 這樣的天真,是值得寶貴的,但在這個冷酷的人間,這種天真,是一種不幸。 「女兒,從小就受苦啊,還有我底可憐的明棟!」沈麗英啜泣著,說,「我不 怪你,要是我有錢,我恨不得替你把什麼都,都買下來!你讀書不多,這幾年你自 己努力,我心裡知道!不過,我底情形,這幾年,你也曉得……」沈麗英倚在桌上, 支著腮;淚水不斷地流下來,她啜泣著。「女兒,做人艱難啊!」 陸積玉已經安靜,澄清了。她挺直地坐著,嚴肅地看著母親,好像她要承擔她 所理解的這一切。在過份的歡喜裡,她放縱了一下,招致了悲傷;在悲傷裡,她底 那種冷靜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鮮明地升了起來。 「媽,再不要說,我都知道。」她嚴肅地,輕柔地說。「我不能那樣沒有良心。 我其實不需要什麼,我已經夠了,不過我剛才說得好玩。一個人窮,別人就總看不 起。但是這也沒有什麼,世界本來荒涼。升平他勸我不要麻煩你,他覺得很不過意。 ——我們就這樣了,媽,簡單一點;我們簡單一點,讓別人勢利好了。……將來, 要是我這個女兒過得還好的話,我不會忘記你,媽,還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 迅速地放開。她底眼睛嚴肅而明亮,看著沈麗英。 「女兒啊!」沈麗英幸福地歎息,說。「但是,真的,那個衣料,我送你。」 她喜歡地說,好像小孩。 「媽,不要再把我當做小孩子。我要這些,有什麼用呢?」陸積玉輕柔地說。 「我老都老了!你正當盛年,女兒啊!」沈麗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傷的眼 淚。 她們走出房間。她們在門邊同時回顧,她們都突然明白,這個房間,使女兒成 長,使母親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樣地值得紀念。陸積玉嚴肅地向桌上的那個插著枯 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輕輕地帶上門。 「在燈光之下,從此埋葬了我底過去!啊,這樣短促的二十三年!」陸積玉想, 於是望著走廊,癡癡地站住了。隨後她推門進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著,悄悄 地包在手帕裡。她決定,珍藏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 沈麗英在樓梯旁邊喊叫陸積玉。她們上樓,走進了蔣純祖底房間。蔣純祖頹衰 地躺在床上,以憂鬱的、簡短的聲音招呼了她們。在沈麗英不停地說話的時候,蔣 純祖嚴肅地觀察著陸積玉。蔣純祖注意到,這個陸積玉,比起下午來,是完全不同 了。在下午,陸積玉曾經不停地從房間裡溜走,現在,陡積玉是沉靜而莊嚴。 沈麗英剛才進房,便走到蔣淑華底照片面前。沈麗英看著照片流淚,然後用手 帕按住眼睛。 「積玉,你記得嗎?」她指著照片,問陸積玉。「記得的。」陸積玉說,嚴肅 地凝視著照片。 但她們底記憶是不同的。沈麗英記得出嫁時的蔣淑華、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蔣 淑華,陸積玉則記得蔣淑華底一些溫柔的、憐愛的、迷人的動作。 「純祖,你到底病得怎樣了?你發熱,是的!你怎麼不找醫生看呢?就要找醫 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從此再也不能亂來了!鄉下到底怎麼樣呢?」 「有人放火,把我們底東西都燒光了!」蔣純祖憂鬱地笑著說。 「啊,這樣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麗英看著蔣純祖,蔣純祖看著陸積玉。「哎。純祖,我問你, 你對積玉底事情有什麼意見?你底頭腦新,我們談談看!」沈麗英說,同時對這個 「新頭腦」擺出架勢來。 蔣純祖注意到了陸積玉底冷淡的表情。 「很好!」蔣純祖溫和地笑著說。 「那麼,你自己準備不準備結婚呢?」 「不知道。」蔣純祖說,溫和地笑著,眼裡有誠懇的謙遜的表情。 「其實你自己太不會照顧自己了。總是為別人。」陸積玉說,同情地看著他。 「並不。」蔣純祖誠懇地、謙遜地、用力地說,笑著。在這個陸積玉面前,他 本能地感到溫良、誠懇、謙遜;感到自己對一切人,尤其是對孫松鶴,有錯,但已 被原諒。他為這個而覺得愉快。 「那麼你究竟怎樣辦呢?」陸積玉焦急地問。 「到時候再看吧!」蔣純祖說。「你們真好啊!真的!」他感動地說,快樂地 笑著。 「呆瓜!」沈麗英叫,又流淚。蔣純祖底這種樣子,使沈麗英想到了汪卓倫。 她覺得,和汪卓倫一樣,蔣純祖溫良、誠懇、謙遜、堅韌地藏住了自己心裡的某種 冷酷的、孤獨的、可怕的東西。在熱情裡,她叫呆瓜,並不光指蔣純祖;呆瓜,也 指汪卓倫。 蔣純祖底這種溫良、誠懇、謙遜,使沈麗英覺得,對他心裡的那個冷酷而可怕 的東西,他,蔣純祖,是有著某種把握的。但當她稍稍冷靜一點的時候,她便感到, 蔣純祖底這種把握,正是對於那個冷酷而可怕的東西的忠實的皈依——和汪卓倫一 樣,蔣純祖將要做出什麼一件事情來,使大家永遠痛苦。 沈麗英本能地感到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遙遠了。「呆瓜!呆瓜!」沈麗英叫, 但突然心裡驚動,有了嚴肅的、痛苦的情緒。「純祖啊,你要好好地休養,你要結 婚。我們大家都要幫助你。」她在床邊坐下,說。 「當然的。」蔣純祖溫柔地說。「謝謝你們啊!」蔣純祖流淚。笑著看著陸積 玉。 陸積玉咬著嘴唇,癡癡地看著他,搖著頭。她搖頭,好像這是一個偶然的動作, 好像她在思索什麼不相干的東西,但蔣純祖明白地看出來,她搖頭,因為她不能同 意他,蔣純祖底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運。 蔣純祖注意到,陸積玉走到門外便站下,揩眼睛,並且堅決地搖頭。 「我並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們走出去,蔣純祖關上門感激地想。「但是 怎樣呢?是的,『他們結婚以後一直生活得很快樂——』但願如此!」蔣純祖想, 露出了嘲諷的、悲苦的笑容來。 二 到重慶來以後,蔣純祖發覺自己對萬同華已經不忠實了。這或許是一種不正常 的敏感,一種對背叛的畏懼,或許是,華美的聲色,俘擄了他底年輕的理智。 到重慶來以後,他無時不想到萬同華,但這些想念,包含著他覺得是惡劣的東 西,並且包含著無情的分析,不滿和逃遁;這些想念,沒有一次是伴隨著純淨而新 鮮的愛情,或者是親切的依戀,或者是對未來的甜美的預期的。最初他對這覺得很 恐懼,在恐懼裡,他向萬同華寫了極熱情的信,要她堅強、努力、看見「我們時代 底理想」。這些信裡充滿了誓言,並且充滿了熱情的憤怒。在這些信裡,隱隱地透 出了他對萬同華的不滿。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點上對萬同華不滿,但他在重 慶所接觸到的繁華的生活,以及他底華美而迷亂的熱情,使他覺得萬同華是黯淡的、 枯燥的存在。他覺得,在鄉下生活,萬同華已經麻木。他隱隱地覺得萬同華不美、 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覺得萬同華是缺乏一切進步觀念,和「我們時代底熱情」。 在第一個月裡,萬同華來了兩封信,寫得很平淡,說,她們都平安。蔣純祖,以那 麼多熱情的誓言,換來了兩張平淡的便條,痛恨起來,突然地對萬同華冷淡了。 他底熱情並不能替他裝飾出一個動人的萬同華來。他底熱情,和隨後的他底冷 淡的、有些邪惡的信,是殘酷地壓迫了萬同華。 在第三、第四個月裡,他又狂熱起來,向萬同華寫了請求饒恕的長信,在信裡 咒駡重慶底生活,劇場、音樂會,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連地寫了很多封信。但 萬同華從此沒有來信了。 有一封信裡,他誠實而苦惱地說,他已經發覺了自己底對她的不忠實。萬同華 沒有來信,他懷疑這封信產生了惡果,於是寫了長信去辯白。在他說自己不忠實的 時候,他是被自己底忠實感動著的;他隱隱地希望,由於這封信,萬同華從此離去 ——或者追到重慶來。在以後的辯白的信裡,說著自己底忠實,他是被自己底虛偽 激怒了。萬同華仍然沒有來信,痛苦到極端之後,他決心不再虛偽——寧願死,不 願虛偽。但無論怎樣,在重慶底熱鬧的生活裡,在他陰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獨,悲 涼的激情裡,他都不能親切地感到萬同華。他覺得萬同華已經和他隔得很遙遠了。 在最初的一兩個月裡,有了錢,他是奢華地過活著,儼如一個花花公子。他底 作品被發表了出來,他結識了一些朋友,在他們裡面迅速地得到了優越的地位。他 從音樂會到劇場,從飯館到酒店。在音樂會裡,結識了所有的音樂家,並且輕視他 們,他坐在遠遠的後面,顯得灑脫、嚴厲、冷淡。他到劇場裡去,更是為了批評和 攻擊。他相信,到了現在,高韻是再也不能驚動他了。但高韻仍然驚動了他,使他 因他底萬同華而有著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終場便離去。蔣純祖現在是明白,在這個 社會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錢,並且有一點名譽,是怎樣一回事了。他漸漸地有 些迷糊了。他想,他將要起來反抗,但現在不必。某一天,他無端地快樂起來,買 了手巾,內衣、牙刷、牙膏、帽子、雨傘、撲粉、口紅——買了極多的東西回來, 用去了兩千塊錢,使大家極端的吃驚,認為他將要結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他似乎是用這種狂熱來娛樂自己。 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現在是有錢了,他突然非常快樂。他相信,他走進那家百貨店, 純粹只是因為它陳列得很華美。它底光彩奪目的玻璃櫥使他快樂,他覺得店鋪裡面 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進去。看見了內衣,他就指內衣;然後他指口紅、 雨傘。他沉默著,快樂地皺著眉頭付了錢。他確信付錢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著東 西灑脫地走了出來,他覺得別人在他背後驚異而尊敬地看著他。熱情未消失,熱情 更高,他走進第二、第三家。 他熱情地玩弄金錢,因為,在過去數年,金錢使他受苦。他相信別人會把他看 成值得尊敬的傻瓜,他相信別人會認為他是在企圖取悅於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女人。 他願意取悅于某一個女人,她大概是萬同華,——但她是誰並沒有什麼重要的關係, 因為他很快樂。但熱情、光明、華美迅速地消逝,到來了冰冷的痛苦。 他體會到,在他狂熱地買東西的時候,他的確是愛著萬同華的。在那種熱狂裡, 買雨傘的時候,他想;「看吧,我要保護你底小小的腦袋!」對著口紅他想:「心 愛的啊,你底敏銳的嘴唇決不需要這個,但是這將使你快樂!」「好,親愛的,我 們去看另一家!」他說,走了出來,走進另一家。 到來了痛苦。痛苦是,他覺得,他底這種熱望,污蔑了聖潔的愛情;他所感到 的,是他所創造的某一個華麗的女子,她稱她為萬同華。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實的 萬同華。真實的萬同華冷淡,並且反抗他底這種罪惡的熱望。 他不能忍受萬同華底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們中間的一切,是太痛苦了,於是 他用虛浮的遊樂把它深深地埋葬起來。漸漸地他習慣了這種狀況,感到愉快,並且 覺得脫離了枯燥的愛情底束縛,他是自由了。他認為責任會在萬同華,因為她用冷 淡回答了他底盟誓,用沉默回答了他底熱情。傾心於熱情的世界,在壯快的發作裡, 他在四月初寫了一封信給萬同華,說,假如她不願意有所束縛的話,她從此便完全 自由。在短促的興奮裡,他覺得他能夠承擔這句話,但萬同華沒有回答,長久的疾 病,難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重起來。他變得冷靜,先前的 那熱情的華美的、混亂的一切消逝了。 那熱情的,華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虛榮,那些聲音和顏色變成可憎的了。他底 那些新結識的朋友們,變成可憎的了。他明白,僅僅為了驕傲的熱情,他才結識他 們;僅僅為了他們崇拜他,——到城裡來,他是獲得了小小的聲名——他才愛好他 們。他們都是善良的人,有的寫詩,有的學音樂,有的指望劇壇上的出路;在他們 中間,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優越的地位,這使他醉心。這些年青人,是給自己們造 成了一個陶醉的世界。蔣純祖,和醉心同時,冷冷地注意到,他們是信仰著公式的 觀念,毫不知道他們所生活的複雜而痛苦的時代的。這些公式的觀念,蔣純祖是早 就超越了,石橋場底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進了這個時代底冷靜的深處;但對於這 個冷靜的深處,他底這些朋友們是毫無興味。他們交遊廣闊,確信自己已經跳出了 小的圈子;他們顯得活潑而樂觀;他們緊緊地依戀著城市,認為它是時代底中心。 從深處來,蔣純祖厭惡他們底樂觀,他認為他們淺薄而無知。蔣純祖跟他們說了鄉 下底情形,但他們一點都不能在裡面感覺到什麼;他們表示,他們願意到一個離城 很近的鄉下去住一住,在那裡寫詩,並且觀察農民。蔣純祖對這個守著優越的沉默。 他們所尊敬的,蔣純祖一點都不尊敬。在他們裡面,是充滿著年青人底快樂的 空氣:他們談論戀愛、女人、互相開玩笑,高聲叫囂。他們評判女人底肉體美麗和 靈魂底美麗:「她有一個美麗的靈魂」或者「她底身材很有詩意」。對這個,蔣純 祖守著謙遜的,或者是絕頂高傲的沉默。 蔣純祖輕視他們底痛苦,認為他們底靈魂淺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虛榮」之後, 蔣純祖他總覺得孤獨和淒涼,決心和他們分手。他漸漸地對他們中間的某幾個有了 妒嫉的、仇恨的情緒,以致於到了後來,使他和他們留在一起的,只是這種仇恨的 情緒。他們中間的有一個,在任何婦女面前都得寵;另一個,老成地對待著蔣純祖, 總使蔣純祖覺得自己幼稚;第三個,崇拜著一些天才,這些天才,蔣純祖認為是混 蛋。——他們底漂亮的、交遊廣闊的生活姿態,帶著一種確信的,樂觀的神氣,總 使蔣純祖覺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這種時候,優越的才能、甚至於驕傲的靈魂, 都不能幫助他從幼稚逃脫,於是他就被激怒了。 在一切熱情的題目上,蔣純祖都要擾亂;他是用他底整個的存在去搏擊。但在 這些題目上他底朋友們淺薄、安靜、體面,使他覺得自己幼稚,或者在平面上快樂 地吵鬧、飛翔,使他覺得自己不被需要。在最初,他覺得面前的世界是非凡的壯麗, 但後來,疾病使他疲乏而冷靜,他就甘於孤獨了。孫松鶴在四月初來看了他一次, 然後到萬縣去找父親。孫松鶴要蔣純祖一路到萬縣去,因為有辦一個中學的希望, 但蔣純祖回答說,他暫時不想去。這次的會面裡充滿了興奮的談話,蔣純祖謙遜地 談到了他底歉疚,他底新結識的朋友們的以及他對萬同華的苦惱的感情。他們之間 是那樣的生動;他們覺得,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是真正的知己。他們約好了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之後再見面,然後一同下鄉,於是分了手。 孫松鶴離去後,蔣純祖就懷著回到石橋場去的希望了:他覺得,不管怎樣,他 要回去一次。在他最痛苦的時候,趙天知出現了。趙天知說,張春田終於不願進城, 已經在附近的鄉下的一個保國民小學裡安定了下來。他說,胡德芳已經又添了一個 男孩,因為窮苦、和精神上的激勵的緣故,不再賭博了,現在每天替別人洗衣服, 並且到山上去砍柴。這個消息使蔣純祖對胡德芳肅然起敬,並且歉疚,覺得自己有 罪。 關於萬同華姊妹,趙天知說他毫無所知;其實,他是知道一點的,但他不肯說。 他對蔣純祖異常的同情,時常勸他寬慰,但蔣純祖並未覺察。趙天知詳細底敘述了 他們底流浪,使蔣純祖快樂而驚動。蔣純祖和趙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這四天內, 蔣純祖生動而悲傷地懷念著石橋場。和趙天知過著親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 對於他那些新結識的朋友們完全冷淡了。 趙天知穿得很破爛,但神情很興奮。他仍然想鋌而走險。他在城裡的各個微賤 的處所有著複雜的關係,有幾天他想學算命,有幾天他想拉黃包車;有幾天,他想 把自己賣給附近的鄉場上的一個富戶,代替這個富戶底兒子去當壯丁。蔣純祖事後 知道,他果然去嘗試了,因為價錢太低,沒有成功。蔣純祖替趙天知弄了一些錢, 在四月底,他們一路下鄉去看張春田。 張春田是在這個鄉場上的一個保國民小學裡當了校長,也是教師:全部只有他 一個人。保國民小學窮苦不堪,有二十幾個小學生,全部財產只有一間破爛的房子, 十張破桌椅,和一塊脫皮的黑板。張春田夜裡就在課屋裡搭鋪睡覺,伙食,是附在 附近的一個保長底家裡。張春田是孤獨而頹唐,但看見了趙天知和蔣純祖,仍然像 往常一樣的幽默,生動。對這個黑暗的,窮苦的角落,對他中間的幽默和生動,蔣 純祖覺得慚愧。當張春田在課室內和趙天知說話的時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樹上, 望著田野,哭了。這個角落,使他憶起了石橋場,在他心裡喚起了悲涼的情緒。石 橋場底一切是浮顯在他底眼前:在這荒涼而熱辣的一切上面,在漫長難耐的夏日、 奔騰的瀑布,冬季底風暴、爐火、以及微賤的人物,兇惡的事件、小兒女們悲傷的 眼淚上面,純潔的萬同華靜靜地散佈著她底感化力!但他,蔣純祖,在最近幾個月 來的虛榮競逐裡,居然遺忘了它!並且,因為他底罪惡,他將永遠失去它! 「我們都在那浮華的一切裡面浮沉,我們不明白什麼最寶貴!——親愛的克力 啊,我已經累倒了,我底終點不遠;但我要給自己選取一條道路,像我底光榮的前 輩曾經選取的那樣,以達到我底終點!人世底謙遜的、親切的一切,幫助我啊!」 在他底悲傷裡,他特別珍貴張春田底友愛。他看出來,在張春田底心裡,是有 著無可挽救的頹唐。張春田時常恍惚沉思,時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著他:顯 然對他存著某種戒備。他現在是決不會被這種戒備激起高傲來了,他現在是深深地 明白了這種戒備:是怎樣的,正當、必要:他,蔣純祖,是會變得怎樣的卑劣。張 春田底眼光使他戰慄。「我覺得你很懷疑我。你底懷疑,」蔣純祖看著桌面,低聲 說,「是對的。」 張春田沉默很久。然後他向趙天知小聲說,依他看來,某人必定逃不出來了。 「蔣純祖啊!」張春田突然向蔣純祖大聲說,生動地悲傷地笑著。「你怎麼會 想到這個,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體又很壞,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 情使你苦惱啊?……算了吧,走,我們吃豆腐去!」 蔣純祖憂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這種友愛、這種生動的表現之後,張春 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張春田從失神的狀態裡沖了出來,生動地 說話,然後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狀態;每天都如此。蔣純祖敬畏他,同時替他感到 痛苦。 蔣純祖在張春田這裡住了一夜。晚上,他們喝了很多的酒,談到深夜。他們談 到鄉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經回到石橋場來了,每天坐茶館罵人; 最初是試探,後來就是慷慨激昂大罵了。——這蔣純祖覺得是動人的、驚心動魄的 一切,簡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經,使他在夜裡不能睡眠。他是燃燒著,在失眠中,在 昏迷、焦灼、和奇異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聲音、色彩、言語描寫這個壯大而龐雜 的時代,他在曠野裡奔走,他在江流上飛騰,他在寺院裡向和尚們冷笑,他在山嶺 上看見那些蠻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圍幽密而昏熱地響著奇異的音樂,他心裡充滿了 混亂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滾,覺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他 心裡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滿了力量,體會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詩歌、 歡樂,覺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墮進深刻的頹唐,恐怖地經歷到失墮和沉沒—— 他迅速地沉沒,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潰散;他底手折斷了,他底胸膛破裂了。 在深淵裡他沉沉地下墜,他所失去的肢體和血肉變成了飛舞的火花;他下墜好像行 將熄滅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滾、喊著:「親愛的克力啊,前進!」忽然他覺得他 是和萬同華同在一隻汽船上,這只汽船迅速地傾覆,沉沒了。最初,他在欄杆邊發 現了萬同華;她在黑暗中顯露了出來,和石橋場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樣,衣裳敞開、 蒼白、浮腫、醜惡,使他恐怖而厭惡。然後,汽船傾覆,萬同華奔向他。在周圍的 恐怖的騷動中,他們互相訣別了。他們底訣別完結,萬同華髮出美麗的,純潔的光 華來,安靜而勇敢地跳入波濤。他,蔣純祖,跳入波濤,追隨她。她在波濤裡掙扎, 沉沒了;在沉沒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純潔的臉,並且舉起手來,叫:「再見!」— —他,蔣純祖,痛灼地喊了一聲,向江邊的一個懸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滾。他叫:「帶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邊的濃 密的黑暗中,出現了甜蜜的光明。張春田和趙天知站在他底面前,舉著油燈。 他們發現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間,他驚慌地企圖向他們 掩藏這個,好像做錯了事情的小孩;然後,他放棄了這個企圖,躺著不動,誠懇地、 酸涼地看著他們,臉上有安靜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著,怎樣辦呢?」他說,他底聲音溫柔而誠懇。 張春田扶他坐下來,給他喝開水。蔣純祖感到,張春田和趙天知現在是完全地 忘記了自己,為他而憂愁,痛苦。這是生病的人們常常要感到的。 「你們睡去吧。晚上很涼。我現在好了。」蔣純祖說,誠懇地、快樂地笑著。 蔣純祖心裡有謙遜的感激,因此快樂。他竭誠地希望免除朋友們底耽憂。 張春田嚴肅地看著他,突然皺眉,掉過頭去。張春田,因為蔣純祖底這種快樂 的微笑,哭起來了。張春田,從他底友愛的心,本能地感覺到,在這種激烈的氣質 裡,蔣純祖是如何地瀕危了。 張春田什麼話也沒有說,走了開去。 蔣純祖,含著淒涼的溫柔的微笑,垂著頭。他確實覺得他此刻最快樂。 「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應該有美麗的生活。」他小聲唱,然後抬起頭來, 看著趙天知。 「天知啊,你終於不會想去做和尚的吧?」 趙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為什麼,蔣純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緒——在 床邊坐了下來。蔣純祖睡去了。趙天知靠在他底腳邊,不時起來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蔣純祖趁船回到城裡來。趙天知堅持要送他來,但他無論如何不 肯。最初,趙天知似乎對他屈服了,但在汽船離開囤船的那一瞬間,趙天知卻突然 奮力地從囤船跳過了兩尺寬的水面,跳到汽船上來。蔣純祖向張春田舉手告別。他 們都憂愁地笑著。他們都覺得他們從此是很難見面了,但蔣純祖,由於感激和興奮, 很快地便忘記了這個痛苦和淒涼。 在路上,趙天知向蔣純祖說,他應該知道自己底價值,他應該知道朋友們是如 何地愛他,需要他,他應該從速地去醫冶,蔣純祖感激地微笑著,他想,他很明白 自己,並不如趙天知所說的那樣有價值。 使蔣純祖覺得意外,趙天知在突然之間向蔣淑珍說了一切。趙天知恭敬地在蔣 淑珍身邊盤桓著,興奮著,找到了這個機會——蔣純祖被弄得快樂而狼狽。趙天知 陪著蔣純祖到醫院去檢查,然後歸去了。分手的時候,趙天知不停地回顧,這種友 情和盡心,使蔣純祖流下了感激的悲悔的眼淚,蔣純祖檢查過一次,打了一些針, 吃了很多補品。但他對這個懷著強烈的厭惡;赤裸裸地呈在醫生底眼前,讓他看出 自己的缺陷,並猜出這缺陷底情熱的根源來,裁判自己底生命,對於驕傲的蔣純祖, 是一種絕對的污蔑。蔣純祖,厭惡這種病痛,更厭惡那些用權威的眼光審查別人底 生命的醫生們:對於這些生命的高貴的情熱和夢想,蔣純祖相信,這些庸碌的醫生 們,是毫無所知的。因此,蔣純祖對醫生們很不尊敬。他懼怕,並且厭惡他們,從 他們逃到他底精神的王國裡來。這一次的檢查底結果,使蔣純祖完全頹唐了。醫生 說,左肺已經腐爛一半,必須有好的營養,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須有平和的心境, 才能有希望好轉。必須平安地度過了今年,才能有較多的希望。於是,蔣純祖冷靜、 頹唐下來,面對著死亡了。 但即刻就來了可怕的熱情,他覺得,他必須和死亡遊戲,戰勝它。於是他和死 亡交談,向它盟誓,唱歌。於是他,用他自己底話說,和死亡開始了殘酷的遊戲。 這個遊戲的確是非常的殘酷,並且充滿了奇異的哀痛和歡樂。整整半個月,蔣純祖 整天關在房裡,寫作著。他覺得,在他從人間離去的時候,他必須留下一個光榮的 遺跡;他覺得,他必須驚動他底後代,使他們感激而歡樂;他覺得,在將來的幸福 的王國裡,必須豎立著他底輝煌的紀念碑;他覺得,他必須趕緊地生活,在一天之 內過完一百年。在這種熱烈而又冷靜的狀態裡,逼近了真實的生命,並且逼近了真 正的光榮,蔣純祖就忘記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對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時代,懷 著謙遜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過的那些當代的英雄們,他所咒駡過的那些場面, 那些活動,因為他即將和它們告別的緣故,就在他底面前光輝地升了起來,教誨, 並且感化著他了。他所愛戀、所追求,以致於在裡面迷惑錯亂的中國生活,遠方的 戰鬥,蠢動的人民,現在是光輝而親愛的向著他,在他底心裡低語、啼哭、歡樂、 喊叫了。他是親切地感到萬同華了,他對她的愛情,有如新生的嬰兒:一切惡劣的、 自私的情熱都暫時地離去,他感到了她,她底生命,她底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 分離,並且不再急於見到她。……伴著這一切,他敢於正直地凝視那個終點了。為 了正直地凝視這個終點,他覺得,在短促的時日裡——他不能確定它究竟還有多少 ——他必須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忠實於這個時代的戰鬥,並且戰勝自己, 這個自己包含著一切惡劣的激情,包含著自私、傲慢、愚昧、最壞的怯懦。他呼喚 一切親愛的力量來幫助他。於是,他被愛,並且愛著。但這不是對女子的愛情和對 榮譽的關懷。他是被整個的人類所愛。他是用親切而愉快的聲音呼喚著未來的人類, 因為他自己曾經被呼喚,並且沒有辜負。到了這裡,那個終點,他先前所思索,所 畏懼的那個黑暗的空無,便被歡樂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覺得他必須忍受一件純粹屬 於他個人底痛苦,而在這種愛情裡面,這種個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 他勤勉地寫信給他底朋友們,安慰他們,並且等著他們的來信。他很怕他會等 不到他們底來信便離去。他並不覺得孤獨,並且毫不恐懼。有時候他在院落裡曬太 陽:院落裡充滿香氣,槐花在微風裡沿著堵牆頭落,使他憂鬱底感到,在不可思議 的將來,會有歡樂的人們在這裡生活著,接受了他底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蔣純祖, 也曾在他底生活裡。有時候,他扶著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國人底住宅旁去,癡癡地站 在樹木底濃蔭裡,聽著裡面的活潑的笑聲,或甜美的、熱情的鋼琴聲,這使他,一 個音樂家,感到僵硬和荒涼,他多麼渴望不顧一切地走進去,推開那些胡鬧的美國 人,坐在鋼琴底面前。有時,他艱難地走到江邊的岩石上去,望著對岸的密集的房 屋,煙霧、熱鬧的人群,望著奔騰的長江,群集的船隻,以及在船隻上飛揚著的破 爛的旗幟。船隻底繁密的來往,因江流聲而顯得遙遠的城市底囂鬧,使他感到熱烈 的印象,有時他突然覺得人類是在發瘋,但在他理解了每一個人,並且愛他們的時 候,他為這一切而覺得喜悅。五月的輝煌的陽光,在江流、船隻、城市、山峰上面 奪目地閃耀著。天氣是那樣的輝煌,視野是那樣的熱鬧、廣闊,以致于蔣純祖看見 馬匹便想跳上去向曠野奔馳。 但他心裡一直有著一個冷靜的、荒涼的東西。未滿足的青春,未滿足的他相信 是神聖的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裡面的各樣的侮辱,各樣的迫害——他明白, 他不久便不再能和它們鬥爭了——造成了他心裡的這種荒涼。他隱隱地覺得這個社 會殺害了他,雖然蔣純祖驕傲的心不願意承認這個。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 是怎樣的低沉、黑暗,以及為什麼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時日,是 隱藏在不可思議的未來:他用他底心達到了這個未來,但他底永不安寧的、青春的 軀體,卻將在黑暗和荒涼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道,在不久之後埋葬他的,究竟 是誰;假如他底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將在這種陰暗的、低沉的、封建的、迫害的空 氣裡死去,他將不能忍受,雖然他已經正直地面對著死亡。 他強烈地擁抱了這個時代底痛苦、歡樂、光明、他更強烈地擁抱了這個國家底 荒涼。在一些深夜裡,他掙扎著坐在桌前,直到發燒、昏迷。他猛然抬起頭來,看 見死亡站在他底面前。他恐懼而驕傲地笑著,站了起來,於是它,死亡,消失了。 他那樣強烈,那樣歡樂地笑著,舉起了「我們時代底熱情」,希望它,死亡,再來。 但有一次,正當他這樣的「遊戲」,或者「發瘋」的時候,他聽見了隔院人家底寂 寞的胡琴聲,垂下手來,歡樂變成了荒涼,他哭了。他覺得,他能夠戰勝一切,但 不能夠戰勝這個國家底僵硬和荒涼。 這個時代,以及那無數的勇敢的人民,他們底鬥爭,流血、死亡、和他,蔣純 祖,同在——這是一種難於描寫的、切實的感覺。誰懂得這種感覺,誰便懂得這個 時代。帶著這種感覺蔣純祖站起來,和死亡遊戲,挑戰。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戶開著,一切都寂靜著。蔣純祖伏在桌上,望著蔣淑 華底照片,低聲唱著歌——唱著「聖母頌」。他發燒,昏迷,唱著「Ave&Ma ria——」。他猛然抬頭,看見了「死亡」。他剛剛低頭,「死亡」便消逝了。 他恐懼而驕傲地笑著,凝視著窗外:對面的山坡上,美國人底住宅有明亮的燈火。 他心裡突然有純淨的歡樂,完全沒有恐怖,這種歡樂,溫柔、親切、澄淨。這 種歡樂簡單而奇異。差不多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現一次。 「Ave&Maria……我底聖母啊!」蔣純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他咳 嗽著,扶著頭,笑著。「你,那個叫做死亡的東西。再出現一次吧,我的確願意結 識你!」他說,叉著腰,驕傲而快樂地笑著,好像在和誰辯論。隨後他輕蔑地搖頭, 走回桌前。「我們底親愛的克力啊,我們底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朋友,我們底心愛的 人啊!」——「是的,我們在這裡!」蔣純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們在啊! 要是我被謀害,你們就,復仇,並且——前進!」他說。「但是,無論怎樣,年青 的生命,——你們中間,誰願意以歡樂的前進回答我底沉痛和淒涼?」他說,溫柔 地笑著。並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誰握手。 但他底美麗的幻想被打斷了。從窗外傳來了淒涼的胡琴聲,這種聲音,向蔣純 祖顯示了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封鎖著這個國度,對他,蔣純祖,冷淡而嫉視;這 種生活為多數人所疲乏地經營著,形成了一個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底親愛的兄 弟們終生地在裡面浮沉;這種生活為僵硬的機構所維繫著,形成了無數的暗礁和陷 阱,使他,和他底親愛的兄弟們跌躓,流血,暴屍曠野。這種生活隔絕了他和他底 親愛的兄弟們,使他們不能夠向他伸出手來。 他垂下了他底手。他聽著胡琴聲,他聽著,他覺得是一個孤獨的瞎子在黑暗中 飄了過去。這個瞎子被人遺棄,不知道方向,嫉恨人世,唱著悲歌。一瞬間他恐怖 地顫慄著,然後他突然啜泣了。 「克力,克力,我們是怎樣的天真啊!」他哭著說:「我們底幻想,它是多麼, 多麼愚蠢啊!克力,我們底朋友,他們已經被殺害,被幽禁、被流放、被隔離!我 們盲目像瞎子,我底心愛的啊!」 他憤怒地猛力關上窗戶,倒在床上。 他底年青的精神向別人掩藏了他底嚴重的病情。有時他故意地顯得毫不介意, 因為他懼怕別人底掛慮和嫌惡。他尤其懼怕姐姐底愛心和眼淚——從姐姐底愛心, 眼淚裡,他只能得到歉疚和恐懼。直到他睡倒了,完全無力起來的時候,他才真的 覺得可怕。但在病床上,他仍然過著幻想的、豐富的生活。好像小孩,前一個鐘點 活潑地蹦跳,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在發燒,隨後,被父母逗著睡倒了,但聽著同伴們 底歡笑聲,仍然想起來,在病床上仍然幻想著遊戲。 睡倒了,蔣純祖就重新思念著萬同華。這個思念是充滿著痛苦。他覺得他什麼 都沒有做成,他覺得他辜負了這個世界,辜負了萬同華。他渴望孫松鶴來臨,然後 他們一路下鄉去。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孫松鶴一路下鄉去。但孫松鶴因事耽擱, 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來。 蔣純祖覺得現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萬同華: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孫松鶴在六月中旬來信說,因為父親底關係,中學已經辦成功了,他希望他, 蔣純祖下半年一定去教書。孫松鶴說,他又有變更,要到六月底或七月初才能上來。 他說他底父親兩個月前已經到重慶來會到了萬家底大哥,婚事已無問題。他曖昧地 提到萬同華,他說萬同菁來信講,萬同華最近在生病。蔣純祖突然有嚴重的懷疑, 嚴重的渴望,嚴重的責任感,嚴重的痛苦。他永遠沒有安定,他現在又猛烈他燃燒 了起來。他已經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情形異常可慮,但現在他決定即刻就單獨下鄉。 他覺得,他能夠失去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底生命,不能失去萬同華。情形很 急迫了。接到孫松鶴底來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給姐姐留下了一個條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孫松鶴底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 尚未想到要單獨下鄉的時候,蔣淑珍接到了蔣秀菊從昆明發來的電報:蔣秀菊,王 倫,帶著他們底孩子,已經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飛機來重慶。接著蔣秀菊來了航空 信。「你們一定要來飛機場接我們。我要看見哥哥,弟弟,都來了,而且都很健康, 而且快樂地歡迎我,我要第一眼便看見我們的高貴的、快樂的家庭,我才會最快樂, 最快樂。我帶了很多東西來送你們。和你們接吻,祝福。」蔣秀菊在信裡說。她和 他們接吻,祝福,使蔣淑珍吃驚而耽憂。蔣秀菊大概還記著蔣少祖在她訂婚的時候 所給她的苦惱,所以她一定要蔣少祖來接她。她大概覺得,在這幾年的別離裡,她 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嚴,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絲毫都不放鬆蔣少祖。 蔣淑珍很快樂,但有些耽憂。她耽憂妹妹會穿著連胸部都露出來的衣服到來, 她耽憂妹妹已經變成洋鬼子了。她給蔣淑媛和蔣少祖寫了快信,她熱鬧地準備了起 來。但蔣淑媛和蔣少祖都沒有來。蔣淑媛因為身體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裡去。 蔣少祖則根本沒有回信。 蔣純祖也沒有到飛機場去。蔣純祖覺得蔣秀菊底信是過於天真——但現在這一 切都與他無關,他非常冷靜,雖然心底偶爾也因姐姐底到來而有溫柔的感情。蔣秀 菊到來的那一天,他恰好接到了孫松鶴底長信。上午他還相當的有興致,下午,接 到了信,他就逃上樓去了。 到飛機場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鐘芬也去了,並且緊張地裝扮了起來。蔣 秀菊底到來,使傅鐘芬緊張了好幾天。她異常妒嫉蔣秀菊,她覺得,蔣秀菊,所以 會這樣幸福,並不是因為聰明美麗,而是因為選到了一個良好的丈夫。她從母親房 裡取出了蔣秀菊底照片來,偷偷地對著鏡子拿它和自己比較,證明了這個。她感傷、 悲苦、妒嫉,憐惜自己。但正是因為這個,她更崇拜蔣秀菊,並且對蔣秀菊懷著溫 柔的感情,她準備了很多話預備向蔣秀菊說,她預備向她敘述她底悲苦的命運,不 幸的婚姻。她準備,假如說不清楚,就寫一封長信給她。在蔣秀菊到來的前一天, 她寫成了這封長信。但她沒有提到蔣純祖。在感傷的熱情中,她簡直忘記了這個— —她底最初的愛情和接吻——因為,這個,對於她,是太美麗也太痛苦了。在她熱 情地寫信的時候,她想到了童年時代的歡樂,和近三年來的悲苦,並且用巴金底小 說底口吻寫下來了,但始終沒有想到這個。在她感傷地回顧的時候,她底生命在某 一個時期有著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來有什麼東西可以填補這一段甜美的空白, 因為樓上的那個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蔣純祖不可能填補這一段空白。 信寫好了,悲傷的熱情滿足了,在安靜裡,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漢關底鐘聲,武 漢底合唱隊,她和那個人底熱情的接吻、哭泣。她咬著牙齒搖頭。她嚴肅地覺得這 個是無論如何不能夠向任何人提起的,因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識到,她覺得它不 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為它是可羞的,而是因為它是神聖的感傷的熱情遮蓋了這 個莊嚴的回憶,它從此在她心裡深深地埋葬了。 蔣純祖注意到了傅鐘芬底熱情,這種熱情,他不確實知道它是什麼,使他痛苦。 傅鐘芬穿了最好的衣服,並且卷起頭髮,打起口紅來去迎接幸福的蔣秀菊。早上九 點鐘的時候,蔣純祖睡在房間裡,聽見了飛機底吼聲。十點鐘的樣子,蔣秀菊夫婦 歸來了,樓下的房間見傳來了生動的笑聲。 蔣純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聲音和幼小的汪靜說故事。小孩們都去了, 只有汪靜留在家裡:蔣純祖給了他一些餅乾。他站在床前,帶著一種審美的表情咬 著餅乾底邊緣,嚴肅地聽著蔣純祖。蔣純祖告訴他說,有一隻免子,遇著了一匹狗。 這匹狗一共有五顆牙齒……說到這裡,蔣純祖突然地頹唐了起來,癡癡地望著屋頂。 蔣純祖痛苦地喘息著,使幼小的汪靜恐怖。 「五顆牙齒怎樣呢,舅舅!……舅舅,你吃餅乾!」幼小的汪靜說,帶著那種 豐富的表情。顯然他已經不再注意五顆牙齒,顯然他本能地企圖打破恐怖,並且安 慰蔣純祖。他認為餅乾可以安慰蔣純祖。 這時蔣秀菊奔上樓來了,推開門,光采奪目地站在蔣純祖底面前。 「啊,姐姐!」蔣純祖坐了起來,喊;立刻垂下頭,哭了。 他決未想到他會在這個姐姐面前啼哭,但這個姐姐底熱情的出現告訴他說,在 這四年內,他是失去了什麼了。「弟弟,可憐!」蔣秀菊說,哭起來,並且走到蔣 淑華底照片面前。 幼小的汪靜壓抑地啜泣著,偷偷地走到門邊。但蔣秀菊,以一種發瘋般的熱情, 把他抱了起來。 「看媽媽!認識媽媽嗎?」蔣秀菊哽咽著,說。「姐姐!」蔣純祖嚴厲地說。 「弟弟啊,原諒我太不安靜,因為這麼多年……」蔣秀菊坐了下來,說,但幼 小的汪靜仍然嚴肅地、懷疑而敬畏地看著照片。「哦,達利呀,進來!」蔣秀菊說, 放下汪靜,抱進她底美麗的女孩來。 女孩活潑而伶俐,穿著鮮豔的紅衣。女孩完全不會說中國話。但懂得母親底手 勢。女孩脫開母親,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說。笑著。 「達利啊,這是中國,這是我們底家,這是我們底祖國,達利啊!」蔣秀菊說, 流出了快樂的眼淚。 蔣純祖驚異地聽著她。 這時候蔣淑珍、王倫、傅鐘芬走了進來。王倫尊敬而快樂地問候蔣純祖,說, 從此是回到祖國來了。看見了這種風度,聽見了這個,蔣純祖便明白,蔣秀菊,是 如何地愛著她底丈夫了。傅鐘芬從來沒有進過蔣純祖底房間。她剛剛走進來,便變 得嚴肅,逃避著蔣純祖底銳利的眼光。他們底眼睛互相吸引,接觸了,在他們兩個 人底臉上,都有了嚴肅的、痛苦的表情。傅鐘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為什麼要走出去,並且也不注意,但蔣純祖懂得。 蔣純祖請大家下面去坐,他說他即刻就下樓來。「達利啊,這是我們底家,這 是我們祖國!」蔣純祖說,含著輕蔑的笑容,艱苦地穿著衣服。 「她是哪個?」幼小的汪靜走到床前,懷疑地問,指小女孩。 「她是美國人。」蔣純祖簡單地說。 幼小的汪靜思索著。 「那麼,她……」他敬畏地小聲說,指著照片。「你長大了就知道。」蔣純祖 嚴肅地說。 「小靜啊,這裡不是你底家,這裡不是你底祖國!」蔣純祖低語,扶著欄杆吃 力地走下樓梯。 蔣秀菊,並不如蔣淑珍所擔心的,穿著袒胸的衣裳到來。她是穿著鮮明的、淡 藍色的布長衫,顯得年青而賢良。但大家看出來,在這種賢良裡,她是有了那種為 那些教會的婦女們所有的尊嚴的派頭。她在美國讀了兩年的書,現在回來,她預備 到成都的一個教會女中去執教。一共有三處聘請她,她挑選了教會女中。她希望能 夠重溫她底少女時代。 年青的、謙遜的、整潔的王倫,在外交部得到了一個頗為美好的位置。 沒有看到蔣少祖,王倫有些失望,蔣秀菊,是生氣了。但她毫未表現這個。她 淡淡地向蔣淑珍問了一句,然後就熱烈地向大家說話。從飛機場走出來,她最初挽 著古板的姐姐底手臂,向她說到她底懷念,其次挽著快樂的傅蒲生底手臂,向他說 到旅途底艱難,最後挽著她丈夫的手臂,給他指出重慶底偉大和缺陷來。她沿路不 停地說話,這些話,為她所感動地說出來的,都使她顯得賢明而尊榮。在姐姐憂愁 地提到蔣少祖的時候,她就顯得更賢明,更尊榮。她對傅鐘芬同樣的熱誠,但取著 長輩底關懷的態度,使傅鐘芬感到煩惱。 蔣秀菊現在是深思熟慮地說話,即使在快樂裡也不忘記自己底母親的、妻子的、 和公民的——社會的——地位,表現得溫和而莊嚴。此外,她是有了一點點實在的 憂鬱,一點點實在的冷淡、煩惱;再不是從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憂鬱和煩惱,她理 智地控制著自己。從前她總是向姐姐訴苦、求助,現在,這個偶像不存在了,她對 姐姐懷著憐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訴苦,求助。 她向大家說,無論別人怎樣說,她總是確定不移地喜愛中國,喜愛它底人情, 風習,藝術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動地說這個,表現了尊榮。傅鐘芬癡迷地笑著看著 她,找出了她底缺點來了——傅鐘芬覺得,她有些虛偽,而且無知,她底頭髮燙得 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鐘芬緊張地聽著她底話,突然熱情地批評說,她覺得,中 國,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蔣秀菊溫和地笑著向她點頭。傅鐘芬說,王桂英 出風頭的明星,在重慶;前幾天在什麼一個地方唱歌替傷兵募捐。傅鐘芬帶著喜悅 的、熱切的表情看著她。 「啊,她嗎?」蔣秀菊輕視地說,淡淡地笑了一笑。隨後她莊嚴地皺起眉頭來: 顯然她又想到了蔣少祖。「大姐,我們這些人,」蔣秀菊驕傲地笑著說,「對別人 只是盡心!我們這些人有一個壞脾氣,一點都不能虛偽——吃不住別人擺架子的。」 她親熱地說。大家明白,她是在說蔣少祖。 蔣淑珍告訴她說,蔣秀芳,那個可憐的阿芳,逃出來了。現在在王定和底廠裡 做工。 蔣秀菊沉默著,想到蘇州底詩情和苦難,對蔣少祖和王定和底行為感到悲涼, 眼裡有眼淚。 「大姐——一個人怎麼能夠這樣沒有良心啊!」她親熱地、驕傲地說。「居然 讓她做工——我們蔣家啊!我知道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腸是多麼 狠毒!我一定要,」她含著眼淚說。「我一定要帶阿芳到成都去念書——但是我要 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錢來!」她憤恨地說。 「鐘芬,你常常過江去玩嗎?——你們都要陪我們玩一玩!」她愉快地說,改 變了話題。 「我們希望知道重慶各方面的情形,這是很必要的。」王倫謙遜地向衰弱的蔣 純祖說。「達利,過來……你也要認識認識戰時首都,懂嗎?ABC!」王倫快樂 地說,用手指敲女孩底手心。對著女孩,王倫是那樣的快樂、靈活、自然。在大家 的笑聲裡,王倫揚起了眉毛,皺著嘴唇,幸福地、無聲地笑著,並且用力地搓手。 他懂得,並且滿意他自己底善良、幸福,他享受別人底祝福和讚美是這樣的自然, 因為他覺得別人是不得不祝福,並且讚美他的。 下午,蔣純祖又下樓來坐了一會,雖然大家都反對這個。他勉強地坐在那裡, 含著愁苦的笑容,冷靜地看著別人底幸福。他覺得這一切已經與他無關。他覺得, 除了萬同華,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使他歡喜,也不能傷害他。黃昏以前,他接到了 孫松鶴底來信,離開了房間。 但他無力上樓。他在樓梯上坐了下來,靠在欄杆上,抓著信,以火熱的眼睛望 著前面,想著萬同華。他想到了他底一切,但這一切都不能離開萬同華。忽然他聽 見樓梯下面的小房間裡有說話的聲音。他從壁縫裡看了進去,看見了王倫和蔣秀菊。 王倫抱吻蔣秀菊,然後快樂地搖頭,跑了出去。蔣秀菊喜悅地、幸福地笑著, 在房裡走動。隨後她在桌邊坐下,皺著眉頭,展開了一封信:在白紙上用鋼筆寫著 密密的字。 這是傅鐘芬底信。不管現實的一切是怎樣地和她底浪漫的熱望起著衝突,她仍 然交出了這封信——交出了她底心。讀著這封信,蔣秀菊有了眼淚。這封信使她難 受,因為她底長輩的愛心的緣故——她現在是本能地站在這個立場上——她就更難 受。 她決未想到,在她底幸福旁邊,會有這樣的悲苦存在;但她底長輩的立場使她 不大願意比較這個,雖然她底心比較了這個。她寧願相信:她決未想到,在回來以 後,她會在她們蔣家得到這樣的一種熱情和崇拜。她覺得幸福。但同時她歉疚,並 且為傅鐘芬而悲苦。雖然她底地位使她不願承認傅鐘芬是和她一樣地在戀愛,但她 底心已經承認了這個。雖然她不願相信,但她底心已經使她和傅鐘芬站在同等的地 位上了:在這人間,幸福和悲苦不可分離。 傅鐘芬推門走了進來。蔣秀菊把信壓在膝上,嚴肅地看著她。傅鐘芬,像人們 在這種場合裡常有的情形一樣,因自尊心而顯得冷淡。她假裝她是為了找東西而進 來的。她不看蔣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邊,打開抽屜。 蔣純祖,因為白天裡的一些從傅鐘芬得來的苦悶的印象的緣故,本能地緊張了 起來,看著傅鐘芬。 「鐘芬,你底信我看了。」蔣秀菊嚴肅地、溫和地說。傅鐘芬茫然地看著她。 「我沒有想到……怎麼辦呢?你願意離婚嗎?」傅鐘芬不答,茫然地看著她。 「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蔣秀菊說,被自己底謙卑感動,有了眼淚;「你 願意跟我一路到成都去嗎?」傅鐘芬痛苦地、迷茫地低著頭。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覺得生活沒有趣味……我感激你……我願意跟你到成 都去,你幫助我,我也願意離婚……」她哭,蒙住臉,熱情地說。 蔣秀菊站了起來,溫柔地扶住了她底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鐘芬,好鐘芬,不哭!」 傅鐘芬抬起了她底熱烈的、悲苦的、美麗的臉來,並且,靠在蔣秀菊底肩上。 蔣純祖痛苦地站了起來。他疲弱,扶住了欄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漢口,江漢關 底宏亮的鐘聲,他們底歌唱,他們底年青而新鮮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沒有想到這 個了。他重新地聽見了江漢關底鐘聲,想起了黃杏清,並且瞥見了在五月的美麗的 夜裡,寬闊的長江裡的悲涼的燈影和波濤。「我們時代底英雄的號召!」他說,站 在樓梯上。「我有錯,但我始終沒有辜負這個號召!並且我並沒有在生活裡沉沒— —好!」他說,好像聽見了全世界的鼓掌聲,他流淚。他奮力地走上樓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內,說。「我決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 石橋場!」他說。 第二天黎明時,他就跑掉了。他自己也懷疑,在這樣嚴重的衰弱裡,他究竟是 憑著什麼力量走動起來的:他走動起來,而且飛奔了。他底這個行動,是怎樣地破 壞了姐姐們底快樂並且從此是留給了她們以怎樣的痛苦,這個,他是一點都不希望 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