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九章 一九三四年初,蔣少祖所生活的中國,也就是蔣淑珍們所生活的中國,這片土 地,這個政治,和這中間的廣漠的人民,是處在更緊迫的厄難裡面。厄難,水深火 熱,以及其他類似字眼,是已經無法表達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國底生活 底意義,因為,從賣鴉片和不許賣鴉片的那個精神的戰爭開始,中國人便面對了現 代的劫難:他們已經艱難地鬥爭了一百年。 在這一百年內,生活展開了現代底圖景,但這個現代底圖景是在廢墟上拚湊起 來的。在人底生活裡,這也一樣。在這個生活裡所發生的複雜的鬥爭和潮流,從而 人民底,生活底出路,是明瞭易解的。但當代的英雄們卻常常迷惑。因而,到後來, 由於他們各自底生活,有些人走上了偏激的,滅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裡陶醉, 而承當一個世紀的人民底憎惡。那些苟安生活,樸素生活,豬狗般生活的人民,是 永遠正確,不會迷惑的。但歷史的個人,那些英雄們,卻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們多少是無辜的,好像人類底祖先在他們自身底情欲裡犯錯是無 辜的,但最近十年,英雄們已經成長,自己覺得是操著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 在最近十年中,他們是經受著嚴酷的試驗……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青 的溥儀,組織了滿洲帝國,登基稱帝。同時日本進逼冀東,進兵察東。……這些, 都存入檔案,並記在大事年表裡面。南京市民們,是生活在麻將牌,胡蝶女士,通 奸,情殺,分家,上吊,跳井裡面,生活在他們自己底煩惱中。 生活是煩惱的,空虛的,然而實在的,南京底生活有著繁複的花樣,每一個人 都膠著在他自己底花樣裡,大部分人操著祖傳的生業。高利貸,土地糾紛,機房, 官場底小小的角逐,以及特別活躍的律師事務所,時局底變動不為人們所關心。 金素痕起訴,蔣家和金家底官司開始,它是在最熱鬧的場面裡開始……金家和 另一位名律師家底婚姻訴訟是已經發展到驚心動魄的程度了。先是在報紙上登大幅 廣告互相抨擊,漫駡。雙方罵到了祖先。「余豈好辯,餘不得已也!」金小川在報 上說。隨後,金小川發動了他底在南京社會裡,根深蒂固的勢力,沖進了對方底家 宅,毀壞了能夠毀壞的,並俘虜了對方底最小的兒子。當天晚上,警察來到金小川 家,金小川挺身走進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來,釋放了擄來的小孩,同時在報上登 了廣告,駁斥並且鄭重聲明。 對方則在法院裡採取報復,使金小川損失了金錢。 開庭時,是空前的熱鬧。這些都在晚報及日報底社會新聞版裡傳播了出去。所 以當金素痕底氣魄雄大的訴訟提出來時,南京底人們對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驚 異。 在這個社會裡,人們對於金錢和權勢底對法律的操縱是非常的理解:社會底興 味便在這裡。晚報上說:金素痕是法律學士,丈夫瘋了,死去的蔣捷三留下了一百 萬以上的財產,蔣家底一百萬以上的財產和金家底頑強的權勢,以及有著瘋子丈夫 的金素痕;這便是興味底所在。 這個熱鬧的場面威脅了蔣家。金家底空前的戰鬥紀錄威脅了蔣家。蔣家底人們, 連精明的王定和在內,在這個戰爭裡,雖然洞悉一切利害,卻相信正義;因為只有 在正義上面,他們底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們失敗在第一擊裡,成了被告。 蔣家底人們好容易才戰勝了懷疑底深沉的痛苦。他們收集了金家底戰鬥紀錄。 這個戰鬥紀錄於他們是可怕的,他們,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麼能夠也幹這些卑 劣的事呢?他們開始和金家底仇敵——名律師鄭成來往。 他們,在那種尊敬的,希望的情緒裡歡迎了他們底同盟者。 春天,煩悶的,晴朗的天氣,在王定和家裡,有燕子在梁上築巢——這種天氣 他們永遠記得。當王定和引鄭成進房時,蔣家底人們是坐在靜寂中。 完全和蔣家底人們底悲觀的想像相反,高大的鄭成以充滿著精力的爽快的態度 走進房來,面孔打皺而發紅,眼睛笑著,流露出愉快和滿足。他坐下來,支起腿, 無拘束地盼顧著,發出了響亮的聲音——響亮得可驚。 這位律師,從他底樂觀的,愉快的,豪宕的態度,從他底響亮的聲音看來,顯 然是雄辯的天才。人們從他身上看不出憂愁和苦難。 但他臉上有深的,活潑的皺紋。像一切從事社會活動的人們一樣,這種深的, 活潑的皺紋顯示了愁苦和運思。這些人們,在他們自己底家裡,或許會悲戚,灰心, 陰沉和憤怒,但他們,由於這個社會的理性的幹練,或由於對人生戰場的樂觀的, 虛無主義的戀愛,決不把那種姿態帶到他們底戰場上來。僅僅是一些外形——衣著 和步態——底運用,便足以使他們顯得自信,樂觀,有魄力。 對於他底這種態度。蔣家底沉默的婦女們露出驚詫。她們真想安慰他,然後被 安慰的。但他底態度回答說;「這種懦弱的夢想,完全不可能!」 蔣少祖,遇到這樣的對手,有大的激動,但他露出冷靜的,注意的,銳利的態 度和他說話。在全部時間裡,蔣少祖說話極少,在心裡判斷著這個人。 鄭成笑著,豪爽地轉動著身體,輪流地看了每個人——顯然的,這種風度是他 底最大的快樂——說述了金小川底伎倆。 「老實說,南京還沒有到可以隨便殺人放火的地步,否則我早就跑掉了!」他 結束說,做了有力的手勢,笑著。「那麼,金小川那些把戲,你受得了麼?你是吃 過虧的。」蔣淑華帶著顯著的耽憂,說。 「啊,啊!」律師搖頭,又搖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兒。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麼?」蔣淑華像感到了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師用靜肅的, 沉思的眼光凝視著蔣淑華,好像說:「我曉得你們底感情,我完全經歷過!」「那 麼,你們有那種糾纏不清,鍥而不捨的力量麼?」律師突然用一種原氣充沛的高聲 說。他說這句話,帶著享樂的風韻,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蔣少祖低聲說,凝視著他。 「請你告訴我你們底狀況。」律師說。 蔣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著眼睛,注意著蔣少祖。有了沉默。在蔣少 祖和王定和底短促的互相凝視裡,喚醒了財產的,家庭的,社會名譽的仇恨。從王 桂英底不幸後,他們還未在一起過;並且,直到現在,他們還未互相說一句話。 蔣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後開始說話;向鄭成說了他們蔣家底情況。 她說,第一,產業大半在金素痕手裡,其次,老人無遺囑,而蔣蔚祖無法回轉, 最後,金素痕抓到證據,否認蔣少祖底權利。 「什麼呢?」鄭成,帶著律師底精明,問。 「因為少祖小時候過繼給我們大伯,雖然後來我們大伯死了。」 「金素痕有什麼證據?」 「信呀!大伯底房契呀!」王定和輕蔑地說。 在這個對話底全部時間裡,蔣少祖皺著眉頭向著窗外。有燕子在陽光裡飛翔, 他想到燕子,同時臉上有嚴峻的,輕蔑的表情。別人如此談到他,使他憤怒。王定 和說話時,他突然向著王定和。 「我要表示,我並不想要一點點東西……。」他用細尖的聲音說。 王定和看著他。姊妹們震動了。眼淚,沉痛底宣言,出現在蔣淑珍眼裡。 「我到南京來,只是因為這是我,為人子者底義務。」蔣少祖說。 「我們沒有說你呀!」蔣淑媛憤怒地叫。 「鄭先生,我們外面談。」王定和站起來,冷靜地說。 律師站起來,笑著點頭,在這種禮節裡有快樂,彎腰走出去。 「少祖!你怎麼這樣?」蔣淑珍說,淚水流下來。 蔣少祖含著有力的笑容向著窗外,然後站起來,未說什麼,走出去。 「我是在過著我底內部的,孤獨的生活!」他想,挾著手杖走下了臺階。 在春日的,熱鬧的陽光下,車輛不絕地來往,街上有騷擾的,生動的聲音。蔣 少祖閉著眼睛走下臺階,覺得周圍一切都忙碌,內心有溫柔,臉上有了嚴肅的,感 動的表情。這個春日於他是重要的。他以後再不能有這樣的經歷:神秘的,溫柔的 渴求和銳利的,肉體底快感。意外地,偶然地,蔣少祖得到了一種東西。這種東西, 在遇到它的時候,人們認為正是自己所尋求的。當蔣少祖從窗戶裡凝視著的時候, 他以為這不過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氣,但當他走下臺階時,從他底憤怒底消失, 從他底內心底突然的顫抖和歌唱,——他看見,並感覺到了周圍的一切——他覺得 這個上午是神聖的。 於是他看,感覺,記憶周圍的一切,覺得忘記了這一切,是不可補救的損失, 這個自覺帶來了瞬間的光明。在這個光明裡,樹木,燕子,陽光,悠遠的雲,車輛, 男女,塵埃……變成了在他底精神支配下的,他底內心底圖景。他以後再不能如此 感到它們。 「是的,我過著內心的,孤獨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沒有必要去為他 們煩惱,是的,這是那種無靈魂的俗惡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對鄭成下了結 論,結束了這個人所給他的煩惱。 有車輛滾過他身邊,他沒有去辨認是什麼一種車輛,但覺得車上載著鮮麗的陽 光。 他看見活潑的女孩底綠絨帽上有陽光。於是他開始不看一切,而在顫動的情感 裡感到一切,覺得心裡有詩歌;這種進程在他是神秘的,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是 不可告人的。他底心靈在重複著一種努力;企圖掩藏自己底情緒,而滲透外界一切 底情緒。在這種努力有成效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切:城垣,車輛,竹籬,樹木,卻 感到失去它們的恐懼;但在這種努力被疏忽的時候,他就感到內心有詩歌,不看到 一切,卻看到女孩絨帽上的喜悅的陽光。 「是的,是這樣的,我不能失去這一刻鐘!啊,時間,假若你能夠停住!」他 說。 他想到王桂英,想到父親,十分奇怪的,因想到他們而快樂。那種強烈的快感 在他身上發生,這種快感使他簡單而輕鬆地意識到犯罪底誘惑和快樂。 「啊,這種豐富的時間,怎麼能夠再得到!」他盼顧,想攫取什麼。汽車馳過 他身邊,裡面有豔冶的,光耀的顏色。於是到處有豔冶的,光耀的顏色。他恐懼, 然而快樂。 「但是,我底這些,別人都沒有權利知道!」他想。他歎息,下頷顫抖,走了 回來。 在這個意外的,奇異的春天上午,他所經歷的歡樂與神秘,攫取的欲求與擾亂, 和豔冶的,光耀的顏色,女孩絨帽上的陽光,車輛,城牆……結合在一起,深刻地 留在他底生命中。像一切現代人一樣,蔣少祖經歷到這種偶然的,短促的冒險—— 他們叫它做心靈的冒險——由於永恆的煩惱和迷惑,把這個偶然的,短促的冒險當 作全生活底最大的啟示和肯定。 第一次開庭時,蔣少祖到了場。以後他便退出了這個無望的訴訟。 律師是鄭成介紹的(他自己堅決不肯幹)。鄭成並且向蔣家指示了通向法庭內 部的大路。從這些指示,蔣家底人們明白了何以鄭成有這種樂業的活潑的精神,而 不以失敗為失敗。鄭成,在女兒底婚事上,雖然被欺,但在律師底事業上,卻是成 功的。 他是成功的,因為他底這件官司,和另外一些官司,已經花費開來,決不會有 勝負,決不會以勝負結束。而拖延時間,是金小川底致命傷。通到法庭內部的大路, 是敞開著的,因而通到社會的路也輝煌。像在蔣家底人們裡獲得成功一樣,鄭成在 社會上獲得了成功。 他在和金小川吵架的廣告上說,他是和惡魔戰爭。道德的社會相信他是如此。 並且他底樂觀的從業精神給了人們以大的感動。 但蔣家底人們缺乏這種精神,缺乏這種強固的社會聯繫。並且,和金素痕比較, 他們不能算是有錢的。沒有誰肯墊出這一筆費用來。在王定和夫婦和蔣少祖之間起 著鬥爭。 開庭以前,大家設法和蔣蔚祖見了面——沒有從這個神奇的,頹唐的人得到結 果。在開庭的時候,他們是違背了律師底囑咐,違背了法院底精神的。老母親在堂 上哭,叫,罵,把一切都弄混亂了。 法院宣佈調查,並且封閉財產。差不多全部的財產都失蹤了,金素痕證明它是 在王定和和蔣少祖手時。王定和和蔣少祖則證明相反的。於是法院封閉了洪武街, 水西門,及蘇州底老宅。母親被驅出洪武街,遷到蔣淑珍家裡來。第一次開庭後, 在失望中,蔣家內部起了反省、整理,和鬥爭,第一件事是籌錢,因為姨姨和他底 可憐的小孩們逃往鎮江,需要錢,孤獨地蹲在蘇州的馮家貴需要錢,打官司需要錢。 蔣淑媛和蔣少祖談判了一個上午沒有結果。傅蒲生在家裡和蔣淑珍吵架,因為 在幾個女婿中,他所得到的最少。蔣淑華猶豫著,徵求著丈夫底意見,處在痛苦中: 她記得在她結婚時父親運了二十口箱子來的那件事。 蔣少祖,這半個月內,最初住在洪武街老宅,然後搬到陸牧生家。他和陸牧生 有較好的感情。蔣淑媛接他去,他拒絕了。他整天在外面找朋友。 開庭後第二天上午,蔣淑媛來陸牧生家找蔣少祖。她和沈麗英親密地談了來意 (她對沈麗英表現了非常的親密),找蔣少祖上樓。 「麗英,我請你們不要上樓,跟姑媽說。麗英,我們都是可憐的。」她說,動 情地上樓。 陽光照在被小孩們弄得非常淩亂的桌上。後面院子裡傳來機房夥計底淫蕩的歌 聲。 「住在這樣壞的環境裡,多可怕啊!」蔣淑媛,在瞬間的對墮落的恐懼裡,想。 蔣少祖嚴峻地慢步上樓。 蔣少祖,在他內心底生活裡,是憎惡凡庸的塵世的人。他對財產,家庭,親戚, 有過思索。由於憎惡和自愛,他渴望摒絕這一切。但摒絕又是不可能的,他底事業 也需要它們。在這幾天的思索裡,他經歷到大的苦悶,因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 他已得到的財產的。這種苦悶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這種苦悶底支配下,他思 索了人生底本質——近來他常常如此——而脫開了實際的問題:財產。每次的思想 工作都走著這個路程。 他底對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惡王定和夫婦。顯然王定和夫婦想欺騙他。顯然這 個官司是無望的。他,蔣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寶貴的經歷,他,在他底情 熱裡,不受一切道德觀念底束縛。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個春日的上午所給他的啟示。先是溫柔的愛慕。其次是妖 冶的顏色,所給他的啟示。「這一條路,就不是平凡的頭腦所能理解的路。做國民 公敵吧,啊!」他想。「為什麼我有這種苦悶!在他們面前我還不能超脫嗎?所以 應該安靜地對付他們,然後,我回上海。」「他們是不理解一種對財產的新的觀念 的。」上樓時他向自己說。 他站下來同時聽見後院的淫蕩的歌聲,覺得理解這種苦悶的情欲,感到快慰。 並覺得他底這種觀念是新的道路。他以為蔣淑媛毫不妨礙他。 他不理解,正是蔣淑媛在面前,他才對這個歌聲如此想。正是蔣淑媛底被這個 歌聲引起的憂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聽,住在這種地方,小孩子們怎麼 得了!多討厭啊!」蔣淑媛愁悶地,不安地笑著說。 「也不過如此!」蔣少祖低聲說,笑了一笑,坐下來,隨手翻開了小學生底課 本。 「少祖,為什麼你不住到我那裡去?這樣使麗英他們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談 一次。好幾年來,我們沒有好好地談過話。你不要岔嘴……我問你,你底計劃怎樣?」 蔣淑媛,在自己底親切的感情底支配下,笑著,疾速地說,臉發紅。「什麼計劃?」 蔣少祖問,用透明的眼光看著她,課本擱在膝上。 「你自己底打算,跟我們家裡底計劃。我們並不是沒有力氣也並不是沒有人才。 我們家裡指望你了,你怎樣想?」 在這種熱情底攻擊下,蔣少祖皺著眉,閃避地盼顧。 蔣淑媛不安地移動著,抓起課本來翻閱,又放下,在這種沉默下,他們明顯地 感到了彼此的感想。蔣少祖底眉頭向上顫動。 「說,少祖,怎樣?啊!」蔣淑媛問,把課本放在膝上;並且把蔣少祖手裡的 課本奪了過來。 他露出了急迫,臉更紅。有感情底風暴跟在後面。 「我底計劃嗎?那是實行不了的。」蔣少祖消沉地說。「怎樣呢?」 「要先把全權交給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權交給你。」蔣淑媛迅速地說,懼怕這句話,因此不知 自己說什麼。「本來就交給你了。東西都在你手裡。……」她沉默,眼窪裡流著汗 水。 蔣少祖站起來,背著手徘徊。後院繼續有歌聲傳來。「住在這個地方,多不好 啊!」蔣淑媛用不安的聲調說,企圖緩和這個嚴重的瞬間,並企圖給蔣少祖啟示一 種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負我自己底責任。在法律上,我脫離這種關係,金素痕有證據不承認 我底關係,法院當然同意她,況且,你們也承認那種證據。」蔣少祖說。 「啊,少祖,原來為了這個!何必計較呢?」 「不是計較不計較。而是實際問題。」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蔣淑媛說,嘴唇顫動著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 蔣少祖站著向著她,她親切地,愛撫地,急劇地做著手勢要他坐下。 蔣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後,她抓起茶杯來,猛力地壓茶杯。 「可憐爹爹……」她痛苦地說,眼窪裡淌汗更多了。隨後,她表現出那種痛苦 的忍耐,向蔣少祖撫慰地笑著。她壓著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誤會。那天定和後來很懊悔。他後來向我說:『要是少 祖肯出力……』 」她放開茶杯,推著椅子。「你坐下*N乙闋彼儀蟮亟 校薪咳*的,憤怒的表情。 蔣少祖坐下來。 「少祖,你只說一句話,一句!想想從前我們怎樣對待你。」 「我不是忘恩負義的。」蔣少祖冷淡地,快慰地說。「不是這樣講!……可憐 我心口痛!」蔣淑媛揉著胸口,閉上了眼睛。「痛,啊,要死了!」她叫。 她站起來又坐下,淌著汗,並且發白。 「她真的痛嗎?」蔣少祖想。 「少祖,你要可憐蘇州的孤兒寡婦!就是不看死人底面子,也要看活人!看我!」 蔣淑媛向著他,開始覺得有希望。 她底欲望和強烈的激動使她不相信失望是可能的。並且她信仰她從那個歌聲所 啟示的善良。 「怎樣,啊!」 「法院事實上已經判決,我在法律上脫離這種關係。」蔣少祖憤怒地說。 「啊!啊!」蔣淑媛沉默了。「那麼,為人子底心呢?」蔣少祖,沉默著,不 屑說話。 「啊,那麼呢?」蔣淑媛曖昧地問,從弟弟底沉默又看出了希望。 「不必過問別人底心吧。」 「啊,少祖,你太使我難受!」蔣淑媛叫。「那麼,既然你不願意,官司我們 來打,你應該交出東西來才是!」她說,閉上眼睛,好像受不住。 「什麼東西?」蔣少祖閃避地問。 「房子,地皮,鎮江,昆山的!」 「哪個說在我手裡?」 「是在你手裡** 「我不願意和你們爭辯!」 「你,少祖,」蔣淑媛猛力地壓膝蓋,於是書落在地上。她急劇地笑著。「你 看我這樣痛苦!你小時候那樣溫和,你要感覺到別人底心!這麼多年,我們待你不 虧。為了王桂英那點小事,為了一個墮落的女人,就變成這樣麼?生你的媽,你的 弟弟妹妹,都不顧了麼?你成家了,成名了,就不要我們了麼?二十年來一場夢, 好傷心呀?」她叫,做了手勢,又閉上眼睛。 蔣少祖站著,痛苦地笑著,看著她。 「這對驕傲的夫婦今天也會知道痛苦,好極了,王桂英怎樣?」蔣少祖想。 「蔣少祖,不能回心了麼?」蔣淑媛嚴重地問。 「我擔負秀菊和純祖底費用。」蔣少祖說,走到窗邊。蔣淑媛顫抖了。 「你非交出來不可!」她高聲叫,拍桌子。「傷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 站起來,跑下了樓梯。 蔣少祖聽見了她在樓下的叫駡聲和沈麗英底勸慰聲。他聳肩,坐下來翻課本。 但忽然他發現萎縮的,緊張的陸明棟站在門邊。 蔣少祖嚴厲地看著陸明棟。少年畏縮,但站著不動。「下去!」蔣少祖厲聲說。 陸明棟轉身下樓。 「你是什麼東西!」他在樓梯上尖聲罵。 蔣少祖突然顫抖,站起來。這種打擊是他從未料到過的。陸明棟底叫聲使他感 到可怕的屈辱。他徘徊著,流著淚,——他從未想到有在小孩底咒駡下流淚的可能。 他想到剛才的淫蕩的歌聲,迅速地理解了小孩底尖銳的情欲,並發覺了和這緊 密關聯的自己底情欲。這種發現使他經歷到鋒利的痛苦。 「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撫慰著自己。 二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著拖鞋在房裡走動著。他大聲喊叫著,要蔣淑珍到前 房來。他們在下午曾經吵了架。 「出來!有話跟你講,出來!」他咆哮著,晃著拳頭。 他不停地走動,不停地咆哮——做鬼臉,晃拳頭。蔣淑珍陰鬱地走出來,用哭 腫了的眼睛看著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蔣淑珍說,掠著短髮。她坐下來,歎息了一聲。 「我問你,你還跟我生氣不?你說!」 「廢話!」蔣淑珍說。 「我問你!」傅蒲生轉著眼睛看她,又走動起來。「我問你,我在蘇州拿了什 麼?他們說我拿了什麼?笑話,我傅蒲生會偷東西!」 蔣淑珍麻木地看著他。 傅蒲生走動著,發笑,做鬼臉,斷斷續續地咆哮著。「只有你心腸好!只有我 蠢!我們恰好是一對!我問你,早兩年,別人都偷,都騙,都搶——橫豎老頭子, 嚇,為什麼你我做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兒,而老太爺又對我好!現在反落得笑話, 說我偷,問你,除了那金鏈子,還有什麼?」這個傅蒲生,這個財產底失戀者,帶 著那種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哮著。覺得他有絕對的權利,而他底妻子有絕 對的義務,有屈服的,悔過的義務。 他咆哮著,走動著,咆哮著,渴望——那種焦急的渴望——蔣淑珍悔過。 「你還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個樂天家,否則早就死了!你說!」他大 聲說,敞開了衣服,引誘地微笑著——他引誘蔣淑珍懺悔——「而在部裡,別人底 太太都神通廣大,你卻不能幫我活動半分!」 「我沒有那樣不要臉呀!」蔣淑珍憤怒地叫。 「頭腦腐敗!腐敗!老實說,我希望天下大亂!你要是再這樣腐敗,就經不起 淘汰!我要是再這樣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幫助我!」他叉腰站著,噴 出惡濁的酒氣來,同時眼睛溫和地笑著,引誘蔣淑珍懺悔。 「你饒了我好不好!」蔣淑珍說,不看他,向後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過!你要悔過!」他咆哮,並且怪異地笑著。蔣淑珍憤怒地掙脫了。 傅蒲生叉腰,臉上有了嚴肅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 讓她去想想。 ……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來。 「我自己也要悔過。」他想,活潑地彎著手,皺起了左頰。 但忽然他活潑地跳起來。 「鐘芬,這邊來,唱歌給我聽!」他向對面房裡用甜蜜的聲音大聲叫。 回答是憤怒的跺腳聲和焦急的哭叫聲。傅鐘芬正因做不起筆記來而痛苦著,父 親底騷擾使她混亂。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術呀!」她叫,接著是假的哭聲。接著,在一 種強制裡完全寂靜了。 傅蒲生底醉臉因女兒底這種生動的表現而柔和,有了慈愛的,愉快的,嘲諷的 笑容。 「過來,鐘芬,做不起來明天請病假!」他快樂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聲音,好像椅子是被憤怒而快樂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鐘芬活 潑地,輕悄地跑進房。 父親用溺愛的鬼臉歡迎了頑皮的女兒。顯然的,這是這個家庭底最平常的,最 生動的畫面。 星期六晚上,蔣秀菊來看姐姐們。她按著內心底次序跑了三個地方,在九點鐘 的時候回學校。 她先去看蔣淑媛,其次到蔣淑珍家,最後到蔣淑華家。她最後去看蔣淑華,因 為在蔣淑華身邊她能夠得到較多的和平。 蔣秀菊所讀的教會女中,在南京社會裡,是眩耀著一種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 們,由於惶惑和嫉恨異端,是憎恨著把幾百個少女聚在一起的這種宗教的,學術的 企業的。因此這個女中在社會上就處著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們把它看成迷惑的 泉源和溫柔犯罪的處所——他們很多年都不能克服這種愚頑——,另一些人把它看 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則在自身底惶惑裡歌頌它,顯示出愛好自由的高尚的風 貌來。在南京社會裡,幾乎沒有一件事業不籠罩著煙霧的。在這種怪誕的霧障裡, 教會女中底學生,這些富家女兒們,是快樂而可悲。音樂和繪畫不是人格教養底必 需,而是虛榮……她們奢侈、時髦、自由,在這個霧障裡前進——她們底真實的課 業,是在離開學校以後才開始的,或者是學校外面進行著的。 但這個女中也並不像南京社會所想像的那樣可驚歎。這些少女們有各自的煩惱 和憂愁:意志底缺乏,金錢的,家庭的苦惱。在這個上面,她們是處在社會底實際 地位上,雖然南京底人們一見到一個少女進入這個學校,便把她歸入漂遊嬉戲的一 類。南京底人們從這個學校所聽到的,是鋼琴聲——他們覺得可怕——所見到的, 是口紅,皮包,時髦的衣妝……蔣秀菊底進入這個學校,是得力于蔣淑媛底意志, 因為她需要一個榮華的妹妹。蔣秀菊順從這條路,覺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詩, 彈鋼琴,做新的衣妝——和大家一樣,但她還不能把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對這些 順從、嚴肅,但易於倦厭,因為她不可能脫開她底苦惱的家庭。 用那種認真的,鬼鬼祟祟的小聲在草場底角落裡——時常是月夜——和朋友談 論她底苦惱,是她底生活裡面的最大的真實。人們批評她很難進步,很難被環境改 變,但實際上,她底環境並不是鋼琴、唱歌,而是另一種琴,另一種歌:隱秘的、 嚴肅的憂愁和苦惱。這是大半女學生們所彈唱的,但它總是被另一種聲音所淹沒。 她對家庭有一種自覺,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麼。榮華的、優美的、魅 人的外形掩藏著一個怯弱的心。時常這種外形給她一種力量,一種思想和行為,像 她在和王桂英底關係上所表現的,但在家庭裡,她總是樸素的女兒。 父親死後,她底憂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將來怎樣——因為她底將來並不寄託 在學校底風習上——她沉默著,思索著。她時常思索上帝,因為她嚴肅而順從,並 且這裡有一種外形的力量和享受,但在關於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憑藉的只能是 她自己。她自己是:蔣家底樸素的女兒和教會女中華貴的學生。 她底思索底結果是:「在我心裡只有我自己。」這個結果是經過不小的艱辛得 來的,它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她現在才想到,並理解到,在她心裡只有她自己。 這個結論於她頗為可怕,因為她覺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為家庭,為朋友所做的 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輕易的信仰。她發覺她以前的信仰虛偽,發覺在這個可怕的人 間,一切人都是為了自己。 但最後,這個結論使她滿足了。因為這個結論使她明白了一切權利和義務。 她憔悴,沉默,帶著她底堅毅和謹慎,在這個晚上巡禮了她底姐姐們。蔣淑媛 告訴她說,蔣少祖答應承當她以後的生活,她沒有回答。蔣淑珍詢問她底情形,她 沉默著。帶著對她底結論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蔣淑華處來。 蔣淑華懷孕,病著,在桌前剪紙花娛樂著自己。汪卓倫在後面房裡和蔣少祖談 著話。 蔣秀菊安靜地坐下來,聽見了蔣少祖底說話聲,微微地皺了眉。 「明天回去嗎?」蔣淑華問,放開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說。「你看我剪的花,妹妹。」 蔣淑華說,小孩般弩起嘴唇來,用剪刀挑起了紙花。顯然她內心已經獲得了平靜, 在她底精巧的紙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興趣。她希望妹妹欣賞這花;從這個行為, 她向妹妹暗示了對煩惱的問題的她底保證。「你看,這花,啊!圓的要疊起來,這 裡可以拉開來。……明天我要找黃紙頭,蛋黃色的,透明的,你有嗎?」她在燈上 照著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顫動著。她臉上有了特別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歎息 了一聲,笑著沉默,看著妹妹,好像說:「真的,我確實告訴你,美的,善的,幸 福的並未離開我們!」 蔣秀菊嚴肅地,疑問地,看著她。 蔣淑華咳嗽著,喘著氣。 「我擔心生產會發病。」她說,甜蜜地笑著。 「她底快樂是真的嗎?是的,因為她心裡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 蔣秀菊想。 「妹妹,你不做聲,你想什麼?」 「不想什麼。……我煩得很。」 「怎樣煩呢?」 「她現在是多麼不能理解別人啊!」蔣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裡只有我自己。我只關心我自己一個人。」蔣秀菊左臉打皺, 帶著幾乎是憤怒的表情,說。 蔣淑華沉默著,沒有思索這話底意義,但被妹妹底不尋常的表情所吸引,笑著 向著妹妹。 「怎樣講呢?」終於她問。 蔣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銳的表情,眼裡有光輝。 「那麼,在你底心裡,沒有我們麼?」蔣淑華安靜地,溫柔地笑著,問。 「我不願受欺,也不欺人。」蔣秀菊冷靜地受欺地說,用光耀的眼睛看著姐姐。 蔣淑華突然變得嚴肅,剛才的溫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蒼白的,秀美的臉嚴峻起 來,她底眉頭打皺。 「你不願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願!……」她帶著強烈的表現自語著, 嗅了鼻子,撫弄著紙花。「妹妹,」忽然她笑著說,「我決定把爹爹底東西還出來, 給你們,給姨姨,我正要找你來談。」她笑,眼裡有了淚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證 實了她底心靈底和平。顯然這個決定經歷了極大的痛苦的。 蔣秀菊嚴謹地沉默著。 「我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因為你犧牲你自己。而人底心裡,都已經腐敗了!」 蔣秀菊說,面孔發紅,帶著那種勇敢和那種怯懦——它們表現在聲音裡,表現在眼 睛底光耀和手臂底顫動裡。 蔣淑華感動地向著妹妹。 「真的,我確實告訴你,美的,善的,幸福的並未離開我們!」她底眼光說。 她們沉默著。 「姐姐,謝謝你,不過我不想要什麼。」回答姐姐底眼光,蔣秀菊低聲說,又 紅了臉。 「主在我們心裡,它要指導我們,幫助我們。我感覺到。」蔣秀菊感動地想。 忽然她抬頭,向姐姐微笑,——帶著熱情,帶著教會女生底出俗的風韻。 在兩姊妹作著這種心靈底鬥爭,而享受著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時,蔣少祖和汪卓 倫在後房繼續著他們底談話。說話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樣,蔣少祖和汪卓倫, 兩個不相同的,彼此都從未想到過他們之間的關聯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 然的機緣引動,彼此都企圖說服對方,感到了他們之間底重要的聯繫。這種新發現 的聯繫對於蔣少祖是重要的,因為他底生命從而達到了社會底獨特的一隅;對於汪 卓倫是重要的,因為他熱中于他底新生的理想,他認為蔣少祖沒有理由摒棄這種理 想。談話熱烈而緊張,他們沒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間底低微的、柔和的聲音。 汪卓倫在結婚後發現到這種真理:他,汪卓倫,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條件, 但還需要一種東西,需要這個社會溫柔地告訴他說:他是幸福的,並在一種充滿活 力的光明中證實給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著這種努力,忍耐、忠實、謙遜,對人 們存著年青的,近乎幼稚的理想。但這個社會並不溫柔,它告訴他他是幸福的,卻 用著殘酷的聲音。他淒惋,頑強地哀傷,但他底理想堅強: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 條件。他憐憫一切人,理解他們底陷落底根由,明白他們底不幸——為了要使他底 幸福成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底已經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難的國 家。 在結婚以前,他疏懶、憂鬱、對社會讓步,希望就這樣生活到暮年。但婚後, 他發現了,他以前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他沒有可以站起來的地盤。並且沒有需要站 起來的責任。現在他有了這些。以前他是這個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淒惋的漂泊 者,現在他是嚴格的公民——他覺得是如此。在他內心深處,他的確願意自己是一 個漂泊者;但這種願望又喚起恐懼。 雖然他很快地便平靜了,但過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卻繼續地在 他心裡唱著。在恐懼和迷惑的風險裡,汪卓倫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 社會熱情的嚴酷的武裝。 他嚴正地、積極地走進了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帶著他底重新開花的青春的理 想。他底對自己底純潔的信心使他看見了希望。就在這種姿態裡,他和蔣少祖發生 了這個熱烈的談話。他認為蔣少祖現在和自己已經很接近,必定會在心裡承認自己 所想的——這種理想,這種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倫以那種歉疚而正直的態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決定:把財 產分給親戚們。蔣少祖預備明天回上海,來看蔣淑華。蔣淑華快樂地告訴了他們底 決定,他笑著,內心有著強烈的震盪,伴著汪卓倫走進了後房,從他底內心底強烈 的激蕩,提出了于汪卓倫是尖銳的話題,政府和政治。 顯然他希望打擊這個以自己底滿足震盪了他的汪卓倫。汪卓倫底平靜、信心, 他底憂鬱的笑容,使他警戒起來。於是他底態度更尖銳了。 蔣少祖說著目前的狼狽墮落,無希望。說了陰謀和醜行。汪卓倫嚴肅地看著他, 有時憂鬱地笑著。 「他說得悲觀已極,但他自己又不悲觀。他怎樣想?」汪卓倫想,「所以他必 定在心裡同意我。因為他以為我們故意告訴他分出東西來的事使他過不去,所以他 這樣逞強,這樣說。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個機會說明白!」他想。汪 卓倫不時在熱烈的談話裡想:「她在前面剪花。」眼裡有溫柔的表情。房間佈置得 樸素而清爽,燈光比任何時候都明亮。這是在這種家庭裡所能見到的最大的幸福了, 假若這位主人不再要求別的什麼的話。 汪卓倫仔細地拂去桌上的煙灰,聽著蔣少祖說話。他在談北方底情形。 「所以,對於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麼?」蔣少祖問,作了結論。 他底下頷在顫抖——顯然他習慣這樣地表現自己。「啊,讓我在他底安樂窩裡說反 叛的話!」忽然他想。「你也如此想麼?」他強烈地笑著問。 他臉上似乎有瘋狂的痕跡。他底內心底震盪,他底妒嫉和憤怒,是這樣的強烈。 「是的,是的,我承認!」汪卓倫疾速地說,笑著,「但是就沒有辦法了麼? 我並不認為前途如此悲觀。總有一條路的……首先要統一起來。一個國家,首先要 有武力和工業。有了這些,改變起來是很快的。」他皺著眉頭說,笑著,這個笑容 裡有淒惋,有漂泊者底歌,好像他原是願意否決這些話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說。而 正是這種表情,給了他底話以極大的魅力,這種率真後面有著顯著的嚴酷,表明一 個人從痛苦中得來,並帶著痛苦表現著的東西,是不可能輕易地放棄的。蔣少祖摩 著下顎,向著他,希奇他底表現。他,蔣少祖,以前不感到這些話有意義,但從汪 卓倫底表現,他感到了它們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現在還有這種想法,並且想 得這樣認真!所以這個社會是多麼複雜而廣闊!但我要問他這個!」他想,諷刺地 笑著摩動著下顎。 「我問你,你是不是第一個這樣想?不是的。每一個人,他們,誰不有理想? 你要看到他們心裡。社會有一個客觀的形勢,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 一走下去就改變了!問你,在你們海軍部裡,難道最初沒有所謂理想麼?——縱然 是自私的?現在不是也有麼?但是能怎樣呢?日本人底勢力,各帝國主義底勢力, 財閥和軍閥底勢力!」蔣少祖雄辯地做著手勢,「帝國底理想,財閥和軍閥底理想, 你底,是市民社會底理想!」蔣少祖面部閃耀著光彩,沉默了。「我承認這種市民 理想底存在!」他想。「誰的理想是真的呢?」他笑著問,汪卓倫窘迫地笑著—— 這種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倫沒有注意到蔣少祖底強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 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談話失去理智。但看見了蔣少祖昂奮地預備著繼續說, 他就疾速地笑著搖頭,眼裡露出了熱情。 「我說的——我說的是大多數中國人底理想。」他說,竭力緩和他底聲音笑著, 「所以,雖然重複,卻一定要達到,也許正因為重複,一定要達到!」他說,又笑 了淒惋的笑,顯然他不大習慣說這些話。「她在前面剪花。」他想,聽著蔣少祖激 烈的話,露出了羞怯和溫柔。 「是的,我們互相要說服——但他心裡究竟怎樣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 的嗎?這,是可能的嗎?」汪卓倫嚴肅地想,閉緊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懼。 他閉緊了他底長著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著蔣少祖說完。 「那麼,少祖,在你心裡,你覺得應該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為我已經很 多年……」他用微笑封閉了他自己底話。他是想求助於人間底親愛與溫柔了。他底 眼睛笑著如蜜餞的酸梅。 「他是怎樣,心裡怎樣?」他恐懼地問著自己,看著嚴峻的蔣少祖。他恐懼自 己是孤獨的;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在這個上面是孤獨的。在短促的寂靜裡,他感到了 這個孤獨底憂傷的、漂泊的意義。「與世無爭是多麼好啊!」他想,臉上有了習慣 的甜美、憂鬱、而有力的表情。 「富國強兵嗎?我不想。」蔣少祖嘲諷地回答。注意到汪卓倫底甜美的笑容, 恢復了安靜。 汪卓倫底妥協的、溫柔的、因此顯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蔣少祖覺得他們之間原 是無可爭論的,使他笑著靜默;但同時使他感到某種惶惑,如一個欲望強烈的人在 謙遜的、淒惋的心靈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樣。 「和他這種人是無可爭論的,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嚴峻。 「你,你自己怎樣想呢?」汪卓倫親切地問。 「不過想找一條路罷了。」蔣少祖憂愁地說,看了汪卓倫一眼,忽然他想到了 所經歷的春日底煩惱、情欲和殘酷。「不過,找一條路。」他露出更深的憂愁說。 「我們都在找一條路。」汪卓倫希望地凝視他。 當汪卓倫求助於人間底溫柔和憂傷時,蔣少祖惶惑,求助於人間底殘酷了。他 無法回答對方底這句話。他站起來,壓著手指,帶著敏銳的,嚴厲的表情向著窗外。 「找一條路!對!這麼多年,他是很煩惱的。他不說他心裡的意思。也許他是 很孤獨,沒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麼還在剪花?她不應該那樣高興地告訴他, 不過,這種決定是多麼好啊!」汪卓倫想,想到中午,當他努力安靜地回答著蔣淑 華底決定,說自己也是這樣想時,蔣淑華底激動和不滿足,和當他激動地、淒涼地 說明了他所感到的意義時的蔣淑華底眼淚。她跑到床邊,抓帳子揩眼淚,並埋頭在 帳子裡。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劃著。然後,他向著蔣少祖。「少祖,怎麼,疲倦了嗎?」 他說,希望蔣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愛憐的眼光。 「沒有。」蔣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動身嗎?」 「是的。」 沉默了。 「來信給我們,啊!……其實呢,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自己。」汪卓倫低聲說, 憂鬱地笑著。 「你也為了自己嗎?」蔣少祖疾速地轉身,問,皺著眉。「怎麼不?」汪卓倫 說,歡樂地揚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潤。於是他站起來,微笑著,伴蔣少祖走進前房。 蔣少祖在門邊拿帽子,他們聽見了蔣秀菊底疲倦的、憂鬱的話聲。「她在!」蔣少 祖想,走出來。 「你來了嗎?」 「我剛來。我馬上就走。」蔣秀菊回答,臉微紅,重新露出那種勇敢而又怯懦 的神情。 「你們學校裡,好嗎?」 蔣秀菊不答,但因為不安的情緒,站了起來。 「她們學校裡也亂的很,……」蔣淑華快樂地插嘴。但蔣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聽說。」蔣少祖笑,脫帽,鞠躬,然後向外走。顯然的,這個動作成 功地掩飾了他底狼狽。 汪卓倫送他出去。蔣淑華想喊叫什麼,但跑到門前停住了。 房裡沉寂,兩姊妹無言。蔣少祖唐突的動作使她們感到她們底一切都是錯誤的。 但她們又無法說明她們究竟怎樣錯誤。剛才的愛憐、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間消 滅在突然襲來的廣漠的空虛中了。 燈光明亮,顯得空虛。蔣淑華以暗澹的眼睛看著桌上的精巧的紙花。這些在溫 柔中剪成的紙花是凋謝在突然襲來的、廣漠的空虛中了。 蔣秀菊,懼怕這種空虛,但露出了蔣家女兒底安命態度。不流露絲毫的感情, 像她走進這間房時一樣,向姐姐告辭。她輕輕地走了出去。 「她是長成大人了,她是變了!」送走妹妹,蔣淑華想,「我們究竟應該怎樣 辦?究竟應該怎樣!可怕啊!」她嗅著紙花,然後摔開它們,焦躁地走進後房。 聽見汪卓倫走進來,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說些什麼?我跟秀菊談這件事,但是她很執拗,很執拗!」她迅速 地、急切地、混亂地說,紅著臉,像小女孩,「我覺得怕!我有些怕!我覺得有什 麼可怕的東西!」她說,激動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她哭了起來。 汪卓倫站著,淒涼地笑著,看著她。 三 第一次開庭後,事情就耽擱了下來。法院裡的人認為這件訴訟是幾年來最複雜 的。蔣家有勝利底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內部底矛盾和軟弱暴露給公眾,並且讓頑強 的金素痕抓在手裡的話。假若它,蔣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並且肯拋出大量的 金錢的話,它便可以澄清這個戰場。但現在機會失去了。 金素痕已經站穩。她底弱點是第一場,這一場已經過去了。這個女人,是有著 非常的、特異的對訴訟的愛好的;一切戰爭於她都是愉快的;人間底鬥爭是給了她 以那種非常美味的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場戰爭後,她是疲弱,頹唐了下來。 社會底眼睛,財產底眼睛,貪饞的男性底眼睛固執地注視著她,使她永遠要做出那 種自信的、冷笑的、意氣高揚的態度來,以掩藏她底可怕的頹唐。她底暴亂的熱情 給她帶來了那麼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覺察的,現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青的時候, 在希望在眼前閃耀的時候,表現成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底享樂的,現在變成了暴亂 的情熱,從對蔣蔚祖的失敗,發生了動搖、呻吟、女人的痛苦,和無常的、精神的 病症。 她不能失去蔣蔚祖了。在財產底陷阱裡,不能從形式上失去他,在一個女人底 痛苦上,不能從內心裡失去他。前者是很簡單的,因為蔣蔚祖總是她底丈夫;後者 則糾纏得可怕了!——金素痕變得永不滿足,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力。 蔣蔚祖來南京,自己選擇房子,住在下關:這間房子臨江、孤獨、簡陋。他不 許修理,並且不要一切陳設,除了他自己所高興,所創造的。開庭時他作為金素痕 底丈夫出席,不說一句話,母親在被告席裡對他哭喊地咆哮,他顯出不耐煩,沒有 終庭便離席。他時常戴著破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錢來交結野小孩和流氓。他時常睡 在破廟裡,那是流氓們賭博的處所。在家裡,白天,他關上窗戶,點著無數的蠟燭, 並且常把衣服和被單堆在地上、床上、櫃子上。這種輝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 是他那天在蘇州發現的。有誰干涉他,他便兇暴地咆哮。 在春天,陰雨的天氣,蔣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諦聽著雨聲和人聲,諦聽著江 流聲,激發著內心底憂傷,唱著歌,唱著詩。 他在桌前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今後惟切實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會來,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間的地位已經調換了。金素痕,在 這個多雨的春季,每隔兩天必定來一次下關;她底這種行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 她底最初的努力便是要蔣蔚祖離開這間陰暗的屋子,在這個失敗後,她便努力使蔣 蔚祖同意她底房間陳設,其次她要求蔣蔚祖不把房間弄亂——然而這一切全失敗了。 於是金素痕聲明說,要是他,蔣蔚祖不照她所說的去做的話,她便永不再來。 蔣蔚祖看出她底決心,答應了她:不弄亂房間,並且不點蠟燭。但不到一星期, 他便又醉醺醺地在燭光間唱起歌來了。這次他是永不再放棄了。 在南京,在財產底陷阱裡,存在著這種怪誕的、暴亂的夫妻生活。頹唐的金素 痕又開始了放縱,然而,無論怎樣,她總無法忘記她底孩子和這個蒼白的、狂熱的、 憂鬱的蔣蔚祖。說這是一種熱戀,也是可以的;走了應走的路,這個蒼白的、狂熱 的、憂鬱的蔣蔚祖對這個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變成了蠱惑的惡魔,並且變成了心 靈底陰慘的控制者了。在他們之間,不是黑暗的迷亂,便是絕望的空虛。那種絕望 的空虛,較之人間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對於人類,陰慘酷 烈的地獄,較之漂渺廣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愛得多的。 金素痕和蔣蔚祖,是如地獄的幽靈似地互相糾纏著,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 們身邊,廣大的南京是在營著怎樣的生活。 這天黃昏,陰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來的時候,瘦削的、蒼白的蔣蔚祖正伏 在窗檻上,拋東西給窗下的襤褸的小孩們。窗戶裡面是照耀著熊熊的燭光。 顯然這些小孩們都和蔣蔚祖熟悉,並且喜愛他。當他拋下撕碎的布條和毛票來 的時候,他們就發出歡呼,在泥濘裡爭奪。蔣蔚祖,當他拋下東西去的時候,他底 眼睛快樂地閃瞬著。這種閃瞬有一種特殊魅人的地方。這種閃瞬暫時緩和了他底僵 冷的、無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細的灼燒的聲音叫。 「蔣蔚祖,蔣蔚祖!多一點,蔣蔚祖!……你底老婆,蔣蔚祖!」金素痕下車 時,孩子們叫。 蔣蔚祖用眯著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們搖頭,繼續拋下銅元和毛票來。 「好呀!好呀!」孩子們在泥濘裡搶奪著,滾在一起,蔣蔚祖歡樂地大聲叫。 金素痕站在雨裡,提著綢衣,憤怒得發抖。 「混蛋,他故意這樣叫!」她想。 她兇惡地驅趕了孩子們。她捉到了一個,奪回了毛票和銅元,並且舉手向他底 鼻子打去。 「蔣蔚祖!啊啊!蔣蔚……」小孩哭喊,向蔣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頭看丈夫,小孩就逃開了。襤褸的小孩們跑過柏油路,雨在陰暗裡落 著,小孩們齊聲唱歌。 蔣蔚祖,天大的悶葫蘆,蔣蔚祖,討個老婆滑都都,天大的悶葫蘆! 細雨在陰暗裡落著。蔣蔚祖底憂鬱的、蒼白的臉向著孩子們。他向孩子們搖手, 然後從窗口消失了。金素痕發上和肩上都打濕了。她蒙著臉,站在陰暗裡。忽然她 尖叫了一聲,上前衝開了門,腳纏在飄曳的綢衣裡,跑上了狹窄的、舊朽的樓梯。 蔣蔚祖坐在從蘇州運來的、父親底大坐椅裡,腳擱在桌子上。周圍是輝煌的, 搖閃的燭光。他底眼睛低著,他底臉陰沉。 他處在無欲望狀態,沒有注意金素痕上樓。他在用心靈諦聽,聽見雨聲和從後 窗傳來的長江底悲慘的呼吼。他覺得在這一切聲音之外有腳步聲,他抬起眼睛,但 立刻又低下。「蔚祖!」潮濕的金素痕站在燭光中,做著痛恨的,要從地上跳起來 的姿勢,以尖銳的,嚴厲的聲音叫。然後失聲哭泣了,跑向床。 蔣蔚祖睜開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潑的閃瞬,靜止地、懶惰地、淡 漠地看著她。 金素痕從床上猛力跳起來,大聲哭叫,撞東西,跳著腳在房裡亂竄——可怕的 瘋狂。但她忽然寂靜。她跑向門,打開,把偷看著的女僕殘酷地踢下樓梯去。女僕 叫喊,她猛力閉門,寂靜地站在門前。可以覺察到她底豐滿的身體在這種寂靜裡的 燃燒般的顫抖。蔣蔚祖站起來,露出牙齒,向著他底蠟燭。 窗外已經黑暗了,雨落著。金素痕向著燭光。 「原來這些蠟燭是這麼好!原來這房裡一切是這麼好!這麼好!」她忽然想。 這些蠟燭,這房裡淩亂的一切,在她底酒醉裡,喚起了她底肉體底歡快的顫抖,憤 怒的發作突然過去,她是柔弱,深深的憂傷。她睜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驚。她跑 向蔣蔚祖,抓住了他。 「為什麼你這樣!你這樣!為什麼你這樣可恨,可恨,永不清醒!為什麼留給 我這麼多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搖晃著他。「我做壞事,做惡事! 做不要臉的事,全是因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為什麼你不想想,你不想想! 為什麼你像死人,像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視著蔣蔚祖底搐動的、可 怖的臉。 「原來這樣可怕,這個房間!我是不是人?是不是?這裡多麼陰慘!」她想。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你說話!」她說,誇張著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蔣 蔚祖說,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說話,說話,你再說!我說過,叫你說你就說!」 金素痕帶著誇張的恐怖,叫。 但蔣蔚祖沉默著。 「我叫你說!」她厲聲叫。 蔣蔚祖陰冷地向著她。「今天決不受騙!」他想,凝神,希望聽見江流底悲慘 的、孤獨的呼吼。 「我跟你說過一千次,你總叫我難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著,流下虛偽 的眼淚。「再不做聲,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說。 蔣蔚祖底面部獰惡地動了一下,她舉手打他底耳光,他脫開,並且推翻椅子, 金素痕顫抖著,脫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閃到床上,順手拉倒了帳子,坐在帳子底淩 亂的堆積中,他忽然抬起臉來,帶著驕傲,帶著瘋人的冷靜。 「你不許動!」他用尖銳的聲音命令。 金素痕赤著左腳躍過了翻倒了的椅子,脫下了另一隻皮鞋來抓在手裡,在那種 奇怪的嫉妒裡顫抖著。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發出痛苦的聲音來。 「你不許動!你聽!」蔣蔚祖仰著臉,大聲說。 蔣蔚祖叫金素痕聽,有了靜寂。外面吹著風,孤獨的屋子是在風雨中。金素痕 得到提示,皮鞋從手裡落下,注意到了在這個孤獨的屋子外面作孤獨的運轉的廣漠 的世界,聽見了她所要求的,聽見人在攫取著什麼又遺棄著什麼的江流底深沉而遙 遠的呼吼。房裡燭光搖閃,蔣蔚祖仰著面孔,緊張而冷酷。在這種孤獨中,一切怪 誕的行動都是可能的,一切虛偽的假想都可能實現;金素痕叫了一聲,倒在地上了, 在這個瞬間金素痕寧是感到奇異的自由和歡樂,熱情是做著瘋狂的飛翔,而假意的 頹唐和哀憐是被這個激烈的動作變成了奇跡的真實了。她流淚、戰悸,並且笑著諷 刺而辛辣的笑,聽見了深遠的風雨聲,感到自己是起伏在黑暗的波濤中:經歷到絕 望底快樂。 是在這個深沉的、孤獨的洞穴中,瘋狂而瀕於毀滅的生命作著侈奢的嬉戲。蔣 蔚祖對這一切,對自己底嚴厲而尖銳的聲音是有著極大的酷愛。他樂於看見在他底 喊叫下,金素痕倒在地下;在這一切裡,在風雨、悲泣、燭光、朦朧的暗影和他自 己底冷酷的、表現出獨特的對生命的意識的動作裡,是有著他底壯烈的詩。 金素痕底身體蜷伏在暗影裡,但赤裸的腳在燭光下顫動著。沒有任何言語,任 何人間底言語都將破壞這個虛偽而又真實,瘋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維持著這個時間吧!不要過去,留住!這是多麼好!」在風裡搖閃、傾斜的 燭光說:「想想吧,假若這個時間過去,會有什麼到來?好可怕!」 「你聽見了沒有?你聽見了什麼?」蔣蔚祖笑著,說話了,「你還喜歡漂亮的 衣服嗎?你還喜歡身外之物,富貴榮華,勾心鬥角,——還喜歡嗎?車馬水龍,筵 席歌舞,男女追逐,嚇,多麼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嗎?你哭,你只在這裡才 敢哭!這個世界上,豈有你哭的地方!」他笑著。他底眼睛活潑地閃瞬著。 金素痕虛偽地呻吟著。 「豈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嗎?」她想,於是,在這個對生活 的思想裡,那個虛偽的境界破滅了。她恐懼地掙扎著,發出了虛偽的呻吟。「好苦 啊!好苦啊!」她虛偽地想,企圖恢復剛才的位置。 「我還喜歡那些東西,那些人嗎?我什麼時候喜歡的?」她想。在這個思想底 下,她底心冷靜地說:「風、雨、瘋子丈夫,瘋子我,多麼可怕!」 「為什麼沒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說過!」她忽然站起來,憤怒地叫。然後她 沉默,環顧著,看見了剛才不曾看見的:燭光、桌子、剝落的牆壁、翻倒的椅子; 並聽見了清晰的雨聲。這一切剛才組成了那個奇跡的境界。但現在還原成生活的、 平常的存在了。她覺得在它們之間,在牆壁和椅子之間,在椅子和床鋪之間,在它 們之上,是存在著絕對的空虛。她赤著腳,站住不動。雨聲清晰;水滴落在石階上。 她轉身向著瘋人,希望從他得到拯救。 蔣蔚祖打開後窗,站在窗邊。風吹進來,燭光閃搖;江流底呼聲更大。蔣蔚祖 有安適的、沉思的表情。他底發亮的眼睛作著空虛的凝視。 金素痕想到應該哀求蔣蔚祖,使他動情。這是一條正當的路,被哀求的蔣蔚祖 將激動而醒轉,因此便可以達到她,金素痕底希望:過一種正直的生活。但這種努 力在金素痕又是極難做到的。必須有真摯的激動,死滅的呼喚,用一種辛辣而高尚 的計謀,使瘋人回到初婚的回憶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著,集中著她底力量。 對破滅恐怖的意識和最後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種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這一次— —她剛發過瘋——成為純潔的:蔣蔚祖是就在面前靜靜地站著,好像在等待。但這 個女人有一種假想,她認為一個強烈的動作可以達到內心底真實,在希望底鼓勵下, 和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極不相稱地,她是在理智地考慮著她應做的動作。在剛才所經 曆的一切之後,她是過於空虛和疲乏了,那種渴望,那種燃燒,是非從外部激起不 可。她在喚醒悲哀,採擷她底最傷心的記憶——沒有感到目前的景況是最傷心的。 她聽雨聲:水滴落在石階上。酒醉已經過去,夜已經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輕的時候,她曾經被父親無理地侮辱過。她覺得這是很傷心的; 現在的一切從那時就開始了。她記得,晴朗的天氣,坐著馬車,她被父親從馬車上 推下來,叫著說;「我不要你這個婊子女兒!」她沒有哭,獨自尋路回家。她記得 是晴朗的天氣,春天的空氣裡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兒底悲傷。…… 她癡癡地站著,覺得她是悲哀的。她向著蔣蔚祖,這個人是給了她那麼多財產 和那麼多苦痛!她聽見雨聲。……「蔚祖……」她用悲涼的大聲說。同時焦躁,混 亂,失去了悲哀。 空虛站在她和蔣蔚祖之間。 「不,不成,不成!怎麼辦!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喚著,悲哀地搖著頭。假想幫助了虛偽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實的悲痛是: 混亂、焦急,感不到蔣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靈底深刻的和諧,在這個瞬間,她發 覺了自己多日以來並未感到蔣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蔣蔚祖是魔鬼的蔣蔚祖和天 使的蔣蔚祖,卻不是痛苦的人的蔣蔚祖。 蔣蔚祖懷疑地、淡漠地看著她,警戒著自己不要受騙。 金素痕呻吟著,混亂地流著淚,帶著她底痛苦,把這種痛苦當作向蔣蔚祖悲悔 懇求的純潔的、苦難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蔣蔚祖底腳下。 「我知道你心腸慈悲, 我知道你為人高潔, 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說, 「記得從前嗎?記得你講的那些故事嗎?蔚祖!我是苦極了,我只有你,對天發誓, 要是說假話,我金素痕就死無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觸動了命運 底永劫的創痛,金素痕伏在蔣蔚祖腳下高聲啼哭了。 蔣蔚祖牽著她底手,皺著眉頭仔細地聽著她底哭訴,以瘋人底心靈分辨何者是 真實。聽到最後,他眼裡露出了淒涼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說。 「那麼蔚祖,可憐的蔚祖,你醒醒,醒醒,從今以後……」 「不是可憐的蔚祖。」蔣蔚祖細聲說,思索起來。於是他臉上有了僵冷的、可 怖的表情,他底眼睛瞪著,面頰抽搐著。「醒醒,醒醒,不然我們要永遠分開了!」 金素痕仰著頭說。 「永遠分開算得了什麼!你要耍花頭你去吧……蔣蔚祖今後惟正直為人而已!」 蔣蔚祖大聲說。 在金素痕底混亂的、徒然的、熱戀般的悲訴和哄騙裡,蔣蔚祖底妒嫉的心轉向 了他自己底道路,得到了防禦。他把孤獨的自己推向一個更大的、更嚴酷的孤獨, 得到那種信念,即他是永恆地孤獨。他仰起臉來,聽見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裡, 江流底悲慘的、遙遠的呼吼。 「聽吧!你們聽吧!」他底仰著的面孔說。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來,痛恨剛才的虛偽——她所追求的、無法理解 的蔣蔚祖使她虛偽——頹喪地倒到床上去。 這個夜晚,和其他無數的夜晚,是充滿著熱情底暴發、絕望的瘋狂的而顯得虛 偽的追求,是充滿著瘋人底冷酷的哲學,和金素痕底悲悔、哭泣、咒駡、哄騙、愛 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