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五章 在這一段時間裡,王桂英因自己底生活而疏遠了蔣家,仍然在湖畔教著小學。 疏遠了蔣家以後,她底生活從外表上看來好像已經完全平靜了。秋初的時候,她曾 經參加了蔣秀菊所讀的那個教會女中底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底戲。但這以後她 便沉默了,連蔣淑華底婚禮都沒有參加。大家記得,在整個的上半年她都在說要離 開南京,但現在她再不提這個了。並且,在冬天到來的時候,她辭去了小學底職務。 這種冷靜的、沉默的、含有無限的愁慘的變化使大家注意了起來。她說她所以辭去 學校底職務,是因為學校內幕底黑暗。學校內幕底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顯 然這不是她辭職的原因。她在學校裡雖然倔強,關係卻並不頂惡劣,並且她已忍耐 了這麼久。於是由於她底辭職,她底慘痛的隱秘便被揭露了。 募捐表演以後,王桂英發現自己懷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學校底紛擾。兩個 男教員追求她,一位女教員在校長面前播弄是非,王桂英和這個有後臺的女教員吵 了架,藉口辭了職。很快的,她底隱秘便從小學裡傳到蔣家來。但大家都還不知道 這是由於蔣少祖。 蔣少祖,由於他底理由,半年未來南京。王桂英給蔣少祖寫了無數的信,最初 是熱情的信,後來是痛苦的,恐怖的信;最初直接寫給他,後來發現了陳景惠底阻 攔,便寫給夏陸轉變。蔣少祖回信很少——顯然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但給她匯 了不少的錢。 整個冬天,王桂英隱藏在湖畔底寂寞的屋子裡,有時披著大衣在湖畔散步。特 別在凜冽的寒風裡她到湖畔去散步,因為在暖和的、晴朗的日子裡,湖畔有遊人, 他們總是顯得很討厭的。 王桂英在辭職以前開始了對蔣秀菊的冷淡。這種情緒於她自己也是很意外的。 但因為最初她沒有向蔣秀菊告白,後來便覺得再沒有可能告白了。她現在覺得一切 都是無益的,不需的。驕傲的蔣秀菊很經歷了一些苦惱,懷疑她底生活,有兩個月 沒有來看她。 王桂英斷絕了一切關係,希望小孩快些出生,孤獨而淒涼地住在湖畔。她覺得, 只在小孩出生以後,她才可以稍稍被安慰,才可以重新計劃生活。她底想法是很單 純的。 但她並不完全孤獨。比她小兩歲的王墨還時常回來。這個粗豪的,好出風頭的, 漂亮的青年在這裡很表現了一些深沉的感情。他很快地便知道了姐姐底痛苦。他守 著秘密,替她料理一切。他向哥哥要錢,替她買東西、修房子,並且有時小孩般地 強迫她出去划船。王桂英多半是依從他的。 在晴朗的日子,弟弟撐著舵,說笑著,唱著歌,她坐在船頭,發癡地凝視著水 波——這種情形於她是難忘的。有時她覺得自己並不痛苦;相反的,她覺得她從來 沒有如此平靜過,覺得以前是混亂的、不安的、空虛的,現在卻是充實的。在某些 良好的時光裡,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底身體和精神底莊嚴的工作。 但在十二月末,因為弟弟好久沒有來,因為好些日常事務使她疲困,最後,因 為身體底顯著的變化,她重新陷入恐怖。 她想到蔣秀菊是可以替她去上海找蔣少祖的,於是她送信去要她來。 蔣秀菊在星期日早晨來看她。天在落雪——從夜裡起便在落雪。堤上積著雪, 赤裸的,稀疏的樹枝上好像包裹了棉花。積雪的、迷茫的堤上寂寞無人,蔣秀菊撐 著傘,在雪裡踏出愉快的聲音,安靜地、沉思地行走著。有時她站下環顧,帶有嚴 肅的、憂愁的神情凝視著在迷茫的天空下的、寂靜的、鉛色的湖水。 蔣秀菊在雪裡行走著,充分地感覺到自己底年青,充分地感覺到自己底健康和 善良。她充滿嚴肅的思想——最後想到上帝。被皮鞋壓坍的積雪發出了鮮美的聲音, 她除下了精緻的白絨手套,又戴上,想著上帝,想著她以前是否感到過上帝,以及 為何未感到上帝。 現在她感到了上帝——因為在落雪的、寂寞的堤上她特別地感到自己底健康、 純潔、年青。現在沒有東西反對她或引動她,世界是沉靜、鮮美,主要的,世界是 這樣的寒冷,而她底身體和她底心,是這樣的暖熱。 這種思想沒有言語,這種思想是嚴肅而沉默的。她抖落小傘上的雪花,向前走 著,凝視著遠處的、在白茫茫的天空裡顯得不可分辨的紫金山。它,變白了的紫金 山在落雪的天空裡是不可分辨的,但它無疑地是可以感到的;上帝無處不在。蔣秀 菊環顧,看見了身邊的徐徐地飄落著的雪花。 忽然有車輪在雪上滾動的聲音。一輛腳踏車飛速地駛過她底身邊,車上的那個 漂亮的、快活的青年轉身看著她。向她微笑。那個青年底長圍巾飄了起來,在徐徐 降落的稠密的雪花裡,那個青年向她笑,正如一個快樂的青年向少女那樣笑。青年 在遠處又回頭,然後消逝了。蔣秀菊臉紅,但露出憂愁的、可愛的表情。那個青年 是王墨。 「上帝,它在人們心裡,但是人們自己不能救自己,人們自己是可憐的。」她 忽然用言語想到她底上帝,——她剛才決未想到,這樣地想到上帝是可能的——她 凝視著新鮮的車轍,「但是,不會拋棄,我們終要得救。很遠的日子。」她想,又 看到了身邊的稠密的雪花。「他去看他姐姐了。他為什麼向我笑?」她想,笑了一 笑。 蔣秀菊帶著矜持的,嚴肅的表情收下雨傘,走入廊簷時,正遇著王墨從王桂英 房裡走出來。剛才這個青年還向她那樣笑,但現在他臉上有悲哀的、愁慘的表情; 眼裡有淚水。他走著,遲疑地看著蔣秀菊,好像不認識她,他點頭,臉紅,咳嗽, 向院落走去。蔣秀菊進房後,他還站在院落裡,站在稠密的雪花底下看著房門。 他剛才單純地向王桂英說了哥哥假若知道這件事,事情便會極討厭等等的話。 王桂英沒有回答,臉色很難看,他感傷了,跑了出來。 王桂英包著大衣坐在炭火旁邊的籐椅裡。她無力地向蔣秀菊點了一下頭,使她 坐下。 她抬起眼睛來嚴肅地凝視著蔣秀菊。 「你曉得不?」她低聲問,皺眉。 「不曉得。」蔣秀菊懷疑地回答。 「我要生孩子了。」王桂英低聲說,垂下眼睛,拉好大衣。她們沉默很久。 「你真的不曉得?她們沒有宣傳?……但是她們好像都曉得。」王桂英說,含 著一種敵意。 「真的不曉得,真的。」蔣秀菊說,無故地紅了臉。「你知道,你知道是誰?」 王桂英問,臉上有了頹唐的、然而慍怒的神情,下頷顫慄著。 蔣秀菊嚴肅地凝視著她,耽心她會說出很壞、很壞的話來。 「是蔣少祖!」王桂英輕蔑地說,然後,她底臉上出現了譏刺的微笑。 蔣秀菊更嚴肅,看著她,沒有說話,她已經聽說了王桂英底隱秘,但不知道這 是由於蔣少祖——大家都沒有想到蔣少祖。她凝視著朋友。突然她憤怒地皺眉,低 頭看著火,同時疾速地把膝上的手套拋到桌上去。 「我沒有想到!——」她憤怒地說。 王桂英移動身體,悲哀地、諷刺地笑著看著她。「若瑟,你坐過來,坐這裡來,」 她忽然親切地說,喊了朋友底教名;「我告訴你,我總想告訴你,但是因為我心裡 ……」她忽然停住,笑容沒有離開,意外地有了淚水。「外面雪很大,是吧?」她 說,哀憐地避開了眼睛,疾速地整理衣服。 蔣秀菊開始明白這個苦難,開始明白同情和憐憫底必需——她在進房前是並未 準備這個的。她坐近去,單純地仰起頭來注視著朋友。王桂英歎息著,環視著,好 像企圖明白房間裡有沒有敵對她的東西;她不能彎腰,她請蔣秀菊撥火,以後她以 不安的,興奮的低聲述說她底故事。 蔣秀菊注意地聽著她。一面觀察著她底表情,企圖理解她。 蔣秀菊留心到了她底那個痛苦的、諷刺的微笑,不安地思索著,在思索中變得 謹慎起來,這種謹慎,是無經驗的少女們常有的。 「我不理解他。我和他很疏遠……」王桂英說完,蔣秀菊謹慎地說,嚴肅地看 著她底朋友。 因回憶底激動而臉紅的王桂英凝視著窗戶,思索著朋友底這個反應;忽然她笑 了,眼睛半閉著,掩藏地、沉思地看著朋友。 「原來就無所謂理解不理解的。」她冷淡地說,笑了痛苦的、諷刺的笑。 「你想,他,他不應該做這種事,這多麼不好!」蔣秀菊激動地說。 「是的,多麼不好,但她是不懂得的,」王桂英想:「她們向來是這樣,裝得 很神聖,說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安靜地坐在這裡,同情我,批評我……她在烤 火,在想我這樣犯錯,而且,她底上帝說——好蠢,為什麼我要去找她?不需要, 一切都不需要!」她皺眉底站了起來,走向窗戶,把臉貼在玻璃上。蔣秀菊嚴肅地 凝視著她底腰部。 王桂英貼在窗上看落雪,有了冷酷的桀傲的痛快的心情。她覺得她是被埋在雪 裡;覺得她心裡充滿了潔白的、寒冷的雪,它們痛快地以酷寒燒灼著她。 蔣秀菊低下頭來,思索著,替王桂英覺得可怕。很久之後,她低聲喚王桂英。 王桂英回頭向她微笑,於是她意外地臉紅。 王桂英笑著用那種赤裸的、挑弄的、諷刺的眼光看著她。 她不知何故臉紅,笑著,忘記了原來要說的嚴重的話。「我想,多好的雪啊!」 王桂英揚起眉毛來,說。她說這個,主要地為了幫助她底表情。 「是的,我剛才沿路來,沒有人,那樣大的雪。」蔣秀菊帶著她所特有的那種 驕矜的、動人的表現,說:「我想這時候大家都在家裡烤火;我想不管是戰爭,殺 人,這一切怎樣,人都在家裡烤火:快要過年了。好像一切總是這樣的……不過我 不知道自己怎樣才好。」她嚴肅地思索著。「我大哥變成了那樣,他懷疑一切人, 人總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她說,用這樣的方式表現了她對朋友的感情,誠 實地看著王桂英,希望王桂英原諒她。 王桂英痛苦地笑著,疲懶地靠在窗上看著她。 「那麼,你怎麼辦呢?」蔣秀菊歎息,問。 「不怎麼辦。」她回答。「等小孩生下來,我就再做事情。我要養活小孩。」 她嚴肅地說。 蔣秀菊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嚴肅了;她決未料到這個回答的。 「那麼,你不怕嗎?」 「怕什麼?」王桂英說,諷刺地笑著。 「是怎樣的環境,桂英!」蔣秀菊憂愁地說,「你那些親戚,尤其你哥哥,他 們不講話麼?」 王桂英不回答,疲懶地靠在窗上,玩弄著手指。「你想想,桂英,怎麼能夠這 樣做!我們中國底環境怎麼能夠比別人?你總是——我想假若你給救濟院底托兒所, 那麼沈表姐有辦法,她有朋友在救濟院做事,我可以替你托她……但是你……」 王桂英撐住腰部,挺直身軀,看著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底意思做。」她陰沉地說,「我不會怕的,我要養我自 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憤怒地說。 「並不是說你怕不怕……」蔣秀菊說,沉默了,想到了蔣少祖。「他居然做出 這種事來!」她想,「不要名譽,不顧家庭,要是姐姐曉得,她們要怎樣傷心啊! 要是爹爹曉得了,多可怕!而且將來連我們都不好見人了!」她苦惱地想。 「我想,我還是勸你給救濟院。」她莊重地說。「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 子,你給救濟院麼?」王桂英激烈地笑著,說。 蔣秀菊皺眉,露出特別憂愁的表情來,瞪大眼睛看著窗戶。 「不要生氣,我開玩笑,若瑟!」王桂英說,悲涼地笑著。蔣秀菊憂愁地搖頭。 「我不生氣。但是我替你難受——而且,你這麼久都不告訴我,不認為我是你 底朋友……」她興奮地說,紅了臉看著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護你……」她 說,有了眼淚。 王桂英送蔣秀菊出門,並伴著她走入桃林。桃林底茂密的,堅硬的枝條被積雪 壓彎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間無聲地飄落著。王桂英帶著悲哀的、莊嚴的神情,慢慢 地走在朋友底身邊。蔣秀菊用小傘維護著她,雪落在她們底身上。 她們在被農家掃開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著。一個迎面走來的肥胖的農婦向王桂 英笑著點頭,王桂英站下來,笑著和她說話;蔣秀菊停了下來,覺得王桂英是故意 地停下來和農婦說話。 蔣秀菊迅速地走過桃林,回頭看時,身體臃腫,頭髮淩亂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 雪的林間和農婦說著話。蔣秀菊並且聽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聲。 二 夏初,王桂英生產了一個女孩,王桂英在生產以後的最初幾天是處在極大的安 寧裡面,不時有喜悅的,幸福的情緒。在她底心靈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 親,她未曾想到在她底這個世界旁邊還有一個世界——那個正在注視著她的,險惡 的世界。她好久都沒有想到別人對她的譭謗和壓迫是可能的;在她底陶醉中,她覺 得別人即使對她不滿都不可能,因為她並不妨礙別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覺到別 人。 蔣秀菊直到最後還守著秘密,蔣淑媛曾經來看過她,聽她說她底愛人是一個同 事,便憐惜她,說本來不願意她去做事的;並向她保證一定暫時瞞著王定和,然後 在最好的情況中使他知道,但在王桂英生產後,陳景惠從上海來信向蔣淑媛訴苦, 揭露了這個秘密。 蔣淑媛對蔣淑華和蔣淑珍隱瞞了這件事,為了避免傳到父親耳裡。同時她打電 報給王定和。王定和回家後,蔣淑媛冷靜地向他敘說了這件事,沒有附加任何意見。 王定和找來了弟弟。王墨不肯說,但頑強地表示對這件事,無論如何是不該責備的。 王定和發怒,和弟弟吵架,趕他出門。 兄弟吵架後,蔣淑媛顯得非常的冷峻,表示雖然不願干涉這件事,但對犯罪的, 破壞家庭名譽的,不道德的人卻不能原諒。同時她對王定和底發怒表示不滿,認為 他應該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底冷淡的批評,和她拌嘴;於是她說她懷 疑他們自己底生活,說王桂英底墮落使她聯想到別的墮落,說她不願孤單地、無保 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懷疑丈夫底生活,這種懷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毀壞別 人的意念。不知為什麼,她妒嫉王桂英,覺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誘了蔣 少祖。王定和變得嚴厲,不和她說話,顯然他企圖做一件事給她看看,使她屈服。 他們兩人都處在極惡劣的情緒裡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來,於是他要蔣淑媛伴他去 湖畔;但蔣淑媛又不肯去。於是王定和單獨地到湖畔來。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底態度後,想起了以前所考慮過的一切,覺得果然不出預料, 有了極度的憤怒。她拒絕去他家裡,準備了最毒辣的話等他來。但她決未料到哥哥 會驅逐她。 王桂英總是把一切想得太單純,像一切年青人一樣,把世界想得過於美好。以 前她雖然有過華美的幻想,現在她卻只想養活她底小孩,發覺了蔣少祖底困難後, 她唯一的希望只是養活小孩:這個希望底意義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對她有什麼意 義,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像別人會不懂得,不尊重這個。因此她雖然 聽到,並看見過無數毀滅,但卻不相信毀滅會臨到自己。 就是這種信心使她還保留著希望;就是這種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會蒙受羞辱。 幾個月以來的強烈的,真實的精神奮戰使她決心抗拒一切,養活她底小孩;在她底 這個最後的執著裡,她相信,假若誰要來侵犯她,便必定會蒙受羞辱。 王定和來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軟的小被裡,她坐在床旁的籐椅中,感到女孩在, 感到她底柔弱的呼吸,以靜止的、嚴肅的目光凝視著門。她靠在籐椅裡,在膝上絞 弄著手巾,長久地,不動地凝視著門。在失望的情緒裡面,她安靜地想到了過去的 一切,想到了自己還是小女孩時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們,想到 了蔣少祖——而在這種夢幻般的回憶裡,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嫩的呼吸。她 不時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底小被,然後又緊張地、靜止地凝視著門。她已經忘記 了,她為什麼要凝視著門。 她看到門打開了,蔣少祖笑著走了進來,嘲諷她底幻想,然後走過來吻小孩。 於是她看小孩。「沒有,沒有他。」她想,盼顧,又看門。於是她聽到了蔣少祖和 夏陸爭吵的聲音。她悲哀地微笑著,覺得這種爭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歎息了一聲,露出絕望的表情。 「假若他離婚——可以嗎?可以的,應該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 想,現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憐的小東西!」她想,安慰著自己:「現在是這樣的 時代,她怎樣長大,又怎樣……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鐘一秒鐘地過的,非常悠 久,但是,停住在現在多麼好啊,我沒有別的想望!小時候,我們在鄉間過活,在 那棵樹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場,還有那個說笑話的老舅舅,他死 去很久了——我們沒有別的想望!怎樣呢,我怎樣長大的?是的,是的,這樣長大。」 她想,嚴肅地、吃驚地看著小孩。「誰來?」聽到腳步聲,她想。「人很健忘,可 怕的熱情——誰來?好的,讓他來吧。」她想,於是她底激情爆發了。她坐正,憤 怒地、驚悸地看著門。 王定和走進來,關上門,站在門邊,冷酷地看著她,看著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細聲說,臉打抖。「你想瞞哪個?」他說,憤怒地笑著。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擱在兩邊,看著他,憤怒地、痛苦地呼吸著。 「你想瞞哪個?王家沒有出過你這種女人!好事情,公然擺在這裡,讓大家看 見!」王定和用細弱的聲音說,好像有什麼東西壓迫著他;仍然站在門邊。 王桂英底失色的唇邊現出了冷笑,看著他。 「沒有別的說,——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現在替我兩天以內滾出這個門!」 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憤怒地站了起來。 「這是我底房!」她叫,戰慄著。 王定和猛力地捶著桌子。 「閉嘴!」他以冷酷的、尖銳的高聲叫;「滾出去,帶著你底髒東西去找蔣少 祖!限你兩天以內走,這裡是路費!」「哥哥,你有兒子!」王桂英叫,憤怒而恐 怖。小孩哭起來,她向床走,但即刻又跑回,在小孩底哭聲裡向哥哥沖去。王定和 給了她兩下耳光,她倒在桌邊上,痛苦地顫抖著,不再能說話。 王定和走了出去,憤怒地帶上門。 「為什麼我一句話說不出來?不行,這不行……沒有如此的容易!」王桂英向 自己說,恐怖地跑了起來,隨即跑向女孩,抱起她來,憤怒地搖晃著她。女孩大哭, 他用奶頭塞住了她底嘴,嗚咽著在房裡徘徊。 即刻,王桂英把女孩交給了僕人,忘記了身體底衰弱,向王定和家奔去。她帶 著那樣的毒意、憎惡、和瘋狂奔過街道,覺得這個世界,這些人們,對於她,只是 卑鄙的、可殺的存在。她迷暈地奔上臺階,在門前站了一下,推開了門。 蔣淑媛和蔣秀菊坐在房裡,顯然她們正在談她。蔣秀菊站起來了,驚嚇地看著 她。她問她們王定和在哪裡,然後沖上樓。「哈,她們多自在!她們在談我!」她 想。她推開門,兇惡地站了下來。王定和正在書桌前面寫信,看見了她,擲下筆, 伸手指著她。 「滾出去!」他用尖銳的聲音叫,同時站了起來。「沒有這樣容易!我要和你 說清楚,從我們底爺爺說到我們,你總不會忘記!」王桂英憤怒地說,扶住門,免 得跌倒;「你忘記你是怎樣來的!你忘記爺爺是在田裡爬過來的,你卑鄙齷齪地賺 錢,騙錢,侵佔我們底財產!你攀附蔣家,乘火打劫!你欺淩我,要把我賣給混蛋! 現在,你忘記了爹爹底……」她痛苦地呼吸著,失色的嘴唇打抖,狂怒地看著王定 和。 王定和疾速地霎著眼睛,帶著冷漠的,頑強的表情在桌前徘徊著;顯然沒有聽 她。這種冷漠的,頑強的態度是王定和底最大的特色。——他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 王桂英沉默了,他站下來,踮著腳,浮上了諷刺的微笑看著她。「我決不能饒了他!」 王桂英痛苦地對自己說。「你自以為你底生活美滿,你自以為你前程遠大,但是你 卑鄙可憐!」她大聲說。於是王定和又徘徊起來。「我沒有用過你底錢,一切都是 父親底,你沒有權利管我,我也不需要你底卑鄙齷齪的錢,我更看不起你底卑鄙齷 齪的家庭!好幸福,好美滿!」她冷笑,說,「現在,我馬上就離開南京!你記好, 我要報仇!我並不是怕你,而是我有自由!」她說,突然感到所說的是什麼,流下 淚水來。 王定和背著手站下來,冷靜地看著她。 「自由自由!」他冷酷地笑著,低聲說,同時踮起腳來。「好吧,就這麼辦。 限你兩天以內走,要錢來拿。」他霎眼睛,坐下來,點燃香煙。 「好,卑鄙的東西,記著!」王桂英咬著牙叫。她昏迷,靠在門柱上打抖,同 時她流著眼淚。王定和皺著眉頭看著她。她突然沖進去,拾起桌上的茶杯來砸他; 他避開了,同時叫了一聲。茶杯擊碎在牆上,王桂英轉身跑出來。 聽見聲音的蔣淑媛正在上樓。王桂英憎惡地看了她一眼,擦過她底肩膀跑下來。 蔣秀菊帶著愁慘的面容站在樓梯口,她走過了她,走進房,倒在籐椅裡,蒙住臉, 她底流著奶汁的胸部痛苦地起伏著。 蔣秀菊走近來,看著她底沾汙了的胸部,嘴唇打抖。 「桂英,桂英!」她說,「不要著急,我要姐姐勸他,……」 「你知道什麼!」王桂英喘息著,搖頭,說。 「你不是我底朋友。」王桂英用顫抖的低聲說,搖晃著走向沙發,倒了下來。 蔣淑媛帶著煩悶的表情走進來,皺著眉頭,向王桂英看了一眼。 「她怎樣了?怎麼這樣?」她低聲問妹妹。 「我怎樣?我應該怎樣?」王桂英說,挑戰地看著她。然後蔣秀菊要她喝水, 她拒絕了。 「桂英,不要急,我幫你忙,你就暫時避一避。」蔣淑媛坐下來,冷靜地說: 「你知道,這是名譽問題,你底名譽也要緊……」她冷靜地說,露出煩惱的,不可 親的表情。這種神情是她底作為王定和夫人的最大的特色。 王桂英跳了起來,揮開頭髮,喝下了杯裡的水,然後挑戰地看著她。 「我不要名譽!你們才要名譽,你們是名門望戶,大家閨秀!」她喘息著,憤 怒地說:「謝謝你們底好意。我不要幫助,我自己要活!你們是有名的人家,我哥 哥是有名的人,你們才要道德,我看見你們底道德!」她說,露出了燦爛的冷笑, 堅定地看著蔣淑媛。蔣淑媛看著地面,臉上有著那種冷然的,不可親近的表情。 「你們多美滿啊!你們多得意啊!可惜的是,現在,日本軍艦就在下關!—— 你們也有兒女!好一個卑鄙齷齪的王定和!」她說,站起來,驕傲地走了出去。 「不識抬舉的東西!」蔣淑媛強笑著,說。 蔣秀菊憎惡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沒有想到這個姐姐會這樣的。蔣秀菊憤怒地 走了出來,追到湖畔去。三 王桂英迅速地走著,有時跑著,她闖進了桃林裡的農家,找到了那個她所熟識 的,肥胖的女人,她正在灶前燒火;她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著王桂英。 王桂英扶住門柱,竭力地平靜著自己。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應。我有一個女孩子交給你養,我給你錢。」 她迅速地說,同時露出了怯弱的,可憐的笑容。 肥胖的女人站了起來,看著王桂英,一面搓著手。最初她顯得不瞭解,雖然王 桂英說得這樣的明白;顯然是王桂英底聲調和表情妨礙了她底瞭解。隨後她懂得了。 從王桂英底聲調和表情,她懂得了,這件事,是複雜而嚴重的。她困難地,客氣地 笑了一笑,同時繼續用圍裙搓著手。王桂英覺得她底笑容是冷酷的。 「王小姐,你說哪裡話,你們富貴人家,」她笑著搖頭,「這種年成啊,我們 是……唉,王小姐,你請喝茶。」她說,冷淡地笑著——王桂英覺得是如此——往 外面走。 「不。謝謝你了。」王桂英冷淡地說,走了出來。「她多麼幸福,然而,多麼 可惡啊!」王桂英憤怒地想。她看見了向她走來的蔣秀菊,但假裝沒有看見,低頭 走著。蔣秀菊喊她,她不回答,走得更快。……她走進房,帶上門,倒在籐椅裡, 她模模糊糊地聽見了蔣秀菊底悲痛的喊聲,她同情這種喊聲,同情蔣秀菊,她漸漸 地就昏迷過去了。 ………… 深夜裡王桂英醒來,一切都安靜了,那個得了錢,受了蔣秀菊底囑咐的女僕— —蔣秀菊囑咐她千萬不要睡覺——也沉沉地睡去了。 王桂英醒來。電燈刺眼地在沉寂中照耀著,女孩在她底身邊酣睡著。 「他們怎樣了?」王桂英坐了起來,想,不信任地看著周圍。於是那種失望的、 燒灼的、痛苦的情緒重新出現,而且增強。「是的,一切都離開我了!」她咬著牙 齒,說,眯著眼睛,痛苦地、辛辣地笑著:「一切都離開我們了!……我底不幸的 女兒啊,你這個可憐的、無知的小東西啊!全世界都不容許你生存!而我,你底不 幸的媽,不幸的母親呀!」王桂英,含著微笑和眼淚,側著身體,迅速地撫弄著襯 衣上面的絲帶,以悲傷的、激動的聲音向酣睡著的女孩說,同時欣賞著自己。常常 的,人們愈是不幸,便愈能欣賞自己;人們愈是覺得自己被欺淩,便愈能覺得自己 美麗。像那些在這個世界上流浪著的失意的詩人和藝術家一樣,王桂英底天才,是 欣賞自己。「……親愛的兒啊,你底母親就要離開,兒啊,她將從此離開她少年時 代的世界,到那樣的遠方去,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開始她底淒涼的飄泊!兒啊, 你底罪惡的父親遺棄了你,你底罪惡的母親(王桂英甜蜜地微笑著)也要遺棄你! 親愛的女兒啊,從那最初的一天起,我們已經相處了一年,可是如今,我們不得不 分別!我們互相深深地祝福!你還不懂得孝順——讓他們那些混蛋孝順去吧——可 是我卻懂得了慈愛!女兒啊,我們必得承擔命運,你是不必懂得人世底苦難,我們 分別了啊!」王桂英以激動的、沙啞的大聲說,甜蜜地笑著,流出了眼淚。她吻小 孩,然後抬起頭來。於是那種輕蔑的、堅決的神情在她底臉上出現了。 她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回過頭來,帶著她底輕蔑的、堅決的神情看著小孩。 然後她決斷地掉過頭來,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她是在欣賞著自己,雖然她不曾意識到。她迅速地步了出來,站在臺階上,凝 視著在夏夜底顯赫的星光下濃密地,牆壁般地矗立著的桃林。涼風悄悄地吹著,周 圍充滿了蟲聲,那種洪亮的、單調的蟲聲。 「夜很深了。」王桂英決斷地想。她心裡的痛苦的、恐懼的情緒毀壞了她底自 我欣賞,使她不覺地走下了臺階。她踏著亂草,走進了垂著果實的、稠密的桃林, 嗅到了那種濃烈的、迫人的氣息。 她低著頭慢慢地走著,用她底身體推開那些低垂著的枝葉,含露的、潮濕的枝 葉拂在她底胸上和臉上。她底赤裸著的腿同樣地也沾滿了露水。她向桃林深處走去。 在嘴裡咬齧著一片葉子,然後又是一片。那種痛苦的,恐懼的情緒變得更強了。 「唉,這麼多的果實啊!」她站了下來,以柔弱的、打顫的、可憐的聲音叫。 於是她輕輕地、低低地哭起來了。「天啊!天啊!你們總要可憐我一點的吧!天啊, 我得到這種懲罰,為了什麼啊!」她哭著,說。她繼續哭著,把頭撞在樹幹上。接 著她就焦灼地、疾速地在亂草裡徘徊了起來,好像憤怒的野獸。她徘徊著,不時笑 出那種諷刺的、痛苦的聲音來。 「我應該怎樣辦?我們她丟到別人家門口去嗎?不,不!」她說,笑了一聲。 「我就把她丟在家裡,留一點錢,是的,這樣頂好……但是這還不如把她丟在這個 林子裡,丟在湖裡!是的,我要把她丟在湖面!」她說,笑了一聲。「但是我…… 是的,我要殺死她!悶死她,她還小,不懂得痛苦(她寒顫了一下),只要一分鐘 就完了!」 「是的,我殺死我自己底女兒,我自己親手埋葬她!這樣最好!」她說,痛苦 地笑了一聲,抬起頭來。 於是她迅速地奔出桃林。 她推開門,於是在燈光下站下來了。 她痛苦地看著酣睡著的女孩。 「不啊,我底女兒!」她輕輕地、抑制地哭著,說:「我怎麼能夠這樣,親愛 的女兒啊,饒恕你底不幸的母親!」她說,向她底女兒跪了下來。在這種情緒和這 種表現裡,她又開始欣賞自己了。她靠在床邊,輕輕地哭著。 「但是我把燈熄了,可以的!她睡了什麼也不曉得!」她迅速地站了起來,恐 怖地看著她底女孩。「不,不用怕!」她向自己說。於是她帶著冷酷的心情低頭吻 女兒。她吻著,她輕輕地吻著,就在這個接吻裡,她壓到女兒底身上去,勒緊了她, 在兩分鐘以內把她殺死了。 「我殺死我底女兒……我自己親手埋葬她!」她站起來,說,帶著這種冷酷的, 瘋狂的表情。接著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底年青的、豐滿的、被乳汁浸濕了的胸 部在輕輕地顫慄著。 四 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驚嚇,大家整天地留在她底身邊,防備再有什麼意外發生。 但王定和仍然不能原諒她。王定和聽到這個消息,顯得很冷淡,當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個星期,神情顯得有些失常了,什麼話也不對別人說。一 個星期以後,她收拾了她底一切,就是說,丟下了她底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華貴的旅館裡住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她到報館去找夏陸,請他通知蔣少祖下午五點鐘到他們以前常去 的那個咖啡店去會她。在夏陸底不著邊際的憐憫和驚異裡,她沒有說別的話,但請 他避免陳景惠。夏陸立刻就跑到蔣少祖家去,不知為什麼異常的激動。蔣少祖聽到 這個消息後長久不作聲,夏陸無故地憤激起來,走開了。 蔣少祖脫下了優美的、灰色的外衣(本來他愛好舒適和漂亮),上床睡下,但 即刻又爬起來,穿著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筆寫字。後來他揉去紙張,轉動圈手椅, 望著牆壁。陳景惠走進來,開抽屜取錢,溫和地向他說到電影院底新片子,他瞥了 她底懷孕的身體一眼,向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頭又痛!」陳景惠皺著 眉笑著向他說,然後走出去。 「在夫妻間有著怎樣的關係?」蔣少祖想,凝視著牆壁:「她為什麼要來?為 什麼早不來?為什麼一切不更早一點?她怎樣了?她底孩子怎樣?她住在哪裡?夏 陸不說!可惡而愚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這麼多的糾纏!」他轉動椅子,凝 視著門。忽然他站起來,顫慄著、昏亂地徘徊著,「這樣可怕,可怕,但是要解決, 必須要解決!這幾個月一切都變了,我怎樣耽憂!」他站在床前。他底額上的皮膚 靈活地向上遊動,摺出了皺紋,「最不幸的是有一個家庭,以前你覺得一切都是好 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時機成熟,你就得收穫一切!但是應該倔強,蔣少祖,」 他想,額上的皮膚壓了下來。「她一定把小孩帶來,一定說:我交給你,我要生活, 你是無恥的、罪惡的,不義……這我都承擔。無恥,罪惡,不義,但是沒有誰更好, 要拯救這個,須得神聖的煉獄底火焰,而且我無疑地要生活,要爭取勝利!——不 能讓別人知道,所以必須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經想過,……啊,我心裡是怎樣的 火焰,我底眼睛發熱,燒啊!」他嗅鼻子,徘徊著。「做了惡夢,全中國在做惡夢, 全人類在做惡夢!惡夢的世界,惡夢的戰爭,叛逆!——但是我並不想到福建去, 我和我底事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決了!但是中國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義 來的!但是她是多麼不幸啊!大家已經知道,她怎樣能住下去啊!過去的甜美的平 靜!但是我們好像沒有一天平靜,我記得我沒有平靜,我甚至於前兩天還想去南京, 我底孩子,我底愛人,——殘酷的世界把這一切全粉碎了!覆沒了!但是,很簡單, 以殘酷回答,活下去!我們沒有自由,專制的世界逼迫我們犯錯——錯?這些原是 我們底權利!我們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無須想,很 簡單,橫豎是這樣一個生命,怎樣安排都是無所謂的,可以衝破!有誰敢向我投第 一個石子?我沒有智慧,熱誠,忠實?那些可憐的混蛋和蠢貨!郭紹清,他怎樣? 我知道他底嬌滴滴的太太是怎樣來的!……『你們要走到孩子們面前,向他們懺悔。』 如此而已,這樣黑暗的社會,崇高的理想沉沒了!」他想,竭力壓下興奮,走到穿 衣鏡前面去,動手穿衣服,「我有這樣的風度,這樣的年青,這樣的才幹和魄力, ——我要取得! 」他想,系上領帶,揩了臉,做了一個憎厭的表情。然後他*プ畔 閶淘詵坷鎰咦*梳頭。 他出去看朋友,談閒話,消磨時間。四點半鐘,他帶著驚慌的,溫柔而頑強的 心情走進了擁擠的,燈光明亮的咖啡廳。 王桂英因復仇的,煊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華麗。她穿著深紅色的綢衣,戴著 發網,並且打了口紅。她四點鐘便到咖啡店來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內廳的 角落裡,通過屏風凝視著來往的食客們。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廳里拉琴,她聽著琴聲, 嚴厲地凝視著屏風外面。衣裳舊汙的、可憐的白俄挾著提琴走進來,卑賤地向她笑 著,側著身體鞠了一個躬。她冷酷地揮手,驅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顫慄的下頷,以發光的眼睛凝視著食物。 蔣少祖一時沒有能夠找到她,並且在找到以後不敢認識她——他從未見過她穿 這種衣服,同時她底向著食物的緊張的臉是這樣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風外面站住 了。 王桂英抬起頭來,向他奇異地笑了,而從她底明亮的眼睛,他認出了她是王桂 英,那個熱情的、單純的王桂英,「可怕!她變了!」他想,機械地向裡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嬌聲說,並且歡樂地笑,顯然的,她企圖用誘惑報 複他。 蔣少祖脫下上衣來掛好,在小沙發裡坐下來,看著她。她在蠱惑地,嘲弄地笑 著,好像她和蔣少祖是非常的親切。「桂英,我向你辯解,為了我底忠實,我必須 ……」蔣少祖立刻迅速地說,移動著身體:「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是的,我不忠實, 沒有良心,不義,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底情形——你應該不原諒我,我希 望你對我更殘酷,因為世界殘酷。」他停住了。望著地面,「孩子呢?」他低聲問。 王桂英笑得更輕蔑,更歡樂,在白桌布上搓著手,沉默地看著他。 「她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可怕!」蔣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殘酷,」他說, 看著她。「毀壞我底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擔的,因為你也承擔了你底一份,」 他以興奮的聲音說,「宣佈我底罪惡也可以,我不怕社會——我自信有力量支持!」 他說,看著黃綢屏風,浮上了冷笑。接著他沉默很久。「那麼,告訴我,一切怎樣, 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溫柔的低聲說。 「死了——我殺死了她! 」王桂英嘹亮地回答,迅速地舉手"傲艘幌鋁常θ 菝揮欣*開。 蔣少祖做出了強烈的,激動的表情。從王桂英底表現,他已經料到了要得到這 一類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強烈的表情,因為相信這是必需的。 「怎樣,真的麼?」他難受地、誠懇地問,下顎顫慄著。「我不騙你,蔣少祖, 我從來不騙你!殺死了!——我不能讓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殺死以後,我就來上海!」 她底呼吸變得急迫了,她底聲音有些顫抖,她笑著那種痛苦的、諷刺的微笑。 蔣少祖痛苦地看著她。但同時感到重擔已經卸下了。他的額上的皮膚顫慄地向 上遊動著。 「桂英——怎麼……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啞地說,低下頭來。「桂英, 罪惡!怎樣,究竟怎樣……你請說詳細!」 他說,在痛苦已經不確定的時候誇張他底痛苦。王桂英輕蔑地笑著盼顧。 「怎樣?死啦!」她說,然後她迷惑地皺眉。 「那麼,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拋下手裡的火柴棒,露出憤怒的表情。「我來 上海找你,要你告訴我怎樣活,怎樣?」蔣少祖痛苦地呼吸著,望著屏風外。 「你說你能擔負殘酷,我卻不能,我身上沾滿了血,我在畜牲中間殺死了我底 女兒,我從畜牲中間逃出來,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興,因為又看見你,而 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著,我殺死……」她底頭突然地落在手 心裡。她底瘦削的肩膀顫慄了起來。 「桂英!」 「桂英,告訴我——……」 王桂英抬頭,咬牙,憤怒地看著他。 「告訴你什麼?我並不是來告訴你,並不是來要求你,更不是來和你——要錢! 我只是來看看你,就是這樣看看你!」她以燃燒的眼睛看著他。——「你舒服,出 風頭,有名譽,事業成功,與我何關!你痛苦,懺悔,你羞恥,與我何關!已經遲 了!生命不再回轉,死人不能復活,我不能再是無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 國的英雄!也許你是的……」她停住,因為呼吸過於急迫,「也許你是的。」她說, 冷笑著,「但是我——走過去了!」 蔣少祖眼裡有了淚水,他看著屏風。「是的,她明白——走過去了!但是我愛 她,我愛她的。」他想。 他淒涼地說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堅決地回答。「你能離婚麼?」她問。 「這要看。也許……能夠,不過我要說明……」「算了吧,蔣少祖,我不過試 你一下,果然如此!遲了,你要說明什麼?你真看錯人了,你想我是陳景惠麼?」 「桂英,我忍受你底侮辱。」他低聲說,額上的皮膚向上顫動。 「嚇,你!你盡可以不坐在這裡呀!」王桂英盼顧著,「虛偽的東西!那麼, 蔣少祖,怎樣?」她突然嬌媚地說,笑著蠱惑的,譏諷的笑。 「她高興怎樣就怎樣。不能沾惹她。」蔣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聲說:「我愛 你的,桂英。」 王桂英笑著看著他。他皺眉,想到他底生活。 「不過,當然,你不再能讓我愛你。同時我也有責任。」他說,看著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溫柔的悲涼的神情,好像忘記了一年來所發生的和她自己 剛才所說的。這種神情繼續了頗久,她底美麗的眼瞼顫慄著。她眼裡有淚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剛才企圖用誘惑報復蔣少祖,現在她 卻要抵抗這個誘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盡可能地為你做一切。」蔣少祖憂傷地說。 王桂英揩去淚水,看著他。 「你要為我做什麼?」 「桂英,你告訴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著他。 「蔣少祖,你明白,一切都過去了,我說一切都過去,你應該高興。我原諒你, 你也原諒我——雖然我是對的!你記著,一個女子為你不幸——我很明白,無論怎 樣我也再不能挽回,你記著,她為你毀滅了一切,親手殺死……再說一次吧,殺死 了她底女兒,」她痛苦地呼吸著,「好,停住。話都說完了,將來再見吧。」她站 起來,於是她癡呆地看著前面。蔣少祖站起來,臉發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鐘,我有話說。我萬箭鑽心,多痛苦啊!桂英,桂 英,請你……!」他表現出極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 「請你把錢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說,抓起皮包來迅速地走出屏風。 五 第二天晚上,蔣少祖向夏陸詢問王桂英底住址,夏陸回答說他不知道。蔣少祖 明白他不肯說,露出了威脅的,輕蔑的表情,走開去。 但夏陸不再像以前一樣怕錯,不再像以前一樣悔恨、擾亂、痛苦。在這件事上 他堅決地信仰他是對的——他總有一次要立在實在的基礎上,擊退感情底侵擾,而 信仰自己是對的。因此這個信仰特別頑強。 王桂英早晨來訪他。那時他剛起床,還沒有洗臉,顯得狼狽而胡塗。他從宿舍 走出來時,同事們和他開玩笑,快樂地譏諷著他。他覺得這件事是嚴正的,他底心 更是嚴正的,因此別人的笑鬧使他發慌,發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見了她底蒼白的, 微笑的臉,他就失去了信心,覺得自己果然是有錯的了。他羞怯地、喜悅地引王桂 英走進了會客室。「不應該和她到別的地方去,只應該在會客室——這是對的嗎?」 他想,引她走進了會客室。 王桂英向他說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來;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麼不幸。」 他說,年青的,有須的臉皺了起來,眼裡有淚水;「你怎麼能支持!……但是我不 願意批評我底朋友。」他說,「誰都有錯,我也有錯……他底心靈太狹窄。」他加 上說,他底眼睛說了他不曾說出的一切。 王桂英說她不能原諒蔣少祖。於是夏陸覺得一切都起了變化,一切都變得溫柔、 甜美、悲哀,而自己無錯。於是他開始信仰自己是對的——他覺得他是第一次信仰 自己是對的。 「我為什麼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底見解。我堅強,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 是輕蔑他們,而是讓他們同意我,因為驕傲是不好的!」他想。 於是他問王桂英需要什麼,像一切男子在這種時候所問的;王桂英說住在一個 旅館裡,一切還好。並且給他留了地址。 從這天起,夏陸有半個月沒有來看蔣少祖。很快地他便決定和王桂英結合—— 王桂英答應了。 這天,夏陸決定了什麼,來蔣少祖家。蔣少祖正預備和陳景惠到杭州去暫住。 陳景惠蹙著額在檢查箱子,聽見夏陸來,以為夏陸又帶來了王桂英底信,走出內房。 看見夏陸憂鬱地坐在椅子裡翻報,而蔣少祖在安靜地繼續寫字,她抱歉地笑了 一笑,問了什麼,走回房去。半個月以內,蔣少祖以極大的努力壓下了擾亂和痛苦, 恢復了日常的生活。他底面色顯得疲乏而平靜,但目光冷酷。在這些時候,他底思 想似乎已經有了變化。他時常發表無根據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態度陰沉而暴烈。 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裡,他強調最激烈,最極端的東西,這些東西裡有一些是他以 前所反對的,另一些則是被他觀望的。在一篇文章裡,針對福建底事變,他表示必 須組織強有力的裁判委員會,……在隨後一篇短文裡,他詛咒中國,歌詠超人底悲 觀,號召一切人都「從這個中國走過去」。 夏陸來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抬眼睛。他繼續寫著字,露出威脅的,陰沉的表情。 夏陸帶著艱辛的態度坐下,隨手抓起報紙來。 陳景惠又走出來,向夏陸友愛地笑著,說他們準備去杭州。 「啊,去杭州嗎?」夏陸說,笑著。「什麼時候?」「後天。」蔣少祖回頭, 冷淡地說。「有什麼消息?」他問,因為說了第一句便必須說第二句。 「美國政府表示要用強硬的態度來解決失業工人和退伍軍人的問題。」夏陸說, 因為對蔣少祖底敵意,並且因為所說的句子太長,紅了臉。 「這個!」蔣少祖說,乾燥地望著朋友:「美國底事情,中國人是可以不必耽 心的罷!」他冷淡地笑了一聲,轉身折上紙張。 「這個我不知道。」夏陸說,興奮地笑著。 「還有消息麼?」 「沒有。」 「你看到我底文章沒有?」 「看到了……」夏陸說,皺著眉頭盼顧,沉默了。在他們之間,仇惡的情緒燃 燒了起來。 「我不同意你底看法。」夏陸矜持地說,皺著眉,好像看見了什麼可厭的東西。 「你當然不同意的。」 「為什麼呢?」 「別人渲染你。對於目前,對於他們底看法當然應該尊重,但決不可一開始就 被嚇倒,相信他們是真理。我不相信他們是真理。」蔣少祖轉動圈手椅,額上的皮 膚向上顫動,露出眼白看著地面;「我近來很安靜——從未如此安靜過。」他說, 壓下手指。 「你當然安靜!把一個女子棄在污泥裡!……」夏陸想。「但是,我也並不相 信你是真理。」他用細弱的聲音說,避開了蔣少祖底搜索的眼光,他底臉部充血。 「怎樣呢?」蔣少祖說,壓制著憤怒。 「你說什麼超人,因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魯迅先生。」 「又是你底魯迅先生——他要沒落的!你這樣想,因為你太老實!」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們中國底愚昧的、善良的,我說是這個……或者你 再想想歐洲,我知道你對歐洲很有研究,現在是怎樣發展了?」夏陸痛苦地、軟弱 地說,看著他。「你對歐洲怎樣看?」 「要有風暴。」夏陸說,正直地看著蔣少祖,並且緊閉著嘴唇。 蔣少祖冷笑了一聲。 「風暴,你總喜歡好聽的名詞,老夏,這是他們騙年青人的!」蔣少祖說,焦 躁地看著夏陸,「歐洲倒是要有陰謀——風暴遠著呢!你看吧,在歐洲,繼續是克 雷孟梭式的陰謀和麥克唐納的陰謀!獨裁者就要站出來!這是現實。說句笑話,我 倒也許贊成拿破崙底方式的!歷史底現實總是進步的,誰都無罪!但是中國底情形 就複雜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調啊……當然,是進步的,不過有時候情形顯得特別 危急,比方福建……。這方面再不向高處起來,我們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陸一眼。 「而一個東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總是抽象地看的,所謂風暴就是這個。」他加 上說,抿著嘴。「那麼,你底聯合政府不抽象麼?」夏陸問,同時他想:「是的, 我們在談這些,好像應該談,但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蔣少祖搖了搖手,站起來,露出陰冷的,厭惡的神情徘徊著。 「我們目前是要喚全國學生們起來。」他說。 「他們自己會起來,況且已經起來了。」 「但是需要領導。」 夏陸沉默,小孩般皺著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視著地面。「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沒有靈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們在這種關係裡為什麼還說 這個?是的,和他說,然後立刻就走。」夏陸向自己說。 「我到你這裡來,是想說,我知道了你和……那個女子的事。」他困難地低聲 說,看著地面。「我要責備你。」他更低地說,免得被房內聽到。蔣少祖站下來, 冷酷地看著他。「夏陸,下去說。」蔣少祖說。 他們下樓,穿過房東底小廳,走入狹小的院落。「怎樣?」蔣少祖問。 夏陸激動地笑了一笑,然後,閉緊嘴唇。 「我以朋友底立場責備你。現在我告訴你,我準備和她結婚。」他堅決地說。 「我已經知道!」蔣少祖說,冷笑,走了開去。「我本來無需告訴你。……」 「怎樣!」蔣少祖走了回來,威脅地說:「你認為我不對麼?我是對的!你把 她撿去吧!」他說,他底嘴唇打抖,「告訴你,她現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懷裡!」 「你侮辱我!」 「夏陸,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為了一個女子,哈!」蔣少祖笑著說, 「你並不能破壞我!你這些時候的鬼把戲我都知道!」 夏陸憤怒了,臉漲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對得起……我並且……我來告訴你,沒有想到你居然, 你……」他說不出來了,他發火,搖晃,看著蔣少祖,「我現在跟你說……你侮辱 我,我們決鬥!」他說,痛苦地笑著。 蔣少祖冷笑著,一面擦火柴點香煙。 「但是我不和你決鬥……。真是好一個騎士!好,再見!」他說,大步走出院 落。 夏陸流淚了。「為了她,我要永遠憎恨,一生復仇!」他向自己說,走了出去。 他跑到王桂英那裡去。她正在午睡。他喊醒她,坐下,又站起來。 「我和蔣少祖說了!也許你不同意,也許你會傷心,啊,也許你仍然愛他!但 是,我說了,我告訴你,桂英,我要憎恨他,我要復仇……現在,你做最後的選擇, 我底命運! ……」他說,含著眼淚,混亂地、激動地看著她。 她坐在床邊,輕輕地搖著她底赤裸的腿,嚴肅地看著地面。 「這有什麼!」她抬起頭來,說。 「但是……」 王桂英哀愁地,嬌媚地笑著,站起來,赤著腳站在地板上,吻夏陸底有須的、 年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