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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67

  早就過了開晚飯的時間,貢開宸和郭立明之間的談話卻還在進行中。白雲賓館一號小樓起居室外邊的樓梯間裡,燈光幽暗。焦來年一動不動地默坐在那個小圓桌前。桌上,荷葉狀象牙色瓷煙缸裡已塞滿煙頭。坐在這兒,能隱隱地聽到裡邊說話的聲音,但完全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麼。不一會兒,兩個女服務員送擦手毛巾和水果,還有一杯專為貢開宸新沏的茶。焦來年上前接過器物,請她們二位在門外等著,自己端著這幾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門,送進起居室。

  我們注意到,他一直戴著一副黑色的軟皮手套,即便在抽煙時,也不脫下來。只是在往起居室裡送東西時,他才摘下它們。送完東西,打發走了女服務員,在小圓桌前坐下前,又認認真真地把手套戴了起來。當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個軍人姿態坐下來以前,他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煙缸。又過了一會兒,他身上的手機響了。為了不打擾起居室裡的談話,他向遠處稍稍走了兩步,才接聽手機,然後,他拿著手機,很快向起居室走去。

  一見焦來年神色匆匆,拿著手機走進,郭立明當然懂得焦秘書有急事、大事要向貢書記彙報。不是急事、大事,當秘書的絕不會來打斷這樣的談話的。這個規矩,他懂Z於是,他馬上主動站起,問:「……我上外頭等一會兒?」得到默許後,他乖巧地走了。

  焦來年馬上關上門,然後,一邊把手機交給貢開宸,一邊報告道:「邱省長的電話。他說我國駐德國大使館商務參贊剛打了個電話到省經貿委,說德國方面對那個坑口電廠的投資好像又有所動搖了。」

  貢開宸眉毛一聳,說了聲:「哦?」忙接過手機。

  焦來年把手機交給貢開宸後,去揭開貢開宸的茶杯蓋,看了看,見茶杯裡的水還不少,水果一個沒動,只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輕輕地蓋上茶杯蓋,撿起用過的小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門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視地坐在小沙發上,此刻見焦來年走來,忙站起。焦來年和氣地指指小沙發,說:「你坐。你坐。」郭立明猶豫著,仍站著。焦來年低聲說:「坐嘛。坐。」郭立明這才坐下。而後,兩人都不說話。郭立明只是慚愧地低著頭。焦來年則臉部毫無表情地下意識地摩娑著他那雙戴著軟皮手套的手。

  又過了一會兒,貢開宸從起居室裡走了出來。兩人忙站起。貢開宸拿眼睛膘了焦來年一眼。焦來年忙知會地跟著貢開走走進起居室,並立即關上門。外面的樓梯間裡只剩郭立明一個人了。他依然站著,神色有點悽惶,也許這時他更感到了自己處境的悲哀,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

  貢開宸把手機交還給焦來年,神情顯得特別沉重:德國方面又變卦了,不準備把這三個多億美金投在大山子了焦來年問:「為什麼?」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還不清楚……你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來年問:「已經談完了?」

  貢開宸搖搖頭:「先談到這兒吧。告訴他,儘快把今天跟我談的情況寫個文字的東西,直接交給你。你給省黨校的領導打個電話,替他請兩天假,就說省裡要讓他幫著修改一個材料。要得挺急。別的就不要多說了……」

  這時,焦來年手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焦來年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說:「是馬揚打來的。」貢開宸說:「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國方面的壞消息了。」焦來年忙接聽手機,果不其然,馬揚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貢開宸。貢開宸接過手機,告訴馬揚:「我已經知道這情況了。你馬上過來,一起研究一下這個情況。」焦來年在一旁悄悄提醒道:「您還沒吃晚飯哩。讓他明天上午過來吧?」貢開宸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焦來年忙不做聲了。但焦來年的這句話,還是讓馬揚聽到了,他立即說:「……焦秘書說得對,我還是明天上午再過您那兒去吧。」

  貢開宸立即打斷他的話:「磨贈啥?馬上過來!」放下手機後,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又拿起手機,撥通馬揚電話說道:「……馬揚,剛才忘了一件事。你來的時候,把你們那個工程院院士帶著。讓他帶幾套換洗衣服,把護照也帶著。他應該有護照吧?跟他說,我請他出一趟差。急差。」

  聽焦來年告訴他,貢書記有急事要處理,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郭立明多少有些失落,淒涼。他隱約地覺到,今天這一回面見貢書記,說不定就是他這一輩子的最後一回。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沒跟貢書記說,許多情況沒澄清,許多誤會沒消除,許多保證沒表達,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對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戀眷念無法一筆勾銷……他控制住在自己心中一時間黏黏地漫散開的惆悵,經稍許的猶豫之後,壯起膽子試探著問:「我能跟貢書記最後再說一句話嗎?」

  焦來年沒做聲。

  郭立明懇切地看著焦來年。

  焦來年仍不表示任何態度。於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為止」了,只得說道:「……那就走吧。謝謝。」

  下了樓,走到那輛紅旗車前,郭立明發現焦秘書不只是要送他到樓下,還要開車送他回黨校,便惶惶地說:「……我自己坐公交車回……」焦來年默默地笑了笑,伸手去打開副駕駛座旁的車門,用眼神示意他上車。

  其實貢開宸並沒有要求焦來年親自送郭立明回黨校。但看著這位年輕的「同行」今天的境遇,焦來年極為感觸。能被允許在政治生活的高層「走動」,的確享有普通境地所不可能享有的種種難以用數字來標識的待遇和心理的自如,它也的確廣為眾人豔羨,甚至猜忌。但高處不勝寒的「凜冽」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重負,一般人又何嘗能體會其中一二呢?在這樣的人生操作狀態下,將始終面對歷史的複審和由社會各種矛盾構築起的全部網絡的過濾,稍一不慎,又何止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哦。焦來年最近大致瞭解了一點郭立明「問題」的「真相」。他覺得事情還沒有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假如郭是別的部門別的崗位上的工作人員,他也會因此受到一定的處分,但懲戒絕不會如此嚴重,更不會因此而失去這份工作。但是,在這樣一個核心層裡,他的行為的確犯了大忌,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他為他感到惋惜。他希望他最終能振作。但他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跟他談。因為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授權。處在他這種敏感工作崗位上,沒有得到授權,是絕對不能「自作主張」的。因為,你是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人……你的職責,只是為領導服務……

  ……紅旗車平穩地駛到黨校對門的馬路邊停了下來。郭立明不知道此時該不該主動去跟這位焦秘書握一下手,他猶豫著,遲疑著,最後只說了聲:「謝謝……」

  焦來年說了聲:「走好。」

  郭立明低下頭又重複了聲:「謝謝。」

  焦來年不說話了,只是含意不清地點了點頭。郭立明又遲疑了一下,下車了。這時,焦來年突然伸出他那只戴著黑皮手套的手,一直伸到郭立明面前,停住。一刹那間,郭立明愣住了。他不明白這位大哥模樣的焦秘書此刻為什麼要向他伸過手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應該去握這只手呢,還是應該回避這似乎是善意的表示。他抬起頭去看他,他在焦來年那張滄桑的瘦削的黝黑的臉上,看到一種特別複雜的神情,很難說是同情,是憐憫,還是惋惜,或是一種責備或鼓勵。但那副老練的目光裡卻明確無誤地閃現出一種至誠的善意和由衷的鼓勵。

  ……郭立明的心被震動了,同時也烈烈地酸澀起來,他忙伸出雙手,仿佛抱住一個終於落到自己面前的救生圈似的,用力地握住了那只黑皮手套,然後,又趕緊鬆開,快快地下了車,向校門口走去。他越走越快,因為這時候,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從眼角湧出,大顆大顆地,滾燙地,悔恨不已地淌出。焦來年這時則感慨萬千地注視著郭立明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進黨校大門,而後默默地靠坐在駕駛椅背上,讓自己喘過一口氣來,這才去發動著車子,回省委大樓去了.

  68

  吃罷晚飯,馬揚閉上眼,躺在大沙發上,一邊叉開大拇指和中指,按住兩邊都在跳疼著的太陽穴,慢慢揉著,一邊把綜合辦的兩個領導找來,談幾份合同的事;一邊又等著丁秘書把那位日院士找來,一起去面見貢書記。所謂「綜合辦」,是在前一陣的機構改革中,把幾個行政辦事部門全合併到一個辦公室名下。這樣不僅可以減少辦事的層次和環節,也便於管委會的主要領導能實際操控它們。馬揚非常相信管理學上這樣一個理論:一個主事者,不管有多大的能耐,他直接能管住並對其進行有效操控的人數,不會超過六個至九個。部門越多,越容易失控。某些特大型國有企業始終沒搞好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它機構設得太多,儼然一個小政府。結果,企業的經營者必須花太多的時間去協調部門與部門之間的關係,最終卻失去了對整個局勢的控制……這樣的錯誤犯在政府官員身上,充其量為這個世界多製作了一個平庸的官僚。假如犯在企業家身上,則肯定是毀滅性的——企業就會因失去及時性的應對活力而被擠出市場。

  馬揚剛才還給黃群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今晚還要趕到省裡去辦事,說不好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黃群很擔心,問:「有人跟你一塊兒去嗎?」馬揚說:「這,你就別操心了……」黃群警告他:「別操心?我可告訴你,大夫說了,你顱內要再出一次血,就很難再搶救得過來了。」馬揚笑道:「你咒我?妨我?」黃群卻說:「我怕,你是自己在妨自己哩!」

  不一會兒,丁秘書匆匆趕來,向馬揚報告,已經通知到田院士本人了。老人家收拾一下東西,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就能出發。馬揚讓丁秘書把必備的藥找齊了帶上。「今天怎麼那麼好,知道心疼自己了?是不是黃阿姨又打過電話來了?」小了一邊把藥斂齊,一邊跟馬揚開著玩笑道。馬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後問:「熊貓飯店那檔子事,跟市上打聲招呼沒有?找到宋副書記沒有?」小丁說:「我找他了。真奇了怪了,怎麼找也找不見。」馬揚說:「怎麼會找不見?他秘書應該知道他在哪兒。」小丁說:「是啊。奇怪就奇怪在,連他秘書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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