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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徐世雲走了進來:「誰清高?還不是你沒那份誠意,又老擺書記架子,嚇著兩位老人了唄。」

  貢開宸笑道:「下一回我去請。我去替你們把二老請來。順便,還可以請兩位老人到我們的大學裡講講課……」

  徐世雲笑道:「貢書記是另有用心啊!醉翁之意完全不在酒哦!」

  貢開宸笑道:「不不不不……公私兼顧嘛……公私兼顧。」

  徐世雲又笑道:「不過,還是貢書記瞭解老人的心。您只要說請他倆講課,他們准來。」

  貢開宸笑道:「那好。那我索性派省教委主任去請。」

  三個人說說笑笑,貢開宸告辭,一上車,立即吩咐司機:「快開。回機關。」

  送走貢開宸,潘祥民覺得有點累,想上樓去休息一會兒。從客廳門前走過時,聽到客廳裡有移動東西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向客廳裡瞟了一眼,看到徐世雲正帶著保姆在收拾客廳。從客廳門前走過去以後,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頭,便站下了,再想想,還是有些不對頭,可又說不清楚什麼地方不對頭,轉身又回到客廳裡,四下再那麼一瞄,他終於看出變化來了——在原先擺放那尊白色毛主席瓷塑像的地方,現在供上了一尊同樣是白色、但白裡有一點透青的觀世音菩薩瓷像。他頓覺不快,但還是慢慢踱將過去,故意探問:「怎麼,改佛堂了?」徐世雲不知是「圈套」,還得意地應道:「啊。我剛從雲居寺請來的,還特意請那兒的老方丈給開了光。」潘祥民問:「這麼大的變動,為什麼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徐世雲說:「這算什麼大變動?現在家裡供觀音的人多了去了!」潘祥民問:「原先那個主席像呢?」徐世雲說:「在這兒哩。」說著把剛換下的毛主席的塑像遞給潘祥民。潘祥民沒接,卻用很強硬的口氣說道:「放回原處!」徐世雲一怔,不敢執拗,只得照做,快快地抱著那尊觀世音塑像要回樓上去,潘祥民卻指指身邊的沙發,讓她坐下,緩和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世雲,有一句話,我跟你說過很多遍,在這兒跟我一起生活,也難也不難。說不難,你別把什麼前任省委書記當回事兒就成。說難,你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傢伙曾經是個省委書記。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他的一舉一動仍然不是屬￿他個人的。而什麼時候你可以不把他當前任省委書記,什麼時候你又得把他當一個前任省委書記看,這裡是有名堂的,有分寸的,這是一種學問,更是一種政治……」

  徐世雲心裡那點怨氣慢慢在消退,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和歉疚起來。

  「不管當前社會上有多少人熱衷於在自己家裡供奉這位大菩薩,我潘祥民家的客廳裡還是要供奉主席像。不是說信仰自由嗎?夫人同志,能給我一點這樣的自由嗎?」潘祥民問道。

  65

  紅燈。

  焦來年忙踩了下煞車。同時又看了看手錶:快六點了。在他駕駛的這輛半新不舊的紅旗轎車前邊,還擋著一長溜同樣因紅燈而「踩了煞車」,又不得不耐心地在這長龍似的隊伍裡等著通行的車。而這時,在友誼電影院門口,趕著來看美國大片的人群來來往往煞是熱鬧。郭立明一直十分小心地躲在大廳一個角落裡往外窺視,一直到約定的六點,還不見焦來年來接他,他便有些耐不住了,最後一次向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確認自己並沒有等錯位置,也沒錯認過一個從自己面前走過的人,確認焦來年「誤點」,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又再次慌亂起來。「貢書記臨時改變了主意?不想跟我談,不想聽我申訴了?有關部門已經做出處理我的相關決定了?他們認為沒那個必要再跟我談了?也可能……可能焦秘書早已來了……這時候他正在附近什麼地方監視著我,等觀眾們一進場,他就會帶人沖過來拘捕我……哦,不可能,拘捕不可能選擇這樣一個大庭廣眾的地方……像我這樣的省委機關幹部,他們即便是要抓捕我,也一定會是密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採取行動的……」

  他一邊慌慌地想著,一邊向大廳外走去,一邊繼續四下張望,總覺得在離他不太遠的地方,有人在窺視他。他心裡一陣發虛,急走了幾步,向一根渾身都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杆後頭躲去。但一側頭,又發現在另一個地方,也有人在偷偷地窺視跟蹤他。那兩個人好像是一夥的,相互間還用目光在做著某種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暗示。他頓時慌張起來,大顆大顆的汗珠成片地從額頭滲出,趕緊撥轉過身子,又擠回大廳裡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幾步,偷偷回頭再看,似乎又不見那兩個人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狠下決心細找;只能站定,稍稍靜了靜神,告訴自己「別慌……」

  再看看手錶,還只有六點零五分。「這時候正是下班高峰。焦秘書很可能被堵在路上了。再耐心等一會兒。真有人要捕我,躲是躲不掉的。等著。貢書記是個嚴厲的領導,但絕對不是個失信的人。他說了要派人來接我,就一定會派人來的。他不想跟我談,那天他就不會讓我從電梯裡跑掉。他還是想挽救我的……是的……沉住氣……他一定會派焦秘書來接我的……」郭立明漸漸又恢復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心跳的頻率也一點點放慢了。

  焦來年在十字路口好不容易等到變燈,趕緊起步,但沒能走多大一截路,在下一個路口又被紅燈擋住。這樣艱難地挨過了三個路口,焦來年看看手錶,已經是六點十五分了。

  於是,一狠心,從後座上拿起一個警燈往車廂頂上一貼,打開警報器,讓它刺耳地鳴叫起來,一邊把車駛出等待的長龍隊裡,照直向仍昂首炫耀著紅燈的路口駛去。不少車主用異樣的目光,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心情複雜地目送他遠去。

  走到電影院小賣部櫃檯前,郭立明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他就開始不斷地看表了。黨校五點半開晚飯。他實際上四點半就離開了黨校。從地處近郊的省委黨校到身在鬧市口的友誼電影院,路的確不近,但不管用什麼方式走,四十分鐘足夠了。實際上他是打了個出租來的,二十分鐘就到了。他一直在周邊有人沒人的地方轉悠。既不敢在有人的地方多待,也不敢在沒人的地方多待。待在什麼樣的地方他都心不安,心不定。

  他希望一秒鐘之內六點就到來。他希望一秒鐘之內就見到貢書記。他覺得,現在只有貢書記能救他。假如貢書記再不信任他,不肯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他這一輩子就算是徹底完了……真的要完了嗎?買了一個妻子最愛吃的生菜牛肉漢堡,又買了一包妻子最愛吃的油炸土豆片,捧著這兩樣東西,他忽然顫顫地便咽起來,下意識地:「……為什麼要買妻子最愛吃的東西?是感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比自己小六歲的她很快就要臨產了……兒子將要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出生……臨產的那一刻她會怎樣地埋怨我啊……我答應過她,這一生都不虧待她。當年她的父母說什麼也不同意她跟我好,顯然瞧不上我這個農村的孩子。但我答應過她,我一定會讓她、也讓她的父母為擁有我這樣的丈夫和女婿而自豪……我讓他們失望了……我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郭立明站在那裡又開始發慌,又覺得有人在監視他,直瞠瞠地盯著他。於是,他趕緊向一旁掛著的大幅電影海報前走去,裝著在看海報,又向四下裡窺視,發現更多的人在注意他的行動,這一嚇不打緊,直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趕緊向廁所間走去。

  郭立明一路小跑,沖進男廁所,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是焦來年打來的。焦來年問:「你在哪兒呢?已經過六點了,怎麼沒在約定的地方等著?」焦秘書有點生氣了。

  紅旗車一直開到白雲賓館一號小樓門前才停下。郭立明忙著要下車,焦來年卻做了個手勢,讓他稍等一會兒。焦來年下車,四下裡掃視了一下,確認樓前樓後的林陰市道上沒有人,才趕快打開後座的車門,讓郭立明下車。

  一走進一號小樓,郭立明以往熟悉的那種生活感覺越來越濃厚。是啊,曾幾何時,這裡是他經常往來的地方啊。越往裡走,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貢書記。而在幾天前,他幾乎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見到貢書記了。只有郭立明那樣的人,才會真正懂得,一個人,如果出了一個既定的圈子,再想接觸到省委書記那樣的人,會有多麼困難。但這時候,他卻又重新在走近書記。書記在等著他。自信又開始恢復,清醒也在增加。

  「焦副書記……」郭立明怯怯地叫了聲,他想打聽一下,貢書記今天找他談什麼,以便自己有個準備。焦來年悶悶地應道:「嗨。你叫我什麼?」

  「焦秘書,」郭立明忙改口道,「貢書記可能會跟我談什麼……您能跟我提個醒嗎?」焦來年沒做聲。郭立明又叫了聲:「焦副書記……」焦來年笑了笑糾正道:「焦秘書。」

  「焦秘書……」

  「小郭,你也是在領導身邊工作過的人,怎麼連這點規矩都忘了?領導找你談話,我當秘書的,能告訴你什麼?應該告訴你什麼?嗯?」郭立明紅起臉忙點頭:「是的是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一路走到一個大起居室門口。門外的樓梯間裡放著兩把單人沙發,還放著一個小圓桌。焦來年對郭立明低聲說了句:「請你在這兒稍稍坐一會兒。」郭立明忙點點頭:「好的。好的。」焦來年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起居室的門,進去通報完畢,這才對郭立明說:「請進。貢書記在等你。」

  郭立明不無緊張地猶豫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門前時還告訴自己得鎮定一些,但等跨進焦來年為他輕輕推開的門時,腦子卻一下全空白了,再等走進起居室,看到貢開宸背對著門坐在一張大的皮轉椅裡,便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撲倒在皮轉椅跟前,完全不知所措地哭訴著:「貢書記……我錯了……錯了……我辜負了您的培養教育……我真錯了……您得救救我……您一定得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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