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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潘祥民指著那摞材料:「這些新華社的內部通訊稿,你肯定是都看過了。觸目驚心啊。整套班子幾乎全都爛掉了,讓人連鍋端啊。從市長、秘書長、法院院長到檢察院院長,還有一大批局長……一大串兒。個個都是幾百上千萬地貪,還有幾千萬的。幾千萬啊。一個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津貼還不到二百元。花上三四百元就可以讓一個失學兒童回到教室裡去讀書。幾千元就能讓一個貧困大學生堅持學一年。一兩萬元就可以做一台手術挽救一個重症病人的生命。開宸啊,而這些人卻幾千萬、幾千萬地貪啊。幾千萬幾千萬上澳門去賭啊。觸目驚心啊。這還是共產黨嗎?」

  「……」貢開宸默默地歎了口氣。

  潘祥民苦笑笑:「扯遠了,的確扯遠了。你看我這退休老頭就是愛嚷嚷。扯遠了……」

  話正說到動情處,潘祥民身前茶几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潘祥民一聽,是小徐打來的。「什麼事,樓上樓下的還打電話?」潘祥民不耐煩地問。「我說,你聽著就是了,別出聲。你在那兒教訓誰呢?人家是現任一把手……」剛才徐世雲指導保姆在小餐廳裡按正規宴席的要求擺放餐具,恰好聽到從客廳裡傳出老潘那一番慷慨激昂的片言隻語。她怎麼聽都覺得不是味兒——人家是現任一把手,老潘啊老潘,輪得著你來教訓現任一把手?你還真是找不著北了,還是怎麼的?就趕緊上樓打了這個「戶內電話」。

  這位年輕的潘夫人,半年前,才由朋友介紹進入正待續弦的潘祥民的生活。她出身高知,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自己是出版社的編輯,一直獨身,最後「花落潘家」,實屬偶然。半年的「見習」,雖然讓她漸漸熟悉了像「老潘」一類人的生活,但畢竟還是淺近,所知所感還是表層的那點東西。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即便不時有枕頭風在薰陶,要求她在僅僅半年的時間裡,就事事時時搭准「老潘」

  「老貢」那樣人的脈,理清他們之間各種關係,實在是有點難為她。有的人也許在這圈子裡生活一輩子,也不一定搭得准這個「脈」——假如他(她)對政治不那麼感興趣,又缺乏這方面的悟性的話。

  「誰教訓人?你別瞎摻和!」潘祥民回了這一句後,便撂下電話,對貢開宸笑道:「不說了……不說了……有人不讓說了……」貢開宸忙笑道:「……『內閣總理大臣』于預了?」潘祥民哈哈一笑道:「說你的正事。說你的正事。」

  「……在白雲賓館的研討會上,你怎麼沒吭聲?」貢開宸問。「我說了……」

  「你什麼說了?光在一旁敲邊鼓哩,正經沒怎麼好好說。」

  「我是不想當著那麼多同志的面,跟你爭論啊。給你這個現任的書記留點面子。」潘祥民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開宸,你再認真考慮一下,你把下一步國有經濟的改造歸結為資本改造和資本運營,合適嗎?資本這玩意兒,歷來是有特定含義的,從老祖宗馬克思筆下,它就被界定為一種剝削勞動階級,製造剩餘價值的東西。搞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我們現在反而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什麼『資本運營』上了,你覺得……」貢開宸淡淡地一笑:「沒人說『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資本運營上』嘛。但這個『資本運營』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在市場體制下發展壯大企業的重要環節。看來你還是有顧慮……」潘祥民又有些激動起來:「不是我有顧慮。應該是我們。我們都應該、都必須慎重考慮這樣一種政治後果。」

  又扯到「政治後果」。貢開宸覺得這問題暫時不宜再討論下去了,便只是笑了笑,沒接潘祥民的話茬。見貢開宸一時間突然不說話了,潘祥民也放緩了口氣,問:「是不是我的觀念太陳舊?」貢開宸忙說:「不不不。您繼續往下說。」潘祥民往貢開宸跟前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靠他更近一些,十分誠懇地說道:「其實我也非常矛盾,非常慚愧,我在K省折騰了這麼多年,可以說各種辦法都用了,還是沒有能夠真正解決國有經濟大面積虧損的問題。把這樣一個誰也推不動的大象屁股留給了你,我還有什麼臉說你呢……有時我也想,管它呢,管它什麼主義,就這麼試一把……也許……還真能把這個大象屁股給推動了?」

  貢開宸忙笑道:「『主義』的問題,還是要管的,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嘛。必須要管。但是,在一些很具體的問題上,我們其實可以放鬆一點,不用想得那麼可怕。『市場』的問題、『資本運營』的問題,長期以來,的確是屬￿資本主義經濟學範疇裡的東西,是資本家們用來發展他們經濟的利器。但是,假如我們能用它來發展我們的社會主義經濟,搞活我們的國有企業,我們為什麼不借它來用一下呢?這兩年,我們對『市場』這個問題不再感到那麼可怕了。那麼,對『資本運營』也應該持同樣的態度。什麼叫『資本運營』?無非就是把資產。資金、資源,再加上勞動力這些個經濟要素,讓它們在市場機制中充分運動起來,去爭取最大限度的資本增值,讓企業盈利,讓國家富強,讓勤懇的勞動者過上好日子。這有什麼可怕的?如果是好東西,管用的東西,咱們幹嗎那麼傻,光讓資本家用呢?我們用它來為工人農民創造更多的財富,有什麼不好的?再說,這也是個規律性的東西,換一句話說,也就是只要我們搞市場經濟,帶上個限制詞吧,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得學會資本運作。資本問題,是市場的核心問題……」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貢開宸停下,不說了,等潘祥民去接電話。潘祥民有點煩,揮揮手說道:「不理它。你繼續說。」貢開宸只得繼續說道:「所以,我考慮,就得搞一個制約機制……」但電話鈴再度響起。貢開宸也有點煩了:「你就接一下吧,不然,它老鬧!」潘祥民拿起電話,一聽,不是「內閣總理大臣」打來的,「……是亞雄公司的幾個老總。一早就來過好幾個電話了。非要我動用一些老關係,替他們到銀行去搞點貸款……」貢開宸忙問:「亞雄?是省直機關幾個退休老同志搞的那個公司?」潘祥民點點頭:「對嘛。他們公司成立的那天,你不也去表示祝賀了嘛。」

  貢開宸說:「前幾天在一家城市早報上好像還看到他們一個新聞,說是開始涉足房地產了,搞得挺紅火……」潘祥民哼了哼道:「瞎吹。實際潛虧一千來萬。要不,幹嗎非得拉我去給他們搞貸款?」貢開宸苦笑道:「這些報紙發這種新聞也不負責任啊。」潘祥民搖搖頭道:「現在,有個別媒體的記者,你真沒法說他們,只要有吃有喝有紅包,什麼都敢替你往出造。真真假假,市場的誠信全讓這幫人手裡的那支筆弄亂了。可你怎麼管?從這個角度想,新聞立法,還真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了……」貢開宸笑道:「新聞立法可不那麼簡單,不那麼簡單哦……」剛說到這裡,電話鈴又響了。仍然是亞雄公司的幾位老總。潘祥民拿起電話,語調就有點不客氣了:「我跟你們說了,我這會兒有一點事情……」

  貢開宸忙低聲地對潘祥民:「讓他們來吧。我走了……」

  潘祥民忙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別急著走,然後對著電話說道:「行。那你們過來吧。」

  放下電話後,潘祥民對貢開宸說:「讓你看一場好戲。你讓紀委來個同志當監理。」貢開宸笑道:「幹嗎?」潘祥民不作正面回答,只是說:「你讓他們來個人就是了。」

  省紀委接到貢開宸的電話,自然不敢怠慢,居然派了個副書記直奔潘家。「我說你們隨便來個人就行了,于嗎非得大將升帳?」潘祥民笑道。又過了一會兒,外邊傳來門鈴聲,顯然是亞雄公司的人到了。潘祥民忙做了個手勢,請貢開宸和紀委的那位副書記進了緊挨客廳的小餐廳,關上門。不一會兒,上大門口接客人的徐世雲便陪著一個七十多歲、西裝革履的老人進了客廳。

  潘祥民做了個手勢,請對方落座,然後問:「……劉總,怎麼就你自己來了?不是說好,跟孫總一塊兒來的嗎?」那位被稱作「劉總」的老同志先把手裡提著的一包東西往茶几腳跟前輕輕一放,然後恭恭敬敬地直起已然坐下的身子,回答道:「孫總是要來的,都走到半道了,又讓公司裡的人截回去了。」這時,徐世雲來送茶。劉總謝過後,見徐世雲在一旁坐著不走了,便端起景德鎮萬壽無疆釉下彩茶杯,尖撮起嘴唇,輕輕吹去漂浮在茶湯上層那些尚未泡開的茶葉,小小地啜了兩口;過了一會兒,見徐世雲仍沒有回避的意思,便大大咧咧地對徐世雲笑道:「小徐,一會兒,我跟潘書記單獨說點事兒。你別見怪。」這位劉總退休前是個副廳局級幹部。當年,潘祥民提到副廳局級時,他早就是個副廳局級了,曾跟潘在一個部門共事多年,所以敢在潘家直呼「小徐」。只不過後來潘進步快,後勁足,直至省委一把手的巔峰。用劉總常常苦笑著在眾人面前說的那句老話來說,就是「機遇啊,機遇總是欺負老實巴交的人」,而他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就一直在副廳局級這道坎兒上窩著,直至退休。

  「小徐」一走,劉總忙關上客廳門,湊到潘祥民跟前,壓低了聲音說道:「潘書記,我知道您忙,多餘的話,我就不再說了。該說的,上一回我和孫總一塊兒來的時候都已經說了。今天孫總讓我來,就是表示一點意思……」一邊說,一邊把手裡那一小包東西往茶几上一放。「農業銀行那頭,就有勞潘書記多費心了。貸不出三千萬,有一千五百萬也行。亞雄公司等著這點錢救命哩。」

  潘祥民指著那一小包東西,問:「你這是……」

  劉總馬上起身,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說道:「嗨嗨嗨,您這回跟小徐辦喜事,都沒跟我們打招呼,太見外了嘛。老領導,又是老戰友,這麼大一檔事,也得允許我們跟您一塊高興高興。老話說,隨喜嘛。一點心意,一點心意。好了好了。您留步,留步。請回,請回。」說著,便晃動著高大而健碩的身軀,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潘祥民站下了。這時,徐世雲走進客廳,拿起那包東西:「什麼呀?怪沉的!」潘祥民忙叫:「別動!」徐世雲不高興地輕輕放下那東西,說道:「炸藥包啊?您嚇唬誰呢!」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潘祥民說著,便轉身去敲敲小餐廳的門。見貢開宸和省紀委的那位副書記從小餐廳裡走出,徐世雲笑道:「您二位沒走啊?這是唱的哪一齣戲?」貢開宸卻笑道:「誰也別沾手啊,請紀委的同志揭寶。世雲同志,家裡有剪子嗎?快借來一用啊。」潘祥民卻叫暫停,讓徐世雲把娘家「陪嫁」時帶來的那個高級「錄像機」拿來,錄下當場「揭寶」的場面。徐世雲笑嗔道:「那是『攝像機』。說八百遍也記不住。」潘祥民忙點頭,重複道:「好好好。攝像機。快去拿來。」

  鋒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挑開包紮帶。包裡還有包——一個絲光緞錦匣,流光溢彩,富貴祥氳。另一個稍顯簡陋沉穩,是個做成書籍造型的褐色木盒,雖「簡陋」,倒也別致有趣。

  打開第一個匣子,徐世雲便「哇」地一聲叫了起來。匣子裡並排放著兩隻純金喜鵲,一隻嘴裡銜著一枝臘梅,另一隻銜的是一枝桃花。兩隻小鳥外頭都有一個橢圓形的玻璃罩子罩著,還都帶一個雕刻精美的泰抽底座。打開第二個木盒,徐世雲居然愣住了。到這時,她才驟然意識到,這裡確有一種非炸藥包的炸藥包成分——木盒裡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捆人民幣。每一捆用紅絲帶捆著一百張百元大鈔。

  三十萬。再加上那兩隻金喜鵲。四十萬?五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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