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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一個月後,以這批擦鞋工人為主體的大山子市「永在崗鞋業服務鋪」正式開張。員工們一致推選趙長林為經理。這是大山子開始改制以來,由下崗工人自己組織的第一家企業。開業的那一天,省委書記貢開宸和省長邱宏元親自到場為他們剪綵,並代表省委省政府機關全體工作人員向「永在崗鞋業服務鋪」的全體員工每人贈送了一套工作服——紫紅色小立領上衣,深藍色褲子。那天記者們蜂擁而至,攝像機、長焦距照相機……紛紛對準了貢開宸和邱宏元,把趙長林等反而冷落在一旁。貢開宸很不高興地指著趙長林對那些記者們說:「今天誰是這新聞場面的主角?是他。是他們。不是我和邱省長!是他們在開創自己生活新路,重建新生命。不要搞錯對象!」

  但大部分記者還是把攝影機攝像機的鏡頭和錄音話筒對準了貢開宸和邱宏元。「貢書記,能不能讓我們再補拍一張照片?我們是×××報的。明天頭版頭條要發您關心下崗工人再就業的照片……剛才我們拍了一些,可能不太理想……您幫幫我們吧。要不,我們的總編大人肯定放不過我們……」幾位年輕記者扒著車窗口,對已經上了車的貢開宸說道。幾分鐘後,貢開宸給省報總編向少懷打了這樣一個電話:「老向,報紙有個傾向,你們得注意啊,不能忙著追了領導,就去追明星、大腕。領導。明星大腕都要追。但是,要特別關注普通百姓頭腦裡正在想的那些難點熱點和焦點問題。尤其在這一階段,更要注意這個問題。你聽著,今後十天,除了中央領導的重大活動,你把頭版都給我留出來重點報道趙長林那樣的下崗工人,告訴我們的記者編輯,要用百倍千倍的熱情,把這樣的工人介紹給全省人民!同時也配合支持一下大山子的工作。你把我這意思轉告省委宣傳部的領導,讓他們立即通知全省各新聞單位,這一階段,統統照此辦理。」 

  32

  貢志英這些日子四處忙著核實修小眉所說的大哥「性無能」一事。

  「我到大哥的勞保醫院和所有開設男科門診的醫院都去查過了……」那天下了班,她趕到貢志和單獨在外租住的那套單元房裡,對志和說道。

  「你幹嗎?去查證嫂子說的那個『性無能』問題?你還真把她說的當真了?再說,醫院也不可能讓你查。他們有責任保護病人隱私。」

  「我當然用了些辦法,走了些關係,也使用了貢家這個特殊身份。看來,嫂子還真沒瞎說,大哥還真的去看過這方面的病……」

  「胡說!」

  「二哥……我親自翻看了病歷檔案……」

  「她不是沒有偽造過病歷。」

  「但是她怎麼可能到那麼多的男科門診去偽造那麼多份病歷檔案?」

  「……」貢志和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但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說的那樣,是個「性無能者」。

  「……有一段時間,大哥幾乎走遍了所有醫院的男科門診。」

  「不可能。大哥和我無話不說。大哥如果真有這方面的痛苦,他會跟我透露的。」

  貢志英心裡也挺難受的:「你和大哥的確是無話不說。但大哥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人,是一個特別不願讓別人分擔他的痛苦、而只願意去分擔別人痛苦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和爸爸特別相像,他們總是給人一種感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們能解決這個世界上一切問題,一切困難,他們能承擔一切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點點,也不習慣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也不能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覺出來了,他們在精神生活方面,實際上是這個世界最孤獨的人。你同意我這個分析嗎?」

  「……」第一次聽到志英能對「人」做如此尖澀而深刻的分析,志和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反駁志英的分析。她對爸爸和大哥的這些認識,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於不能對外傾訴的。

  「……不過,嫂子有一點沒說准。大夫們說,大哥還不屬￿『性無能』。根據他的情況,他應該屬￿一種心理症,是由於長時間焦慮和過度的思慮引發的……那種……那種……」

  「那種什麼?」

  貢志英臉微紅起:「哎呀,就是那種……那種問題嘛。」

  「陽痿?」貢志和一語道破地反問。

  貢志英臉大紅了:「哎呀……瞧你這張嘴……」

  貢志和卻仍一本正經地:「我們在討論問題。快說。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問題!」

  貢志英點點頭:「是的……所以……您看,大哥會不會由於這方面的焦慮,引發一種自卑,而產生了一種心理扭曲,錯怪了大嫂?」貢志和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樣一種人,僅僅因為這樣一點並非經常出現的心理性病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樣,甚至把大嫂的為人都看錯了?大哥跟我談的時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非常客觀,沒有一句斷語,只是在分析,只是在列舉現象,好像談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經歷過的數十次重型武器或核物理試驗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談話沒有一點牽涉私人情感,更沒有一點跡象說明他懷疑嫂子在情感上對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總是在強調,大嫂對他很好。我們都清楚,大哥在這方面特別耿直,從不作假……也容不得別人作假。正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激動地用一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跟我探討當前社會上出現的這種種虛偽和貪婪的現象……那麼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從故紙堆裡,轉移到當下的生活中來……」

  這一回輪到志英沉默了。實事求是地說,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並非沒覺出一點「意外」的東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們約到奧倫奇咖啡館,她和志雄就都有同感。過去在大哥身邊生活得那麼拘謹本分的嫂子,在那樣一個高檔次的社交場合,舉止居然那麼坦然,自如,放鬆。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蹺起雙腳,顯得那麼如魚得水。咖啡館那個年輕帥氣的男服務生來替她點煙時,她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和無意間對對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溫情的一笑……都使志英和志雄暗自吃驚。

  貢志英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二哥,咱們是不是……找爸談一談?你說呢?」貢志和沉吟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也許是該找找他了……」這時傳來門鈴聲。貢志和打開對講系統,問:「哪位?」從話筒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志和,是我。」貢志英一驚:「嫂子?」聽說是修小眉,貢志英不免也吃了一驚,忙說:「我去開門。」貢志和放低了聲音道:「你別出面。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會兒,你還是做個不在場的見證人吧。」說著,便把志英推到里間,並把那扇通里間的門關上,然後細心地消除志英存留在客廳裡的所有痕跡,再去開門。

  隨著修小眉的出現,客廳裡便蕩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邊從手包裡取出一小件包裝得十分精美的禮品——自然是送給貢志和的那位「小芳」的,一邊問:「你那位『小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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