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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時鐘滴滴答答地已經指向了十二點。為了不妨礙黃群睡覺,馬揚用一張舊報紙套在檯燈的燈罩上,把那點橙黃的台燈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塊地方。但已然呆坐在書桌前數小時的他,面對紙和筆,卻還沒寫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貢開宸做這樣的「申訴」?要不要再寫上幾萬字為自己辯護?是的,這十天來,自己的確頻繁地接觸了常委,還接觸了一些省委委員。在個別人那裡,也確曾談到過他今後的去向問題。但那的確只是諮詢性的,絕對沒有那種意思,想請他們在常委或全委討論對自己的任命時,「高抬」一下「貴手」。

  「……好在常委們還都在。我接觸過的那些省委委員,也都在。組織上可以去調查,核實……以上所說,如有一點不實之處,我願意接受組織任何處分,直至開除黨籍……」等等等等。寫下這些慷慨激昂的話,他很快又把它們都劃掉了,並非常煩躁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裡大步地來回地踱著。

  ……有意義嗎?為自己做這樣的辯護,申訴,提這樣的請求,看起來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但實際上可以說毫無意義。別的不說,就說讓省委真下決心組織一個調查組,去調查他這樣一個司局級幹部這一件事,實現起來談何容易!這裡有許多手續要辦,許多過場要走,就算千辛萬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後把調查組成立起來了,也查清事實真相了,十次全委會也早開完了。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了結此事,那就是找貢書記低頭認錯,做一番「深刻檢討」,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諒,即便不能再列席這次全委會,也不能再向全委們闡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後的日子裡參與對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那就是「貢大人」心氣兒順了,他會讓人儘快地給自己安排一個崗位,結束目前這種等待分配的尷尬局面。走吧,離開這個是非圈子吧。幹什麼不是幹?怎麼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爭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敗呢?況且,還有一句話也是可以拿來安慰自己的,那就是「來日方長『嘛……

  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如果僅僅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於不顧,當初自己為什麼要退掉火車票,放棄去南方工作的機會,而決定留在K省?既然是為了大山子才決定留下的,就應該想到留下一定會有留下的艱難。現在這個「艱難」剛剛來敲自己的「門」,自己怎麼可以只在自己「清白與否」、「今後的安置問題」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腳,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為自己辯護,但不能置大山子於不顧啊!

  想到這裡,馬揚的心境突然平靜下來。正在發生的一切,應該是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是意料之外罷了。況且,自己在這件事中,也確有失誤的地方。貢書記批評得並非沒有一點道理。在這麼重要的一次全委會召開前夕,自己作為一個司局級幹部,事先不向省委請示報告,就「私下」裡頻繁地接觸常委和部分全委,怎麼可能不引起誤解?說你政治上不夠成熟,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馬揚很快回到書桌前,拿起筆,疾速地寫了下去:未向省委報告,又未經省委批准,在此次全委會前,我如此頻繁地接觸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誤解,責任完全在我。我要從中汲取深刻的教訓。在這裡,我只向您說明一點,所有常委都可以證明,我在跟他們的談話中,沒有一句話是涉及到這次對我的任用的。

  大山子治理的成敗,不僅關係到我個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僅牽扯大山子三十萬幹部群眾的身家性命和子孫前程……它在深層次的意義上,給了我們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實踐的機會,探索當下中國真正實現富強的道路……也許由於我的不謹慎或不成熟,我將失去這次任職的機會,但我懇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領導能允許我把這幾天來反復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們做一次最後的陳述……這些想法已經遠遠地突破了幾個月前,我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曾經報告過的那個思想底線……我覺得,事到如今,我馬揚個人最後被安置到什麼崗位上,已經不重要了。只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對最後解決大山子問題,產生一點作用,那麼組織上怎麼處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許正是這最後兩句話打動了內心深處同樣凝結著一團化不開的「大山子情結」的貢開宸,在看完這封「申訴信」的半個小時後,他親自跟常委們分別通報了這封「申訴信」的內容,在征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後,他讓郭立明立即通知馬揚去全委會報到。這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淩晨五點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剛剛把東邊地平線從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剝離出來,呈現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弘的寧靜和單純的斑斕……

  全委會一共舉行了四天。馬揚的發言被安排在會議結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志做大會發言。發言的中心議題當然也就是這次全委會的中心議題:如何貫徹落實中央的有關指示,認真解決K省在國企改革和幹部精神狀態方面所存在的問題。「馬揚要在大會上發言」,這消息很快傳出,在與會者中不脛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會議上最讓人關注的焦點人物之一。但是,與會的同志很快發現,馬揚「失蹤」了。大會發言的頭一天晚上,一吃過晚飯,他就被一輛車接走了。當晚沒回來。第二天上午也沒見他蹤影。下午,在大會上發言的仍然是八位同志,但這八個發言者的名單裡,已然沒有了馬揚。一直到散會,馬揚再沒有在白雲賓館裡露面。

  有人說,為了更好地準備明天的發言,頭天晚上,他回家進一步潤色自己的發言稿去了,搞了一個通宵,接著又搞了一個上午,便病倒了……

  又有人說,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幾位專門負責研究國企改革的同志叫走的。貢開宸對他的發言有點不放心,怕出大格兒,為了保險起見,特地委託這幾位同志「預審」一下他的發言內容。一聽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個範圍裡,也引起了極大的分歧和爭論。有人認為,馬揚的想法「振聾發聵」,有「很強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試;而有的則認為,馬揚所提種種建議將破壞當前來之不易的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和中央一貫強調的「穩定、團結、改革、發展」等基本方針背道而馳,雖亦不無可取之處,但利弊相衡,弊遠大於利……等等等等。意見連夜反映到貢書記那兒,貢書記和幾位常委緊急商量了一下,決定「暫停」馬揚的發言。馬揚便「病倒」了……

  還有一種說法,那天晚上,馬揚是被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叫走的。據目擊者稱,那輛來接馬揚的車就是潘書記的專車。還有說的更玄的,說當時潘書記就在車裡坐著,他們都看到了——「潘老」戴著墨鏡,神色肅然。他們說,馬揚大學剛畢業那會兒,曾給「潘老」當過一陣秘書。潘書記這些年一直挺關注這個「年輕人」。聽說馬揚要在這樣一個會議上不計後果地發表那樣一通帶有「爆炸性」的言論,便決意趕來,將他強行帶走了……

  等等等等。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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